第十节 她是怀着对人世的决绝之情踏上旅途的,可是当她看见凉如此细心专注地剥茶 叶蛋时她被震撼了。她不知道震撼她的是什么,她后来也没弄明白。凉天生就具有 一种能撼动人心的力量,也许是他那沉于世事却又冷淡平常的神情,也许是同样没 有心中的家园的人所共有的流离感。凉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令人回味,仿佛无心, 又仿佛包含着对人世无可替代的洞悉与无以复加的柔情。苇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女 孩子,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心里仍有梦,有希冀,于是她便被眼前的陌生男 孩所深深吸引。 她想模仿凉剥蛋壳的动作,这举动被凉察觉了。凉于是耐心地教她,一遍又一 遍,反反复复,却一点也没有厌倦。苇心里想,凉一定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用“耐 心”一词来形容凉已不恰当,因为凉不是在做一件额外的事,凉是在完成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就是这样一个个庸常的瞬间所连续起来的,每一件当下做的事都是他一生 中做得最认真和最专注的事。 于是苇对凉说了那个谜语。那不是任何人曾讲过的谜语,那是苇自己忽然想到 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谜底。她要留住眼前的这个男孩,不让他成为 生命中又一个匆匆的过场人。她知道这个谜语将会一直伴随着他,即使分开后也一 样。而终于会有一天,他会带着谜底重新回来找她。 所以她几乎是刻意地错过了那列火车。正如她所料的,凉猜谜的时候是那样认 真,他不曾去费力地想,但他却一直注视着苇,就象孩子回答不出问题时等待老师 提示一样。也正如她所料的,凉一点也没介意错过了他的火车。 “火车票三天之内还有效的。”他像是在安慰苇一样平淡地说了一句。苇想即 使她真是一个错过火车的小姑娘,有凉在,她也一定不会着急的。 当凉在山坡上吹起口哨的时候,苇幸福地笑了。她从来都认为吹口哨的男人都 不是好东西,但凉的口哨声温暖而明亮,让人不由得悠然向往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的,在凉的心里。当他带着谜底一路寻来时,会发现自己的心 一直留在那个千里之外的西部小站上,在回旋的口哨声中,从那一天起就未曾飞走 过。 “如果我嫁给他,我就绝不会离开他。”苇在心里想。 后来她才隐约地意识到凉与她的父亲有几分相像,一样有着宽宽的额角和并不 俊秀却很清爽的相貌,神情也一样总是沉默的时候多,有时稍显木讷。若是说有什 么不一样,苇感觉中父亲的眼神总显得受了伤,而凉的眼神却很安然,不是未经世 事的安适,而是风雨过后的安详。 当苇发现了这一点她便有些犹疑。她一见到凉便被凉吸引是不是因为她自幼对 父亲的情结呢?可当她在联谊会上重又见到凉时,凉的笑容完全打消了她的疑惑。 是的,也许终究是有联系的。但是凉毕竟是不可替代的,这个给了她家的感觉 的男生就是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他磊落的笑容坦白而又直接地告诉她,他并没有 忘记曾发生过的一切,并且在苇提及时甚至用不着花时间去揣想,因为她就在他心 底,此刻、当下。 凉此刻正注视着苇脸上神情的变化,一忧一喜皆表露无遗。其实平时苇一直是 微微地笑着的,寻常人根本无法觉察她所遭际过的一切。那次旅行回来后(苇本没 有想到过回来),她的父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她买了一件漂亮的短裙。苇的父 亲是很有鉴赏力的,他买的裙子很适合苇,但那晚留下的烙印实在太深了,苇再也 没敢在父亲面前穿起过。她回到人前依旧是一样笑脸盈盈,仿佛那些创伤已不复存 在。 可是在凉面前她不用再掩饰什么了,当她恣意流露她的悲欢的时候她感到一种 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凉叹道,“很久了吗?” 苇点了点头。即使除去父亲的影响,这份情感也已很久了。苇回答凉的问题时 没有感到任何的困难。就象两个人在漫长黑暗的甬道里摸索前行,终究会见面一样, 这个情感的表白是注定的,也就好似一个问另一个: “走了好久了吗?” 另一个则默默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