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凉已坐在了他所熟悉的那个位置上,要了一杯暖暖的红茶,然后继续他纷乱的 思绪。有时候,往事因为太多次的回溯而失去它最初的意义,后来覆盖上去的东西 就越来越多,虽然可能会觉得更美丽,但是总显得不那么确定。凉深深明白这一点, 但他却不能不回忆。 他望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忽然想起了苇给他出的那道谜题。“两个碎成一半的蛋 壳是什么?”这个谜面真是好奇怪。凉每次总会想到很多答案,最直接的就是一个 小生命,湿漉漉的、毛茸茸的小生命,它不是破壳而出的吗?可凉想也许没有那么 简单,还应该引申一下,比如说希望啦,躁动啦,或者天真好奇什么的。凉有时会 想到苇的眼睛。苇的眼睛很漂亮,那眸子就象一滴墨汁滴在蛋清里那样,旋转着、 旋转着,旋转出无尽的迷离和忧伤。可是眼睛和蛋壳,那真是相去太远了呀。 所以和苇在一起时,凉会开玩笑似地说:“该不会是指天生一对吧?”苇听了 笑起来,不置可否。 和苇在一起的时光很短促,却总是让凉感到心安,没有了很多的顾虑。有时就 象小时侯过家家一样,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玩得那么认真而笃定,仿佛那 是今生唯一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爱吧,凉这样想着,脸上就微微笑起来。 直到午后,阳光最煦暖的时刻里,凉方才站起身,走出那家红茶馆,迈着缓慢 的步子,向家里走去。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从此他不再会有意 无意到这里来了,就在这一片普照一切的明亮的阳光中,他已挥挥手告别了一些什 么,虽然心中多少有些怅然若失,但无论那是否是一种遗憾,凉已决定不再去想。 回到家,他坐到了书房的电脑前,给远在他国的父母发了一个E-mail: “你们一切都好吧?春节快到了,我想新年到来的时候会是又一个新的开始吧。 虽然相隔很远,但还是记挂着的,祝愿你们一切都好。” 凉做完这件事的时候,感到心中有些伤感。每年的节日凉总会这样做的,但是 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并且他还赌气似的不在圣诞节而是在春节发出他 的问候,现在想来竟觉得如此孩子气。其实父母待他并不坏,有时会想到寄一点国 外的玩意儿给凉,也会问起他是否缺钱花。就在上次联系时母亲还问凉是否交了女 友,还说和女孩子在一起要大方一些,别太考虑自己了。母亲身在国外,她怎么能 知道自己的问题呢?凉常想不明白,也许父母与子女之间,除了在生理上那一点偶 然的联系之外,总有一些什么别的吧?而自己却总让自己偏执地沉溺于并不确知的 孤单落寞中,固执地拒绝欢乐。他天性喜欢如此吧?并非遭人遗弃,而是他自己选 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吧? 自从成长起来之后,凉开始觉得人是必然孤独的,纵然至亲如父母也是一样无 可奈何。他祖母去世的时候他不曾流泪,其实他心中悲痛得可以,但他就是哭不出 来。他为此而深深地自责,他会回想起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说相依为命并非是 指经济上,而是说这一老一小在精神上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凉小的时候性格 孤僻,常在外与人打架。有一次与一个高年级男生打架时正被祖母撞见,祖母不顾 年老体弱,一把便死抓住那个男生,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凉原本也没想打得过那 个男生,但一见祖母哭了,凉便红了眼睛,发狂一般地扑上前去,吓得那个男生掉 头就跑了。平时凉也常为了听祖母的唠叨而放弃做自己事情的时间,但两人之间毕 竟隔了两代,没什么共同语言,惟有在吃饭的时候,这一老一小都往对方的碗里堆 好吃的菜,互相推来让去,乐此不疲。凉回想这些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无论如 何也不愿接受祖母忽然离他而去的事实。那天祖母在房里叫了他一声,他跑过去时 祖母已歪倒在椅子上长睡不醒了。接下来就只记得房间里有许多不认识的人跑来跑 去,而他的脑海里则一片空白,嗓子里干得冒火,有一种压痛得想喊出来的冲动。 他想哭,却始终没能流出泪来。当他看见祖母的灵柩被缓缓推走的时候,他下意识 地冲上前紧紧抓住了玻璃盖的边缘。旁边的人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手分开。旁人都 以为凉这样做是由于悲痛,可是凉知道他只是想再看一眼祖母的面容,那个他曾熟 悉的,感到无比亲切的,如今却已不再属于人世的面容,当它要化作尘灰之时,究 竟还会想要告诉他一些什么呢? 凉最后看到的是一张非常安详的面容。不知为何,他竟对那些化装师感激涕零。 要不是他们,凉心中就无法获得此刻的安宁。祖母渐渐远去了,直到在这个世上已 无处找寻,但她去得如此安详,就象睡着了一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去的,无论 是否遗憾,无论是否情愿,凉多希望祖母在那一刻能告诉他,死并非是一件痛苦的 事,在我们所有活着的人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死去的人们一直无忧地存在着,他 们也象活着的人一样有快乐、有苦恼,也会彼此相爱,也会有分分合合,会有人旁 若无人地大笑,也会有人一把拽过你的衣袖失声痛哭。 可是真有吗?凉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祖母睡了,她永远不会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