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晚饭后,凉和苇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紧挨着,如胶似漆。凉有时会玩 弄苇的头发,苇便顺势将头埋在凉的怀里,用她的指尖沿凉毛衣上突起的花纹划着 一道道曲线,尽管没有人说话,可是有一种声音在这四方的空间中默默传递着。 时间流逝得很快,终于电视机里的人说了声“再见”,便同图象一起消失了。 可苇和凉依旧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苇开口道:“好像太晚了,我不回去了。” 这一次,凉听到苇的话竟是如此地平静,他只是关切地问:“你爸爸不会怪你 吗?” 苇抬起头来望着凉。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望着凉,她发现凉的样子其实很平 常,说不上好看,但却叫人很舒服。凉没有什么特别容易让人记住的特征,每次苇 闭上眼睛揣想凉的样子时,凉总是以一个整体印象出现在苇脑海里的,如果要让苇 去进一步分辨凉的眉毛、眼睛或者鼻子都是什么样子的,苇就感到无从把握了。 “你知道吗?凉,”苇像是无心地开口道,“她来找过我了。” “他(她)?”凉一怔,“你指谁?” “那个小孩子啊,”苇答道,“你管她叫小白,对吧?” 一听是小白,凉的心里立刻涌起一种难言的心绪,于是他问:“她找你做什么?” “她来让我离开你,”苇缓缓道,“她追问我道:‘你真的懂他吗?你知道他 要什么吗?’她还说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温顺娇柔的小主妇,说你需要的是绝对的、 近乎不可能的爱。她还举例说你会对心爱的人坚持说底牌是黑色的,而你爱的人偏 要你说是红色的,你会说:‘我可以为你死,但底牌是黑色的。’于是你爱的人笑 着说:‘底牌是红色的。’你说了声‘不’就从十七层楼上跳了下去。小白说你就 是要这样的爱情。”说到这里,苇又在凉怀中抬起头来,望着凉的眼睛:“我想她 可能是对的,凉,你说呢?” 凉听了苇转述小白的话,心中百感交集。说真的,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苇, 小白也许是对的,但凉要苇,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爱是不必遵循什么逻 辑的,也许他曾千百次认真揣想过他的恋情,但是一旦爱上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只知道他需要苇,所以他就紧紧握住了苇的手,让苇又陷入那份熟悉而确凿的幸 福之中。 “我喜欢你这样握着我,”苇将头埋得更深了,“我有时会很笨,我不知道该 为你做些什么,只有你紧紧抱着我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被需要。” “如果你高兴,我就永远这样握着。”凉许诺道。 “我知道你会的,我知道。”苇反复地呢喃道,一滴清泪却悄悄地自她光洁的 脸颊上滑落下来。 凉并不知道苇流下了泪,纵然知道,此刻的泪水也不会为他昭示一个悲情的未 来。也许在多年之后凉会回想起这个夜晚,会想到苇在他怀里时所怀揣的所有柔软 而不可碰触的心情,那些心情就象被雨水洗净后的天空,并没有和煦的阳光,却依 旧云淡风轻,当落花被风卷起时依旧带着纠缠不清的柔情。 可是凉在这一刻并不知道,他也许尚来不及揣想未来,来不及从这每一刻苇的 存在感中挣脱出来。这种真切的存在感弥漫于整个四方的空间,暖气管道的金属光 泽幽幽地透着神秘的气氛,窗是关着的,如果打开它,让风吹进来,那么窗帘会飘 扬起来,就象洁白的帆,让苇和凉从这十七层的窗台登临而去,飞向远离尘嚣的清 新世界。 凉这样隐隐地感动着,不知不觉又吻上了苇的唇。苇挺直了身子,微仰着头, 闭上了眼睛,等待凉那份温存的触及。凉吻得很小心,苇的唇就象石莲花那多汁而 鲜嫩的叶瓣一样,微微地开着,凉轻轻将它含在嘴里,象啜饮花瓣上的露水一样反 复啜饮着。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摸索着凉那件有些扎手的毛衣,感受到凉同 样急促起来的心跳。这一吻绵亘如历经好几个世纪,当两人终于分开时,苇睁开她 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凉。 “接下来做什么,”苇犹疑地问,“我该去洗个澡吗?” 凉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苇问这句话的神情宛然便是一个孩子想做好什么又怕 做错的样子,她在凉的面前就如同一张纯白的纸,等待凉将她做成一件完美的艺术 品。凉一言不发地望着苇,抬手轻轻拈去沾在苇脸上的一缕发丝,落下来的时候就 缓缓拉开了苇胸前衣襟的拉链。当那个小金属片缓缓下降的时候,凉的目光从未离 开过苇的眼睛。苇没有动,眼神羞怯,但却异常地坚定。 那夜,落了一场细碎的雨,窗沿上响着淙淙的水声。苇象小猫一样蜷缩在被子 里,凉以为她冷,便将她拥得紧紧的,共同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你听这雨声,”苇开口道,“你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吗?” “读过。”凉点头。 “你记不记得开头那段有一句话?” “记得。”凉答道,是的,不用苇提示,听着淙淙的水声,凉就知道一定是那 一句。 “她就象个孩子, 被装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凉静静地念道, “而他,”他朝苇侧过头去,“就在床第之岸伸手捞起了她。” 苇抬头在凉的脸颊上“嗒”地点吻了一下,作为答对的奖励。 “对,就是那句话让我感动了好久,”苇动情地道,“凉,你听这水声,象不 象是一条河呢?”苇的声音小下去了,凉默默地听着,雨声和着苇梦呓般的呼吸。 凉拽拽苇抓着自己手臂的小指头,苇没有反应,于是凉将手臂从苇颈下轻轻抽 出来,让苇躺躺平。这时苇却撒娇似地“嗯”了一声,又将凉的手臂抓过来,枕在 头下面。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凉。”苇忽然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 “嗯?”凉应道。 “你是我的第一次呢。”苇含糊地道。 凉的心头一动,觉得苇有什么话要说,于是他问:“你为什么说这个呢?” “不知道呀,”苇动了动身子,“我就是想告诉你啊。” 凉不知为何,突然心痛起来。他从前有过如花期般短暂的恋情,那原本在他心 里并不关系到什么,可是此刻他却为自己不能对为苇同样地说一句“你也是我的第 一次”而深深内疚起来,仿佛那是他一手铸成的过失。当然凉知道苇这样说也许并 不是为了让他能这样回应她,凉虽然不是一个女孩子,但苇此刻的心情凉觉得他多 少是知晓的。 “你是个小傻瓜。”凉捏了捏苇那小而翘的鼻子,辛酸地道:“可是我喜欢你。” 苇无声地睡了,许久之后,凉听见她那轻微的鼾声。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水 声还断断续续地响着,凉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他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天明。 (上部完 1998年岁末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