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如衣 作者:薇拉 一 深秋里,稍一起风便残骸满地。 多是枯黄残体,在空中翻转几许之后便翩然坠地。有些四周已微微卷起,像 一张年近古稀的沧桑面孔,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若有步履踏过,便再也 避不了支离破碎的命运。有些尚见几抹绿影,却也毫无生气。也不知怎的提前脱 离了母体,似无助弃儿,眼巴巴地望着其他同伴允吸母体的温暖,心有不甘却又 无可奈何。 终究是要合进泥土之中的,容不得半丝倔强。纷纷扰扰的枯黄就那么零星地 撒落路边,苟延残喘。若是诗人瞧见,必是诗兴大发。可是左言不是诗人,所以 他是管不了这些的。 左言正昂首挺胸踏过一地残骸,轻微的沙沙声在空气中络绎不绝。左言的表 情很奇怪,似笑非笑。分明是心情极佳,却又不好整天裂着嘴,只好把笑容隐没 于那不厚不薄的双唇之后,便成了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副教授的头衔果然神气, 硬生生地把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皮雕塑得笑容可掬。 坐在讲座席上,左言很得意地一眼又一眼看着自己的名牌,A大学副教授左 言。从前也上过这讲座席,只是那时的身份是A大学讲师左言。 礼堂里的学生已近满座,等待着主讲者陈教授的到席。左言觉得有些坐不住, 屁股也跟着起哄,不断埋怨椅子的质次。屁股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是副教授级的 屁股了,和以前相比自然是截然不同的。可是如今伺候它的却仍旧是以前那把破 烂椅子,所以它不停扭动以示抗议。 恍惚间,左言瞥见旁边多出个人影。抬头一看赶忙起身,满脸堆笑。笑容才 刚提上来,左言转念一想,我现在也是副教授了,不过差他半个等级。这么想着 想着渐渐挺直了腰杆,面孔也恢复到似笑非笑的状态。 陈教授演讲时,左言无事可做,便放眼观察台下的学生。台下一张张面孔上 都写满仰慕,左言又一次陷入了自我陶醉。可是不多会,左言发现无法不正视一 个事实,让台下众人目不转睛的并非自己,而是坐在讲座席正中的陈教授。这个 发现多少让左言觉得一些沮丧。屁股又开始不停扭动。 下面请A大学左言副教授来谈谈海商法里的一些问题。 台下如雷的掌声让左言重新振作。五分钟,十五分钟……直到四十分钟后, 左言结束了他的唾沫飞溅。可怜主持人几乎把眼珠子眨出了眼。给左言的规定发 言时间是二十分钟。左言很不情愿地看着话筒从自己手里移到了主持人的手里, 又从主持人的手里移到另一位助讲者的手里。飘了一眼那位讲师的名牌,某大学 讲师。哦,一个小小的讲师而已。 两小时的讲座在屁股的屡次不安分中收场。 自《围城》一针见血地点出婚内婚外者的心理状态之后,尚未踏入围城者便 反复思量着对付那堵围墙的方法。于是有人开始尝试在围墙上挖洞,不大不小的 洞,刚够看清城内的现状又不至陷身城中。 简单和左言即是一对十分优秀的挖墙工。两年前两人挖的洞,至今不见扩大, 也不见阻塞。鉴于这点,简单和左言都安于现状。 日落时分,疲惫肆无忌惮地浮现于每个人的脸庞。路上行人皆是匆匆,谁也 顾不得谁。偶尔有悦耳的咯咯笑声,多是来自刚放学的绿领巾红领巾们。秋日里, 白昼渐短,最后一抹余光不无留恋地缓缓沉入海底。 裹着瑟瑟秋风,简单打开了家门。冲了澡,换上宽松的睡衣,湿搭搭的长发 纷乱地撒于背上。把自己塞进沙发,简单望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六点刚过。简 单觉得非常疲惫,便想着等左言回来一起出去随便解决晚餐。 沙发前的茶几上有几分杂乱,横七竖八地放着杂志与报纸。只有在这个时候, 简单才会觉得这房子过大了一些,打扫起来实在累人。二室一厅的房子是左言的 单位在半年前给的,比先前简单和左言租的一室一厅的房子要好得多。房子装修 得很简洁,除了必需品之外再无其他奢侈物。为此,简单跟左言折腾了好一阵子。 可是左言说,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房子朝南,阳光十分充沛,淡褐色的木质 地板经常都有福气被温柔抚摩。两间房间,一间做卧室,另一间做书房。对于简 单和左言来说,孩子这个问题还离得相当遥远。 又过了半小时,简单有些不耐烦了,便打左言的手机。手机拨通后立刻被左 言掐断,简单知道那是说明左言已经快到家了。闲极无聊,简单懒懒地趿着深紫 色棉质拖鞋到了阳台。天色已暗。马路边,路灯齐刷刷地向路人展示自己的明媚。 从十一楼向楼底望,人影显得有些模糊。几盆仙人掌是阳台上的唯一修饰,或红 或绿,刚烈地伸出一根根坚硬的刺。简单固执地认为植物会给房子添上几许盎然 生气,即便数量不多。 约莫十分钟后,门铃先响起来,随后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左言皱 着眉头走进屋里,似乎对于简单未来开门相迎十分不满。 吃饭了。 今天累了,没做饭,出去随便吃点吧。 出去吃?我们现在很有钱吗?动不动就出去吃。左言的嗓门异常得大。憋了 一天的气像是无数条在体内蠕动的蚯蚓,等不及爆发。简单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 来。近来左言的心情一直很好,脾气也久不发作了。简单也不与他争吵,低声骂 了句神经病,便自顾着去厨房里找泡面。 看到简单如此不理不睬,左言心中越觉窝气。这就好比一头狂怒中的狮子正 愁没处撒野,忽然看到一匹狼闯进了自己的地盘。狮子兴奋异常,蓄势待发,可 是却眼睁睁看着那匹狼掉头跑出了出去。如此这般,狮子怎肯轻易放弃。而且简 单现在正坐在左言的眼皮底下悠哉哉地吸着泡面。 你吃什么吃,给我做饭去……妈的,你听到没,让你做饭去。左言叫嚣了两 句后,屋子里便死般寂静。除了简单不时吸一口面条,就只有石英钟滴滴答答地 吵闹。陷在沙发里的屁股又开始觉得不舒服。左言起身,走到简单跟前,压着嗓 子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你到底做不做?简单仍旧是不理,忍耐已至极限的左言 一把推翻了桌上的泡面。滚烫的面汁溅了简单一身。 简单今年二十六岁,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事。大学毕业后,简单义无返顾地 离开云南来上海发展。云南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对于简单来说,上海似乎更具 有诱惑力。也可能是简单性子里的叛逆,所以即便是在地方法院当法官的父亲早 已为她安排妥当了工作,简单仍是婉拒。二十三岁来到上海,跌打滚爬。二十四 岁认识了已近三十的左言,便开始一帆风顺。有时候简单觉得,自己身上的棱角 已被磨去了七七八八。 啊……面汁的温度不低,触及肌肤,简单忍不住惊呼出声。哄地一下,简单 愤然起身,一甩手,却被左言牢牢捉住。原本被简单一声尖叫震住了的左言见简 单欲甩手扇脸,心底那一点点不忍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猛得一推,简单只觉 腰际一阵巨痛,撞在了桌角。揉腰时,左言已推门而出。 房子里的空气逐渐凝结,简单忽然觉得呼吸困难。瘫坐在椅子上良久。桌上 的残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简单望着身上早已变色的睡衣一角,这是刚搬入 新房子时与左言一同去买的情侣睡衣。女人如衣,这是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而 事实上,比起衣服,爱情更是不如。无论是多么华丽的衣服也经不起一遍又一遍 的洗涤。可是染上了污垢,怎能不洗,只得放入机器内任其蹂躏。那么爱情呢? 一个男人在与女人争吵后拂袖而去,多少说明爱不如初。简单怔怔坐了半晌, 收拾杂物,然后径直去了浴室。在硕大的镜子面前,简单望着赤裸的自己,一身 肌肤光滑如绸。稍稍侧身,腰部一块淤青显而易见。雪白的手腕上有五条狰狞的 红印,似五条吸血虫疯狂地吸食着血液。 直望至镜面模糊,简单才收回了视线。淅沥哗啦的热水已将浴室染得雾气腾 腾。浴缸里的水几乎溢出,躺进浴缸,缸内之水滚烫异常。简单觉得自己像一尾 鱼,却无法在水中自由自在。似乎即将被蒸发,随后消失。有滚热的液体徐徐地, 徐徐地溶入水中。兴许那不是眼泪,只是浴缸里的水溅到了脸上。 二 冷战只持续了四天。其实原本可以更短,只是拉不下脸皮而已。在看到简单 手腕上狰狞的吸血虫后,左言的心里甚至冒出一丝内疚。吸血虫发育得很不错, 已经由单调的红色转变为富丽堂皇的紫红。腰部那块淤青想必也发展得极顺利, 不过那只有简单自己才看的到。 清晨,简单很意外地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是因公差要来上海办事,顺便看望 女儿。掐指算来,自简单离开云南,四年里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虽说如今女儿 翅膀已长硬,可是在父母心里终究不过稚鸟一只。对于父亲的来访,简单并不显 得高兴。父亲是知道左言的,可是来的不是时候,硬逼着简单先拉下了脸。 左言欣然接受合归于好的方案,并对于简单父亲的到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不知是丑媳妇见公婆前的亢奋,还是忸怩作态。在深秋的被窝里,左言信誓旦旦, 我会让你父亲满意而归的。在两具身体的摩擦中,被窝忽然变得兴奋,只有那块 淤青忍受着煎熬。左言很仔细琢磨那块深紫发黑的丑陋,用柔软的唇夹杂着粘稠 的唾液尽情抚摩。可是淤青却不买帐,照旧大肆炫耀自己的丑陋。左言无奈,只 得转移阵地,或者说是早有预谋。 没有高潮。左言埋怨简单心不在焉,随后沉沉睡去。简单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预想着父亲与左言碰面的情景。简单忽然庆幸如今不是夏日,否则那五条吸血虫 怎逃的过父亲的法眼。 简成国到达的那天,上海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细密的雨点莽莽撞撞地奔向 地面,期盼着寻一处落脚之地,怎料不过是在一双双肮脏的鞋底下求生。有幸运 者,或洒落朵朵伞花之上,或偷袭美丽姑娘的脸庞,也终是遭人嫌弃。在人来人 往的火车站,简成国一眼就看到了女儿,右手挽着一个高个男人。 简成国婉拒了去左言家居住的邀请,在那附近找了一家干净的旅社。也不肯 去饭店铺张,简单只好亲手做了满满一桌佳肴。进进出出厨房时,简单看到左言 和父亲坐在客厅里谈得正欢,偶尔耳边飘过副教授几个字样。简单一直都觉得左 言太过虚荣,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要没有这股子力量,兴许左言也没那么快从 讲师爬到了副教授,那么现在的简单大概还是在油腻腻的公用厨房里挥汗如漓。 饭桌上,左言表现得很地道。总是先一筷子伸向简成国,再一筷子伸向简单, 然后才给自己添上。从父亲的眼神里简单看得出来,对于左言父亲还算满意。用 完饭,三人又闲扯了一阵。之后,简单独自送父亲回旅社。 一路上,简成国默默不语。夜里有些凉,简单却觉温暖非常。可以感觉到, 父亲的气息在空中蔓延开来,渐渐地流淌入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至旅社,简成 国说明日办了事就走,不用相送,只让简单好好照顾自己。简单温顺地点头,拥 抱父亲时眼眶微微发热。刚转身想走,却被父亲叫住。 单单,还有件事,计北过得如何? 唔……应该也不错,很久没联系了。 在父亲的眼睛里,简单捕捉到瞬间黯然。转身离开时,简单似乎听到父亲一 声轻叹,却不知是否幻觉。 计北,计北应该过得还好吧。 气温一点一点地降低,左言却越来越繁忙。忙着给学生准备期末考题,忙着 学校校庆的前期准备工作,也少不了忙着向教授职称靠拢。前面两者轻而易举地 便可出色完成,可是后者却是不易。日复一日,教授两字成了左言的心病。左言 的眼前是一片茫然森林。森林中岔开无数条小路,曲折蜿蜒,一望无际。左言不 知道究竟该走哪条,甚至该先步出左脚还是右脚。兴许每一条都能走出森林,可 是只有一条是捷近。左言要挑的,便是这仅有的一条。副教授与教授虽只字之差, 却也有百般波折。左言曾细细琢磨过,可是终究没想出个所以然。眼前能考虑到 的只是学校领导这关。就这一点而言,左言很确定并不难过,只要自己能拿出点 特殊的成绩就行。左言向来与学校校长、领导们都保持着说密切不密切说一般不 一般的关系,除了骆校长。骆校长一直极看好左言,多次都夸奖他年轻有为,要 他好好为学校做点贡献。自然,左言与骆校长走得便近些。 左言起先是搞中法史研究的,如今涉足海商法是中途转向而至。当初做这样 的决定,是经过了一夜又一夜的深思熟虑。中国要入世,这是很早以前就能预见 且确定的。国际贸易多了,海商法的重要程度自当提高。左言认准了这一点,认 准了在这一点上做研究的人尚不太多,比较容易出成绩。狠狠心,便这么做了决 定。几年之后的成绩印证了左言当初的想法。随着研究、资历、博士学位等众多 砝码的累积,副教授的头衔终入怀中。可是中途出道终究只是中途出道,就这么 几年,要想再做进一步深入研究,简直比登天还难。难上加难的是,对于海商事 方面,左言亲身经历得太少太少。所有的理论如空中楼阁,豪华却不真实。 这一想,左言便陷入沉思,一张脸挤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电话铃突兀地响起。 骆校长让左言去一次他的办公室。 骆光平刚五十出头,却已稍稍发福,腰围足见二尺七、八。骆光平喜欢眯着 眼睛看人,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眼睛里不时射出几许犀利,让人猝不及防。左言 虽知骆光平很器重自己,可也不敢太过随意,在骆光平面前总是恭恭敬敬。左言 到校长室的时候,骆光平正在讲电话。眉开眼笑的一张脸在挂下电话之后忽然变 得平静如常。 左言啊,你知道的,快校庆了。这次我们请来一个老校友,他可是海商法方 面的专家啊。退休前一直出任外使,就由你接待吧。也正好,你可以好好向他讨 教讨教。具体的事呢,伊伊会告诉你的,她和你一起接待张老先生。 好的,骆校长。一只涨股股的气球刹那间泄了气。左言还想有什么好事,却 不过如此一件小事而已。 骆伊伊是骆光平的女儿,在A大学毕业后留校,年纪不大却非常能干,人前 人后给骆光平添了不少脸。骆伊伊生得跟母亲相似,眉清目秀,左眉头处有一颗 褐色肉痔,让人过目难忘。只是可惜,嘴唇略薄了一些,多少令人误生刻薄之感。 回到办公室后,左言给骆伊伊打了电话。骆伊伊似乎正在忙,没说上几句便 挂了电话。为数不多的话语里掺杂着柔柔的笑声,确定了后天下午三点接机。 这个秋冬夹杂的季节,有时分不清究竟是秋还是冬。接机那天,由于受到一 股西伯利亚冷空气的影响,上海的温度骤降。地面上偶尔有落叶痕迹,留不了多 久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已有树枝光秃秃地展示着自己的躯体,在冬风里顽固地 挺拔腰杆。路上行人都拉高了领子,哆哆嗦嗦地赶路,只有那些开着小车的依然 悠哉。 左言特地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装,配上金利来淡灰色领带,皮鞋擦得油亮油亮。 简单给左言带领带时笑眯眯地调侃,怎么,要去见哪个大美人吗?左言一本正经 地否认,轻搂简单肩头,直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左言到学校时,骆伊伊正在看着手表。看到左言到来,话未语,笑容先摆上 了脸。笑容是个好东西,一来能做强力胶,二来能做万能面具。看到骆伊伊如此 灿烂的笑容,左言原本不怎么的心情跟着稍稍上调,嘴巴不由裂了开来。去机场 的路上,骆伊伊不停地用曼妙的声音维持场面。骆伊伊告诉左言,张老先生是特 地从海外赶来参加A大学校庆的。张老先生刚退休不久,一直有回母校看看的心 愿,这次终于抽出了时间。 机场。左言高举着一块牌子矗在出口,像极了一块木头,把骆伊伊逗地咯咯 乱笑。幸好老先生眼力尚佳,没找多久便看到了举着牌子的左言和在一旁露着一 口白齿的骆伊伊。张老先生年纪虽大,身体还是非常健康,头脑比一般老人清楚 得多。一路上三人一搭一唱倒也不显尴尬。谈着谈着不由谈到了海商法上。张老 先生果真是经历丰富,对关于海商法方面国际条约的熟悉程度远非左言能比,且 举出了一个又一个工作中碰到的实例。左言越听越沮丧,自己要到何时才能有这 番修为呢? 把张老先生送到安排的宾馆后,张老先生说太累了要休息。骆伊伊给左言打 了个眼神,两人便先行离开。骆伊伊说找个什么地方坐一会吧,等会还得去找张 老先生,总得陪他吃个便饭。左言的心情尚处低潮,提不起什么劲,也就随意附 和。 走着走着到了一个小茶房。左言看了一眼门口的价目表,还算合理,便就挑 了这一家来消磨时间。骆伊伊仍旧说个不停,张老先生真是了不得啊,这么大把 年纪了还…… 左言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或者说从左耳进又从右耳出。骆伊伊看到左言目 光散漫的样子,有些愠怒,一张小手在左言面前晃了又晃。哎哎,左言。 啊,什么事啊。 你在想什么呢,没听我说吧。 咳咳,不是不是,哪敢呢,今天不太舒服而已。 哦,那可要注意身体。对了,左言,你看如果让学校出面给张老先生出本海 商法方面的专著如何啊?我看张老先生经验那么丰富,不写出来可惜了。如果真 能出版,张老先生是我们大学的校友啊,学校肯定也跟着沾光。哎,你倒说说话 呀。 海底的无数个气泡争相浮出水面,一串接着一串。疯长的水草一次又一次阻 隔气泡的上升运动。太多的生命过早夭折,可是也有幸运者经过长途跋涉,在最 后一刻嗅到了阳光的味道。左言的心底有一个气泡,正拼命想要浮出水面。 三 刚走进小区,简单就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左言拥了个满怀。 呀,你别吓我。 怕什么呀,又不会有别人敢搂你。 快点走,我有好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走走,回家再说。 一路上就这么你一句我一言地走进了家门。简单觉得奇怪,左言似乎很兴奋, 像是半年前评选副教授的情形。两人刚踏进家门,左言就把简单拉到沙发坐下。 单单,两年内,不出意外的话,我准能评上教授。我跟你说啊,这次校庆请 来一位老先生,他……这么好的机会我不能错过,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 运了,所以我想……嗯,差不多就是这样,你觉得行不行?左言用比平时快的语 速眉飞色舞,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像是在跳着烈舞。 简单立刻明白了左言的想法,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智慧。 如果这可以称作智慧的话。简单忽然想到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那四季如春的地方。 左言的眼睛也是明亮的,只是闪着的是诡异的光芒。只需三言两语他已经为自己 铺设了一条通向教授之路,一条宽广平坦的大道。 单单,你倒说话啊,你觉得如何? 很好啊,可以这么做,虽然还是有点风险。 做事当然就会有风险,这次的机会我要是不把握,那就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 评上教授的职称了。 简单的心里,嘲笑声此起彼伏。左言已是做了决定的,询问自己不过是要一 种不起实际作用的支持。当然,左言要是评上教授,对自己自然是有利的,更好 的生活谁不想要呢? 第二天是周末,左言和骆伊伊约好陪张老先生游览上海众景。一见面,骆炎 便满脸笑容嘘寒问暖。闲扯几句之后说上了正题。 小骆。 行了,叫我伊伊就好了,小骆小骆,挺见外的。 好,好,伊伊。左言正愁套不上近乎,骆伊伊自己倒先套了上来。伊伊,你 昨天说的那事,就是关于请张老先生写书的事,我想啊最好以后再说,不然人家 张老先生一定觉得我们做事急冲冲的。你也先别和你父亲说,万一张老先生不愿 意呢?我看这样吧,等张老先生参加好校庆回去之后,我和他再慢慢联系。我能 以请教海商法方面知识的事情为理由,揣摩揣摩他的意思再说。你说如何? 骆伊伊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后连连点头,称赞左言想得周到。左言自然跟着谦 虚几句,再附和几句,心里乐开了花。这第一步,走得漂亮。 这一天,一行三人走走停停,看过了外滩的西式建筑,又去城隍庙吃了小吃。 连着几天都是如此。张老先生精神很好,乐呵呵地夸骆伊伊和左言如此耐心地陪 伴他。左言忙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骆伊伊便笑而不语,跟着在一旁点头,也 不忘把信息通过眼睛传递给左言。左言觉得骆伊伊的眼神极其温柔,偶尔闪现出 令人着迷的光芒。骆伊伊与简单是不一样的。简单身上有股傲气,干脆而利落。 可是骆伊伊却多几分娇媚,可是温温柔柔里又无法一眼瞧个明白。水里的倒影只 有在水面平静时才可看得真切,水波涟漪时给人的多是模糊的感觉。 根据骆伊伊的汇报,骆光平大大地表扬了左言一番。说是左言身为副教授一 点架子都没有,热情地陪老校友游览上海,很好地完成了学校交付的任务。表扬 只是表扬,左言并不放在心里。可是接待张老先生这一回,收获可真不是一般的 小,所以左言心里对骆光平有几份莫名的感恩。其实不过是瞎猫撞着死耗子。当 然,除了这一点外,左言觉得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意外收获,譬如说骆伊伊。 像左言这样心思细密的男人,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有着更尖锐的触觉。骆伊伊 的格外热情被左言看在眼里,搁在心里来回揣摩了好几回。绿灯是行,红灯是停, 可是黄灯的时候却是一个空隙,或行或停,迂回空间极大。左言在十字路口,眼 前的黄色交通灯闪烁不停,像是一对扑闪着的迷人双眼。定定地看,那双眼睛似 来自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嘴唇略薄,左眉头处有一颗显而易见的褐 色肉痔,脸上经常挂着灿烂的笑容。不是骆伊伊又会是谁?骆伊伊真是一个不错 的女人,年轻能干,长得也好看,又是校长的女儿。是啊,骆伊伊是校长的女儿。 左言,你在啊,我拿照片给你看来了。你瞧,那是我们那天拍的照片。你看 你看,这张我俩的合照拍得特别好。 左言捏着照片,觉得照片上的一男一女十分登对,连神情都有几分相似。伊 伊啊,这照片你可得藏好,让你男朋友看了还以为那什么什么呢? 什么什么呀,看你说的,人家哪有什么男朋友。骆伊伊一张小嘴撅得老高, 双颊微微泛红。 啧啧,才女到底是不同,眼光比一般人肯定要高,谁找到了你是谁的福气啊。 骆伊伊忽然不说话,只有两人的办公室陡然寂静。伊伊,你怎么了?左言试 探着发问,见骆伊伊仍旧低着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左言在心底比划了一番, 壮了壮胆,一只粗糙的大手便搭上了一只白嫩的小手。 黄色的交通灯终于跳到了绿色。 如果说让黄灯变为绿灯是左言的功劳,那么从红灯转为黄灯的质变必归功于 骆伊伊。这红灯是什么时候转为为黄灯的,恐怕骆伊伊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在念 本科时听过左言的课,还是毕业后留在了这个可以和左言一同工作的学校?是因 为父亲常常夸奖左言的能干,还是因为左言年纪轻轻就被评为副教授?也有可能 所有的因素都在起着不同程度的作用,前几日的共处想必是成了催化剂。其实也 没什么大不了,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人来说,情感泛滥通常都是可以被理解 的。况且男未婚,女未嫁。 两只搭在一起的大手小手,由于门外细碎的脚步声被迫很快地分开,眼神却 不安分地在空气里交流。左言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冒出粘粘的汗水,也不知是自己 的还是骆伊伊的。 左言,照片你看完送给张老先生吧,我先去忙了。王老师,我走了啊,你们 忙。骆伊伊很体面地离开了左言的视线,只留下一个期待的眼神。左言怎么会不 懂,立刻滴滴滴地发去短消息,约好下班何时何地云云。 两只巴掌就这么噼里啪啦地作响,当然,还必须在暗地里。左言的聪明之处 在于“诚实”。诚实地告知骆伊伊简单的存在,诚实地告知自己只爱骆伊伊,诚 实地表示会想法子和简单分开。骆伊伊是相信的,恋爱中的女人一般智商都极低, 特别是像骆伊伊这样的女人。大学四年,骆伊伊可没看得上任何一个学校里的男 同学。用骆伊伊的话来说,那些男同学只是孩子,还幼稚得很,哪有左言这般成 熟有风度。左言的确是诚实的,因为他确实是想和简单分开。想到这里,左言的 心底有一阵晃动。那个曾经用粗粗的麻花辫呵自己痒痒的女人归根到底地讲还是 可爱的,可是生活可以让一切都失去颜色。 左言开始成天成天地晚归,甚至拒绝简单的诱惑。回到家里的左言,一张脸 永远冷得可以保鲜食物。不时地争吵,无休无止。这一切,不过是个铺垫。 校庆结束后,左言和骆伊伊将张老先生送上了离沪的班机。左言在告别时谦 逊地说,张老,以后可要向您多请教了。张老先生自是乐于言教的,便留下了电 话和通信地址。飞机在隆隆作响中逐渐消失。左言紧紧地揣着怀里的写着张老先 生电话和通信地址的白纸条,心里暗自得意。哪怕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总是收 得回来的。左言笃定地想。 冬日里的上海飘下了第一场雪。上海的冬天是很少见雪的,即便是有,也不 过是几朵雪花零散纷飞,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可是下了终究是下了,稀稀疏疏 的雪花仍旧让孩子们觉得快活。清晨时分,偶尔可以看到老式瓦砾屋檐上薄薄地 积了一层雪,不多时便会融化。 左言的手机滴滴滴地响起,屏幕上看到的是骆伊伊一张兴奋的脸庞,你快看 快看,雪下得很大。左言瞧了一眼窗外,不过如此,转过头又伏案写信。信是写 给张老先生的。信的内容除了问候,便是几个不算太难的海商法问题,长短不过 一页。写完信,左言等不到下班,乘着午休匆匆走向校门附近的邮筒。 外面的寒风正呼呼地刮着,路人都缩着脖子急急赶路。左言并不觉得冷,怀 里的信像是一团烈火,烤得左言双颊发热,浑身没有一处哆嗦。直到信被投进了 绿油油的邮筒,左言才呼出一口热气。白色的气团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上升,载 着左言的期待跋山涉水,翻山越岭。 两个星期后,左言收到了张老先生的回信。共五页,详详细细地解释了左言 所请教的问题。左言并没有细看,甚至他只是拆开信封,然后就把信仍进了抽屉。 收到信的那天恰好是骆伊伊的生日,左言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骆伊伊说让 左言去骆家吃饭,左言忙说不行。这简单的事若让骆光平知道那还了得?想到简 单左言又觉得有些头痛,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借口提出分手。为不扫骆伊伊的兴, 左言提议到巴黎岛共进晚餐。骆伊伊抿抿嘴,那要花多少钱呀。左言说,花不了 多少的,我们伊伊过生日还能不尽兴啊?骆伊伊心里是甜滋滋的,推辞几句后也 不再多说。 左言早有预谋,就连穿着上也想得周到。当左言把身上的黑色大衣披到骆伊 伊身上时,骆伊伊顿时暖到了天上,一双眼睛荡漾着满满的幸福。胸口也是呼呼 热的,脖子上挂着的左言送的紫水晶项链正发挥着奇特功能。冰凉冰凉的紫水晶 紧贴着骆伊伊颈下细滑的肌肤,像是一支注射器,将源源不断的暖流注射进骆伊 伊的血液,浸湿了每一个细胞。 把骆伊伊送回家已是近十二点,推开自家的门,左言发现简单还坐在沙发上 看电视。石英钟上的时间显示为一点十四分。简单看了一眼左言随口问道,怎么 这么晚回来?左言板着脸,你管的怎么越来越多了?简单有些憋不住了,左言最 近一直是如此,脾气坏到了极点,对自己不闻不问,还恶言相对。简单嘴巴里轻 轻嘟囔了一句,有病。左言可是竖着耳朵就怕没有机会,一听便跳了起来,你他 妈的说谁有病?你一家子有病我都不会有病,犯贱。这话一出,简单再也忍不住, 两个人扯着嗓子吵开了。左言心里很高兴终于逮到了机会,愈加粗脖子红眼睛地 吼,你给我滚,不爱呆这就滚出去,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 相干。 简单心里的怒火随着这句话忽然没了火苗,也不吵,也不闹,怔怔地望着左 言的嘴脸。你左言我还会不了解吗,原来这阵子这么个态度就是为了要说这句话。 简单在心里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半晌,简单悠悠吐出一句话,你在外面有了 女人想一脚踢开我吗?想得美,你可别忘了教授职称的事,别到时候大家都不好 看。 扔下这句话后,简单趿着拖鞋朝卧室走去。左言一屁股陷进了沙发,掏出一 包三五,一支接着一支狠抽。我真他妈的笨,当初怎么会把计划告诉她。左言恨 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一只鼓足了气的皮球忽然被戳了两个洞,瞬间瘪了下来。烟灰缸里的污物越 积越多,白色烟雾在空气中飘来荡去,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呛人的烟味。 左言是该感谢这包三五的,因为抽到最后一支的时候,左言的脑袋里忽然有 一个名字一闪而过,计北。阴冷的笑容重新浮上左言的面孔。一只快没电的灯泡 忽然被一股很强的电流袭过,顿时滋滋滋地白光突闪。 四 三年前,简单要来上海发展,计北很坚定地与简单一同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 在拥挤的火车里,两人曾憧憬将来的幸福生活,眯着眼睛勾勒出一幕幕美丽的风 景。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三年后的场面。 简单和计北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大学同学,大二时正式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简成国一直都很喜欢计北,说他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男人。也正是因为计北答 应陪简单一同前往上海,简成国才勉强放心让女儿离开自己身边。刚到上海时, 简单和计北生活得很艰苦。住的是租来的一室户房子,没有独用的卫生间和厨房。 每天,两人都要东奔西跑地寻找工作,闭门羹吃了一次又一次。计北一遍一遍地 告诉简单也告诉自己,单单,我会给你好日子过的。可是现实终究是现实,人生 地不熟,而两人又没有做很充分的准备,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看不到希望。 起初,简单是信心十足的,况且身边有爱人相伴,可是一个月、两个月,在时间 的流淌里热情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无奈,两人只得先寻了与专业无关的工作。简 单在一家茶坊当服务员,而计北则跑起了销售。 半后很快过去,计北的销售业绩只属一般,两人的生活照旧过得清苦。简单 心有不甘,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都不满意,直到遇见左言。那是一个阳光 明媚的下午。其实是否是阳光明媚简单早已记不清楚,可是无论如何在简单的心 里,那就是一个有着灿烂阳光,绚烂彩虹的午后。那天,简单去一家律师事务所 面试。面试的结果依然令人居丧,可是那对简单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就在那个简 陋的律师事务所里,简单认识了一个叫左言的大学讲师。 在左言的帮助下,简单很快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一份工作。鱼是注定要在 水中生活的,无论是清水亦或是污水,处于极度干涸时鱼是无法选择什么的。半 年多的苦累让简单终于决定寻找一处新的水源。在离开那个破旧小屋的时候,计 北苍凉而宽容的微笑烙在了简单的心里。计北说,单单,希望他可以给你好日子 过。 左言向来不喜欢简单和计北联络,于是几年间,两人只断断续续联络过几次。 上一次见计北,是在搬进新房子后,在左言的同意下,邀请计北来家中小坐了片 刻。偶尔,简单心中有隐隐约约的后悔浮现。如果当初不离开计北,苦日子也终 会熬出头的,计北如今已是销售部经理,前途无量。可是如果往往只是假设,而 非现实。 左言对于自己的灵光乍现十分得意,虽然并不确定能否成功,可是至少有希 望。另一方面,左言给张老先生寄去了第二封信。大致意思是,希望张老先生能 写一本关于海商法方面的书籍,由学校出面与出版社谈出版事宜。这次的回信比 上一次还稍快一些,字里行间看得出来,张老先生对于出书一事有极大的兴趣, 对于左言的提议十分赞同。这封信像是一支兴奋剂,让左言飘到了天上。 捡日不如撞日。当简单与左言之间再一次拉开导火线,左言决定提前实行计 划。 当简单欲哭无泪地坐在沙发里发呆时,左言乒乒乓乓地关上了卧室的门。在 卧室里找到简单的手机,左言悄悄地发出一个短消息,计北,我过得不好,下午 你能否来看我,我想和你聊聊。蹑手蹑脚地将手机放回原处,又一阵子噼里啪啦, 左言甩门而去。 简单觉得疲惫,自己的心似乎被裹上一层老茧,厚厚实实地压抑着跳动。眼 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是否真的该和左言分开?可是分开之后的生活呢? 左言一直没有离开小区,而是在小区附近的一个咖啡店里坐下,直到两小时 侯后看到计北走进了小区。 简单惊讶于计北的来访,而计北同样惊讶于简单的落魄。眼前的女人头发凌 乱,双眼红肿,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勉强扯动嘴角,简单的笑容让计北觉得心疼。 计北知道简单好强的性子,便也不提短消息的事,只顾着安慰。简单去卧室, 整理面容,干干净净地出来,却在计北的温情里又一次泪流满面。渐渐的,两人 都没了言语。泪眼模糊间,简单看见那个在火车里和自己一起勾勒美好将来的男 人,那个曾经对自己说要让自己过好日子的男人。指甲在掌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 迹,可是简单感觉不到疼痛。 电话铃打破了沉默,左言竟然在电话那头道歉,说是晚上有事不回来吃晚饭 了。简单也不发火,支支吾吾地应声。左言在心里偷笑,想是事情果然如自己预 料般进行,于是乐呵呵地打电话约骆伊伊晚上去吃火锅。 晚上左言回到家,提着一碗热呼呼的麻辣烫,诚意万分地给简单赔罪。见到 左言如此,简单的心也就软了下来。计北来过之事,简单自是不会说的,心里不 由觉得有些过不去。在热腾腾的香气里,两个大脑各自运转。 春天来临,万物萌动。左言愿意把自己比作一株生命力旺盛的小草,正疯狂 地从泥土里探出自己的躯体。一片春冷中,左言早已舒展开筋骨,随时准备迎接 温暖的阳光。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在左言完美的布局之后,张老先生已开始着手写作。在张老先生答应出书一 事后,左言又先后给张老先生去了两封信。前一封说,该书还会有别的老师参与, 所以作者不仅是张老先生一位。张老先生并不在乎这些,很爽快地同意。后一封 则是说,由于张老先生出力最多,所以将张老先生定为该书主编。回信中,张老 先生同样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自此之后,左言便再没有写过信去。前后一共四封 信,左言将它们装在一个牛皮袋子里,带回家中锁在抽屉里。这些东西左言自然 不希望再会有拿出来用的一天,可是世事难测,万一以后有个什么状况,这些张 老先生的亲笔信便可当作证据一用。 骆伊伊渐渐有些犯急了,催着左言赶紧解决简单的事。左言的一张嘴哪是骆 伊伊敌得过的,每次三言两语后骆伊伊便不再做声。左言心里虽也着急,可是有 些事急是急不来的,逼急了简单自己又怎会好过? 自从简单与计北见面之后,两人时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有时候简单会 觉得自己很自私,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左言这里不想放手,计北那里却 逐渐亲密。在左言的忽冷忽热中,简单的心荡来晃去摇摆不定。左言总是暗中观 察简单的眼神,揣摩她的心思。左言是游刃有余的,时而温柔体贴,时而恶言相 对。因为不敢起狂风巨浪,左言便一小波一小波地把简单推向计北身边。 有些女人是离不开男人的,或者说大多数女人都是如此。虽然有时候她们表 面看来坚强,却都极度渴望男人的疼爱,简单也不例外。无论是左言,或者是计 北,从某重意义上来说都只是一种依靠。女人远没有男人那样的狠心,于简单来 说,左言这个停靠了三年的港湾是无法轻易抛弃的。 这世界上的事情很奇妙,譬如说时间总是前进而无法倒退,譬如说四季总是 轮换而无法跳跃,可是总也会有一些意外。 拿着化验报告单,简单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喜忧参半。肚子里的那个生命 纯粹是一个意外,这样一个意外会带来什么?简单忽然想到了婚姻,或许走进围 墙也是一个不错的打算。可是简单错了,这个意外只是一个陡然的转折。 就在简单正欲将怀孕之事告诉左言时,左言却因为一些小事挑起了战火。战 火弥漫并不是什么希奇之事,原也不会引起什么轰动,可是多了一个小生命便完 全不同。左言并不知道简单怀孕之事,只是烦着白天骆伊伊的吵闹,自然而然地 把气出在简单身上。争吵后左言要出门,这是左言的老习惯了,可是简单却不依。 简单耐着脾气,想要告诉左言小生命的事。左言无意识地把简单推开,其实推得 并不重,又或许是因为简单没有站稳,也可能是小生命不满意这样的生长环境, 总之,简单重重地撞在了门后的鞋柜上。 感觉到粘稠的血液汹涌澎湃,在大腿的肌肤上欢快地流淌,简单感到前所未 有的恐惧。艰难地挪动身体,左言的手机始终无人应答。计北计北,你快来,我, 我…… 接到电话后,计北迅速赶到了简单的家里,又赶紧把简单送到医院。一来一 往的折腾中,未成型的小生命化为一滩淤血,离开了母体。 在白色笼罩下,简单觉得自己像是蒲公英,稍有微风吹过便会支离破碎。望 见身边唯一的一道屏障,简单毫无选择地轻轻倚靠。计北的怀抱是温暖,有着芬 芳的香气,那是云南的味道。左言?左言他妈的就是混蛋。这一次,简单十分确 定。 单单,不要回去了,我会给你好日子过的。 这只是一句从喉咙里吐出的话语,却如一尾深海里的鱼,带着气泡弄乱了海 底的植物,所到之处不无水草纷纷扰扰地蔓舞。有一些温暖的液体从这个细胞注 入那个细胞,越来越急,越来越猛。这般的来势汹涌,一个女人柔软的肉体是无 法抵挡的。在耳畔强有力的心跳声中,简单沉沉睡去。梦里是花香弥漫的云南, 还有那个自小伴自己长大的身影。 五 在简单人间蒸发的几天里,左言倒觉得有些落寞,就好像对每天乘坐的公车 忽然改道的不习惯一般。除了不习惯之外,还有一些胆战心惊。那天左言回到家 里,木质地板上干涸的血液似一团团烈火熊熊燃烧。左言下意识地拨简单的手机, 却一直都只听到重复的标准普通话。自杀?这是最先跳入左言脑海里的想法。不 过下一时刻,左言又立刻将之否定。随后呆楞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手 机仍旧关机。左言只得自我安慰,看到血迹总比看到一具尸体要好得多。 由于简单的失踪,左言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对骆伊伊也暂时燃不起热情。 骆伊伊是个敏感的女人,立马嗅出了左言的无精打采。左言说没事没事,便不再 与骆伊伊多言。左言心里明白,与骆伊伊之间总还有一层薄膜,朦朦胧胧地无法 戳破。 终于在第四天,左言见到了面色惨白的简单。那是在下班回到家之后,简单 正沉默地整理着衣服。单单?左言试探着叫唤简单,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左言 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一句对不起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左言轻轻地从背后拥 住简单。左言觉得诧异,身边的这个女人何时变得如此瘦弱了,且身躯冰冷异常。 简单的身子微微颤栗,转身推开了左言。 我们分开吧。 眼前这一幕是左言期盼已久的,可却无法感到半丝兴奋。心底有个声音咚咚 作响,啧啧,多精彩的布局。那咚咚声似乎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甚至左言的心 脏渐觉无法负荷。左言用手按按心脏,咚咚声才被压下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咯 咯咯的嘲笑声,满屋子回荡。 左言没有再说什么,这样的时候语言显得苍白。左言像根木头似地矗在那里, 只有眼球在骨碌骨碌地转动。眼球跟着简单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又到这里,最 后从屋里消失。此起彼伏的叹气声不知从房屋的哪个角落里发出,渐渐地弥漫、 升腾,转而又坠落于地失了踪影。 骆伊伊像只小鸟般扑扇着翅膀愉快地飞到左言的小窝,有离家很久后归乡的 快乐,而事实上这是骆伊伊第一次走进左言的家门。一尘不染的房间,屋内阳光 充沛,每一样物品都闪着光亮,在进门的一瞬间骆伊伊便喜欢上了左言的家。停 顿了几秒后,骆伊伊径直走进了卧室,把旧床单被单全都换成新的,这还是骆伊 伊刚拉着左言去新买的。骆伊伊想,这床上哪能留着别的女人的味道在?换掉换 掉,全都换掉才好。 左言看着骆伊伊忙碌的身影,东走走西走走,就像简单离开的那天一样,在 房间里晃动个不停。左言忽然觉得有股热潮涌了上来,浑身不由自主地摩挲,左 言当然知道这是因为眼前这具诱人的肉体。要知道,副教授也是男人,也是个需 要性爱的男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在进入骆伊伊身体的那一刻,左言在心里 暗暗咒骂,他妈的原来也不是个处女。幸好处女没有前途重要,所以这一点很快 被忽略。 反复折腾了几次后,左言捧着骆伊伊娇红的脸庞柔说说,伊伊,这里就是我 们的家。 简单的离开使得左言有了出入骆家的正当理由。骆光平是满意的,眯着眼睛 笑呵呵地称赞骆伊伊的眼光。不过对左言来说,在骆家与骆光平相处比在学校更 困难,经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没个尺度。骆伊伊总骂左言迂腐,以后我爸就是你 爸了,你这么见外干吗啊?左言只好拼命点头,随后照旧骆校长骆校长地叫。 张老先生在半年后寄来了书的初稿,共十七万字,厚厚的纸稿捧在手里沉甸 甸的。左言把他们从邮局取回,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后,左言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看,不由地佩服,也不由地叹气。 整个夏天左言都非常繁忙,大多数的时候就呆在家里,整理并添加这些稿子。 挥汗如漓的时候左言是快乐的,耳畔似乎已经听到有人在叫左教授,左教授。屁 股也十分安分,从不在左言写东西时闹别扭。半个屁股已经挤进教授的门槛,另 半个也正努力跟进。 骆伊伊就像一个勤劳的女主人,隔三差五地帮左言打扫屋子,并满足各自肉 体上的需要。相对而言左言更喜欢床上的骆伊伊,足够地放浪。不过话又说回来, 左言似乎更想念简单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偶尔左言会去简单工作的律师事物所,说是去探望事物所的老同学,不过一 双眼睛总是不由地瞄向简单。左言有些惊讶,这女人竟变得更有女人味了,体态 也比以前丰盈几许,有些不知名的气息从简单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每次左言总是 恨恨地诅咒这些改变。 在写书的这段日子里,左言变得十分烦躁。写了改,改了写,反反复复推敲, 却始终都不满意。由于张老先生的文章很专业,左言总是得花很多时间先弄清楚 那些篇章,然后再加入自己的文字。有时候左言不得不承认,由于自己的添加整 部书显得有些凌乱,可是这样专业的书又能有多少编辑能够看透呢。在一次一次 的自我安慰中,左言昂着头挺着胸,等待教授的勋章从天而降。 骆伊伊并不十分满意左言的专心致志。骆伊伊需要一个能干的男人,可是同 时这个男人得时刻给自己关心。而如今对左言来说,教授显然比骆伊伊重要得多。 骆伊伊觉得苦恼,却忘记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更令骆伊伊不满的是,甚 至连做爱的时候,左言也是心不在焉。有一次,骆伊伊几乎要删除左言储存在电 脑里的所有文章,可是终究不敢也不愿动手。教授夫人这头衔其实听上去也很不 错。 左言与骆伊伊不温不火的关系保持了一年多。在又一个深冬,左言将三十万 字的书稿交给了出版社。张老先生几次发信催问出版之事,左言却以久久未能寄 去样刊。而左言这边,出版的书籍得到同行业人士极大的肯定,评教授职称的事 宜自然也在积极的进行之中。 自书出版以后,左言的面孔又开始挂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左言比以前更频繁 地出入骆伊伊家,一次吃饭时骆伊伊说,你呀就别骆校长前骆校长后的了,我爸 呀也迟早是你爸。骆光平眯着眼睛挺着肚子笑骂女儿,却又不反对这个提议。左 言裂嘴一笑,张口就叫了声爸,把骆伊伊逗地咯咯地笑。 张老先生是在几个月后才拿到正式出版的书籍,还是拖人从国内带到国外的。 拿到书后,张老先生瞪着作者署名好一会,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半晌,发现 封面的最上端有四个黑色小字,主编张华。 校长室里,左言很意外地看到骆光平一张铁青的脸,连眼睛都睁得老大老大, 一反平常的笑容可掬。左言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骆光平的怒火已经喷出。左言, 你真让人失望,居然做出那么……骆光平的话嘎然而止,似乎在寻找确切的词汇, 可是一时却言语阻塞。左言的心里咯噔咯噔跳个不停,下意识地猜到了几分。 良久,骆光平眯起眼睛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左言,现在学校正式通知你, 将要报上去的关于你的教授职称评定经过讨论已经决定不再申报。 平静的大海瞬间就汹涌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咆哮着,澎湃着。寂静的办 公室里只有左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缓缓的,很沉重。骆光平的话在左言的耳畔 回荡个不停。可是下一时刻,左言想到了家里的那几封信件。 赶到家里时左言发现骆伊伊正坐在沙发上,神情呆滞。 伊伊,你听我说。那书的事是张老他自己同意的啊,不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你等等啊。说完,左言急急地走向卧室,拿出锁在抽屉里的几封信。左言把信递 到骆伊伊面前,像是个急于要证明自己无辜的孩子。 骆伊伊拿过信,仔仔细细瞧了半晌,身子微微发抖。读完信,骆伊伊将手里 的几张纸猛地掷向茶几。有几滴眼泪从骆伊伊的眼睛里渗出来。左言,先前我还 为你和我爸解释,现在看来的确是我错了。你想用这些东西证明什么?证明你的 处心积虑还是老谋深算?骆伊伊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犀利,像一把利刀,直直地 捅破左言的最后一丝希望。 等左言回过神来,骆伊伊早已离开。骆伊伊像是一阵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 去,什么都没有留下,却吹散了曾经在左言身边的那个女人。爱情?左言曾用这 个词语来解释骆伊伊对自己感情,只是如今却觉可笑。窗外的阳光奚奚落落地在 木质地板上挤眉弄眼,不知在传递着一些什么。 小区里人来人往,人们在逐渐褪去的夕阳里忙忙碌碌。春天里的夕阳比冬日 里的多了几许暖意,不再令人瑟瑟发抖。左言望着远处的一抹红霞,艰难地裂了 裂嘴巴。 春天,有些生命开始盎然,而另一些则是注定夭折在寒冷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