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落叶 外面是一个炎热的艳阳天,才十点钟,街上柳树就已经打了蔫。陈文军出去了, 云云一个人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看杂志。一扇窗子成就了屋里屋外两个世界,屋里无 疑是凉爽舒适的,可她眼睛看着窗外,心里却乱乱的。云云用手轻抚一下左边的脸 颊,不疼了,而且她知道已经恢复了洁白如玉的颜色,她感到一种揪心的烦闷,整 个人蜷缩在椅子上,闭上眼,想让自己静下来。 是陈文军让她心乱如麻。 她又想起了那一夜,在李美玉和络腮胡子放浪的笑声里,她的绝望和无助,她 的恐惧,她所受的羞辱,以及接下来会发生的生不如死的命运。 可是,是陈文军救了她。 陈文军是她的仇人不假,可陈文军也的确爱她。 他救她,把她扔在床上,骂她,打她的屁股,她的意识当时惊狂未定,是身体 上的疼痛唤醒了她对现实的感觉,也唤起了她对陈文军的感觉。 没有人能明白她当时的感觉,她当时觉得陈文军好像是她的哥哥,他当时打她, 她却生出从未有过的亲近感觉,甚至,她想向他认错讨饶,就像自己做错事会向哥 哥认错讨饶一样。 很奇怪的感觉,但很真实。她有时感受着陈文军对她百般的放纵千般的宠爱, 她有时候倚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体的味道,常常会禁不住地想,他如果不是 一个狂热占有她的男人,而是自己的哥哥该多好啊! 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有几分怕他,因为自己心虚。 刺耳的门铃声让云云吓了一跳,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奇怪。陈文军回来是从不 敲门的,服务员打扫房间也先打电话,那么还会是谁来找她? 她狐疑地打开门,脸顿时红了,是苏牧。 苏牧见云云正赤着脚,只穿了一件粉红的睡衣,胡乱地挽着头发,一副慵慵懒 懒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云云一接触苏牧的目光,内心叫苦不迭,连忙垂下头, 心紧张地跳了起来。 苏牧进了屋,关上门,见云云还在门边低头站着,对她道,“马上换了衣服跟 我回去。” 云云“哦”了一声,忙抓起裙子进了卫生间,三两下换好,打开水龙头用冷水 洗了洗脸,束好头发,回到了客厅。 苏牧看见她,一把拉住她道,“跟我回去!”云云站着不动,迟疑道,“我… …”苏牧定定地望着她,云云害怕舅舅锐利的目光,忙低头躲闪,苏牧道,“有什 么事回去再说!”说着拉云云便走,云云被苏牧有力的大手拉着,决心瞬时土崩瓦 解了,她真的希望能乖乖地跟着舅舅回去,远离现有的一切。于是她拎过随身的坤 包,在门口穿好鞋,跟着苏牧下了楼梯,来到大厅门口。 碰巧陈文军回来正进门,他看见苏牧要带走云云,便站住不动了。苏牧见他进 门,也停住了脚步,云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苏牧看着陈文军,坦率道,“我要带走云云。” 陈文军也直接了当道,“不行。” 苏牧道,“我不管,总之云云不能在你这儿。” 陈文军道,“那是我和云云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苏牧道,“云云的事我管定了。” 陈文军突然笑了,他满面春风地走过去,笑道,“苏叔叔,云云该管您叫舅舅 吧,您要管云云,其实也天经地义,我也不阻拦,您要接云云回去,打个电话,我 开车送她到府上,您这样闷声不吭地把云云带走,这我是撞上了,若是撞不见,还 当是出什么事啦。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是知道苏家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关心云云, 我还以为你们个个都冷酷无情,不管她的死活呢!行!您带云云走吧,以后经常到 家里来做客啊!” 苏牧静静地听着,微笑道,“谢谢。”说完带着云云扬长而去,云云回头望了 望陈文军,看见陈文军在对她愉快地笑。 云云坐上了苏牧的车,暗暗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里渐渐快乐起来。她看 见苏牧在很严肃地开车并不说话,于是探过身去问道,“舅舅,你是不是在生我的 气,回家以后你会不会打我?” 苏牧道,“你说呢?” 云云求饶似地做了一个鬼脸,不说话。苏牧见了,说,“看起来你好像挺高兴 的样子。” 云云连忙低下头,否认道,“没有。”苏牧道,“回家你给我说清楚你在玩什 么鬼把戏,你要不说清楚,看我怎么收拾你!” 云云“哦”了一声,心虚地不再说话,苏牧径直将车开回家,云云跟他进了屋, 房间里整洁明亮,客厅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金黄的向日葵。云云坐在沙发上,苏牧 泡了一壶茶,云云连忙起身乖巧地倒茶。 苏牧沉着脸,让云云坐下,问道,“这十多天你是不是一直和陈文军在一起?” 云云点了点头,苏牧道,“你答应和他结婚?” 云云不说话默认了,苏牧道,“为什么?” 云云不语。 苏牧等了她很久,见她不说话,严厉道,“我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云云心虚地偷偷望了一眼苏牧,苏牧看见了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道, “那是什么,把它摘下来!” 云云“哦”了一声,很乖地摘下戒指放在茶几上。苏牧缓和了一下口气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嫂子被你气病了!看你像个懂事的孩子,怎么现 在变成这个样子!你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很让人失望,你这么做 很让人伤心啊!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哥吗?” 云云的泪水打湿了睫毛,她拼命忍住没让它流下来,苏牧问她道,“你到底心 里想什么?” 云云的泪流了下来,苏牧道,“说呀!” 云云忍不住哭了出来,苏牧看着她伤心的样子,叹了口气,云云抑住泪,哽咽 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嫌弃我,会不会不管我。” 苏牧颓然靠在沙发上,又忍不住气道,“你用这种方式来考验我们!我们是一 家人怎么会真的嫌弃你!你就为了这个置周围所有人的感受于不顾?那如果我真的 不去管你,你就真的一直和他在一起,就真的去和他结婚?你想过自己没有,如果 你反悔,陈文军会不会饶过你!” 云云听着,轻轻地抽泣,苏牧气道,“我明天就给你办签证,你痛快给我出去 再别在这儿闯祸了!” 云云抽泣着,苏牧给杨京华打电话道,“京华,云云没事了,我把她领回来了, 她是和我们负气,要看我们是不是嫌弃她,不管她,被我好好骂了一顿,你们不用 担心了。” 电话那端杨京华说了什么,苏牧脸色变了变,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便挂上 电话,见云云已擦干了泪望着他,苏牧道,“想不到你任起性来这么可怕,你外公 就那个脾气,怎么和他吵了几句嘴就这么当真!平时文文静静的,做起事情来却不 顾一切,这一点倒是像了你妈妈。” 云云没说话,苏牧喝口茶道,“你外公刚刚去了你家,你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他一定饶不了你,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杀过来。你不许像上次一样和他顶嘴,他那 人嘴恶心善,你看我眼色行事,知道吗?” 云云有些茫然和紧张,苏牧道,“他若是打你,你就挨他几下,好好向他认个 错就没事了,他身体不好,不要和他硬顶撞,不许不听话啊,小心我不饶你!” 云云突然很厌倦,她对苏远航实在没有任何好感,她不想去接受他的羞辱,换 取他的施舍。签证、出国、念书,所有的一切都与她彻底无缘了,在她恐惧和迷乱 的时候,她曾想借苏牧的手让她远离危险而改变命运,但恰恰忘记了苏牧也是苏远 航的儿子。苏远航的介入让云云知道,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命运本来无法更 改。 云云起身就向外走,苏牧一把抓住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云云刚才娇柔乖巧的样子一扫而空,她冷冷地道,“我走,与其受他侮辱,还 不如去找陈文军!” 苏牧生气道,“你就这么恨他!”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暴喝,“你就让她去找陈文军!” 苏远航闯进来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手用拐杖指着云云叫道,“让 她去找陈文军!我们苏家没有这样的孽种!背负着兄长的血海深仇,还对人家投怀 送抱!” 云云冷冷地看着他,挺身向外走,苏牧一把拽住她,将她甩到沙发上,苏远航 对儿子吼道,“你管她干什么!我们苏家没有生她养她,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 连为她而死的哥哥都可以不管,她还会念及什么!我真恨不得二十年前没有亲手掐 死她!” 苏牧拦住父亲道,“爸,云云她知道错了,她是和你负了一口气,故意看我们 会不会嫌弃她,她说她以后再不会任性了,和陈文军没任何关系了,你先别这么生 气了。” 苏远航道,“和我致气!和我致气会致到向人家投怀送抱!她这是骗谁呢!和 陈文军没关系,刚才还口口声声要去找陈文军呢,她这是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简 直忘恩负义,简直一忘恩负义的东西!” 云云站起来道,“我是忘恩负义行了吧!” 苏牧一声喝住她,“云云!你闭嘴!” 这时何莲也急匆匆地赶进来,满头大汗,见此情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苏远 航指着云云骂道,“你是忘恩负义,你忘恩负义还有理了!你有见识了!苏家生你, 李家养你,到最后都比不上那个陈文军!他和你有杀兄之仇!你还有脸活在世上, 干脆一头撞死算啦!” 云云叫道,“我这就去死了!”说完用力冲出门去,苏牧正拦着父亲,对云云 拦截不及,正欲追上去,苏远航吼道,“让她去!让她引火自焚,自作自受!她应 该有报应!” 苏牧还是追了出去,他看见云云飞奔到路旁拦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不由叹 了口气。刚回到屋里,苏远航还朝他发脾气,“你去追她干什么?她要生要死随她 去!她已经完了,不可救药,谁也不要去管她!” 苏牧道,“爸!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小慧死了,她哥哥也不在了,我们不管谁 管?就算她做错了事,你要教训她,也不能把她往外赶啊!” 苏远航道,“谁撵她了!她自己愿意走,你能关得住吗?她一刻能离得了陈文 军?让她走吧,愿走走去!” 苏牧有些急,“爸!你都说些什么呢?怎么能让云云和陈文军在一起呢?拉也 得拉回来,你还说这气话!云云这一去,怕是不好找回来了!你是她的长辈,你就 不能见到她有一点慈祥的模样,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苏远航道,“我慈祥!我慈祥得起来吗?她一见到我也是浑身是刺!你再看她 做的事情,是好女孩儿做得出来的吗?慈祥,我怎么慈祥!” 苏牧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得把云云找回来!”说完开车出去了。 云云径直去了银行,把那二十五万打进了小凤的账户,然后买了瓶矿泉水,进 了街心公园。 她走在碎石铺成的林荫路上,两边古槐参天,中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直透下 来,头上响起不远处蝉的嘶叫。 云云找了个长椅坐下,靠在椅背上,伸直了腿。她透过槐树疏落的枝叶,可以 看到半朵洁白的云,极目远望,是一片晴朗的云天,正前方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 水。她记得八岁过生日时,妈妈带她来这里玩过,她的脑海里闪过妈妈慈祥美丽的 笑容,妈妈也曾带她走过这条路,不远处该有一架秋千,那里曾经留下她快乐的笑 声。 云云的心油然一动,走过去轻轻坐在秋千上,正午的阳光刚刚晒过,她坐在上 面觉得热乎乎的。 她仿佛又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衣服,开心神气地坐在秋千上, 妈妈温暖的手推着她的背荡起她来,她像是要飞起来一样,空中留下她银铃般的笑 声。 云云禁不住甜蜜地笑了,但转眼间现实打破记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她抬目 凝视那沧桑的古槐,它知道的,它应该知道十二年前来这里的并不是她一个人。 而今,只有她一个人。她看见一片淡黄的槐叶悄然落下来,静静地躺在了秋千 架旁。这还不是一个落叶的季节,所有的树木还都是葱郁沃若,亭亭如盖,为什么 还有落叶在不停地落下? 这或许便是命运,正是青春鼎盛的季节,也会有落叶片片凋残。人,又何曾不 是? 云云靠坐在木椅上,鸟鸣盈耳,一切都是静谧美好的。她也是,她很平静,她 也需要平静。 世界上会有人为了检验外公舅舅是否在意自己而去和自己的仇人睡觉、结婚的 笨蛋吗?这种人或许有,但不是云云。 云云淡淡地浅笑着,从坤包里拿出那把刀。她之所以到哪里都拿着这个坤包, 是因为它里面不但有二十万,而且还有这把刀。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刀,外面是华美的檀木云纹,散发着淡淡的香。 她一见就喜欢,陈文军就花了760 元给她买了。 可陈文军从没问过她想用这刀来干什么,他以为她,不过是喜欢而已。 她想用它来杀人。 陈文军不但是她的杀兄仇人,而且也是她一生不可摆脱的噩梦,他会时常出现 在她身边,向她昭示,她是他的女人。 一切问题的症结在于,陈文军看中了她,要得到她,哥哥的死,并不能改变陈 文军的想法。 陈文军因为自己霸道的爱,害死了她的哥哥,同时也毁了她的未来。 陈文军看中的女人,在被他丢弃之前,只能呆在他的屋子里,耗费自己的青春 和生命。 云云转动着刀,审视着那澄静如水的刀身和洁白如雪的刀锋。不错,这是一把 好刀。 云云将刀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凉凉的,她突然觉得四周很静,静得她可以听见 自己脉搏的跳动。 不错,她应该心静,她应该冷静,她的手不要有丝毫的颤抖,她的心不能慌, 更不能迷乱。 就算陈文军对她很好,就算她在某一个时刻觉得他像自己的哥哥,就算她真的 怯手过,比如今天。 比如今天,她曾经希望苏牧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送她去国外念书,远离陈文 军。她曾经想起陈文军对她的宠,而愿意选择逃避。她今天上午突然害怕将陈文军 和自己的生命弄得血淋淋的,毕竟她是一个女孩子,她不是职业杀手。 她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何况杀人? 她怕。她虽然下定决心,但她临场怯手。 其实她又能逃到哪去呢?苏牧可以将自己弄到国外,陈文军也可以追到国外, 何况她身上还背负着哥哥的血债! 她本来就无从选择,只不过有时候她是自我欺骗罢了!以陈文军对她现在的迷 狂,就算她跑到天边,他也不会罢手,陈文军之所以会有今天,便在于他这份霸气! 云云收起了刀,放在坤包里,她回头又深深望了一眼那挂秋千,那里曾有她一 个快乐的童年。 而从今以后,她与快乐无缘。 接下来等待她的,是血和死亡,还有,暴力。 在这阳光明媚的下午之后,在夕阳染红天边之后,就是一个属于她的夜晚,一 个足可以一决生死、惊心动魄的夜晚!她等这一刻已经是好久了。 她在内心里企盼着黑夜。黑夜,你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