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丰鱼市监狱是全省最大的监狱,总共关押着近四千名罪犯,约占全省押犯总数 的二分之一,有近五十年的历史。 解放初期,这里的规模不大,关押着经过公审的近七百名敌、伪、宪、特分子。 在后来的特殊历史时期,这里关押过形形色色的地、富、反、坏、右以及一些刑事 犯罪分子,规模也得到了逐步扩大。到了八十年代前后,在这里关押的,绝大多数 属于重大刑事犯罪的罪犯,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短刑期罪犯,是名副其实的重型犯 监狱。 为了庆祝监狱成立五十周年,这天下午,监狱责成各监区和科属分监区举行形 式各异的文体娱乐活动。新落成的综合训练馆里也正在进行激烈的篮球比赛。 一头寸发的公冶旭全神贯注地盯住一监区的灵魂人物——后卫9号。他把重心降 得很低,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腰胯位置,另一只手经常去触摸一下地板。他让自己宽 大的肩膀一直斜对着对方,任由9号做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控球动作,就是不轻易出手 断球。他不断调整着脚步,目光似是而非地落在9号的腰部。场上场下近乎疯狂的叫 喊声仿佛又把他带回了昔日水球比赛的场边。对此,他兴奋得近乎麻木了。 在监狱里,他只有在打球和打谱的时候才能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里——没有不 堪回首的往事,没有对儿子刻骨铭心的思念,没有被呼来唤去的无奈与屈辱,也没 有随处可见的争斗和倾轧------此时此刻,只有本能的动作反应与雄性荷尔蒙在驱 使着他与身外的一切周旋、抗争。 清一色剃着光头的押犯分成两个方队整齐地坐在记分台对面的场地边。二十几 名狱警在他们的前后坐成两排。记分台的黑板上写着对阵双方的单位名称和比分— —生活科28:一监区23。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监狱就是社会渣滓的被动群居地和令人恐怖、厌恶的代名 词。也有一些人认为监狱里龙蛇混杂,不可小觑。实际上,监狱仿佛一个小社会, 汇集着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有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和抢劫强奸的害群之马,有鸡 鸣狗盗和玩玩闹闹中的的鼠辈,有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也有诸如交通肇事或者防 卫过当等一些过失犯罪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就那些恶习深重或者以犯罪为生的罪犯而言,监狱是他们人生的驿站和归宿。 他们每每聊起各自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往往津津乐道甚至不惜夸大其辞。他们中 间曾流传着这样一句戏言似的口号“老子把毕生精力和全部热血都贡献给了劳改事 业”。言外之意仿佛罪恶不大就不足以显示他们的存在价值。这些人所犯下的罪行 令人发指,他们的心态和生活方式令人厌恶。 而那些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往往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社 会影响。他们中的一些人多是所在行业的佼佼者,或多或少掌握一技之长,有的人 还担任过领导职务。由于他们造成的社会危害的现实杀伤力并不十分明显、直接, 所以社会上的一些人(包括一部分监狱警察)都认为他们是龙、是虎,有一定的的 能量。监狱也往往给他们提供较为宽松的改造环境,好充分利用他们的价值。 而公冶旭则不同,他属于过失犯罪里的另类。 9号左冲右突也无法突破公冶旭的防守。分了两次球也是别别扭扭的效果不好, 只好随便跳投了一个三不沾的球。遭到一阵嘘声: “‘眼镜’,你忘了自个儿近视?上篮呀。” “跟别人的本事呢?” “我借你付隐形眼镜,看准点。” 公冶旭接到队友抢下的篮板球,干脆利索地运到前场。他侧身护住运球的右手, 向右侧俯身跨步的同时把球从身后交到左手。防守他的9号忙着把重心向右侧调整, 不让他溜底线。公冶旭早有所料,一个胯下运球加急停彻底甩开对手,从容投进一 个两分球。 场下顿时彩声四起。 一监区的犯人王二坐在紧挨着生活科犯人方队的第一排。他左手拢着香烟,偶 尔低下头偷吸一口。看到公冶旭屡屡得分,他皱着眉头问身边的犯人:“这个六号 有点职业的意思。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那个犯人抻着脖子净顾着看球,随口应道:“是投得挺准的,弹跳也好。” “操你妈的,”坐在他身边的犯人何辰拔闯似地捅了他一拳,“你是来看球的? 咱们二哥跟人家赌的嘛?添堵是不是?” 坐在后面的犯人赵国安讨好地凑过来,说:“二哥,我认识他。他叫公冶旭, 锦海的。以前是科班打水球的,听说还进过海军队。” 何辰说:“去你妈的,我还进过国家队呢。” 赵国安分辨道:“我在分局跟他一个号,这还错得了。他是个冤大头,本来是 他媳妇开车撞死了人,可他非出来顶罪,判了两年半。您猜怎么着,原来,他是跟 媳妇闹离婚,为了争他儿子的抚养权------” 何辰打断他,“二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闹离婚还替她他妈的顶哪门子罪?” “这是预审跟管教聊天时我听见的,谁吹泡谁是这个。”赵国安伸手做了个乌 龟的手势。 球场上,一监区改变了战术,换上高大中锋强攻篮下。生活科则在公冶旭的调 度下不断以快攻和远投还以颜色。 公冶旭身高一米八左右,全身的肌肉呈流线型,结实而富有弹性。他的突破、 分球和跳投给对方带来很大麻烦,显示出良好的柔韧性、协调性和爆发力。很快, 他们就领先了对手12分。 王二把烟蒂弹到生活科的犯人黑三的肩上。后者回过头张口刚想骂街,见是板 着脸的王二,赶忙陪笑道:“二哥,这‘眼镜’好象发挥得不太好。” 王二说:“黑三,你今天这事可办得有点不漂亮。” “你是说六号吧?”黑三假装恍然大悟道:“他是我们李科长前天刚从试工队 调过来的。我不知道他------” 王二冷笑一声说“反正我押了‘眼镜’今天能得三十分以上,你看着办吧。” 一监区的观众看到外号叫‘眼镜’的9号利用队友的掩护在三分线附近晃过两名 防守队员,大声喝彩。但是,彩声未落,正要出手攻篮的9号被飞身追上来的公冶旭 一记盖帽将球打飞。 赵国安差点跳起来,“好帽!” “好你妈个头!”何辰踹了他一脚。 两人虚张声势地起身摆出要动手的架势,动作却慢得足以让身后的管教大声喝 止住。“还看不看?找不痛快是不是?” 黑三伏在本队犯人教练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教练起身把公冶旭换下场。 教练对公冶旭说:“你算露脸了,全监狱连犯人带队长还没有能把‘眼镜’给 镇住的。先歇会儿,他们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 黑三回头对王二做了个OK的手势。 生活科少了公冶旭,顿时像失去了主心骨,进攻没有章法,防守屡屡漏人。相 反,一监区却在9号的带领下越打越顺手。看到已经落后了近十分,坐在后排的一名 生活科的管教队长匆匆走到替补席,喊着:“公冶旭,你还不上场?” 黑三赶忙上前掩饰道:“刘队,他脚上有点老伤,先歇会儿。您放心,他们翻 不了身。” 刘队长说:“再这样下去可就输定了。公冶旭,赶快上场。” 教练有些胆怯地看了看黑三,说:“不行就------” 公冶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微妙的中心位置,这使有些为难。他 服刑已近两年,用不着什么人提醒,他也能从黑三对自己的故作姿态中猜出点门道 来。他早就听说黑三是生活科犯人里的老大,与其它单位的犯人老大一样颇有神通, 对这样的人他一向敬而远之。 从进监狱的那天起,公冶旭就深深陷在自己的家事纠葛之中——他还在看守所 时,父亲就突发肺癌去世了,从确诊到火化前后只不过三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失败 的婚姻,夭折的事业,愁苦无依的母亲和翘首企盼的儿子------这一切都在那次并 不肇因于自己的车祸之后突然降临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的后悔,与其在那 种毫无生气的日子里苟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干脆利落。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父母 会受到如此的伤害,这也是他唯一椎心痛恨和想不开的事情。 幸亏母亲的一位老同学是这里生产科的科长(也就是现在生活科的李科长), 而且,他还是那种被称为毛泽东时代的“古板”干部。公冶旭在他的手底下干了半 年不到就给调进了宽管级犯人试工队。在那种相对宽松的服刑环境中,他才稍稍开 朗些。但是,他对犯人中的种种乌漆马黑的猫腻早已耳熟能详、见多不怪了。 至于调自己到生活科,李科长只是说有一些文字性的劳作需要他来把关。对此, 公冶旭并不感到意外——像他这样通过高教自学考试并且拿到本科证书的犯人在监 狱里毕竟是抢手货。 黑三看出不让公冶旭上场肯定是交待不过去,便哈哈笑道:“刘队的话就是命 令。公冶旭,上。打他们个落花流水。”他吊着公冶旭的肩膀,小声说:“差不多 就完,啊!别死盯着9号,完事我请客。” “记住,看死9号就拿下这场比赛了。”刘队长在后面叮嘱道。 公冶旭一上场,队友的气势马上有所改观。他并不急于直接得分,对对方9号的 盯防也放松了一些。但是,他恰到好处的分球和掩护却能让队友连连得分,快速反 击也屡屡得手。对方明显跟不上节奏,不得不采取频频对他犯规的战术。‘眼镜’ 也因为体力不济,羞恼之下连续两次技术犯规被罚出场。 “真你妈找乐儿!”9号气咻咻甩给黑三一句闲话。他走回替补席,说:“二哥, 他们这不是玩赖吗?” “行了,人家就是比你强。”王二向面色尴尬的黑三挑起大拇指,皮笑肉不笑 地说“谢谢三哥,有你的。” 黑三说:“二哥,这局算我的,行吗?” 王二叫上几个犯人,跟着等在一边的管教队长有说有笑地扬长而去。 犯人宗疆凑过来,说:“二哥头一回脸这么酸。” 黑三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这一局多大吗——五千块!” “那怎么办?” 黑三长出了一口气,目光阴冷地望着正在穿囚服的公冶旭。 对他来说损失几千块钱并不算什么。每逢接见日,那几个狐朋狗友会排着队给 他送钱来。他们生怕自己一不高兴会多坦白出几件事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 竟敢公然藐视自己权威的公冶旭。这样一来可以给二哥一个交代,二来也能给自己 出口气。但令他颇感头疼的是,据说公冶旭一向是李科长信得过的犯人,并且也没 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苗头。这种人可真是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