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许克丁最近瞒着家里所有人,在M市西城区帝王花园租了一套四居室的房子,最 高层的十楼。透过遮着薄如寒蝉的帘子的窗户,许克丁举着副高倍望远镜一天二十 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楼下的304号别墅,还不时地在一个小本子上详细记录着别墅 里人员的活动规律。天很热,他光着膀子只穿条大裤衩。 赤身裸体的唐洁从卫生间里冲罢凉出来,拎着条湿毛巾风情万种地替男友擦汗: “我替你?” 许克丁摇头。 “我想出去,散散步……” “等完事后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儿?” “多想抽只烟哪!” “女人抽烟是堕落的表现。” “算啦。”女人坐进男友的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方的视线,“我想…… 你饶啦他吧?” “让他再去坑害你这样爬格子的女人?”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你是不是想说你害怕啦?” “不!” “那就一边凉快去。”许克丁吻了唐洁一下,打发女人去洗衣服。 “给我讲讲你克丁,”唐洁一边干活一边和许克丁聊天,“你是怎么……干的? 有你自己庞大的公司,花钱象流水似的。”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我沾了我一个异姓兄弟的大光。他劳改释放后无家可归,我乡下的父母收留 了他。恰巧我正被拘留审查,他无微不至地关怀我的老婆和孩子,替我在父母面前 尽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他那样的人连老天也格外地扶他。从小到大从无到 有,象滚雪球似的…… 他和我老婆开起了自己的饭店、煤场,后来他们又鼓捣起了现在的股份公司。 等金属公司破产后我领着老婆孩子去投奔他时,我发现我这个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 只配给他……提鞋!” 来给齐户月送早饭的屠大刚一进厂门,就发现有一个黑大汉在亲热地跟那条名 叫佳佳的大狼狗在院子里疯跑。一边跑还一边给大狼狗嘴里扔吃的——一段一段的, 象是精心切开的猪肘子。当那人看见提着饭盒的屠大纲时,就领着那凶恶的狼狗向 火车司机走来。 “您就是给我侄子送饭的屠师傅?”那人很客气地冲屠大刚龇牙咧嘴地笑,他 的恶犬则围着屠大刚身前身后嗅来嗅去。 屠大刚心惊胆战地一个劲儿点头——既怕被恶犬咬着又怕面前站着的这个人。 他还从来没见过有谁敢在广泰汽修厂子里如此放肆地逗狗玩。这一定是那个…… “认识一下,我叫齐恒新。”那人向他伸出一只青筋突暴的手。 “哦……是是……哦,是齐……经经经理。”屠大刚手足无措。 “小伙子,看你长得挺排场,不会是个结巴吧?” “不是不是。” “哪你说话咋地不利落?” “我怕……怕你的狗……” 打开铁门,里面的齐户月见了那人万分亲热地叔长叔短,那人却板着个冷脸横 眉怒目: “委曲你啦吧?” “哪里哪里,小侄我谢叔您还来不及呢。” “谢我什么?关你在这儿替汽修厂看库房?” “这是叔您对小侄我的恩惠。别人连想进来被叔您关一天的机会都没有。” “你小子少跟我油腔滑调。” “岂敢岂敢。” “把你的早餐分一半给叔可以吗?” “万分荣幸。叔您老请。”齐户月把屠大刚递上来的唯一的一双筷子和一只碗 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他叔的面前,倒出饭桶里的稀糊糊,取出窝窝头和老咸菜,笑眯 眯地揶揄道: “祝叔您老胃口好。” 齐恒新狠狠瞪了侄子一眼,拿起筷子抓起窝头就着老咸菜大嚼特嚼。一咂眼的 工夫儿,把屠大刚送来的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连口稀糊糊也没给自己的侄子剩下。 “不错。”齐恒新对厨师点头称赞,“尤其是这碟子老咸菜——谁做的?” “我老婆。” “好手艺。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屠师傅请您爱人给我做一些来好吗?” “不麻烦不麻烦,我家现阉着一大坛子呐。中午我就给齐经理您送来。” “我不是什么经理,”齐恒新起身,郑重向屠大刚说明道,“记住:汽修厂只 有张经理一人是经理,万事都要听她的。” “懂啦。”屠大刚点头。 “叔您把我的早饭全吃啦。我吃啥?”已近而立之年的齐户月象个小姑娘似的 冲自己的叔叔撒娇。 “去吃屎!”当叔叔的怒斥…… 眼瞅着凶巴巴的齐恒新走得没影了,屠大刚快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压扁的煮 鸡蛋递给齐户月: “你叔他咋对你这样?” “他说是狠铁不成钢,烂泥巴抹不上墙。” “就因为这他把你关起来?” “不是他把我关起来,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关起来的。” “为什么?” “我擅自挪用公司的资金去炒股。” “赔啦?”屠大刚心里一惊。 “挣啦。” “哪他为什么还要如此对你?” “那钱不是我叔一个人的,是广泰公司全体股东的血汗钱。我叔骂得也……好 象是对的。万一有个闪失,广泰就全被动啦。咱两恐怕今天也不会在此相遇。我恐 怕也真得要去吃……屎。” 除了不能随便进入公司财务室,勤杂工单枫握有公司每个办公室的钥匙。这一 天,她象往常那样用钥匙去捅二楼最东边的经理办公室的房门,却发现那紧锁了好 长时间的屋门洞开。里面还有一个男人在低声吼唱着一首单枫从来也没听过的歌: “条条锁链锁住啦我, 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 歌儿拌着车儿飞, 歌儿拌着车儿飞、车儿飞。” …… 单枫敲门。 “谁?” “来给经理打扫房间的。” “请进。” 单枫进去,向那人弯腰鞠躬。那人扑哧一声笑道: “你这是跟小日本学的礼节?记住:以后别来这一套。咱中国人要把自己的腰 杆挺得倍儿直才行,咱中国的娘儿们更得挺起腰杆来。 别不管是谁也给撅屁股行礼。” “是。”单枫嘴里应着,却不由自主得又向那人鞠了一躬。 “你是田师傅家的什么人?”那人皱着眉头问,“他女儿还是他的儿媳妇?” “俺姓单叫单枫,跟那个姓田的没一点子瓜葛。”女人一急,暴露了庐山真面 目。 “哎吆!是个山东大姐。”那人双手抱拳冲单枫行礼,“俺齐恒新这厢有礼了。” “齐经理好。”单枫向对方拱手,“往后俺有啥伺侯不到的地方,请齐经理明 讲,俺改,尽量里往好里伺侯你。” “单大姐言重了。谁介绍你来的?” “没人介绍,俺自己找来的。” “大姐您骗我。我公司向来不用没人担保的雇员。你的担保人是谁?” “门房值班员老屠。” “他是你什么人?” “俺叔。” “亲叔?” “俺小孩儿的亲二爷。您说是不是俺的亲叔?” “劝劝那老家伙,别不分场合胡骂我。把我惹急啦,我总有一天炒啦他老鱿鱼。” “俺一定好好劝劝俺叔。” “还有,别叫我经理。把我门上的经理牌子摘下挂张经理门上去——先去办这 事。” “是,齐经……” “你可以叫我新子或按你们山东人的习惯叫我齐大哥,喊我老齐我也没意见。” 八点零五分,张惠敏抱着一个文件夹步履轻盈地走进齐恒新的办公室。女人淡 淡地纹了下眉,身上散发着一股幽幽的紫罗兰香水气息。规规距距地在男人对面坐 下,甜甜地冲锺情的男人笑: “先向你汇报一下工作,还是……”张惠敏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屋里的第三者 ——弯腰撅腚打扫卫生的女勤杂工单枫,“等你休息一下再……” “你好吗?”男人冲着女人和蔼的微笑。 “我很好。” “这就够了。没必要一本正经地汇报什么工作。你办事我一百个放心。” “谢谢。” “不客气,张经理女士。还又什么事吗?” “中午我……想请你去……吃饭。” “中午我另有安排,晚上好吗?我去你家?” “很好。我等你。”女人舒心一笑。 “把需要让我看的文件给我留下,然后你去忙你的。别耽误你的宝贵时间。” “我想给你添制一个手机。我有事请示你也方便点儿……” “不用。”埋头于文件中的齐恒新挥手让部下离开,“我自己刚买过一个手机……” “号码是多少?”张惠敏问。 “机子已经送给了别人。” 凝神观看儿子十指如飞弹奏电子琴的肖艳听见有人揿门铃,起身去开门。许超 默然地闭着眼睛,继续愤愤地击打着琴键: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追月的彩云也知道我的心, 默默地为我送温馨。 春色布满的你心。 你的笑容就象一首歌滋润着我的爱。 你的身影就象一条河滋润着我的情…… …………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瞧我小许超这点儿出息!”背后传来一个男人冷冷的 声音。 许超猛地睁眼回头,当看清来人是谁时,小伙子一下子扑进后者的怀里放声痛 哭: “齐叔啊!我想死你啦……” 男孩子悲痛欲绝,男孩子的母亲也跟着呼天喊地地嚎啕不止,叭在男人的背上 又是掐又是拧的: “坏新子!狗新子!你死哪儿去啦?!咋这时候才回来……” 齐恒新被吓了一大跳,以为许家出了什么大事。 肖艳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道:“我们母子俩可让姓屠的那臭丫头给坑苦了! 折腾了我二十万呢……” 问明了事情的原由,齐恒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安慰女人道:“不就是二十 万块钱吗?我负责赔嫂子您。明天我就给您还回来,行了吧?” “那我超儿受的委曲呢?!” “你别言语,让超儿说。”齐恒新把肖艳推进厨房,让女人给自己和一同来的 客人准备午饭。他拉着小许超在长沙发上坐下: “你……还想着那傻女孩?” “……”小许超怔怔地摇头,看着随同齐恒新一起来的那个高个子中年女人。 齐恒新给他们介绍道: “你帆子姑姑。这是我表侄子许超,从小就是个淘气鬼,还特爱哭鼻子。这一 点很象我。我三十岁啦还抱着许超他爷爷哭鼻子。” “您好,帆子姑姑。”许超向那陌生的女人点头。 “你好。”风韵犹存的凌佘帆向虎头虎脑的小许超伸过去一只极有魅力的纤纤 细手:“我和你新子叔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希望咱俩也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新子叔的好朋友当然就是小许超的好朋友——这还用说?!许超擦干净眼泪, 给来人沏茶杀瓜洗桃子剥香蕉…… 厨房里,忙禄的肖艳悄声责问齐恒新: “怎么带家来个陌生人?” “帆子她不是陌生人!嫂子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坐大牢吗?” “当然。有几个坏小子在你女朋友伙伴的屁股上划火柴,你气不过,出手伤了 人家的眼睛……你那女朋友莫不就是现在这个……” “对!” “你们要干啥?!” “我们要在一起……过。” “你昏头了?!”肖艳“咣铛”一声把正切肉的刀摔在案板上,“放着娅子那 么好的女人你不要,跟个小寡妇张惠敏勾勾搭搭明铺暗盖还不算……” “嫂子!”齐恒新凶狠地冲女人瞪眼,厉声道,“你别冤枉我!甭说我跟人家 张惠敏没那么挡子事,就是有,你肖艳也得给我尽量遮着掩着护着,你给我瞎嚷嚷 什么?!” 肖艳双臂抱膝蹲在厨房地上,罢工。 “好!”齐恒新愤愤地拧开水管子洗手,“大晌午我领我的朋友来你肖艳家, 连顿现成饭都混不下,撅嘴变脸得你给谁看?!我走! 我们走!从此再不蹬你肖艳嫂子的家门行啦吧?!”说罢,齐恒新起身要走…… 肖艳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 “新子你别……” “你不接纳我的女朋友,就是不接纳我。” “嫂子我是为你好。依你的条件,选个黄花大姑娘多好。干吗要自己委曲自己 硬在老娘们堆里捞摸?” 齐恒新问女人道:“你是不是也常这样劝许克丁?依他的条件,他完全可以再 换十个八个黄花大姑娘当老婆,干吗整天要和你这个老娘们泡在一起?好象你是啥 天姿国色的大美人……哎吆!嫂子你干吗扭我?” “一个许克丁一个你,都不是啥好东西!你打算让那女人住哪儿?回咱柳辛庄 老家?” “她在铁西区买了套四室两厅的房子,等我帮她把她在东北的女儿接来……” “等等!你说那女人还带着孩子?” “她丈夫死啦,留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 肖艳大摇其头:”新子啊新子,我真不明白你是抽得甚么疯。现放着娅子那么 好的女人……噢,她已经独自出门走了十大几天啦,把饭店的一大摊子全撂我一人 身上。说是你让她去……你让她去哪儿啦?” “我在南方给她找了个男朋友,让他们相处相处。”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讨人家娅子做老婆啦?” “对!” “那老丫头会伤心死的。人家等了你七八年,平时对你多好!恨不得把心都掏 给你个傻新子。” “愈是这样,我就愈不能让她跟着我……别说她啦嫂子,一提起娅子我的心就 疼。” “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瞧你想哪儿去啦?娅子、帆子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当然,嫂子你也是。” 齐恒新低头在肖艳肥白的光胳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我齐恒新都想讨你们给我做 老婆,甭说老天爷他不让,连许克丁那老小子也不见得会同意。” 晚上八点一刻,等客人等得心烦意乱的张惠敏听见有人敲门,立马从床上一跃 而起,欢快地跑去把门打开…… 面前站着一个素昧平生的高个子女人,在她身后是张惠敏日思夜盼的心上人。 “她是……”张惠敏小心翼翼地问齐恒新。 男人满有把握地:“她是我的朋友,希望也能成为你张惠敏的朋友。” “当然,快请。”女人的心一下子凉了一大截儿。 落坐后,齐恒新给她们做了相互介绍,捧出一合精美的成都蜀锈献给女主人, 问后者可否喜欢。张惠敏神情木讷地表示感谢——她原本期待的并不只是这个。 齐恒新:“可以请我们喝杯茶吗?小张。不是说你还给我准备有晚饭吗?” 女主人忙起身:“你瞧我多傻,光顾了说话……” “你的宝贝女儿哪?上次来我就想见见她。我给她买了一块女式精工小手表, 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在楼下我妈那儿。我去喊她回来。”把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撇在家里,张惠敏 火速奔出门去,伤心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忙禄了一天,小许超和他叫来的一伙男同学帮着把帆子姑姑定购的家俱——组 合柜、床、沙发还有电视冰箱洗衣机等搬回家,摆好,放整齐。劳累的时候,许超 暂时忘却了屠小芹给他带来的烦恼。但招待同学们吃罢晚饭,送大家走了以后,孤 独的小许超又重新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新子叔不在——早晨,许超跟他仅仅打了个照面,后者把该干的活儿安派给年 轻人后就放心地走了。新子叔他很忙,他的朋友又很多,谁知道他在哪儿?已近晚 上九点,同样帮了一天忙的肖艳累得吃不消要早些领儿子回家歇息。许超打发母亲 坐出租先走。小伙子想等新子叔回来,跟他好好聊聊,进行一次男人与男人之间的 开城布公的交流。 “许超你先去洗个澡吧,”帆子劝在电视机前打瞌睡的男骇子,“然后躺下等 你新子叔。我看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还没有从紧张的高考复习中恢复过来?” “也许吧。”许超惨淡地一笑,起身按着帆子姑姑的吩咐去洗澡,然后就毫不 忌讳地四平八稳地躺在新子叔的新床上休息,就象待在自己家里一样安逸。 在小许超的心目中,齐恒新是他许家的门神爷!在他八岁那年,又有人半夜三 更前来许家寻仇——也不知父亲许克丁在金属公司为官当经理时得罪下什么杂种。 当时,许克丁正在拘留所接受“挽救”不在家,家里只有孤儿寡母的肖艳和许超。 母子俩从恶梦中被吓醒,惊恐万状的肖艳毛手毛脚地拽起一床被子蒙住自己和宝贝 儿子的头,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听任歹徒们把家里门窗上的玻璃砸了个稀吧烂。支 愣着耳朵等歹徒们走远,母子俩放声悲嚎……乡下柳辛庄爷爷奶奶收留的劳改释放 犯齐叔蹬着辆破三轮大老远跑来!他满脸是血,头上还缠着绷带——看来乡下爷爷 奶奶那边也让砸啦。事情往往总是这样,城里许克丁肖艳这边一倒霉,乡下老头老 太太的家也要跟着遭殃。只见新子叔他咬牙切齿,怒目喷火: “嫂子,咱们走。” “去哪儿?” “回咱柳辛庄,跟爹娘他们一块儿去住。” 肖艳说:“不行啊,新子。嫂子我明天还得上早班,许超还得上学。” 齐恒新说:“我送你上班下班,接孩子上学下学,行不?” ………… 从市中心的棉纺宿舍到柳辛庄有十七、八里地,尤其是经过乡下那段路上没路 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乱坟岗时,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三轮车里的小许超依 偎在妈妈怀里大气不敢出一口,许超年轻的妈妈也被吓得战战兢兢,一个劲儿呼喊 着近在咫尺的新子兄弟。 “嫂子你们甭怕,我给你们唱支歌好不好?” “你你你……唱……”肖艳带着哭腔。 新子叔放开大嗓门开始吼,吼得震天动地,鬼神皆惊: “条条锁链锁住啦我, 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 歌儿拌着车儿飞, 歌儿拌着车儿飞、车儿飞。” …… “晚上你们都放放心心睡。”齐恒新对许家老少说,“我上房顶给你们站岗放 哨,看哪个龟孙子敢来捣乱。我把他的脑袋打成破西瓜。” ……… 爷爷去他们肉联厂抱回来一条小狼狗,说是德国种,长大可厉害呢。新子叔很 喜欢这个小东西。白天黑夜和它在一起,给它起个名字叫佳佳。妈妈肖艳腿关节痛, 骑自行车来回跑远路不方便。齐恒新就说:你干脆不用骑自行车啦,反正上下班我 都来接你,我骑车带着你得啦。又过了不久,爷爷给新子叔买了一辆崭新的本田12 5摩托车。新子叔学了几天,考了个驾驶本。天天接送小许超和他妈,风雨无阻。舒 舒服服地坐在摩托车前的威风凛凛的新子叔怀里,兴高采烈的小许超他万事如意, 八面来风! 也不知睡了多久,许超被门厅里一男一女悄悄的谈话声惊醒——新子叔回来了。 许超翻身下床。咳嗽一声,揉着睡眼出了卧室。 “小许超好好睡你的觉,你起来干吗?”新子叔冲他瞪眼道。 “我想跟你聊聊。”许超低声下气。 “聊什么?” “痛苦、彷徨、无奈和人生。如果不打扰你和我帆子姑姑休息的话。” “打扰吗?”齐恒新柔声问他身边的女人。 帆子微笑着摇头,起身问年轻人想喝点啥。 “酒!”许超任性地回答。 帆子征求齐恒新的意见,后者无所谓地耸耸肩。帆子就给他们叔侄俩提出来晚 上招待客人未喝完的大半箱啤酒,还拿来了两高脚酒杯。小许超毫不客气地给自己 和新子叔的酒杯里斟满酒,并叫帆子姑姑别走。你如果真是我新子叔的好朋友,就 一定也是我许超的好朋友。你也不妨坐下来咱一块儿喝杯酒聊聊天。帆子就依偎在 齐恒新的身边坐下。女人不喝酒,她给自己到了一杯饮料。准备洗耳恭听现代年轻 人的新潮思维。 “我想死,叔。”往自己肚里灌注了大半听啤酒,小许超猛然道。 女人惊愕地张大嘴巴,齐恒新则冷笑一声,漠然道: “那就去死吧。这个世界早已人满为患。你死了正好给别人腾出生存空间来, 还省得别人跟你明抢跟你暗夺。” “真得,叔,我觉得活着很累很累。每天晚上躺下睡着后都在做千篇一律的梦: 梦见自己在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在上坡,一面很陡很陡的土坡。在我前面有许多人, 在我后面也同样有许多人,也都挑着沉重的担子。睡梦中的我跟大白天一样清醒。 我问我身前身后的人我们这是要干什么?挑着这副沉重的担子要去哪儿?他们都忙 忙禄禄的,没一个人愿意停一停回答我的问题,甚至连头也懒得抬一抬……” “我也懒得对你抬头,”齐恒新残忍地打断年轻人的唠叨,“我希望长大后的 小许超能风风光光地造几颗导弹出来。万没想到,你竟然和那个白痴似的齐户月一 样……肩挑着沉重的担子,却不知自己要去哪儿要去干啥?去干啥去干啥?!去干 你娘的屁!” “新子!”帆子推搡了男友一把,“好好跟人家孩子说!” “跟这种窝囊废没啥好不好的!”齐恒新从座位上霍然站起,指着许超的鼻子 训斥道,“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蠢女孩,你就想死、你就觉得活得累?连自己要去 哪儿要去干啥都不知道了?天晓得,学校的老师一天到晚在教你们学些啥?迄今为 止你已经上了十二年学了对不?这十二年来你妈你爸还有我!我们起早贪黑拼死拼 活玩命地挣钱……算了算了!参禅悟道全凭个人的德行。回去让你老子许克丁慢慢 教育你吧。你滚吧小许超,愿去死就去死,别在这碍我的眼。死了好,死了叔我给 你穿件大红袄。人一死,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就没有了。” 许超起身,说声再见新子叔再见帆子姑姑,拉门就要走…… “回来!”齐恒新厉声喊。 年轻人规规距距转身。 “还有件事想麻烦你许大公子,不知阁下可否赏我齐恒新个面子?” “有事就尽管吩咐小侄,何必语中带刺儿?”许超。 “最近代我抽时间陪你帆子姑姑去次东北,把她女儿接来。” “是。” “路上吃喝拉撒要全听你帆子姑姑的,别自作主张充大款露富冒油。别坐飞机 ——真得摔死你小许超,我可没法向你父母交待,更没法向你死去的爷爷奶奶交待。 有带空调的软卧就买一个,没有就一起坐硬板。” “是。” “你爸呢?有消息吗?” “他说一两天就回来,还说有重要事请示你,让你这两天哪儿也别去等他—— 让你赶快配备一架手机,他和你联系起来放便……” “我没钱配备那玩艺儿!钱都让我花光了。”齐恒新不满地嘟囔。 许超:“我告诉我妈,让她先给你拿些……” “你敢?!”齐恒新把眼一瞪,“别跟包括你妈在内的任何人透露此事。这是 我和你小许超之间的一个秘密,懂吗?” “不懂。”许超,“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齐恒新坚决摇头:“你不懂最好。我希望我们的小许超永远不必懂得这些。至 于我们是不是一家人,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不许跟任何外人讲,懂吗?” “我不懂,”许超困惑地,“但我会照你的话做。” 帆子送小许超出门,下楼。 “不用送啦。帆子姑姑。”已是夜里三点,许超撵牢累了一天的女人回家休息。 帆子摇头,她想陪年轻人在寂静凉爽的大街上走走。 “超儿,”帆子象母亲似的称刚结识仅两天的男孩,“我觉得你和那女孩之间 好象有某些误会……” “不提她啦。”许超潇洒地一甩头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新子叔骂得 对。犯不上为一个不负责任水性扬花的蠢女孩寻死觅活的。帆子姑姑你女儿她今年 多大啦?长得是否跟你一样漂亮?”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帆子说,“超儿我问你:你恨你新子叔吗?他 今天那样骂你。” “我敢恨我的亲父亲,但我却绝不敢恨新子叔。记得我小时侯跟我爷爷讨气骂 了他老人家一句,恰巧让我新子叔听见,他飞起一脚差点儿没把我踢死。我还见过 新子叔和我爸打架——不,是新子叔打我爸。一巴掌上去,把我爸的眼镜都打飞啦。 我爸被气得鼻子都歪啦,但他始终不敢跟新子叔还手——竟管我爸是个会武功的人。 新子叔动了气,要离开我们家。我爸、我妈还有我前后左右抱着他,哭着喊着跪下 求他不让他走。从家里拖到院里,又从院里拖到村口——他对我们家实在是太好啦。 他是我爷爷奶奶的干儿子,但待我爷爷奶奶比待谁都亲,这可能就是那缘分?” 帆子点头。不是缘分,当初十七岁的小帆子就不会那样死皮赖脸地追求十七岁 的小齐恒新甚至没羞没臊地以身相许还怀上他的孩子; 不是缘分,他们不会在二十二年后再一次戏剧性的重逢。在她凌佘帆身无分文 囊空如洗、要工作没工作要住处没住处的困难时期。 “你打算跟我新子叔结婚?”许超买了两袋冰块,递一个给女人并拉她在一棵 大槐树的黑影里蹲下。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想研究透他的新子叔,他把突破口选在了 谜一般的叔叔从遥远的大西南带回来的这个谜一般的女人身上。 “天南海北飘波了半辈子,我是想和你新子叔结婚,”女人说,“踏踏实实住 下来过几年太平的日子。可你新子叔他问我:什么是结婚?问我是相信他齐恒新本 人还是更相信那张街道办事处领来的破纸?” “你如何回答?” “把你小许超换成我,你该如何回答?” “我相信我新子叔的人格。” “我也是。我相信我新子弟的为人。” “新子弟?” 帆子甜蜜地笑道:“背地里光我们俩人时,你新子叔他总是唤我叫姐,我生日 比他大三个月——不许对旁人乱讲。除了我和齐恒新,你是知道这事的第三个人。 我将考验你小许超是否是个城实可靠的孩子。” “你放心,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对任何人泄露这个机密——包括对我新子 叔。行不?” “行!我凌佘帆就交你小许超这个朋友。” 俩人愉快地象小孩子似的拉勾、握手……正在这时,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 “吱——”地停离在他们不远的马路上,从上面下来俩男俩女四个人:屠大刚、单 枫、屠梦悟,再就是一个大热天蒙着厚头巾裹着棉大衣的女孩。却原来在有意无意 之间,小许超竟和他的帆子姑姑坐在了去屠小芹家的路口处!一看见他们,许超的 脸刷地就变了色,眼睛也直啦。他二话没说,拉起帆子的手就向那四个人扑去。 “小芹!”许超冲那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大喊,“你怎么啦?!小芹!” 鬼鬼祟祟地屠家人全被吓了一大跳。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半夜三更会从平地里 杀出个他们最不想见也最怕见到的人! “许超!”那女孩惊喜交加地喊道。是屠小芹!“你……你你……” “这是我帆子姑姑。”怕被屠家人尤其是怕被小芹误解,许超忙向他们介绍自 己身边的女人。“你好吗小芹?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边说,许超就边向那女孩近前凑…… “别过来!”不是小芹,是她嫂子单枫大喊一声,“小芹她得的是……肝炎, 小心她传染上你小许超。” 许超吓得往后推了两步,傻呆呆地看着小芹被她嫂子搂回家去。 “真是对不起你们,”屠梦悟异常尴尬地走上前来。几天不见,屠大伯整个人 瘦了一大圈,脸色憔悴蜡黄,头发也都白了。“小许超麻烦你回去告诉你父母:欠 你们家的那二十万我屠梦悟一定负责还。在我有生之年要是还不上,就由我儿子大 刚接着替我还。你别傻楞着大刚,向人家许超表示个态度。”当老子的把自己的儿 子推到许超面前。 “是,许超。”火车司机嗡声嗡气,“我屠大刚认帐。就是死,我也一定代我 妹子把你家的钱还上。请你们放心。” “唉呀!”屠梦悟老人痛心疾首地惨叫一声,“可惜小芹这疯丫头天生命贱, 无缘和你小许超再……保住条小命就算我屠家上辈子积德唠。” 屠大刚搀扶着自己的父亲走了。撇下个手足无措的许超茫然四顾: “帆子姑姑……” “先回家吧,孩子。” 凌佘帆回到家时,齐恒新正躺在床上聚精汇神看一本小说——《遍野荆棘》。 女人脱光衣服上床,依偎在男人身边,无限柔情地说她要…… “我想让你给我生个……小齐恒新。” “对不起,我恐怕没那么大的……本事。” “为什么?” “我老了……” “你不老。在我眼里你帆子姐永远十七岁。” “谢谢。” “求你,真得?” 女人点头:“明天,陪我去医院。找个大夫取下我体内的那个环。” “行!累了一天,你早点儿睡吧。”齐恒新又拿起那本《遍野荆棘》。 “那女孩真可怜,”女人自言自语,“好端端地被传染上了肝炎。” “谁?” “小许超的那个女朋友。” “活该!让她发贱!”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越啄磨越觉得不对头。你想一想:她跟小许超情投意 和互相爱慕已久,好不容易跟公司经理请了假,不去赴小许超的约却随随便便地跟 什么人去海滨?” “想大海想疯啦。否则为什么叫你们女人是贱女人……” “你说谁呐你?!”凌佘帆气呼呼地翻身坐起,“嫌弃我就明说,别拐弯抹角 地骂人!我贱,我脏,我是个二锅头。我早就说过我配不上你不跟你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说走了嘴……”齐恒新忙嘻皮笑脸向女人陪不是。 连他本人也感到奇怪: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为什么总是低三下四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