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自从我被关了禁闭之后,对窗外的景色就格外关注起来。 其实哪里有什么景色,不过是一座秃山,几栋破厂房而已。但,聊胜于无。 那些日子里,我家的收音机基本上是成天开着的。当时收音机里的节目天天都 是老一套,也就是几部样板戏翻来覆去地播放,连里面的台词唱腔我都几乎能学下 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它们的含义。但有几句是我幼年的智力可以理解的,所以印 象格外深刻。比如《海港》里面的“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 就起来”,《沙家浜》里的“十八棵青松”“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 轰”。最有意思的,是《杜鹃山》里面,柯香在刑场上宣传完党的政策之后的那段 对话,“说得好!”“什么人?”“雷——刚!”这成了我们大院小孩之间见面的 问候语。 以我个人的欣赏口味,我比较喜欢相声等曲艺节目。但是那时相声不是很多, 我只记住一个,忘了叫什么名字了,说的是我们和阿尔巴尼亚人民之间的友谊。那 句阿尔巴尼亚版的“阿哈哩哩”,在我们小孩之间也代替了“再见”。在以后的几 年,还有一段京韵大鼓《孔老二偷韭菜》,也着实让我们乐了好长时间,但也把我 搞糊涂了:那么韭菜和小麦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可见,那时广播在生活中所占的比重,怕是比现在的电视要大的多。 但同样的内容重复次数多了,就成了一种折磨。听腻了广播之后,我就天天趴 在窗台上,望着远处的炮台山发呆。 好在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尽管我的生活空间十分有限,但是我知道在山 那边就是大海。我记得父母曾经领我去赶过海——在父母心情不错而且潮汐又合适 的前提下,我有幸跟他们到海边捉过几回小螃蟹。 我穷极无聊的时候,便去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刻。 我是见过大螃蟹的,那是二舅碰海捞上来的。碰海和赶海不同,需要戴上水镜 潜入水底,对生命是有一定的威胁的。面对煮熟后依然张牙舞爪的螃蟹,我鼓了半 天勇气才敢去碰它。 可是海边石头下的小螃蟹就不一样了,我已经掌握了捉它们的技巧——就是避 其锋芒,攻其两肋。这个战术还是父亲教给我的,经实战检验还是很管用的,鲜有 失手。 我最喜欢的是捉礁石缝里的螃蟹。退潮之后,持一根铁丝,到礁石缝里搅和, 敲山震虎,把螃蟹吓出来,再一举拿下。但有时遇见一个半个性情刚烈、宁死不屈 的,搅和碎了也不出来,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我是洒脱的,只问过程不问收获。捉螃蟹捉累了,就躺在黑色的礁石上,望望 天,看看海,怡然自得。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回归大自然”之类的概念,只是觉 得躺在这些黑色的礁石上晒太阳很舒服。——若干年后,当这片黑色的礁石被人们 用钢筋混凝土给填上,并在上面建起一座现代化的自然博物馆时,我很气愤,感觉 破坏了我儿时美好的记忆,打碎了自然在我心目中的最初印记。用破坏自然的代价 去纪念自然,真是个悖论,十分荒谬,所以我一直拒绝去参观。当然,这是后话, 是我长大以后的事了。 我的父母可没有那么潇洒,不能把赶海当成一种享受,每次他们都忙于用两齿 钩从黑色的泥砂里往外刨蚬子,无暇顾及我。他们考虑的是生活实际问题。 每次赶海,他们都是领着我来回翻山步行的——确切地说,是从山脚的华侨果 树农场穿过。 其实,从我家到海边是有公交车的,先乘14路汽车再换201路有轨电车,绕了一 大圈儿。但是,那个时候汽车5分、电车4分的票价,也是让父母有些肉疼的。父亲 一个月才挣18元,尽管我还不用买票,但这一个来回最少也得1角8分,也够买一脸 盆小杂鱼的了。所以父母宁肯去爬山。 岂不知这正合了我的口味。对于很少出大院门的我来说,这已经无异于监狱里 的放风。尤其春天,漫山遍野的粉色桃花和白色梨花,使我兴奋异常。当枝头挂满 累累果实,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果香的时候,我已经坚信《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 的蟠桃园也不过如此吧。 于是,在遭“禁闭”的日子里,我就象一头反刍的牛,不断回味着曾经有过的 美好时光,心向往之。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看到我嘿嘿傻笑的神情,一定会以为我 是个弱智。 人的想象力也是有限度的,何况我还是个幼齿小儿。 当想象力也救不了我的时候,我被孤独感慑服住了,并且心理上产生了严重变 态。 记得一次下雨,街道干部挨家挨户分发菜票——这就说明大院门口的供销社又 来了点什么新鲜的蔬菜,但远不够敞开供应的,只能每家凭票限量购买。因为大人 们都还没有下班,街道老奶奶就把好几家的菜票交给了我,叮嘱我等大人回家就给 大人。因为我是大家公认的乖孩子。 趴在窗台上,望着屋檐滴下的串串水滴,我的意识产生了严重的障碍:有一股 无形的力量控制了我,好象被那一串串水滴吸引着似的,我攥着菜票,把它们伸到 水里,眼看着它们洇成了一团纸浆。明明知道不能这样做,但我无能为力。看着那 团纸浆,我无助地哭了。 这件事的结局,是我的父亲挨家挨户去给人家道歉,并把我们家好几个月的菜 票陪给人家,结果我们自己只能吃撮堆卖的茄子土豆什么的。父亲把我狠揍了一顿, 他认为我是在故意捣乱。连一向宠我的母亲这次也不帮我。而且,街道老奶奶们再 也不敢把任何票据交给我了。 那以后,我对雨天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尤其当我自己在家的时候,我甚至 不敢靠近窗口,好象那里有什么神秘的怪物在偷偷窥视着,伺机把我吞噬。 我和冷虹的友谊,就是在一个雨天开始的。 因为有父亲的训诫,所以我一直也没敢和冷虹说话。但我对隔壁这个细眉细眼 的白净小女孩感到十分好奇。也许,这也是一种逆反心理吧。 那个雨天,我望着雨幕中朦朦胧胧的炮台山,一种恐惧夹杂着莫名的悲伤向我 袭来,我放声大哭。 刚哭了几声,我隐隐约约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孩的声音—— 大雨哗哗下, 北京来电话, 叫我去当兵, 我还没长大。 这是一首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孩子中很普及的儿歌。每到雨天,就会有孩子念起 它。但这次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声音来自隔壁,我知道那是冷虹。孤独恐惧的感觉不翼而飞。 90年代末的一个夏夜,一场盼望已久的暴雨驱散了笼罩滨城多日的闷热,带来 一股难得的清爽。 我在家里回完最后一封业务函件,起身拉开卧室窗子,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 气。这时,我突然听到楼下不知谁家的孩子,正在一遍遍地念着这首儿歌。真难以 相信,这么多年之后,已经人到中年的我,会轻易地被一首儿歌深深地打动。 我又回想起20多年前那个阴雨连绵的日子,还有那个细眉细眼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