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年寒假,学校给我们布置了积肥任务:每个人假期内都要上交50斤的肥料, 让农民伯伯多打粮食。所谓肥料,其实就是指马粪牛屎什么的。——当时,城市内 还随时可以看到农民赶着马车进城送菜,或者往回拉饲料。马路上经常可以见到牛 马之类牲畜的排泄物。 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小学生是很老实听话的,虽然每天“要做革命小闯将”的口 号喊得挺响,但涉及到具体问题,还是缺乏造反精神。这50斤的积肥任务压得我们 寝食难安。 为了抢在别人前面,我跟大旗和冷虹约好,每天一大早不到6点就起床,每人拎 个小铁桶,拿个铁铲子,就上道了。我们三个是一个学习小组的。 那时,大院门外的马路上,早晨经常可以看到一摊摊的马粪。 但是,毕竟僧多粥少,对于大院几十个孩子每人50斤的任务来说,马路上的这 点比黄金还贵重的马粪蛋,真有点杯水车薪了。我们出来得越来越早,到最后不到 5点就得起床,不然什么也捞不着了。 那个冬天好象还特别地冷,早晨在外面呆一会儿,手和脸就冻得生疼,都有些 麻木了。有一天,我们顶着呼啸的北风,在马路上逡巡着,几双眼睛在地面上来回 扫荡,不放过任何一个目标,但走出去四站地仍一无所获,路面比镜子还干净。我 们真有些绝望了。 冷虹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哭!就知道哭!”大旗不耐烦了。 我瞪了大旗一眼。大旗冲我嚷: “我们总得想点办法啊!这他妈不是干等死吗?” 回到家,我和大旗就把小强、马蛋他们几个召集起来,研究对策。大家面面相 觑,谁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看来我们 连臭皮匠的水平都达不到,大家很灰心。最后,索性不去想这件事,我们开始玩起 烟纸牌。 ——这是我们小孩子当中十分流行的一种游戏:把大生产、大前门、古瓷、辽 叶、中华、牡丹等牌子的香烟包装纸叠成三角形的纸牌,放在地面上互相用手拍, 按照香烟的价格分别规定拍几个翻对方的烟纸牌就归自己所有。 那时候,我们玩儿的花样要比现在的孩子多。男孩子之间流行的游戏,还有 “打弹儿”——可以是玻璃球,也可以把塑料瓶盖里面浇上蜡烛油,用手指弹,看 谁在规定的次数里把对方的“弹儿”打到划好的方格里。而女孩之间比较流行的游 戏,除了现在仍有许多女孩玩的跳皮筋之外,还有“抓大把”——就是用猪骨、小 布口袋、或者杏核,比赛谁一把抓得多。至于男孩和女孩可以一起玩的游戏,大概 就是捉迷藏和“找新娘”了。“找新娘”就是两个孩子拉着手高高举起,形成一个 拱门,其他小朋友手拉手形成一个圆圈,从门里一个个钻过去,唱着“嚓咕啦,嚓 咕啦,大家一起找她吧,一找呀,两找呀,美丽的姑娘就是——她”,最后大门落 下,被扣在里面的那个孩子就是“新娘”。两个孩子四手交叉,“新娘”就坐到这 个简易“花轿”上,孩子们簇拥着在院子里一颠一颠地扭着,欢快地唱着:“嘟嘟 哇,锵锵锵,娶个媳妇好尿炕。” 当然,和现在孩子们玩的滑板、电脑游戏相比,那个年代的游戏要简单得多, 但是,那个年代游戏的快乐更接近快乐的本质。 寒假很快就要过去了,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大家不得不再一次面对50斤肥 料给我们带来的痛苦。 有一天,我们正在大旗家发愁,玲子看到我们便秘一样的表情,扑哧一笑: “瞧你们那个熊样,多大点破事,就把你们愁成这样?”说完就给我们支了一招 “瞒天过海”。玲子在这方面是极其伶俐的。 开学在即,大家也实在没有其他好办法,便决定冒险一试。我们先把每个人搜 集到的马粪和牛屎归拢到一起,大约也有百八十斤了。然后,大旗给大家分配任务: 我和冷虹负责找草绳,小强、马蛋他们负责到山上挖黄泥,大旗把他家的一辆手推 车贡献出来,我们就雷厉风行地开始行动了。 当然,我没忘了嘱咐大家要绝对保密,若有人问,就说大旗家要拖煤坯。 为了解决草绳的问题,我和冷虹几乎拆了我家后院的半边篱笆墙。 前期准备工作终于就绪。我们在大旗家后院,先把草绳剁碎,和黄泥搅和在一 起,然后把2/3的牲畜排泄物搀和进去,再由小强、马蛋他们几个把这堆臭哄哄的东 西团成一个个马粪牛屎的形状。最后,再将真假排泄物混合,放置在外面自然风干。 到了开学那天,说真的,连我们自己都有些分辨不清哪些是“赝品”了。 关于这些肥料的分配,开始他们几个不太情愿算冷虹一个,认为她没出多大的 力。在我的坚持下,也为了怕冷虹泄密,最后达成协议:可以给她少记一点。 我们忐忑不安地把这堆东西送到学校,居然很顺利地就过了关。验秤的教工对 这些散发着异味的东西连看都懒得看,就摆摆手让我们过去了。 在登记簿上签上我们几个的名字之后,大家感到格外轻松。我们推着空车往家 走,边走边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蓝,放学以后去劳动,越 唱心里越喜欢心里越喜欢……” 冷虹也很高兴,一反平时腼腆内向的性格,和我们一起又唱又跳。 那个冬天,惟有我们几个超额完成了积肥任务,受到老师的表扬。红军那帮外 院小孩,对我们既羡慕又嫉妒。 这还不是让我回想起来感到最龌龊的。 每每令我感到最恶心的,是在每年的爱国卫生运动中,学校都让我们每个人上 缴2000只苍蝇或者苍蝇的蛹——学校还特意强调空蛹壳是不算数的。这几乎成了贯 穿整个小学生涯的最令我们头疼的一件事情了。 为了完成任务,冷虹帮我们每人做了一个辅助工具——把半截竹筷子从中间劈 一道缝,里面夹进一根小木棍,一把简易的镊子就做成了。 于是,放学后,大院里到处可以看到右手持苍蝇拍,左手拿小药瓶和竹镊子的 小学生们。他们要么两眼盯着空中,时不时向空中挥一下拍子,形似梦游;要么专 门钻平时避之而惟恐不及的公共厕所,在浓重的臭气中全神贯注翻着墙角的泥土, 象挖掘文物似的。每打死一个苍蝇或发现一个蛹时,赶紧小心翼翼地用手中的镊子 夹到小药瓶里,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大旗有一个让我十分佩服的本领,他可以空手拍苍蝇。当看到墙上的目标之后, 他就蹑手蹑脚地凑到跟前,两手向苍蝇的斜上方一拍——那只可怜的苍蝇百分之百 地会成了他手心的苍蝇饼。大旗说过好几次要教我这招绝活,但我拒绝了。我感到 极其反胃,影响食欲。 2000只苍蝇的任务不是轻易可以完成的。 当我和大旗、冷虹把小药瓶里的苍蝇尸体倒在地上,在刺鼻的恶臭里把已经腐 烂的苍蝇和蛹一五一十数了一遍之后,我们很泄气。三个人6000只苍蝇,这个目标 太遥不可及了,而且,大院的可利用资源也在逐渐枯竭。 为了抢占有限的几个公共厕所,里院和外院两帮孩子之间经常发生冲突,时不 时听说有人因越过中间界限而被对方打了的事情。家长们对孩子的苍蝇瓶很厌恶, 是绝不允许放在家里的。孩子们只好把它藏在室外的某个地方,但时常发生苍蝇瓶 被盗的事件,大院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有一天,大旗突然想起在炮台山山脚下的果园子里有一个厕所,一定不会有人 去的。我俩很兴奋,马上赶了过去。结果不虚此行。那个厕所被果农喷洒了农药, 遍地是苍蝇的尸体。我俩就象进了山洞的阿里巴巴见到了宝藏一样,兴奋得又蹦又 跳,顾不得脏,赶紧把苍蝇划拉到一起,装了满满两大瓶子,并从墙角臭哄哄的泥 土里,挖出了几百个结实饱满的苍蝇蛹。 回家之后,我神秘地把冷虹叫出来,拿出瓶子给她看。冷虹目瞪口呆: “你——你是从哪儿弄的?” 我把战利品分给冷虹一半,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但是,那种混合着农药味的腐烂苍蝇的气味,让我一直恶心了20多年。 在我们班里,冷虹比较孤僻,不太爱说话,比较敏感,可能是对自己家庭的特 殊背景感到自卑吧。 我几乎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处处想着冷虹,习惯成自然,好象本来就应该如此。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给冷虹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