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 作者:王华颖 每天这个时候,她都站在那里等人,已经第七天了。 旅客来来往往,和她擦肩而过,并没有人多看她一眼。一有火车靠站,她的 目光就不停地在人流中搜寻,搜寻着她熟悉的身影。可是每次,出站的旅客散去 之后,出站口又只剩下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她长相普通,穿着也很随便,甚至有些土气。是在城市里最常见的一融入人 群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女孩。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不温不火,似乎在做着一件 胸有成竹的事。可是,她要等的人,却为什么还不来? 我坐在屋子里的这个角度,站台外的情况尽收眼底,包括她的一举一动。 夏天的天气变化如此之快。乌云翻滚,眨眼覆盖了整个天空。建筑物的外观 亮得耀眼,泛着灰白的光,显出水泥的本色。 雨下来了,大滴大滴地砸向地面,越来越大,似乎是当空泼下的一盆水。雨 丝絮絮地从窗户钻进来,拂在我脸上,桌子上的稿纸氤氲一片。不由自主地,我 向窗外望去,透过雨帘,隐隐地望见那个女孩,瑟缩着身子,躲在狭窄的屋檐底 下,很无助。我顿生怜悯,打开出站口的铁门,招呼她进来避一避。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顶着雨跑过来。 我清楚地看见,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打得一绺一绺地粘在了脸上,裤脚挽起了 一段,鞋子和袜子溅满泥点,面目全非。她用力跺了跺脚,抖掉了粘在鞋帮上的 泥,一步跨进来,很拘束地站在那。 “坐吧!”我招呼她。替她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上。 她坐在了椅子上,垂着头,不言语。 屋中,只听见哗哗的雨声。是我打开了聊天话题。 “你,每天都在等人是吗?” “嗯。”她应了一句,并末抬起头来看我。 “你在等谁?他为什么还不来?”问完,我有点后悔。我与她素昧平生,又 有什么资格去过问人家的隐私呢! 女孩没有吭声,良久,却一声一声地抽泣起来。 我尴尬无比,屋里的空气沉重的让人窒息。 “男友。”女孩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又默不作声了。 我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雾,雨滴打在地上,又溅起一片水花,飞 花碎玉一般。 记忆里,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这一幕? “军子哥,军子哥”脆生生的声音,菊花在叫我。 菊花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大山的孩子,我和她结伴一起上山,打猪 草,挖药材,放羊,捉鱼,大山给我们带来取之不尽的财富,也带来无穷的乐趣。 经常,我们挖了首乌和茯苓,背到山外去,换取我们的学费。 菊花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干起活来永远是好手。而我除了成绩比她好一 点之外,简直样样比不上她。 在山上,菊花总在挖的药材填满自己的筐子之后,又转过身来帮我,没有她 的帮助,可能我永远都要挨爹重重的巴掌。 菊花学习不太好,她总是做不出算术题或者在上课的时候打瞌睡,反而,在 织布或者采药上面,她有更大的兴趣。她精神百倍地忙着这些家务,即使上课的 时候手指也不停地动作着,漂亮的毛衣一寸寸的成长在双手之间了。 然而菊花终为自己的不思进取吃到了苦头,我考上了大学,她落榜回家。 当我拎着行李,准备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她早等在村口好久了。她默默地跟 在我身后,每一步都有眼泪滴落,跌进尘土。我几乎不敢回头,怕她那悲哀的眼 神萦绕住我,动摇自己的决心。 上车之前,我像一个英雄那样郑重承诺,等我回来,菊花。转头我踏上了长 途汽车。车徐徐地开动了,菊花不停的挥手,跟在车子后面小跑,却终于渐成了 一个小黑点,消失了。只有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军子哥——”划破长空,久 久回荡。 窗外,雨越下越密,最后在天地之间弥漫起浓浓地烟雾。雨幕后面,花影若 有若无,红的,黄的,蓝的,柔和的像一张白纸上浸洇开了的国画色。 女孩儿静静地坐着,久久未动,她在想什么?或许思念他的男友吧! 幻像里,坐在那里的仿佛成了菊花,明亮的眼眸注视着我,浅浅地笑着。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我毕业了。 四年的努力使我获得了一份留城的机会,终于完成了由一个乡下人向城里人 的整体蜕变,我进了铁路局,然后分配到车站,当了一名小职员。 之后,站长的女儿看中了我,她艳丽多姿,家境富裕,受过良好的教育,何 况父亲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找不出一个理由不爱她。我们决定结婚的前一个月, 我独自回了家。 菊花已经嫁了,嫁给本村的一个小木匠。她和她的孩子将永远生活在干燥而 飘散着木屑的环境里,听着枯燥的嘶啦嘶啦的锯木头声音度过以后的日子。 可是,娘却告诉我,菊花出嫁时,真的哭得好凶,哭着上了轿,又哭着进了 洞房。乡下是有哭嫁的习俗的,可她是真的舍不得生养了她二十六年的亲娘,还 是寄托了什么感情在里面,我已经无法知道了。泪水铺满了她的整条出嫁路。我 听了,心里沉甸甸的。 无数次睡梦中,都出现菊花那双清澈的眼睛,似怨似艾的望着我。突然醒来 时,一切消失在冥冥的黑暗里,却再也无法入眠,我点燃一支烟,任那红彤彤的 亮点在黑夜中一闪一闪。 年少轻狂许下的诺言,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沉重不堪。菊花把自己对爱情 的希望缚在一棵柔弱的水草上面,最后却凫着自己的泪水游走。她整整等了我六 年,却由于我浅薄,功利,市侩而终嫁做他人妇。 雾,渐渐淡了,雨,渐渐停了。 雨后的树叶,通体透亮,青翠可人。隐藏在叶中的朵朵火红的石榴花瓣上, 还挂着细碎的水珠,不胜娇羞。女孩站起身来,向窗处探了一下头,看了看,说, 大哥,谢谢你,我走了。 她身上的衣服还湿着,就这么离去了。 第二天,她没有再来。 一年后的一个傍晚,晚风习习,我再次遇到了她,她腹部微微隆起,已经是 一个孕妇了,和身旁的一个挽着他手臂的男人散步。她脸上布满幸福的微笑。 那个男人难道可是她归来的男友?我已不得知了。可无论是与否,她都收获 了同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