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情 作者:舟卉 师兄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一年,师兄二十四岁。在公司的北京市场部做事。事先,他一点也不知道, 那个秋天会有点点什么异样。 一个很平常的阳光不暖也不黯的早晨,他接到一个电话,在浙医大念书的弟 弟打来的。他说他有一个女同学要来北京办事,人生地不熟,希望哥哥到时给个 照应。 放下电话,他想,来就来呗。 一天过去了,没人找他,他也就渐渐忘了。茫茫人海中要找人帮忙,也不缺 他一个。 起初,她的确不想麻烦他。但接连碰壁后,她无奈,只好找出他弟弟的介绍 信,去敲他办公室的门。 他一愣,然后自然是放下手头的事务带她去找那家研究所,等她买了实验要 用的试剂,再送她回去。 她住的那个地下旅馆,阴暗潮湿,冒着一股寒气,台阶像在迷宫里,一级一 级往底下伸去。昏暗的通道晃过赤膊的青年,流里流气,哼着轻浮的调子。门开 了,里面也同样的阴暗,潮湿。于是他说,搬了吧,我帮你找个好点的地方。她 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去看她。她的新住处离他的办公室不远。明天一早她就回杭州。 她说,你有时间吗?带我看一看北京吧。 他带她去天安门,逛故宫,看十刹海,又到王府井买了小吃。登上那座巍峨 的朱红城楼时,广场就在脚下,纪念碑高高矗立着,蓝天白云,汉白玉的晶莹在 阳光下,让她迷眩。后来,天黑了。北京的夜空很深,也很静。他们从长安街走 回来,车流的尾灯划出迷离的光彩。她说,谢谢你。 他说,谢什么。并告诉她明天要去内蒙古出差,早上不送她了。 我和你一起去。她脱口而出。 他也没想,便应了,好啊。 但一出口,他就后悔。他想,也许她只是说着玩罢了。 那你帮我买张硬座吧,明天来叫我。她挺高兴,语气很生动。 队伍排到尽头了,站在窗口他还希望,她真的只是一个玩笑,一觉醒来便忘 了。但他终归还是把票买了。只为了昨晚应允的话。一早,他去她那,本打算半 玩笑地问一句,你还去吗?但发现,她早已挎了个简单的行囊等在门口。 他问,那些试剂怎么办,你导师还等着? 她说,三天内回来,就没事。 火车是下午开的。他买了卧铺,因为公司可以报销。他想着远在江南的女友, 在夕阳里回想他们初识时的情景。这次业务一结,他就可以回家了,和她订婚。 火车开得很快,他仍觉得走得好慢。 她从硬座车厢穿过漫长的过道,来到窗前,站在他的身旁。聊着过去,聊着 旅途,也聊着各自的朋友。他告诉她,他高中毕了业就工作,连大学都没上。她 告诉他,她的导师是一位著名的医学家,她正在参与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 火车走在京张铁路上,穿过一个隧道,又盘进一个峡谷,在黑忽忽的寂静与 明晃晃的深秋夕阳里交替着时光。两边山上的叶子都红了──像火一样的红── 在高峭的荒山里自由地奔放地燃烧。见到长城了,盘在晚霞的山脊上,扭下去又 爬上来。烽火台的脚下,是秋叶与夕阳织成的火红的凝重。她说,太美了。他也 有些陶醉,生平第一次见到红叶的辉煌。 她回去后,对铺一个老者好奇地问,她是你什么人?他耳根有些热,支吾着 说一个熟人。恰好她又走回来,却很轻松地蹦出一句,我是他妹妹。一脸的天真, 一脸的满不在乎。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他想。 她趴在窗口,痴痴地盯着窗外。这回,是他站着。浓的化不开的夜色,远处 有一片闪闪亮亮的灯光。密云水库!她差点叫出来。千万盏灯浮在幽幽晃晃的水 面上,迷离着,灿烂着,火车走在湖边却像是闯进了一个梦里童话的世界,在光 的海里浮着。抬头,一颗一颗的星,静静在闪烁。她是不是在数着星星?星与灯 的交辉,让人产生恍惚感。 第二天,就到了包头。他去跑业务,她在隔壁隔壁的房间住着。晚上,他们 去附近一家餐馆吃火锅,出来时,他抬头才注意到,那不大的店,招牌竟是“情 未了”。他想起那部同名的电影,记不清里面的故事了,只留着些淡淡的回忆。 又沿着街走出好远,师兄说,直到那时,他才真正仔细地望了她。她是个美丽的 女子。修得平整的齐颈的黑发,在街灯下活泼地飞舞,有点摇碎的跳跃的波光。 她扭过头来说,刚才听服务员讲,N 山下有座喇嘛庙,很灵验的,你去吗? 天还未亮,她便“噔噔噔”来敲他的门。她换了件大红的外套,没背旅行包。 俩人紧赶紧赶到了车站,卖早点的老婆婆告诉他们,从这个方向去喇嘛庙只有两 趟车,一趟乘旅客,一趟载卖土货的小贩,前一趟车已开走了,如果真要去,只 有搭后一辆。她与他正啃着白腾腾的烤红薯,相视一笑,去! 路很颠簸,比预料的更糟。脸上布满尘灰的小贩,腰间插着牛皮套的匕首, 无所顾忌地用蒙语吆喝着,吵闹着。车晃得厉害,晃得人心慌。车上只有他们俩 是游人,沉默在一片全然的陌生里。车离包头愈来愈远。他觉到了一种飘浮的流 浪感。窗外是草原日出的景色,广阔着,绿着,红着。第一次见到草原,她的眼 睛一直很兴奋。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只有荒漠了,像沙漠一样的荒漠。没有风, 也没有飞鸟。灰的颜色让人乏困,灰的空气写满枯索。 他转过头来,看见她依在自己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敷了一层很薄的 灰。平日里活泼的她,瞬间凝固了,凝固成了静谧与安宁。在周围嘈杂的喧嚣中, 她是一只倦了的小鸟,有些孤独,有些楚楚,更有些可怜。他愣住了,没挪开肩 膀。此时此刻,他是唯一能给她保护的人,他想。 中午时分,车才停住。空灵的天宇,空灵的荒漠,空灵的寺庙。天很低,散 着一种威慑,让人不由得想跪下去,顶礼膜拜。喇嘛庙很古很古了,空气中弥漫 着酥油浓浓的香味。白白袅袅的烟雾飘在庙堂里,酥油灯燃得正旺。粗硕的柱子, 羊毛搓成的绳索一圈一圈缠着,一直缠到顶,浑而虚的烟在柱子间穿行。喇嘛们 披着红袈衣在颂经,沧桑木板的脸上刻满肃穆与神圣。远处,有拨浪鼓空旷飘渺 的声音,“咚咚咚”敲着,偶尔也断断续续摇进庙里,与烟火与颂经混和在一起。 她很虔诚地伏在地上。他也跟着。 出了庙,他们在不远处找到一个荒废的古城堡遗址。探到新大陆般,他们很 惊喜这个意外的发现。风蚀剥离的断墙,裂着缝隙的台阶,铺了厚厚的黄沙尘土, 还很威武。她跑上台阶,转过头来,大声地说,历史风化了城堡,却没有风化掉 曾经的辉煌,看哪这个孔,原来肯定插过匈奴的战旗,或许,还是汉军巍巍的大 旗!她解下脖子上火红的丝巾,扬在手里,真的似一面旗帜。他后悔,没有带着 相机。 回到喇嘛庙,最末一班车已经开走了。附近没有车,也开始少了人影。太阳 渐渐收敛起温暖的光芒,起风了。荒凉的色调越来越浓。面对着被弃于荒漠的威 胁,他们着慌了。他们疯一样寻找人的踪影,但没有车,也没有人家。 她坐在喇嘛庙对面的一个丘坡上,累了,脱下鞋揉着脚。 怎么办?你实在不行还可以跑去喇嘛庙砸门请求留宿,可我总不能也跟去和 喇嘛们挤一夜吧!她抬头笑着,望着他。 她还在笑!他也笑了,坐下来。坐在这儿等吧,也许会有车路过。 天昏下来,风很大,袭着沙粒,吹在脸上生疼生疼。荒漠里的夜幕静得恐怖。 气温在急剧下降。她默默盯着坡下人烟早已绝迹的漫沙的道路,喃喃地说了一句, 刚才真不应该那么贪玩。她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下颌磕在两膝间。狂乱的塞外寒 风吹舞着她的黑发。她双肩瑟缩着,火红的外套,像一点火焰在风里痉挛。 他怜爱地看着她,后悔不该带她来内蒙古。本来,此刻她应该已在江南那座 城市的灯火里,暖暖地喝着一杯浓香的热茶。风一个劲地刮来,像刀片一样地削 着干燥的皮肤,寒冷钻进骨髓,如针扎一般。他脱下很薄很薄的外套,轻轻递过 去,覆在她瘦瘦弱弱的肩上。他应该保护她,哪怕只一件外套的温暖。 她转过头,楞楞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冻得苍白苍白。大大的眼里盛满了 泪水,委屈躲在那层水花背后。她只是个女孩,平日再大度再乐观再满不在乎, 也会有突然害怕的时候。她扑进他怀里,紧紧紧紧搂住他的肩膀,声音哽咽着, 歇斯底里的,别去喇嘛寺!别离开我!一个人,我会疯掉的! 他拥住了她。脸烧得发烫,心狂跳。他觉得幸福,突来的幸福,令人晕眩的 幸福──也很不真实的幸福。 他们就这样紧紧搂着。他的脸贴着她的发际,感觉到了她头皮里散出的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坡下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两束雪亮雪亮的灯光扫过黑夜。车 子!他们冲下丘坡,踉踉跄跄追上去。 车在前面停住了,是辆军用的吉普。因为半途抛锚,所以才这么晚经过。司 机递过一瓶白酒,那位首长模样的老者慈祥地说,喝几口驱驱寒吧!够幸运的了, 刚好碰上这辆车,不然,非把你们冻死在山上! 后怕,在空灵的脑门里飘渺。望着车灯扫出的亮光,好久好久,他才如释重 负,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她一个人紧紧偎在后座上。 第二天,他还要去呼和浩特。他去敲她的门,要不你先回去吧,留在北京的 试剂快到期限了。 她默然,狠狠咬住唇角,抬起头说,我不回北京。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快乐着也愧疚着。愧疚像一条长长的虫蠕在心头,啃 噬着他的快乐。他想到家乡的女友,有些颓然。 在呼和浩特,他仍然要了两个房间。晚上他回来了,业务很不顺利。她等在 他那儿。她说,我给你洗头吧。他说,算了,我自己来。她夺过毛巾,活泼地笑 了。 我会穴位按摩,导师教我们的,头部穴位精细着呢。 他无奈,低下头。她纤细纤细的十个手指柔柔地摩挲着他的头皮,他觉得很 舒服。 他说,你该回去了。 她没有响,靠在沙发上埋着头,好久,才突然蹦出一句,隔壁暖气坏了。 他不敢再开口。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大的,还有一张小的。他说,你睡大 床吧。 你睡大的。她语气很坚定。 两人各自和衣躺下了。谁也没有睡,辗转着,床板偶尔“咯吱”地响。 你喜欢我吗?她问得很轻,好象半开玩笑的,又好象不是。 他正迷迷糊糊。嗯,……不知道。 他想起了女友,又想起了不远处的她。他觉着窝囊,觉着自己的痛楚。也不 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半醒半寐的梦,竟呜呜地哭了。她摸着黑走过来,坐在床 沿上,轻轻搂住他的头。他像受委屈的小孩,哭出了声来。 第二天醒后,他想起哭过,很羞愧。他说,咦,枕巾还没湿。 什么啊,哭得比孩子还伤心!都湿在我这儿了。她指了指胸脯,咯咯笑了。 他耳根立马烧红。除了母亲,他从未在别的女人怀里哭过。 她在晾那件被他弄湿的毛衣。火红火红。我把那间房退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她的背影,明晃晃的。 他们一共呆了五天。白天,他去跑业务,她就留在房里写她的论文稿。晚上, 从外面吃饭回来,便各自和衣躺在床上。师兄说,现在想来是有些不可思议了, 两个人就真那样默契地守着纯洁。他们像恋人一样,又像陌生人一样生活着。 第四天早上,他女友从家里打电话来。柔柔的嘱咐,温温的叮咛,涩涩的思 念,让他心化了。他惭愧。他想起了娇柔的未婚妻每一样的可爱之处。他抓起电 话,催客户那边能不能尽早给答案。他要回家! 她愣在一边,眼汪汪地湿了。沉默着。他没有望她。 中午,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轻轻走来,手里捏着一个削得很细致的苹果, 胳膊绕过他脖子,送到他嘴里。他回头,她正笑着。他感到冷酷的防线又在崩溃。 下午,她给学校打去电话。那边是急坏了,一直没音讯,以为她出了事。她 说,我在内蒙古呢,和小丁的哥哥在一起。 没出事就好,明天快回来吧。她男友在电话那头催着,嘱咐。 她点点头,最后对着听筒很柔很柔地说了一句,我也想你。 他装着没听见。他出去给她买火车票,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他幸庆,一 切终于可以了结了。外面冷冷的风,吹进肺里很通爽。 背着她的旅行包,他把她送上火车。她一直笑着。汽笛响了,她走进车厢。 突然又跑下来,眼睛里已全是泪。她跨下台阶,走到他跟前,把他那件薄薄的外 套上顶端的两颗纽扣一粒一粒扣好,还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熨平了。 再见!她哽咽着。 就在她转过背去的一刹那,他觉得胸膛整个被掏空了。他突然意识到,她这 一走,是真的走了!回到南方那个温暖的城市,回到他未谋面的那个男人身边去 了。她将不再属于这里,不再属于他。他觉得,好像她曾经是属于他的。 他原以为自己是乐意早点送她走的,乐意从尴尬中摆脱出来的;他以为她一 走,他就能解脱了,轻松了,就能结束感情像摆子一样的漂泊了。 他茫然地望着,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轰隆轰隆向前滚去,直到最后的余烟 消失在清冽的黎明中。 几天后经过包头,他又去了那家餐馆。老板走过来很亲切地问一声,怎么, 女朋友没一起来?他有些恍然,猛记起,店名是“情未了”。但那部片子的开头 和结尾,他仍没想起。 好多好多年后,他终究还是娶了原来的女朋友。内蒙古之别以后,他没去找 她。 但一年前,她突然打电话来,说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若他有空去杭 州,顺便看看她。 我问师兄,你去了吗? 他没回答,只神秘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