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球 作者:周小舟 我保证我奶奶她老人家瞅着足球肯定不会喊:“篮球儿。” 她会问:“那满脸麻子的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长个儿?” 我奶奶今年六十多了,清楚的时候会问我:“媳妇讨了没?”不清楚的时候 会问我爹:“媳妇讨了没?” 自从奶奶老年痴呆了之后,我就一直看见奶奶坐在河埠头那棵枣树下的大石 头上嚼大黑枣,河坎上长着一畦芋头,亭亭的芋头叶子,临风招展,其妖艳程度 不亚于出水芙蓉。 大黑枣儿不知道是谁家的,因为它太大了,太老了,谁都不敢说是自己家的, 树老了都是精。 芋头却是村长家的。 我奶奶六十来岁了还没改掉骂人的坏习惯,一般都是张口就来,嘎嘣嘎嘣脆。 “骚!” 她冲身边的那畦芋头地一张嘴,她嘴里蹦出来的不止是一个“骚”字,还有 一枚两头尖尖的大枣核。 日积月累,亭亭的芋头叶子被打得千疮百孔,再也无法骚了。我奶奶说我妈 妈我婶婶我姑姑都是骚狐狸精,我妈妈我婶婶我姑姑都很漂亮,都不是千疮百孔。 也许你对这种邪门功夫很是心悸,因为你在哪儿见过。对了。对了。你肯定 见过,那人第二次使这种邪门功夫的时候说:“你乖乖地把他们(杨过、公孙绿 萼)给我拉上来,要不然我要你的狗命。” 那人叫裘千尺,我奶奶六十多岁的时候炼成了裘千尺的绝世神功。可惜我妈 妈我婶婶我姑姑把她当球踢的时候她不会用这功夫。 我奶奶坐在大枣树下的大石头上炼功,她现在练用枣核穿过芋头叶子上的某 个洞洞打折芋头杆儿的功夫,难度系数比以前增加了一倍。看来今年村长家的这 畦芋头又要绝收了。 村长黑着脸逮住我爹:“老大,把老娘弄回去。” 我爹没法子。把我奶奶拿小车装回来,我奶奶身上臭得,她喊我,我不理她。 我奶奶痴了,大小便全在身上,还张嘴就骂人,我两个叔叔,我两个姑姑都 把我奶奶当球踢。 我俩叔叔是踢前锋的,他们拥有着前锋的良好职业道德和素质,进球最积极, 决不粘球,我奶奶一到他们脚下就被踢到枣树下那块大石头上,饿了嚼枣,骂人; 困了,睡石头,打呼噜。 离枣树最近的是我家,然后是我两个叔叔,然后是我两个姑姑家,按照场上 位置确定,我两姑姑是打后卫的,后卫对球的处理最坚决,最果断,球到脚下, 总是一个大脚。 我爹是守门员,我叔叔,我姑姑要踢球了,都是朝我们家送。让我爹把球紧 紧地抱在怀里。 你一定以为我偏袒我爹,因为我说我爹是守门员,紧紧地抱着我奶奶,你错 了,你见过永远抱着球的守门员吗? 而且守门员开的脚是最大的。 不过我爹是个蹩脚的守门员,他开的球并不大,只到枣树下。 村长见我的痴子奶奶还是一回回地坐在枣树下吃枣、骂人、日晒雨淋,他心 里很不痛快,就这几天,县里要有领导来我们村检查计划生育,虽然管下一代的 领导肯定不管上一代,但要是我痴子奶奶把检查组的小妞当芋头叶子,哪怕只打 一个窟窿,也麻烦呀! 村长带着村民委员会一伙人,先用小车把我痴子奶奶装上,送到我家。 “老大,把你们王家老小都给我喊这院儿来,今天我们要现场办公。” 我爸在门槛上磕磕旱烟锅,又装了一锅烟抽,蹲在门口没挪地方。 村长急了:“王老大,你听见没?你不去,我去了可没你的好儿!” 等了有一顿饭功夫,我们王家老小十八口才都到齐了,我到我痴子奶奶口袋 里掏了一把枣儿坐我爹身后吃,我刚嚼了一口,我爹就恶狠狠地揪住我的小胳膊, 一把将我扔到屋里去,我摔在地上,枣也撒了手,我不干了,哇哇大哭。 在我的哭声伴奏下,村长开始现场办公。具体内容就是我痴子奶奶的五个儿 女如何给她养老,从礼拜一到礼拜五,五个人各养一天,交接时间是每天早上七 点,我爹是老大,所以必须贡献一辆独轮车出来,做我痴子奶奶的专车。周末的 安排是这样的,礼拜六早上在我大叔家,包括吃中饭,下午在我小姑家,包括吃 晚饭;礼拜日上午在大姑家,包括吃午饭,下午在我小叔家,包括吃晚饭。周末 的两个晚上,我痴子奶奶的起居都由我们家负责。分工如此精细便于监督,要是 再有一次,我奶奶到大枣树下的事情准能逮住是谁踢的,逮住是谁踢的,事情就 好办多了。 大伙儿有什么疑义吗? 村长的话是命令式的,为了那一畦芋头,他今天也非把这件事给摆平了。 他以为不会有人有疑义,我娘从我爹身后跳出来:“村长,这不公平呀?凭 什么独轮车要我们家出?老大怎么?老大就得吃这哑巴亏呀,你也是老大,你怎 么没把你娘给全包在你家里呀?那两天他们都只有半天,我们家却有两个晚上, 照你这么分礼拜天早上早饭不也还得我们家出?这不公平呀?” 我娘是尖尖嗓子,一出声就像放箭,村长被我娘问得直咽唾沫。 “我不管你们,反正王老娘是再也不能往枣树下踢了,谁要是再踢,我剁了 他的蹄子。” 村长以前是杀猪卖肉的,听说在案板上他要帮你斫八两肉,他决不会斫出八 两一钱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娘指着我爹的脑门子骂:“你还算个男人不?头都缩到 裆里去了,咱就这么被欺负了?” 我爹不吭声,接着抽烟。 我的痴子奶奶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天天坐着专车流着哈喇子在早上七点出现 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大伙儿都说:“王老太,你好福气呀,孙子推着你。” 我的手猛地一抖,其实我推不动车的,我才七岁。但我不推,我奶奶就得爬 着到下一家。我的痴子奶奶像个球从车上滚下来滚出好远,头上一个窟窿汩汩地 往外冒红血,我以为我的痴子奶奶要死了,我吓得大哭,哪知我奶奶好好地爬了 起来,到地上抓了把泥塞到窟窿里。血很快便止住了,痴子奶奶的专车,变成我 坐着,车夫是我的痴子奶奶。 “尽孝,奶奶推你。” 我怀疑我的痴子奶奶被我这么一摔,病全好了。 我妈妈把表拨快了一个钟头,把我的痴子奶奶往车上一放,推着就往我大姑 家去了。 我大姑姑坐在门槛上喝粥,看见我们来。我以为她会吓一跳,外面才六点钟, 我妈妈已经推着车来了。 我想错了,我姑姑不慌不忙地搛了根酱黄瓜放到嘴里,胸有成竹的样子。我 一见那绿隐隐的酱黄瓜肚子就有点饿了,我还没吃早饭,我的痴子奶奶更加没有 吃。妈说,今天家里没米了。 我大姑姑边喀拉喀拉嚼着酱黄瓜,边和我妈妈说话:“大奶奶,你倒早呢!” “不早了,太阳都出来一人高了。” 我娘就想把我的痴子奶奶放下,我大姑姑比猫都快,我没见她怎么放下碗的, 她已经冲到我痴子奶奶的专车前,一把揪着车把:“你不能放,现在还不曾到时 辰呢!说好的七点钟,早一分钟也不行。” “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没到七点钟?你看看表。不要老娘你说一声, 我二话不说就把车子推回家,我倒不相信呢,有我兰芳一口饭,会饿了老娘不成?” 我娘指着我大姑姑的鼻子,直敲自己的手表面儿。 我大姑姑一笑:“好的,我倒要看看呢。我倒不相信呢,太阳才一拳头高, 倒是七点钟了,走!我家也有钟,我倒要看看现在几点钟了呢。” 我妈妈打不过我大姑姑——她们已经过过招儿——被我大姑姑拖进堂屋。 我扒着墙头往东看太阳,她们一个说太阳已经一人高了,一个说太阳只有一 拳头高,我谁都不信,我要自己量量,学校里的阿姨教我了,要实事求是。 我正想从从墙头上下来,告诉她们太阳不是有一拳头高,也不是一人高,而 是一膀子高,就听见堂屋里传我我娘放浪的笑声:“报应哦,老天报应哦。” 还有我大姑姑骂我大姑丈的声音:“你个死人,我让你把钟拨慢个钟头,你 怎么拨快了个钟头?这外头太阳才一拳头高,哪倒七点钟了?” 我娘高高兴兴地拉着我的小手,说家去吃包子去。我抬起脸问:“娘,你不 说家里没米了吗?” “傻小子。”我娘在我的手背上捏了一把。 我听见背后的痴子奶奶喊我,我回过头,痴子奶奶冲我挥手说:“尽孝,你 多吃点了,不要想着奶奶。” 我听奶奶的话,“恩”地点了点头,我娘拽着我飞快地往前走,我看见我娘 的脸色变了,很难看,像我奶奶天天嚼的黑枣皮。这些时都是我给我的痴子奶奶 送枣。她自己摘不到了。 我的痴子奶奶就是失踪在礼拜日早上这个非常时间的,那天我娘提前一刻钟 把我的痴子奶奶送到我大姑姑家,我见我的痴子奶奶还没吃早饭,我大姑姑肯定 也不给她吃,我就又去摘了一把黑枣用衣服兜着,送给我的痴子奶奶吃。 “大姑,奶奶呢?” 我到大姑家,转了一圈却没见到我奶奶。 “你奶奶?我不晓得啊?你娘没把她送来呀,我还在寻思今天兰芳孝顺了, 扣着老娘不肯来了呢!” 这是我大姑姑的说法,我回家把情况一回报,我娘抓了把小剪刀哭号着杀到 我大姑姑门口:“你个婊子养的害人精,把老娘弄没的了,却说是我做的,有本 事做,就有本事承认呀。你害我呀,我不活了了。” 我娘就要自杀。以死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的痴子奶奶没有找回来,我娘也没有自杀。谁也不知道我的痴子奶奶到底 是怎么没有了的。只有我发现枣树上的黑枣都被摘光了;我想会不会是我的痴子 奶奶要出远门把这些枣都摘了留在路上做干粮的呢? 我把衣服全扒了扔在我痴子奶奶坐过的大石头,然后到水里头去捉大鱼,一 边等我的痴子奶奶从这条路回来,我相信我的痴子奶奶会回来的。 我娘、我叔、我姑,我婶却都不像想我的痴子奶奶有一天会回来的样子,甚 至是希望我痴子奶奶死掉好。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奶奶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好多城里的好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推着奶奶的专车往外跑。 我娘在后面喊:“尽孝,一大早,你又要上哪儿疯去?” “我去接奶奶。” 我把小车停在村口,我爬到大树上往远处看,等得我的肚子都饿了,却还没 等到我的痴子奶奶。我变得怕起来,难道我娘说的是真的,我的痴子奶奶已经死 了? 还没等到我的痴子奶奶,却见远处摇摇晃晃开过来一辆小汽车,我只坐过我 爹的拖拉机,我还没坐过这么漂亮的小汽车,我从树上跳下来,站到路边上等它。 要是驾驶员是女的,我就喊她“阿姨”,要是驾驶远是男的,我就喊他“叔”, 我让他带我去找奶奶。 汽车到了我面前真的停下来了,我呆住了,车子里头竟然坐着我的痴子奶奶, 我的痴子奶奶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专车了? 我跑上前,喊“奶奶”,一个戴大盖帽儿的叔叔搀着我奶奶下了车。 枣树这几天又结了几颗枣,我连忙拿出来给我的痴子奶奶,这么多天,她的 枣一定都吃光了,没有枣吃,我的痴子奶奶就没有东西吃了。 我奶奶笑眯眯地抓过枣就嚼。 “小朋友,这是你奶奶吗?” “是的,是的,是我的痴子奶奶。” “哦!你认不认识王得胜家?” “认识,认识,王得胜是我爹,王得胜家就是我家,我带你们去。” 我拉着我的痴子奶奶和那戴大盖帽儿的叔叔就往我家走,我家还从来没来过 戴大盖帽儿的叔叔。我想我爹我娘肯定也象我一样高兴。 我又想错了,这回打我的不是我爹,而是我娘,她把我拎进屋,一个巴掌抽 在我的脸上:“谁让你招他们来家的?” 原来我的痴子奶奶把他们都告上了法庭。戴大盖帽儿的叔叔是来送一张纸的, 顺便把我痴子奶奶也送回来,村长说那张纸叫“传票”。 村长还跟我说:“你奶奶不痴了,你奶奶的病好了。” 可我还是看见奶奶坐在大石头上嚼枣。 我得回家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