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杨花 作者:蓝色静儿 1 、王家大院 我是跟着一个姓潘的男人走进这座院落的。 朱漆的院门,门口放着两座石狮子。石狮子身上有些脏,也有些旧了。 靠着左边院墙,有一排买卖的铺子,卖杂货的,开小饭馆的,“这都是王老爷 的产业。”姓潘的男人对我说。 “你要是能进了王家,就等着享福吧。” 后面的这句话我没有听得太清楚,“享福”离我太远了,他只要不再拿着棍棒 逼着我叫他“爸爸”,我就会躲在一旁偷偷地笑。 管他会给我卖到哪里! 住在狗窝一样的地方,和狗用同一个盆子吃饭,穿着最破最旧的衣服。对于这 个男人来说,我不过是一件货物,一件捏在他手里,任他展示给老爷太太们看的货 物。 落在哪个老爷家,货物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呢? 王老爷人很胖,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在笑着,一脸的肉堆着满满实实的,我真 怕他笑的动作太大会肉会掉下来。 “王老爷,这个丫头可勤快呢,从小就是这劳碌命。买一个能抵三个。” 坐在旁边比王老爷还要胖上一圈的女人,一把拉过我仔细看,还掰开了我的嘴, 像买牲口一样,看着牙齿。 “就是太瘦了。”王老爷打量着我,看来各方面他还都算满意。总得挑个磋儿 划划价钱。 “这孩子,不能买。”王太太说得斩钉截铁。 “王夫人哟,您好好看看,我出的价钱可是公道极了。快求太太留下你,做王 府的丫头也会吃香的喝辣的!” 他轻轻地踢了我一脚,我就跪在了地上。 “她命太薄,瞧这眉眼,长大了准是个杨花命。” “买!” 王老爷一下子下定了决心,与夫人这样唱对台戏,还是很鲜见的。 也许是我的价钱实在很便宜,也许是这里太需要一个使唤的丫头,也许是听见 太太说我的命是“杨花命”…… 我没有找到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原因,我只知道,我会在这里多停下来不走了。 我成了王家大院的一个丫头,最低等的丫头。 王家大院分为两层,外面是客厅接待各式的客人,来往的很多都是商人,偶尔 也有很穷的人,哀哀地向王老爷求情晚些还债。里面一层是卧室,住着老爷太太和 老爷的几个小妾。两边还各有侧房数间,最阴暗潮湿的,是我们的房间。 我看着大院,比起以前,这里就像是皇宫一样,传说中的皇帝,大概也就和王 老爷吃的住的差不多吧? 我把这句话跟姐妹们说了一下,她们都冲着我哈哈地笑。笑完了,却又哭了。 宫里的宫女,不到年老,是不能出宫的。 后来,住得久了,见的人多了,我才知道,王老爷也不是非常地有钱,生意也 不总是非常地兴旺。 但他的钱足够买下我们几个人供他驱使,足够决定我们后半生的命运。 每天,我的任务就是做老爷太太吩咐的事情。 给他们倒茶的时候,不能溅起一点茶叶沫子;给他们洗完衣服,烫得要非常地 平整,不能带上一丝褶子;给他们做的饭菜,要非常适合他们的口味,今天要咸的 就一定得咸,明天夫人想酸就得有酸酸的菜……他们的心情也总是在变化,随着生 意的兴衰而变化。 他们的棍子,并不比那个姓潘的男人的棒子细。 在姓潘的男人那里,我已经学会了沉默;在王家大院,我又学会了恭顺。 得让老爷和太太笑,我才有可能避开棍子。 他们让我随了那个男人的姓,一直这样称呼我:“潘丫。” 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对胖胖的老爷和太太,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多久?我只知道, 我长大了,穿的还是粗布衣裳,可老爷看我的目光,有些变了。 太太开始瞪起了她的眼睛,总叫我干这干那,不让我离开她的身边。 那天,太太被一个同样胖的邻家太太叫去打牌。一提打牌,她什么都忘了。 “潘丫,倒杯茶上来。” 老爷总是在日落前在书房看一会书,看书的时候,习惯手边放着一杯香片。 太太不在家,站在老爷身边侍奉的正好是我。 倒上茶的时候,老爷的眼睛看着我,看着他满脸的胖肉,我的手抖了一抖。 “又要挨打了。”我的心也抖了一抖。 可是并没有。 …………,我不能哭,也不能喊。 挣扎的时候,我想起了太太说过的话:“这丫头的命,是杨花命!” 什么是杨花? 我拼命地吐,直到吐出了酸水。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潘丫不好听。”老爷翻起了他手边的书,“这样好啦, 就叫金莲!多好听!你把我伺候得高兴,我赏就你一条金链子!” “潘金莲……”我叨念着这个名字三四遍。 我有了自己的名字,却失去了别的东西。 太太回来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她笑着招呼我走过去。难得看见她笑,可是我的心,抖得更厉害了。 几天后,我看见老爷领进大院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丑,他站得直直的,只 到我的胸部。 “这是你的丈夫。”太太很简单地告诉了我那个男人对于我的意义,接着,赏 给了我一身绸子做的衣裳。 老爷真的给了我一根金链子,背着太太。 我第一次穿起了绸布的衣裳,第一次戴上一条金子做的项链。 跟着那个男人,我走出了王家大院。 带我走出王家大院的那个男人,姓武。 走的时候,正是春天。 我清楚地看见了空中有些花,那些正在飞舞着的花,杨花。 杨花,就是随风飘的花。 2 、武大郎 离开王家大院的那天,天很蓝。 我跟着这个只到我胸口高的男人,走回了他的家。 他的房子,也并不是很高,院门口没有石狮子,门是灰色的,上面还有一间阁 楼。 门上贴着一对大红的“喜”字,很多人正围着他的房子,很吵,也很热闹,热 闹中不管出现什么杂音,也总是显得喜气洋洋的。 我穿着那身绸子做的衣裳,和他拜了堂。 我们举行的那个仪式,很传统,也很简单,拜天拜地拜他的父母,对着他父母 的牌位鞠了三个躬。随着最后一声“进入洞房”,他牵着我走进了我们的卧室。 拉下盖头,我看到,卧室里铺着两床红色的棉被,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关 于红色的忆记,老爷那张狰狞的脸,随后,是彻骨的疼痛,我好害怕,他会做和老 爷同样的事情。 我当时的脸色,应该也是很红的吧,我的手在哆嗦着,根本解不开衣衫。 他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两支结婚时才会点的喜烛在桌子上默默流着泪,映 照着我们简陋的房间,他的脸,更是赤红的,气息很粗。 可是很久,他也没有动作,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我,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我 是一座雕像。他,也看成了一座雕像。 后来,他揽过我,让我躺在他的臂弯里。 “跟着我过日子吧。”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慢慢地放松,又渐渐地,睡去 了。 睡得很熟,很熟。 第二天,别人对我的称呼变成了:武大娘子。 第一次听到邻居开茶棚的王婆婆这么称呼我的时候,我愣愣地发呆没有反应, 细细一想,我笑了:我终于可以不再跟那个卖掉我的男人用同一个姓! 我开始姓武了,“潘金莲”这三个字,会慢慢让人淡忘的。 我微笑着接受了这个新的名字,做武大娘子,我会做一个让武大满意的娘子。 每天,我们都会起得很早,把昨晚发起的面揉好,切成一块块的,洒上芝麻, 淋上香油,放进火里烧熟,这样,才能在人们用早点前将一个个炊饼烤好,不会赶 不及叫卖。 武大做的炊饼,又香又脆,在这条街上是很有名的,他卖得也很公平,两文铜 钱一个,两个就足够吃得很饱了。即使没有钱,一些熟面孔,他也会给人家炊饼, 赊着账。 我也很喜欢吃他做的炊饼,不管今天的生意是如何地好,他都会留下最后两个 带回来给我吃,用厚毛巾盖着的炊饼,他叫卖完了回家时还是热着的。 但有时候,武大回来了,并没有给我留下炊饼,他的身上还会带着些伤痕,衣 服也会撕破。 他不会主动跟我说原因,可是我知道,又有地痞在故意找他的磋,欺负他老实, 欺负他不会打架。 “等我兄弟回来了,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每次听到这句话,他的眼神中都有一种憧憬,好像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兄弟,是 个神一样。 我把他脱下的衣裳,一针一线仔细缝补好,用药水涂沫在他受伤的地方,再轻 轻地揉,轻轻地揉着他发青的脸颊。 日子如果就这么过下去,我会一直是武大娘子,一个让武大满意的娘子。 我自己,也许也会满意这样的日子吧。 武大很疼我,用他原本粗糙的心来疼我,我的手在王家干活时磨出的一个个茧 子,都快消失了。 武大的肩膀很宽厚,很结实,每晚我都会抚摸着他被扁担压得起了肉垫的肩膀, 心疼他已经被生活压得无法长高。 我给他捶背,捶肩,让他能在短短的一个晚上,忘掉所有的疲劳,“他现在是 我生活的全部。” 他回报给我的,是一个个憨厚的微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了忙碌——为了让 我更清闲。 我喜欢在阁楼里做针线,给他缝几件衣衫,那里面很亮堂。 偶尔,会对着白云发一下呆,只是偶尔,发呆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隔了一 阵,一点也不会记得。 “武大娘子,借我些针线使使。” 楼底下的王婆,看到我在阁楼里露出了脸,便要唤我借些东西。 “武大娘子……”“潘金莲……” 玩弄着手里的线,我用针扎进了自己的手,但并不觉得疼。 “我曾经是谁?现在是谁?究竟又是谁?!” 我看着鲜血一点点涌出,没有寻到问题的答案,王婆上来拿走了针线,投下了 异样的一个眼神,“武大娘子?”她试探着叫我。 我没有回答。把头埋在双膝里,我哭了。 “我真的就是杨花,没有根的杨花?” 武大晚上卖完了炊饼,回到家,难得地高兴,进来就唤我:“娘子,我兄弟要 回来了!打虎的英雄!是我的兄弟!” “谁?”我还是低着头缝着衣衫,没有抬头。 “武松!”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还没有意识到对于我有什么特殊意义,但就是他帮我 寻到了我的问题的答案。 知道答案的一刻,武松正用他的刀,横在我的脖前。 3 、武松 “我家兄弟明天后晌会回家!” 大郎现在的脸,红得就像新婚当晚一样,还透着一些兴奋,人也格外地精神。 “得赶紧把楼下的房间收拾出来,我们都分开多少年了呀,我的兄弟!” 他忙忙叨叨地四处地找着东西,忽地一下子又住不动,咧开在那里乐了:“嘿 嘿,咱也在这里给兄弟娶一房媳妇!武家就有后了!” 大郎真是一个称职的好兄长,可他这句话,不仅只刺痛了我的心,他的眼角, 也有泪光闪现。 “大郎别急,我去买些菜,你收拾房子,明天好好准备一下,瞧你乐得跟孩子 似的。” 我笑着,挎起篮子走出家门。 走在街上,整个县里都在流传关于一个打虎英雄的传说:“他的个子,足有两 丈,拳头比碗口还粗,不然怎么打得死虎呢!” “听说他打虎之前先喝了好多酒,怪不得有那么大勇气,县老爷派出去的衙役 们都没他一个人的本事大!” “啧啧,真是英雄!” 我边听边想,天哪,听他们这么说,武松得是什么怪样子? 我的记忆里,只有老爷狰狞的脸,和大郎憨厚的笑。 一个英雄,又该是什么样子? 王婆婆走到我旁边,搭讪着跟我说话:“武家大娘子,买菜去呀?听听,咱们 阳谷县好久没这么热闹过啦,大家把武松说得跟个神似的。嘿,别说还跟你家大郎 同姓,不会是亲戚吧?” “那是我家大郎的兄弟。” 我扬着头,没有再看王婆惊诧的样子一眼。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很不喜欢这个 邻居。不过她除了爱占我家一点小便宜外,总是唠唠叨叨的,没做过什么更讨厌的 事情。 “也许是她的眼睛总能比别人多看到点什么吧。”可至于是看到了什么,我没 仔细想过。 现在,我只想快些见到大郎的兄弟。 我家大郎的兄弟,他是一个英雄。 武松回家那天的阳光,非常地明亮。 楼下,给武松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大郎打扫了好几遍,捅掉了各处的蜘蛛网, 清水抹净每个角落,我铺上一床新的被褥,上面有我绣的一对红色的鸳鸯。 鸭子炖得烂烂的,炊饼是大郎新烤的,各式小菜用细纱布罩上,防着小虫子, 大郎在房间里搓着手团团转。 “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大郎的声音里,居然有些紧张。 我仍旧坐在阁楼上,做着针线。不时地向街上看一下,街上和往常一样凌乱, 王婆的茶棚里坐着两三个人。 这时,楼下似乎有了些声音。 “嫂嫂,二弟有理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针线,我抬起头向阁楼下望去— —一个年纪很轻的人站在房间的正中。他没有传闻中那样高大,身体也不是非常地 槐梧,脸上还带着旅途的风尘……我一下子想到了街口那棵杨树,春天里的杨树, 威武,挺拔,年轻,干净。 “二叔辛苦了!”我从阁楼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 “嫂嫂才辛苦,照顾我家哥哥。”我盯着面前这个打虎的英雄,他的三头六臂 在哪?他好像不大习惯,眼睛有些躲避,躲避中我在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王老爷和大 郎都没有出现过的神情:一点点,羞涩。 一个打虎的英雄,会害羞? 这一刻,在我眼里,他不再是一个挥舞着拳头打虎的那个凌厉的武松,他是个 孩子,一个需要人爱需要人疼的孩子。 我是他的嫂子,长嫂如母。 武松做了阳谷县一个捕头。 官不大,事情很琐碎,他穿起了一身官衣,总是忙忙碌碌地四处奔走,我看到 过他用锁链扣住过拘捕的对象,那个时候,他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他是个英雄! 我把收藏很久的胭脂水粉取出来,每天淡淡地涂上一点,这个家里,就有了几 分颜色。有时候,还会插上一朵新开的月季花,白色的。 在家里,我要照顾两个男人的饮食和起居,缝补两个男人的衣衫,他们都是我 生活的重心,我会让他们生活得很舒服,很满足。我都快忘了关于杨花的预言。 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多好。 “给叔叔加床棉被吧。” 用不着大郎的提醒,武松的事情我都记挂在心上,他在家的每个日子,我都特 别地用心打扫好房间,尽量把每个菜做得可口。 唯独有一件事,我没有太用心去做。 “你看看街上哪个姑娘模样俊、性情好配得上咱们兄弟的,家境适当些,咱们 就给他说房媳妇,让他踏踏实实地安个家。” 转过天我就跟王婆婆说了大郎的意思,王婆婆马上跟我历数街上未嫁的姑娘, 模样如何性情怎样,家境是否富足……等等等等……我懒懒地听着,没有发表我的 意见。 那天,我也是涂了点胭脂去见王婆的,她说着说着,停住不动,看着我。 她的眼睛,难道看见了,我隐藏很深的东西? 那是一种,寂寞。 看杨花满天飞,我会砸了面前的镜子,洗掉脸上的胭脂。 我是不是盼着有一个人,爱我? 不是王老爷……不是大郎……不是武松……我要一个,属于我的男人。 我害怕王婆的眼睛,她什么都能看穿。 她笑的时候,我的心又在颤抖了,如同又看到王老爷蹂躏我时的笑脸。 4 、西门庆 天并不晚,可这间房子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只在最左侧,微微露出一点缝 隙,使人可以借那抹微弱的光看清些东西,琢磨些心事。 “杀了武大!” 隔着窗棱射进房间的那抹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原本的风流快意不见了,留 在我心上是一阵惊悸。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躺在身边的人,抑制住一阵呕吐的感觉——是他疯了,还是 我? 第一次看到他的景象,又浮上了我的心头。 在我向王婆提到武松亲事的隔日,午后。每天这个时间,大郎会挑着炊饼担子 上街去叫卖,我总是坐在阁楼上发一阵呆,做一点针线。 “武家大娘子?” 她很大声地叫着我,好像生怕我听不到。 “王婆婆,又借针线么?” 我从阁楼里探出了头去,看着王婆婆,眼睛也扫视到了,茶棚里还有一个,英 挺的身影。 太阳向西而坠,迎着阳光我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 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变得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绸衫。 “小生西门庆,武家娘子有礼了。” 他弯下腰,向我行了长辑。我没有想到他的声音会这么柔,有些像女孩子初次 见陌生人,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可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的怯意,在我低下头向他行礼 的时候,上上下下一直在打量着我。 我有些埋怨王婆,借针线还要带上这个人。 “武家娘子,西门官人可是阳谷县有名的大财神呢,他家的店铺开了十几家, 比起你以前的那个王老爷,还有钱有势得多呢。” 王婆张开她带着皱纹的嘴,不停地在夸我面前的这个眼睛不大老实的年轻人, 根本不再说一句针线的话。 “你看西门大官人多年轻,比你家兄弟武松只年长上几岁,这么年轻就有这样 的身家,啧啧,真让人羡慕哟。” “而且,西门官人还没正式娶妻。唉,不知哪个幸运的女子会有这个福气呀。 老太婆我只能看着啦。” 我装作没听到王婆后边的这句话。 西门庆也没有太在意王婆的这些话,大概是他听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径直走 到桌前,拿起我放在上面刚绣好的枕套。 “武家娘子,这对鸳鸯是你绣的?” 我点了一点头。 “啊,我府上那些绣娘绣的,怎么都不如这个精巧。” 王婆赶紧接过话头:“武家娘子绣活的手艺,真是一双巧手,不敢说比织女, 阳谷县却也再找不出这么精致的活计来。” 我被她说得红了脸,又低下了头。 “一双巧手?我倒要看看。” 西门庆说着竟然来到我面前拉起了我的手,拉到眼前仔细看着。 “真是巧手,巧手啊……”他的手在我的手上轻抚着。 我想抽出来,可是身上根本没有力气。 他的手,也很细,很白。 “西门官人是想订些绣活呢,我跟他推荐了你,武大娘子,这可是个好机会哟, 绣得好西门官人可是不小气,讨得他高兴他可不在乎钱呢。” 我转向王婆,就势把手抽出来,“就怕西门官人看不上自家的粗活呢。” “武大娘子,十天后我来取你绣的这种枕套,上面都要红色的鸳鸯,只要还是 这样子,一只一两银子。” 说完,西门庆转过身,大步向楼底下走去了,风把他的淡绿绸衫,吹得向上飘 着。 我把他们送到了门口,久久站立着没有动。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回头,走了一段路,风把他对王婆的一句话送到我的耳朵里 :“王婆婆,我不会亏待你的……事成之后,再加一倍!” 从一开始,和西门庆的相识就是个陷阱。 王婆在陷阱口摆好了鲜花,我则心甘情愿地,跳下去。 结果,不是飞翔,就会是,堕落。 走回阁楼,里面,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气。有钱的人家,会用玫瑰的花瓣来 泡澡,洗完后,整个身体都是香的。考究男人也不会例外。 我的手上,还残留着被人拉在胸前,细细端祥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温柔。 大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我的手,武松是我的叔叔,他以后会细细地看着他的 娘子的手。 西门庆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温柔的男人。 我用快乐去迷醉,我的心。 在他的店铺里……在大郎和武松都不在家的空隙里……在王婆偶尔关闭的茶棚 里…… 偷来的快乐里,我们都沉甸着不愿自拔。 西门很温柔,一直非常地温柔,我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人……只要他能陪我一 起,偷窃快乐。 因为是偷窃来的,所以我们格外珍惜。 沉浸在最深的快乐漩涡里,我还是一直没问他:“你爱我吗?”也没有问自己 :“你爱他吗?” 黑暗中,我们极度地放纵。 不问爱情。 我偶尔也会注意到,大郎看我的眼神,透出些忧郁。 我们害怕阳光,但阳光总会抓住一点点缝隙展示着它的存在。 “杀了武大!他已经对我们的事情有所觉察,如果他告诉了武松,我们就完了!”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温柔的男人,好像一匹狼,要叼住嘴边的猎物。 “必须做?” “必须!” “怎么做?” “…………”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杨花,永远飞舞的杨花。 “我会停在这个男人身边吗?” 我问自己,但不敢回答。 5 、爱飘零 雨下得很大,将街面浇湿。 我们躲在最黑暗的地方,静静聆听外面狂风的怒吼和大雨的淋漓,他把我搂得 很紧,好像一对松鼠挤在一起取暖。 “金莲,”他叫着我最厌恶的那个名字,“拿着这个。” 我接过一方小小的纸包,认真地听着他的声音:“我们得快点行动,你不是说 武大受了雨着了凉正在吃药吗,你就把这包东西和他的药混在一起……然后一口咬 定药就是药铺给的,不管他们怎么问都这么说。除了王婆婆没人会想到我们,就是 有人怀疑碍着我的势力也不会有人敢出来说话……这个老太婆,哪天我也得解决了 她!” 他眼睛里闪着的光,我想我没有看错,是幽幽的深绿,就像月圆之夜,狼的眼 睛。 “西门,一定要这么做吗?” “一定!” “做完之后呢?”我很温柔地问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结果只会有两种:一是成功,武松和任何人不找咱们的麻烦,你守孝守够了 时间就来做我的娘子,”他摸了一下我的脸,“二是失败,武大死了后武松找我们 报仇,不过你放心,我肯定在他觉察之前先安排好咱们的去处。” “如果不做呢?”我抓住他的手,仍旧放在我的脸上。 “不做就只有一条路:武大迟早发现我们的事情,让他弟弟来杀我们!通奸, 杀死不用偿命的!” 黑暗中,他没有看到我在点头,既然已经开始,也不会惧怕结束。 我只想问他一句话,只关心一个答案。 “西门,你爱我吗?” “…………”窗外的雷声,轰得我的耳朵发疼,“事情完了,我们什么都可以 做,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开始吻我的手。我转过了头。 武大喝完我刚煮好的药,安静地睡去了。 他没有一点痛苦,也没有一丝挣扎,如果不是嘴边残留着一溜血迹,谁都会以 为他正在沉睡——他太累了,应该歇歇了。 “大郎,你走了,解脱了。”我把被单拉起,盖在他的头上。 第二天早晨,我抓乱了头发,对着街面号啕大哭。 我做了一个新丧夫的寡妇,呵呵,我想我穿着一身白衣丧服的时候,应该显得 更窈窕,更漂亮。 我掩着脸,不看任何人,做成伤心欲绝的样子,。其实在心里我只害怕一个人, 不敢面对着他,面对着他我所有的伪装都会刹那间崩溃。武松的眼睛里,混杂着伤 痛、悲哀,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一个英雄,令人心悸的悲痛。还有些许疑惑, 因为太复杂眼神成为一种怪异的悲伤。看着哥哥的尸体,武松没有哭,他的喉咙哑 哑的,已经说不出话。但他还是按照我说的种种乡仪给他的哥哥操办后事,眼睛熬 得很红,有人来了,就招呼一下尽主人的本份;没有人,就静静地坐在棺旁陪着大 郎,彻夜不眠。 王婆婆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热心地跑前跑后,一会哭一会笑,哭着武大的早 丧,笑着招待前来吊唁的人们。 武家兄弟没有亲戚,他们帮助过的邻里和朋友,都带着同样的表情参加丧礼, 对我说着同样的话:“武大娘子,你还年轻,注意些身子吧,唉,武大也没留下个 骨血在这人世上……好容易兄弟回来了,还这么早去了……” 我对着每个人哭,用绣着鸳鸯的手绢擦着眼睛,一天会哭晕几次。 不知道是在哭大郎,还是在哭自己。 静夜,我站在高高的阁楼上,手里端着一杯茶,刚刚喝过几口,还带着余温。 近日的纷乱中,我漫无目的地乱想,不知怎么地,西门站在楼下看着我的眼神,又 在眼前浮现。 “你绣的鸳鸯,好漂亮……” 我微微地笑着,我看到了西门,是不是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从楼上走上来的那个人,手里拿着刀。他的眼睛,充满了质问和仇恨。 他应该这样瞪着我,是我毒死了他的哥哥,我是刽子手。 “叔叔,你来了。”我直视着武松的脸,那张脸在盛怒下仍然英武。 他把一个包袱扔到了我面前:“这是西门庆的狗头!” 我没有吃惊,淡淡地问:“还有,王婆婆的呢?” “也被我杀死在茶棚里!所有害死我哥哥的凶手,一个都跑不掉!” 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朵朵杨花,在飞舞。我很想问武松一句:“叔叔,你看 过杨花飞舞吗?” “我家哥哥哪点对你不好?从小待我恩如父母,含辛茹苦送我学艺,想不到竞 然死在你这毒妇手上!受死吧!” 明晃晃的刀,在我的头顶上盘旋。 “叔叔,你看到过杨花飞舞吗?” 我的语调,一如开始的淡定。杨花,围绕在我全身。 “它们并不喜欢飞,但是它们很轻。在空中,它们尽情的舞蹈,其实是在随风 飘的时候挣扎着停留。人们总是欣赏着它们的舞蹈,并不去想,飞舞的尽头,是泥 塘,是沟壑。” “杨花?无根之花!” “有人说过,我就是,杨花命。” “呸!毒妇,别想辩解了,受死吧!你确是杨花命,命贱如杨花!” 武松的刀,已经高高地举在了半空,我如同看到,他打虎时的威武。 “叔叔,我只想说几句话……我会和你哥哥同样地去了……我的血里已经有毒 ……和你哥哥同样的毒……” “你骗我,你定作着和西门庆苟且的梦,怎会舍得死?!” “西门死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他爱我?”我的眼睛里,闪着乞求的光。茶杯 摔在地上,我捂着肚子。 “…………”武松的刀停在半空没有动。 “西门,你对我,只是欲望……大郎,你去的时候,没有疼的反应。就像你平 时一直那样子地沉默,我真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快乐的……你有个好兄弟,但 没有个好妻子……你等等我,我陪着……在阴间,你会不会爱我,再让我做你的妻 ……” 我又转过头,看着叔叔。 “叔叔,我不是杨花。” 我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拿着刀站立的武松。那些杨花,全在我的视 线中,消失了。 杨花,无根之花,它们在飞舞中追逐自己的归宿,它们有同伴,有欣赏的目光。 是爱情,在飘零。 我,什么都不曾真正拥有过。 我,不是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