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去找了" 黑框眼睛" ,跟她说了很多话,我提到了苏谨彭,提到了杉菜,提 到了很多依然在我记忆里封存的人和事,却独独没有提到谢言,她的离开成为我心 口上一道明媚的伤疤。" 黑框眼镜" 托着下巴很安静的听我说着,时而微笑,时而 皱眉,最后她并没有对我说过的话做任何评论,而是站起身,给我一个阳光明媚的 笑容," 林峰,你饿了吗?" 我说:" 不饿,就是渴。" 她要给我倒水,被我拦住。 我说:"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知道有一家店卖的冰粥很好吃。" 她很顺从的跟我走 出那间白房子,外面的阳光真好,只是感觉照不到我的身上。 当我和她在那家冰粥店面对面坐下来时,我告诉她," 我以前经常和一个女孩 子来这里。" 她问我:" 是杉菜吗?" 我摇头," 不是。" 她耸耸肩,没有追问下去。我们透过玻璃窗看马路上的行人,很随意的聊着天, 天色渐晚的时候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拒绝了,因为我突然很想去看看" 武汉小老头" 。 我记得有次和杉菜从冰粥店里出来, 恰好遇见" 武汉小老头" ,谢言热情的上 前打着招呼:" 逛街啊李老师。" 他目光躲闪着," 啊,逛逛,那什么,你们也逛 逛?" 我噗嗤笑出声来,心想这是怎么了,平时在学校里对我们那么耀武扬威的, 怎么出了校门就变成一只温顺的老猫了呢。谢言用力捏了捏我的手,仰起头温和地 对他说:" 我们刚从里面吃了点东西。" 他也象征性的咧嘴笑了下," 吃东西好啊, 吃东西好。" 我憋住笑,把腮帮子鼓成两个气球,等我们分开后,谢言斜眯着眼睛 看我," 瞧你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站在马路牙子上捧着肚子笑弯了腰,我说 :" 谢言,看出来了嘛,原来小老头也不过是只纸老虎。" 她叹着气,认真看着我, 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林峰,什么时候你能认真了解和关心一个人,你也就成长 了。" 我以前常害怕突然遗忘一些东西,现在我却更加害怕被生活所遗忘,现在的我, 很想去联络一些人,哪怕他们在我曾经的生活中只是一粒微尘。 " 武汉小老头" 的状况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我去的时候,他的家门没有 锁,虚掩的防道门里传出微弱的光。我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试着推门进去, 大厅里没有人,天花板上那只水晶玻璃的小吊灯泛着幽暗的光。整间屋子异常静谧, 仿若一场华丽盛宴后的冷清。 " 里面有人吗?" 我轻声问了一句。 " 谁啊?" 卧室里传来的寻问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声一起冲进我的耳朵里。 " 是我,林峰。" 我答着," 我能进去吗李老师?" " 是林峰啊,进来吧。" 我闻声推门进去,眼前,一个瘦弱老人一手抵着胃,一手扶着床沿,艰难的喘 息着,从喉咙里不断发出的呻吟声仿若痛苦的哀鸣。房间里微弱的灯光把他转化成 窗前一道冷清的月光,看起来那么凄清苍凉。 " 李老师你怎么了?" 我走过去搀扶他。 他一边试着在我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一边冲我摆着手," 胃疼,没事,老毛 病了。" " 我送您去医院吧。" " 不用,你去厨房给我倒杯热水吧林峰。" " 好," 我从床上拿了个靠垫放到他背后," 您坐好,我去给您倒水。" 当我把盛着热水的杯子放到他手里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双手冰冷,而且抖得厉害, 再看他的脸已经满是汗水,仿佛刚刚遭遇了一场暴风雨。" 不行," 我说," 您一 定要去医院,我送您去!" 他反复推说不用不用,可身体已经完全没了挣扎的力气。 医院,张冉冉乜斜着眼睛看着我," 怎么又是你,你最近好象特别喜欢往医院 里跑,不是勾上哪个小护士了吧?" 我双手合十冲她作了个揖," 你饶了我吧小天使,我是最害怕闻你们这里的消 毒水味儿了,我今儿过来完全是助人为乐。" " 哦?"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你今儿是助谁之乐了,说来我听听,看我认 不认识。" " 别说,你还真有可能认识他,我们男生宿舍以前的那个宿管你还记得吗,就 头顶常年带顶小毡帽的那个。" 我边说边比划着。 " 谁?林峰你说谁?" 她的神情突然变的很紧张。 " 哦,他姓李。" 她瞪着一双大眼珠子,抓住我的脖领子,几乎要蹦起来,冲我嚷嚷着:" 你他 妈为什么不早说?" " 你也没问我啊。" " 你......" 她伸出右手指着我的脑门儿," 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你,傻逼, 大傻逼!" 她边指边蹦起来嚷嚷着。 " 傻逼是俩字。" 我提醒她。 她伸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气哼哼地转身离开。我在后面叫了 一声:" 张冉冉,你怎么说着说着突然急了?" 她停住,转过头来问我:" 林峰,你知道你送过来的那个人是谁吗?" " 我刚不是跟你说的清清楚楚了吗,他姓李,我们男生宿舍以前的宿管。" " 林峰你听清楚了,他是我的亲公公,我老公的亲爹!" " 你公公?"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家那位不是姓万吗?" " 放屁," 她的情绪很激动," 他叫李万青!" " 哦," 我一副豁然明了的样子," 这个世界真是小啊。" " 我得去看看他。" 她边说边朝急诊室走去。 我走到楼道的尽头,打开一扇窗子,又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放在嘴里静静 地吸着。窗外,本已落到地面上的小树叶悠哉地在半空中跳着舞。我的心里突然掠 过一丝慌乱和不安,我突然想到谢言离开的那一天,外面的风也是这么大,我眼睁 睁地看医生把她推向另一个世界,我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又吻,有人过来拉 我,我瘫坐在医院的廊道里迟迟不肯离去。杉菜跪在我的脚边,哭着对我说:" 我 们回去吧林峰。" 我把她甩到一边,恶狠狠地说:" 你离我远点,我以后再不想见 到你。" 她哭着瘫坐在我身边,央求着:" 林峰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千万别赶我走。 " 我不理她,她就那么静静地陪我坐着,很长时间,直到医院里的保安把我们赶了 出去。" 黑框眼镜" 曾说过,在我们的一生中难免会犯下一些错误,到我们晚年的 时候能够贮藏在我们心里的往往不是那些耀眼的辉煌,而是轻狂时代所酿下的那杯 苦酒。那么,我该如何拭去自己给别人造成的那些伤害呢? 大约快燃尽一根烟的的功夫,有人走到我背后,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 紧紧捏住手里的烟头,转过头去,张冉冉一副惆怅的表情呆望着我," 还有烟吗? " 我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对了,李老师,哦不,你公公到底得了什么 病?" 她倚靠在墙壁上,沉重的叹了一口气,许久才从喉咙里冒出一句话," 胃癌, 晚期。" 我周身不禁打了个趔趄,还没完全燃尽的烟头烧到我的手指,有点疼。" 什么 ......什么时候发现的?" " 半个月以前。" " 你们为什么不让他住院,不是我说你张冉冉,瞧瞧你们这群操蛋的儿女,就 算是医生护士又有个鸟用,自己的亲爹得了癌症都能不闻不问,还指望你们拯救别 人,快别害人了你们。" " 林峰你说够了没有?"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瘦削的脸上缓缓溢出一股无以名 状的忧伤,仿佛即将要遭遇一场飓风的扫荡," 你以为我们没有劝说过吗,我们甚 至用过了你能想象到的各种方法,可他就是不肯住院,对于一个生命的时日已经屈 指可数的老人,除了尽力满足他的要求,我们还能怎么做?" " 那你们也不能把他自己放在家里等死吧?" " 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我们也劝过他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可他说什么也不乐意, 你以为我们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心里就好受吗?" 泪水从她那双大眼睛里扑 簌簌地涌出,我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反复问我:" 林峰,你看到他的样子 了吗,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 她的声音已经彻底哽咽," 他疼成了那个样子,而 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无奈的 了吧,当面对死亡的时候,无论你多爱那个人,你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你无能为 力。谢言离开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让那辆车撞到我的身 上,然而,我不能为了表达自己的爱和愧疚之意,而去企求上苍再降临一场相同的 车祸。事实上,除了默默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实,我什么也做不了。 和张冉冉分手后,我又去看了看苏谨彭,他告诉我他明天就想出院,他再不想 再在这充满消毒水的地方呆下去了。他说:" 林峰你知道吗,在这地方呆的久了会 让你对生命的逝去感到麻木。" 我也是进来的时候听小护士说,住在苏谨彭对面的 那个小男孩刚刚离开这喧腾的世界,我想象不到现在苏谨彭的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担 心和沮丧。 转天, 我和苏谨彭的妈妈接他出了院, 他撑着那条缠满石膏的腿问他妈:" 我 爸怎么没来?" 他妈耷着眼皮,愤怒地说:" 不知躲哪鬼混去了。" 苏谨彭张了张 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也是在许久后的一天看到他爸搂着一个 三十来岁的女人轧马路,才突然明白一切。当然,这是后话了。那天,我和苏谨彭 坐在他家楼下的小饭馆里聊了很久,我告诉他" 武汉小老头" 竟是张冉冉的公公, 他边笑边吐着嘴里的烟圈说:" 真他大爷的猴子拉屎,缘分啊。" 我们一起回忆起 许多当年发生的趣事,记得有一次,我和苏谨彭参加假面舞会回来,路过宿管室, 当时正好是" 武汉小老头" 当班,我们突发奇想,想吓唬吓唬他,于是苏谨彭带上 他的" 牛头" ,我带上我的" 马面" ,我们边跳着僵尸步边咆哮着从他的窗前经过, 谁知他竟拿着笤帚冲出门外,嘴里还不时念着什么咒语,我和苏谨彭躲在窗子底下 乐的满地打滚。天晚的时候,我背着苏谨彭上楼,他突然对我说:" 林峰,你和小 老头经常联系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喉咙哽咽,嘴张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 来,我没有勇气告诉他小老头得了癌症,因为我实在不愿再打击他那脆弱的小心灵 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