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铜鼓山 作者:唐山 在重庆与四川交界的深丘地带,突兀起一片山地,海拔七、八百米,方圆几十 里,山上山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形地貌,山下一马平川,山上则是典型的山区— —铜鼓山,山上有一个寨子,相应就叫铜鼓寨。 山崖边,有一棵黄桷树,树叶葱笼茂盛,树根盘根错节,人们已经不知道它究 竟活了多少年了,从娘肚子里出来,它就在那儿立着,到死,它仍孤零零地立在那 儿。这里是通向山里和山外的必经之地,进山的人,爬了那几百级石梯,也累了, 要放下担子在这里歇歇;出山的,望着那几百级石梯也发愁,要放下担子抽抽烟, 他们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即便是 山里人,要挑着担子一口气走到山下,也 是不容易。渐渐地,无论上山的还是下山的,无论挑担子的还是打空手的,达了这 里都要停下歇歇,夏天坐在树荫里,尽情享受山口的凉风,冬天则找一个背风的树 洞,躲进去抽一袋叶子烟,然后拍拍屁股,伸伸懒腰,有担子的挑上担子,各赶各 的路。这时人们心目中的铜鼓山,实际上就是这棵黄桷树,山外几十里,人们都会 指着那棵黄桷树说:“看,那就是铜鼓山。” 离黄桷树五十开外,有一股不知从山里什么地方流出来的山泉,说来你可能不 相信,那山泉冬暖夏凉,有一股回味甜,,这也可能是这棵黄桷树之所以成为“铜 鼓山”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知是那一位能工巧匠在什么时候在那山泉流过的大青石 上凿了一个稀饭瓢状的小坑,于是“瓢儿井”就叫开了,一直叫到现在。 我的老家就在铜鼓山的山寨上,吃的水还是用破开的竹筒引来的山泉。那一年, 爸爸成了历史反革命,被遣送回原籍接受监督改造,我和爸爸一起回到铜鼓山,那 是我第一次回到铜鼓山。 刚从城里来到乡下,对什么都感到新奇,那时我八、九岁,还不知道自己已成 了铜鼓山人,是同爸爸一起回来接受监督改造的,只觉得好玩。铜鼓山人把红苕说 成“红饶”,还爱说“么个”、“好日怪”,开始我不大懂得意思,后来我懂了, 就成天念着“红饶是么个,好日怪哟”。等我对这个也不感兴趣时,就缠着同院子 的财哥一起用竹篾片编各种小动物。财哥大名叫唐福财,大人都叫他“财狗”,爸 爸不准我这么叫,依着辈份叫他“财哥”。财哥的手很巧,拿着篾片在手里几翻几 翻,小动物就成了,蜻蜓啦,麻雀啦,最绝的是还能编出胖嘟嘟的猪儿虫,象真的 一样能向前蠕动。若现在拿到小学门口一站,准能惹得许多小学生没心思上课。 可我不喜欢他,瘦壳伶当的,才十四、五岁就抽烟,还是叶子烟,人没走拢, 烟味先到了,嘻嘻一笑,露出两瓣又大又脏的大板牙。有时候把我惹火了,我就叫 他“豺狗,汪汪汪”。 财哥不光手巧,肚子里知道的东西也不少。我和爸爸刚回铜鼓山的第二天,他 就对我说瓢儿井的水是 甜的,我不信,那水又没放糖,怎么会甜呢,于是他便硬 拉着我去尝。 水很清亮,清亮得可以见到瓢儿底,瓢里满了,就顺着瓢把往下流。我趴在大 青石上喝了几大口,那水果真甜丝丝凉悠悠,一直甜进肚里。我巴巴嘴,还有一股 牛奶香呢。 真日怪,水怎么会甜呢! 财哥还告诉我,我们家是住在一个堂客的奶子上。怎么这么倒霉,我们是住在 堂客的奶子上。于是他便又拉着我去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财哥嘻嘻直 笑,朝远处指着说:“你看嘛,那是手,那是脚,我们房子就是大奶奶。”说完笑 得在地上打滚。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慢慢看,嘿,还真象那么回事:有头,有身子,那分开的两 座小山脉就象一个躺着的女人张开的两条腿,我们家的房子就是那女人的大奶子。 吃晚饭时,我向爸爸说起了这事,爸爸咽下一口饭,扶了扶眼镜告诉我,瓢儿 井的水是从山里面的暗河里流出来的(山里面还有河?),因为没受到污染,很干 净,所以有一股淡淡的回味甜,就象老窖(老窖又是啥东西),藏得久,醇香、回 甜。 至于我们家在女人的大奶子上,爸爸说那是由于地球的内营力造成的。对这样 的地方,铜鼓山老一辈人把它叫作“美人晒羞”,出生在这里的女人都很漂亮。这 我相信,财哥的姐姐秀蓉、郭家院子的芳芳,就比城里那些头上扎两个尖尖、腰上 捆根皮带的女孩好看。 吃完晚饭正在洗脚,二爷就带着财哥来了,财哥的爸我叫二爷,是爸爸的远房 堂兄,二娘早死了,就和秀蓉财哥三个人过,这老头子很讨厌,三天说不出两句话, 老是抱着早已熄了火的叶子烟棒直瘪嘴,从来没洗过脸似的眼角堆满了眼屎,象一 部什么电影里的地主分子,对秀蓉凶巴巴的,对财哥却好得不得了,还叫财哥念书。 财哥手巧,知道的事也多,念书却笨得很,一拿起书就打瞌睡,十四、五岁了,还 在念小学四册。别人都劝二爷别让财哥念书了,在队里干活还能算个半劳力,每当 这时,二爷总是取下他的叶子烟棒,闷闷地说:“读书是屋基出,闰娃子(爸爸的 小名)小时候还不是一天到晚光贪耍。”二爷相信财哥会象同一屋基出来的爸爸一 样读上大学,只是年龄还没到。几乎天天晚上都来让爸爸教财哥念书。 我不想见这老头子,就缩进床里装着睡觉。 财哥真笨,爸爸教几遍了,还“四四方、四四方......”读不下去,我在床上 都记熟了。二爷非得要财哥背,说今天不背出来明天又有新课了。我可怜爸爸,爸 爸一天太累了,除了每天出工挣工分,回家还要煮饭喂猪照顾我,这会儿眼睛红红 的。 我想叫爸爸早点睡觉,就说:“二爷,我帮财哥背。”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 我一说话把他们吓了一跳。爸爸看看我,又看看财哥,点点头同意了,于是我就照 我听到的噼噼叭叭得念道:“第四课 晒谷场 晒谷场,四四方,谷子铺在晒场上。 队长叫我守晒场,我拿竹竿站场旁。 我家有只老母鸡,带群小鸡要进场。 我挥竹竿赶呀赶,赶的它们逃得慌。 恰好队长看见了,夸我爱护队里粮。 我说队长不要夸,热爱集体理应当。“ 背完了,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字,得意地看着爸爸和二爷。 这时候,财哥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又大又脏的牙齿露在外面。二爷气恼地朝 财哥就是一烟棒老壳,惊得财哥跳了起来,口水还挂在胸前。二爷无可奈何地把财 哥拖走了。 睡在床上,我问爸爸:二爷为什么只让财哥念书而不让秀蓉念书。 爸爸说:“因为秀蓉是女娃娃。” 我又问:二爷每天在开什么会,每次回来都气呼呼的。 爸爸说:“驻学习班。” 我问:二爷那么老了去学习为什么还不高兴。 爸爸没有说话。 爸爸睡着了。 这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带着小弟弟回来了。 铜鼓山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没有没背过背篼的,刚学会走路不久,背 着个鸡蛋壳背篼,跟着哥哥姐姐到山里割草砍柴,男的到了十五、六岁,算得上半 劳力了,就扛着锄头跟着那些堂客去队里挣工分,女的一直背到出嫁,铜鼓山人都 是这么过来的,我现在是铜鼓山人了,铜鼓山人要经历的,我也得经历。况且妈妈 在山外一家公社医院,儿的户口随母,我和弟弟是城镇户口,妈妈那点工资连口粮 都买不回来,生活相当困难。于是,我走上了铜鼓山人一辈子要走过的第一步:背 背篼。 那时候,我和爸爸喂了一头猪,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打猪草,跟着财哥,每天满 山地跑,即便是附近有猪草,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跟着财哥一起打猪草,根本就没有找,背篼一丢,就听财哥讲些乱七八糟的东 西。 财哥鬼精灵,不是他爹给解放军带路攻打铜鼓山,真真骇死五个土匪,就是他 在学校如何把猪儿虫放进女同学的书包里,吓得那些女娃娃惊叫唤,再不就长声吆 吆地冲着山里喊:“保娘哎,保娘哎,你干儿子肚皮痛呃——保娘哎......”究竟 是什么意思,现在我也不明白。 等到天要黑了,我为我的空背篼发愁时,财哥才神秘地一笑:“走,跟我拿草 去。” 我茫然跟着财哥走到女娃儿中,只有这时,财哥才跟女娃儿一起耍。这里有他 姐姐秀蓉、郭家院子的芳芳。财哥走进去,拉着芳芳的背篼,嬉皮笑脸地说:“来 不来,打桩?” “哪个跟你发损子的(短命)来打桩,不要脸。” “你这堂客就不敢来”财哥男子气十足地说,气得芳芳直叫:“哪个不敢来哪 个不敢来,你才是堂客。发损子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打桩”,为了看他们打桩,早把猪草的事忘了。只见财哥找 来一块长方形的石块立在那儿作“桩”,用镰刀在离“桩”十多步远的地方划一条 线,参加者每人拿出一把草放在一边,站在线上用镰刀打“桩”,谁先打倒“桩”, 谁就赢把几把草。开始财哥总输,输了也不割草,趁大家不注意飞快地从别人背篼 拿出一把来打下一盘。眼看财哥已输了五、六把草了,我在一边都替他着急,他却 没事地冲我咧嘴一笑,那令人讨厌的大黄牙又露了出来。我气恼地把头扭向一边: 尽吹牛,连堂客都打不赢。 又该打新的一盘了,我禁不住又回过头去看。这次财哥真准,“嗖”地一 声, “桩” 应声而倒,财哥赢了!我高兴地忙跑过去帮他搂草,他得意地咧着大黄牙看着 我把别人的草装进他的背篼。 这以后财哥盘盘都赢,背篼都装不下了,而秀蓉和芳芳她们几个女孩的背篼的 草越来越少。秀蓉想不来了,芳芳红着脸偏要来,她干什么都不服输,一面骂着 “发损子的”,一面又从背篼里拿出草来。这时财哥宣布不来了,理由是天要黑了, 不管芳芳怎么骂,他都不来了,还刮着脸羞芳芳:“堂客臭堂客,赢得输不得。” 芳芳也不示弱:“猴子刨屁股,刨得光秃秃。”她急得快要哭了:割不满一背,回 去要挨骂的。秀蓉却一声不吭:反正都输了,再吵还是输。 财哥见芳芳急成那样,便从他赢的草里拿出一半:“哪个拿一把猪草来,我给 他两把羊草?”猪草是细粮,羊草是粗粮,可以一把换两把,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了, 回去还有很多活路等着呢,况且猪草也与羊草一样遍地都是,百根草呀,布菜呀, 还有奶浆草,全是猪喜欢吃的,那些输了羊草的女娃娃,都愿意找一把猪草来换两 把羊草,以便能装满背篼早点回去。只有芳芳一个人不愿意,她也不吵了,蹲在一 边发狠地用镰刀铲草,地皮都铲起来了,快得手和镰刀都分不开了。 财哥换来的猪草都给了我,我那“鸡蛋壳”马上就满了,他又把草分了些给秀 蓉,财哥抛松抛松一小背就可以回家,秀蓉可不行,不割得栽尖栽尖一大背就回去, 非挨她爹的骂不可,那鬼老头子。 天全黑下来了,爸爸也从队里回来了,我不知道芳芳割满了没有,回去晚了要 挨骂,割不满回去也要挨骂,今晚她挨骂是挨定了。我突然有点恨财哥,要不是他 提议打桩,芳芳今晚就不会挨骂了,芳芳也真是的,象秀蓉那样多好,你犟,还是 得输,跟财哥打桩,有你赢的? 财哥除了割草,家里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秀蓉可没那么松活。平时她不声不响, 三天说不出两句话,一副打不湿拧不干的样子,只知道干活,放下背篼,提起潲桶, 放下潲桶,又那起鞋底,自从二娘死后,家里家外,人亲客往,一家三口人吃的穿 的,全由她一个人包了。在铜鼓山,十一、二岁的妹子就放了人户(订了亲),到 了十七、八岁,就吹吹打打出嫁。秀蓉也在几年前就放了人户,要不是怕财哥两爷 子过不下去,早就出嫁了,照理,这样好的妹子家该不会挨骂了吧,可不,她经常 挨他爹骂,那死老头子,在外面话都不敢大声说,在秀蓉面前却不象是她亲爹,凶 神恶煞的。他们家晚饭吃得晚,常常在我们睡了,还听见他骂秀蓉:“你这小温神, 啷个不跟你娘去死。”“看你这稀垮垮的样子,嫁给哪个要。”他忘了秀蓉早放了 人户。秀蓉的德性也好,没听见她哭,也没听见她闹,只说:“爹,你洗脚。” “爹,快去睡瞌睡。” 这段时间已经有很久没听见秀蓉挨骂了,白天见了二爷,那几根山羊胡子抖动 得更厉害了,见了我,害怕似地赶紧从我身边走开,这样,我倒不象以前那么恨他 了。 一天晚饭后,我去财哥家看他今晚为什么没来补课。嗬!今晚他们家是怎么啦, 两盏煤油灯点得大大的——平时他们家有时打黑摸也不点灯,那很费油。三大碗白 米干饭摆在桌上,桌子中间摆了三、四个菜,中间一碗黑乎乎的好象还是肉。 一问才明白:今晚他们家尝新。 尝新,就是每年吃第一顿新米饭。铜鼓山人的主食是红苕,俭省着吃,当年的 红苕能吃到第二年产新,今天是红苕,明天是红苕,上顿是红苕,下顿还是红苕。 过年也得在饭里掺些红苕,一年当中只有一顿吃的是净白米干饭,那就是尝新 这一天。所以人们盼这一天,不亚于盼过年,对这一天的隆重,不亚于过清明节。 弄好饭菜摆上桌子后,先舀一碗喂狗,据说谷种是狗带来的。再舀一碗供在香 火上,敬祖先,然后是公公、婆婆、爹、娘、大哥、大姐,等这一隆重而烦琐的仪 式结束,才可以随心所欲地吃。人们,特别是小孩子,会在这一天饱胀一顿,“白 米饭下腊肉,莫跟别人讲,”有时会胀得人几天吃不下东西。 等二爷一家吃完“尝新”饭,我问财哥去不去补课,二爷说:“不去,今天我 给他放假。”可能是吃了白米饭来了精神,二爷今天显得非常高兴,他用粗糙的手 摸着我的脸说:“娃娃你的脸好嫩,以前财娃的脸也这么嫩,后果吃叶子烟给吃粗 了。” 他用右手拍拍我的左脸 .“这边是笑脸。”又用左手 拍拍我的右脸:“这边 是哭脸。 来。娃娃,是哭一下还是笑一下给爷看?“ 趁着他高兴,我也用右手拍拍他左脸,又用左手拍拍他的右脸说:“二爷你笑 一下给我看。” 二爷真的“嗬嗬”地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屎在眼角直颤:“城里 的娃儿就……就是精灵。” “爹,你给山山摆个龙门阵吧,就摆那年打铜鼓山,你给解放军带路的事。” 财哥也趁二爷高兴插话说。 不知为什么,财哥的话使得二爷的脸马上沉了下来,瘪着嘴不说话。 财哥象做错了什么事似地赶紧说:“不、不、爹,不摆龙门阵,就给山山做竹 号……” 二爷不说话,屋里只有秀蓉收拾碗筷的声音。“好,好,做竹号,娃娃,爷今 年给你做竹号,还不晓得明年能不能给你做呢。财娃,把竹筒拿来,今天我给山娃 子做根最好的竹号。” 一会儿,财哥拿来了几节削好的长短不一的大小竹筒。二爷拿来左比右比,削 了又削,然后一节一节地接上,他边接边唱:三十晚上大月亮,强盗进来偷尿缸, 聋子听见脚步响,瞎子看到翻院墙,爪手上前抓一把,跛子跟着追一趟。 ......一会儿功夫,一支竹号就做好了,二爷拿到嘴边试了试,有些漏气,他 又用手拧了拧,给了我,叫我先放在水里泡几天就不漏气了。我放在嘴边吹,使出 吃奶的力气也只“呼呼”地吹不响。 二爷说:“娃娃家不要吹,吹竹号没出息”自己却进屋拿出一支竹号来,看来 这支竹号已经有些年生了,在煤油灯下闪闪发亮,他拿到嘴边,“呜——”地一声, 惊得煤油灯颤了几颤,他抹抹嘴,吹了起来。 呜——嘟嘟——,呜——嘟嘟——,呜——嘟嘟嘟——。 二爷干瘪的脸象含了两个核桃,山羊胡子直抖,眼屎快要掉下来了。他翻来复 去就是“呜嘟嘟,呜嘟嘟”,吹不出别的什么来。 慢慢地,二爷好象忘记了我们,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和一个人在说话:呜—— 嘟嘟——,呜——嘟嘟——,呜——嘟嘟嘟——。单调的竹号声,拖得很长很长, 在夜里传得很远很远,象是女人在哭丧:你——别走——,你——别走——,你— —别走哇——,我正对着的门外黑黝黝的,正吹着一股阴冷的风,我突然感到害怕, 紧紧地靠着二爷。 这时秀蓉提来一桶水:“爹,你洗脚。” “洗脚洗脚,洗你娘的鬼。” 我不明白二爷为什么发火,大概是吹竹号吹走了他的魂。他不再理我,又象平 时那样闷在一边抽他那长长的叶子烟杆。 核桃熟了。 一天,我和财哥趁二爷去学习班不在家,合伙偷了他家的核桃,我再三向财哥 保证不告状,二爷回来我也真的没告状,可最后还是被二爷知道了,我从没偷过人 家的东西,这次偷了二爷的核桃,一见他阴着脸从田坎那边过来,我心里就咚咚乱 跳,可能是他见我神色不对,又发现我两手还有核桃浆,于是,我第一次的偷盗行 为暴露了。 本来这些日子二爷就象那个借他米还他糠似地整天脸丧丧的。况且他家的东西 又不是随便能吃到的,这还了得,他狠狠地把财哥打了一顿(他当然不敢打我), 这可更不得了,从来没挨过打的财哥挨打了,他又哭又闹,第二天睡在床上不起来, 秀蓉把饭端到床上他也不吃,羊草也不去割了。二爷没再打他,两顿饭没吃又去学 习班了。 我真有点可怜二爷,他不想学习却天天被逼着去学习班。听秀蓉说,二爷经常 不吃饭,夜里也在呻唤,脾气越来越怪。秀蓉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发现二爷老得 很快,脸只剩下一张皮了。 财哥不去割草,我只好就跟着秀蓉和芳芳去,没人打桩给我赢草了,我只好自 已满坡去找,也不知过了多久,隆隆的雷声把我惊醒,抬头一看,一块乌云就压在 我头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秀蓉和芳芳都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有些害怕,大声喊:“秀蓉、芳芳”“芳芳、秀蓉”,她们连人影也没有。 雷是那么响,闪电也是那么扯,我更害怕,我都要哭了。 翻过一道坳口,才看见她们都蹲在那儿,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象发现了救星, 大声喊着“秀蓉”朝她们跑去。 芳芳一见急了:“别过来,快走开快走开。” 见她那样,我偏要过去:“要下雨了,你们不知道哇。” “发损子的,砍脑壳的,我晓得了,你不要过来。”芳芳叫道。 我停了下来,猛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们在撒尿,脸马上“呼”地热了, 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好一会儿,才逃也似地跑了。刚跑进一个山洞,雨就落 下来了,不久,秀蓉她们也进来了,一个个淋得透湿,芳芳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 一边嘻嘻哈哈打闹:“这背时的天,好好的,哈哈儿就下大雨了。”秀蓉却不慌不 忙,好象天垮下来也不关她的事。 洞子很小,雨水飘进来吹在身上冷嗖螋的,我打了个喷嚏,见我这样,秀蓉忙 用她那门板似的身子坐在门口,这下,风就吹不到我和秀蓉身上了。芳芳把我往她 身边拉了拉:“来,我们坐拢点,热和些。”她的力气真大,我一下子倒在她身上, 全身暖和和的。我挨着的是女人温暖的身子,这使人有些不好意思。芳芳象拍小孩 似地拍着我,就象在妈妈的怀里,雨渐渐停了,芳芳却把我越搂越紧,没有要出去 的样子。从秀蓉肩上射进一束光,刚好射在芳芳脸上,使她的脸和颈子显得好白好 嫩,额头上搭着一绺湿头发,眼睛象瓢儿井的水一样清亮。我越看越不象平时的芳 芳。她拍着我,轻轻地哼起了歌,那歌很怪,象是歌又象是在哭:正二三月桃花开 呀爹,女儿出嫁口难开呀爹。 想我爹爹把我爱呀爹,从小心疼叫乖乖呀爹。 …… “哎呀不要脸,还没嫁人就哭嫁了。”秀蓉突然说道。 “我就要哭嫁,”芳芳歪着头说,又大又亮的眼睛一闪一闪:“今天我哭来耍, 二天我真哭,我不相信你嫁就不哭,不哭没人要。” “没人要我就不嫁,一辈子跟我爹和兄弟过。”秀蓉认真地说。 “你跟你爹和兄弟过,我就要嫁,嫁到山外坝子去,铜鼓山一天到黑啃猎脚杆 (红苕),你以为多安逸呀。” “自己早就和九九好上了,还要嫁到山外去,看你嫁几个男人。”秀蓉说完咯 咯地笑了,我几乎是第一次听见她笑。 “哎呀死秀蓉,我说要嫁到山外去就嫁去了呀,金子银子请我也不去。九九他 有哪能点好,只不过……只不过他力气大。” “你啷个晓得他力气大,他亲你了呀。”今天秀蓉是怎么了,越说越没遮拦。 “骚秀蓉,我不跟你讲了。”芳芳把头扭向一边,弯曲着小手指勾了勾那绺湿 头发,低低地说:“只不过我没准他亲。” “我准他亲。” 我一直在听她们说,猛一插话,气得芳芳掰着我肩膀直摇,骂着“发损子的。” 我最恨她骂我“发损子的”,车转身不理她。 雨早已停了,外面传来嘀嘀嗒嗒的滴水声,我默默地数着,想回家了。 突然,芳芳叫道:“秀蓉,你过来。” 芳芳把嘴凑到秀蓉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秀蓉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恼怒道: “不要脸,你给她当堂客。” 我问给谁当堂客,“给你。”芳芳低声求着秀蓉:“来嘛,又不是真的,我给 他当堂客,九九他……”话没说完,脸就红了。 秀蓉毕竟老实,经不住芳芳这么一求,真的来给我当“堂客”了,我觉得挺好 玩,就这样,在这潮湿的山洞里,在芳芳乱七八糟的叫喊声中,我和比我大十岁的 秀蓉“拜堂”了,依辈份,秀蓉是我姐姐呀! 拜完堂,芳芳又发表了一段宣言:“从今天起,秀蓉就是山山的堂客了,要是 山山变心,就……就从铜鼓山上掉下去摔死。”说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怎样的“婚配”,这时芳芳想的是九九,秀蓉想的可能就是她那没见过几 次面而又从未说过话的“他”,而那时的我,是一个啥事也不懂的毛孩子。在铜鼓 山。 婚姻大事就是如此简单而又复杂,象芳芳这样的驱使,象秀蓉这样的服从,可 她们不知道,最终她们都得去嫁给远方不相识的男人。 冬天到了,铜鼓山的冬天很冷,也很美,象一个全身洁白的女人静静地躺在那 儿。 挖了红苕以后,队里就没有多少事干了,家家户户都缩在屋里煨红苕吃。二爷 和队里几个地富反坏,就趁这农闲时抓紧“学习”,财哥没人管,也不去上学了, 整天不是编蜻蜓啦,麻雀啦,就是吹竹号,财哥吹竹号现在已经吹得很好了,毫不 费劲就能吹出“呜嘟嘟”的响,象所有铜鼓山人一样,吹的都是“呜——嘟嘟——, 呜——嘟嘟——,呜——嘟嘟嘟——”,吹不出别的什么来,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好 玩的。 二爷老了,老得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从学习班回来,就坐在家里,缩成一团, 又瘦又小,那堆满眼屎的眼睛被寒风吹得常常流泪,红红的,快要烂了。 晚上,我去找财哥,他已经睡了,只有秀蓉和二爷坐在桌子边,桌上的煤油灯 已经结了很大一朵好看的灯花,拇指大的灯下,秀蓉勾着脑壳在弄着辫子,谁也没 说话。 良久,二爷才以一我从没听到过的声音说到:“秀,你安心去吧,你也不小了, 媒人来催过两、三次了。女娃大了,总是要出去的。自从你娘过世后,烧茶煮饭, 鞋脚针线,把你苦了,爹待你不好……”顿了顿,二爷又说:“你不要总惦着我和 你兄弟,财娃也大了,郭家院子你五娘今天来给他提亲,马颈坳的人家,过两年把 人接进来,你兄弟也好了,只是苦了你,秀!” 过了一会儿,秀蓉低低地叫道:“爹……,”她抬起头,她哭了,她一下子扑 在二爷身上:“爹……,爹……,我不想出去……” 二爷用瘦骨头嶙峋的手抚摸着秀蓉的头发:“秀,别哭,别哭,爹是为你好, 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八。”二爷烂兮兮的眼睛流出了眼泪。 腊月二十七下午,男方过礼的来了,几个大汉抬来了贴着红纸的半边猪肉,一 担米,两套新衣服,还来了三个比秀蓉稍小点的女娃儿,都穿得红红绿绿的,她们 是来接新娘的。 二爷家里,一大早就忙开了,几乎全队的人都来帮忙了,把二娘出嫁带来的架 子床、三抽、柜子搬出来洗得干干净净,那是秀蓉的嫁妆;二娘带来的长枕头,重 新装进谷壳,扎上一张红纸,堆在柜子上,那是给过礼的人看的。 上午,秀蓉还在忙这忙那,下午,就由郭家院子的五娘陪着上了床,放下帐子, 准备“哭嫁。”哭嫁是铜鼓山的女娃娃特有的权利,也可能是唯一的权利。芳芳说 过,不会哭嫁的女娃儿没人要,其意思谁也说不上来,大概是舍不得娘家人吧。 本来哭嫁应该由娘家人陪哭,二娘死了就由五娘来陪。五娘用纸包了把木梳, 放在嘴边“呜呜呜”试了试,这是“引哭”,等叔爷舅爷到齐了,就正式哭。 哭嫁有一定的顺序,先是爷、娘,再是叔爷舅爷,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哭完了, 就哭来的客人,所有来的人都要“哭”到,哭着那一个,便给钱,不管钱多钱少, 一律用红纸包着,哭着的若是女人,就钻进帐子劝一劝,这时候的新娘都很听话, 叫不哭就不哭,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要“哭”呢;哭着的若是男人,不但不劝,还 隔得远远的吼:“有啥子哭的,又不是不回门了。”“哭,哭的日子还在后头。” 吼是吼,钱还是要给的,叫自已堂客、或娘送进去。 哭嫁还有一定格式,哭词是早就学会了的,哭自已长辈,每一句末尾要加称呼, 如“呀爹”、“呀娘”,声调也不是一成不变,一般是上一句稍高,下一句稍低, 每一句末尾的称呼是降调,拖得长长的,用现在的话说,还带有一点颤音。 该来的都来了,秀蓉开始“哭”了。 先“哭”爹——正二三月桃花开呀爹,女儿出嫁口难开呀爹。 想我爹爹把我爱呀爹,从小心疼叫乖乖呀爹。 时常买花女儿戴呀爹,又给女儿买花鞋呀爹。 爹叫女儿要自在呀爹,爹叫女儿要勤快呀爹。 烧茶煮饭耍得开呀爹,鞋脚针线弄得来呀爹。 绩麻纺线学买卖呀爹,赶场早去早回来呀爹。 只说…… “别哭了,秀,后天还要回门的。她五娘,你给她,这是她娘带来的银钱。” 二爷不按规矩,没有骂,还说得有点可怜兮兮。 秀蓉收了钱,接着哭——只说同爹千年在呀爹。 不想我爹把心歪呀爹,我娘早死去享福呀爹。 爹把女儿送门外呀爹,请媒说合马家抬呀爹。 不知马家在哪歪呀爹,不知他房好高矮呀爹。 不知他门朝哪开呀爹,不知男人脾气怪呀爹。 不知公婆的心怀呀爹,不知娌妯冤孽家呀爹。 不知小姑刀子嘴呀爹,女儿…… “秀,你别哭了,是爹不好,爹不好……五娘,叫她别哭我了。”二爷也哭了。 秀蓉真哭了,越哭越伤心——女儿不原走出外呀爹,难舍爹爹和兄弟呀爹。 爹爹吃饭没人煮呀爹,兄弟鞋破没人补呀爹。 娘死得早,爹把我盘大呀爹,爹爹你驻学习班,没有开心过一天呀爹,我只想 一辈子守着你呀爹,我的爹呃我的爹呀。 …… 我也挤在女人堆里听秀蓉哭嫁,我听出来了,就是芳芳在山洞里哼的,象在哭 又象在唱,象是什么电影里的女人在坟上哭她死去在男人一样,记得电影里是这样 的:男人死了,埋在海边,那女人带着一个比我小点的男孩去上坟,先化纸,嘴一 动一动念念有词,大概是说好狠心哪,扔下我们就不管哪,说着说着,一下子扑在 坟上长声呦呦地哭,就和秀蓉哭的差不多,后来见秀蓉也哭了,我心里不好受,我 想起了妈妈,不知妈妈和小弟在山外干什么。 铜鼓山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哭嫁场面,女哭爹也哭,一个在帐子里哭: “我的爹呃我的爹呀。”一个在外面喃喃道:“秀,我的秀,是爹不好,爹不好, 爹不好……” 屋里其他女人也抹起了眼泪。 幸好这时财哥跑了进来,他一进来就大声喊:“爹,轿子来了。” 今天财哥出奇地勤快,天不见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帮着洗碗呀抬柜子的,铜鼓山 嫁女有个规矩,男方家的轿子不能空着进女方家的门,要不嫁过去后就只生女孩, 空轿子到女方家对门坡上,得有一个未婚男子——一般是舅子,提只公鸡去“迎轿”, 然后坐上轿子抬进屋,秀蓉就财哥这一个舅子,理所当然该他去迎轿。 当财哥咧着大黄牙走下轿子,这边秀蓉骂起了媒人,这也是规矩。 秀蓉骂道——一把扇儿两面花呀你,背时媒人两边夸呀你。 一说东家茶好喝呀你,二说西家酒生花呀你。 又说男儿人俊雅呀你,又说女儿貌如花呀你。 夸他公婆势力大呀你,夸他娌妯是大家呀你。 只顾银钱到你手呀你,哪管他人成冤家呀你。 做媒欺骗罪恶大呀你,嚼儿嚼女烂牙巴呀你。 愿媒房屋被火化呀你,愿媒田园水推沙呀你。 愿媒岩崩遭雷打呀你,愿媒走路遭贼(zui )杀呀你。 无常一到把你拿呀你,郭家五娘你挨刀剐呀你。 …… 骂归骂,嫁还是要嫁的。第二天一早,秀蓉就被财哥背着,倒退着进了轿子, 被抬走了。轿子前面三个接新娘的,芳芳和另两个女娃在后面送。财哥提着个烘笼, 一路撒着灰。他是舅子,送亲客。 轿子走远了,看不见了,站在我旁边的二爷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大家七手八脚 把他扶进屋,他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嘴巴一张一合,我踮起脚,听清他在说: “秀,爹对不起你,你走了就好,走了就好,今后你兄弟就跟你过……” 第二天,二爷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爸爸叫我给他端饭去,他一口也没吃, 中午,大队书记硬把他从床上拖去了学习班,说以前当土匪的事还没说清,现在又 招这么多人来家里,破坏农业生产。 财哥告诉过我,女娃儿嫁出去两天后回门,奶奶就长得特别大,当时他用两手 牵开胸前的衣服,学着大奶奶女人走路一颤一颤的样子给我看,他笑啊笑啊,笑得 两瓣大黄牙遮住了半边脸,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真的梦见秀蓉挺着两个大奶 奶走进二爷家在门,财哥在后面一扭一扭地学着,直朝我做鬼脸。 我正做梦,一阵吵闹声把我惊醒,摸摸身边,爸爸不在。 我打着光脚板跑出门,见几个人抬着一样东西走进二爷家,有人说“快,取门 扳。” 有的说“别忙,还有气,你看他象在说话。”“说个球,硬都硬了。” 我从大人裤裆里钻进人群一看,骇得我哇地哭了。大家抬的是二爷,二爷全身 湿淋淋的,翻着白眼看着大家,颈子上直冒血泡泡,还在“喝喝”地响。 二爷死了。 有个到铜鼓场赶早场的人路过塘湾的堰塘时,听见水里哗哗作响,他疑心是条 大鱼,要真是条大鱼,拿到铜鼓场去卖,这个场也赶得划得来,但他一个人又不敢 下水,大家都说这堰塘里有“鸭青鬼”。等了一会儿,又有几个赶早场的到了,几 个人手拉手下去捉“大鱼”,捉起来一看:娘呃,原来是个人。他们认得二爷,便 一起抬了回来。 二爷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去死,要到那么远的塘湾去死?大家都在猜,我紧 紧拉着爸爸的手,听他们猜来猜去,最后统一了意见:肯定是碰到二胡子(鬼魂) 了,被二胡子背到塘湾去淹死的。但颈子上有血又怎么解释,二胡子背是怕血 的呀,大家都糊涂了。 爸爸说话了,可能是太累的缘故,声音都嘶哑了:“大家别猜了,二哥他不是 被什么二胡子背去的,是他自己去死的。学习班要他讲清当土匪的经过,他怎么说 得清,他根本就不是土匪。大家知道,他是被土匪拉去煮了几天饭,解放军就来了, 他还给解放军带过路……学习班翻来复去要交代清楚交代清楚,他怎么想得通,只 有去死。他把秀蓉交代出去了,叫财娃今后跟他姐姐过,他早就打好了去死的主意 了。他想淹死,眼见天快亮了,就用上了剃头刀……二哥,你死得不值啊……”爸 爸说不下去了,眼泪从眼镜后面流到了嘴边。 “你们不要乱猜了,大家帮帮忙想办法安排后事吧。今天秀蓉该回门了,财娃 也要回来了。” 爸爸的话提醒了大家,人们分头去了。 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秀蓉和财哥回来了。 可怜的秀蓉,见她爹突然“走”了,“哇”地一声,好半天才回过气来。她万 万没有想到,出嫁两天后回门,见到的竟然是爹的尸体。秀蓉疯了,扑倒在二爷尸 体上哭得死去活来。除了那次在山洞,我从没听见秀蓉大声说过话,连话都很少听 到,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爹,你洗脚。”“爹,快去睡瞌睡。”可是今天,她哭啊 哭啊,头发散了,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满身,人们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住,“爹 呀,爹呀,你啷个要去死哟,女儿今天才回门,女儿有啥错你打也可以骂也可以, 你不该去死啊,我兄弟才十五岁噢爹呀……”我也哭了,我想起了电影里那女人哭 她男人的情景,哭得天下起了雨,哭得海水直翻。 平时成天嘻皮笑脸的财哥始终没哭没闹,他几次拿菜刀往颈子上抹,都被人拉 住了。然后他慢慢拿来一张孝帕扎在头上,也不和谁说话,那情景几十年了至今我 记忆犹新:一个黑瘦少年,头上扎的孝帕一直拖到地上,呆呆地坐在门槛上任人们 在他身边进进出出,那又大又脏的门牙不见了,被嘴唇紧紧包住了,他一下子老了 几十岁。 埋葬了二爷以后,秀蓉要回去了,她叫财哥跟她一起去过,他不说话,爸爸叫 他和我们一起过,他还是不说话,他要自已一个人过,他毕竟才十五岁呀!秀蓉哭 着回去了。队里照顾他,把他算成全劳力,他不干,他还是半劳力,每天跟全劳力 一样上山干活,收工回来自已煮饭。财哥变了,他再也不编蜻蜓、麻雀了,再也不 露着两瓣又大又脏的门牙在地上打滚了,就是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堂客在一起干活, 他也闷着头只顾干活不说话,从那时起,财哥成了铜鼓山一个沉默的小男人。 “七七”这天晚上,紧一阵慢一阵的竹号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呜——嘟嘟——, 呜——嘟嘟——,呜——嘟嘟嘟——声音拖得很,传得很远,在夜里听来令人毛骨 悚然。那是财哥在他爹的坟前吹,他用竹号寄托自已的哀思,安慰阴间的屈死鬼。 这天晚上,无论我和爸爸爸怎样劝他都不回去,他要同他爹最后一次在一起。 依稀可变的月光下,财哥靠在坟前,怀里抱着竹号,夜风吹得毛草哗哗作响, 那姿势,跟尝新那晚上他爹一模一样。 呜嘟嘟的竹号声响了一夜,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财哥去二爷的坟上了。 秀蓉嫁了,财哥下地干活了。从二爷死后,我就不想跟芳芳她们女娃儿一起去 打猪草。我一个人仍然到很远的地方去,事实证明,没有财哥给我赢猪草,我也能 割得栽尖栽尖一背篼。这时我和爸爸又喂了一只羊,我上午割羊草,下午打猪草, 也能够得上,爸爸经常表扬我。除百根草、布菜,我还认得了地灯草、奶浆草这一 类上好的猪草,背篼割满以后,我一个人也来打桩。先拿一块长方形的石块立在前 面当桩,拿出两三把草放在一边,用镰刀在离桩十多步远在地方划一条线,我把自 已当成几个人来打桩,我这时的打桩技术,用现在的话来说能百步穿杨,我想让谁 赢谁就赢,如果是财哥赢了,几把草就堆在财哥的份上,如果芳芳赢了,几把草就 堆在芳芳的份上,一般是财哥赢得最多,当然草最后都装进我的背篼,再也不是鸡 蛋壳,是真正的大稀眼背篼。 冬天山上冷,爸爸不让我去打猪草,可我觉得一个人呆在家里面怪没意思,自 从二爷死后,我就常常觉得一个人呆着没意思,这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来说有些不 可思议,可我确实是这样。趁爸爸不意,一个人背着背篼又出来了。 天上下着小雪,冻得我两手发麻,我搓搓手,想找个地方暖和暖和,不知不觉, 竟走到了我和秀蓉拜堂的那个山洞。 走近洞口,我骇住了:山洞里一个男人正抱着一个女的,那男的正朝女的脸上、 颈子上乱啃。大概是我挡住了光线,他们惊恐地回过头来,是九九和芳芳,我惊呆 了,我发现了人间的奇耻大辱,看到了人间最丑恶的场面,我幼小的心灵受不了这 刻骨铭心的刺激,背起篼就跑,九九追出来喊我,我也不答应,只一个劲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什么东西和我迎面撞来,差点把我撞进冬水田里。我抬头一看, 是郭家院子的五娘,我勾着脑壳又想跑,五娘把我拉住了:“山山,你脸青面黑地 做么个,是不是背不动了,来,我帮你背。”不……不……“我咽了咽口水,什么 也说不出来,想转过去,五娘不放:”是不是哪个发损子的打你了,给五娘说,老 娘收拾他。“不是,五娘,我,我……”“我‘么个’,肯定是偷了东西,你小龟 儿子不讲清楚,就不放你走。” “九九和芳芳在、在洞子里打打打打架。”我飞快地从五娘手里跑了。 这天晚上,我尽做恶梦,爸爸把我叫起来时,天已大亮了。 我病了,头疼得厉害,饭也不想吃,爸爸摸了摸我额头,拿出两片药叫我吞下, 说:“睡一上午发发汗就好了,后天稍空点,我们去看妈妈和弟弟,山外有人回来 说妈妈病了。” 中午爸爸收工回来,我还懒在床上,爸爸一进门就黑着脸问我:“昨天你在山 洞看见什么了?” 我不敢说,我说什么也没看见,气得爸爸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没看见什么 为什么要乱说,叫你小孩子不准撒谎,为什么不听。你知道吗,芳芳挨打了,被她 爸爸吊起来打,还要划盘子(破相、毁容,对不贞女人的惩罚)。” 我委屈极了,爸爸对我从没有这么凶过。 我哭了,我把在山洞里见到的全说了。 爸爸用手摸着我的头说:“别哭了,山山,爸爸错怪你了,你要觉得委屈,就 打爸爸吧。” 我哭得更凶了,抱着爸爸的头说:“我不打爸爸,爸爸累了,我要看妈妈。” “好,看妈妈,明天就去看妈妈。别哭了,孩子。”爸爸叹了一口气说:“芳 芳挨打了,差一点又淹死在塘湾的堰塘里,九九也吓着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第二天,我就和爸爸到妈妈那儿去了。 妈妈得的是心脏病,由于一开始没得到治疗,已经很严重了,要到城里住院, 这几天爸爸到处跑,借钱,联系医院,回铜鼓山,几天下来,爸爸瘦了,满脸胡子 巴喳。 铜鼓山家里的猪和羊都要卖了,我哭了。那都是我割草打猪草喂大的,还没等 到吃肉,却要卖了,那羊肚子里已经有小崽崽了。为了给妈妈治病,只好把它们都 卖了。 为了能再看一眼我割草打猪草喂大的猪和羊。我和爸爸又回铜鼓山来了。想着 羊肚子里的小崽崽,我一路都想哭,也不和爸爸说话,爸爸可能是太累了,也一句 话不说。 上了铜鼓山,我和爸爸在黄桷树下歇气,那边山路上走来两个人,走近了,原 来是芳芳和她兄弟三娃子。爸爸招呼他们:“芳芳,你们上哪儿去?”芳芳看了我 们一眼,没答应,三娃子抢着说:“我姐姐嫁了。”说完就走了。 芳芳嫁了? 爸爸愣住了,人也愣住了,才几天时间怎么就嫁了,这么冷清,怎么没有三个 接的三个送的,怎么没有架子床、三抽和柜子,怎么没有扎着红纸的长枕头,还有 她哭嫁没有,那可是铜鼓山姑娘特有的权利,芳芳说过,不哭嫁是嫁不出去的。 哦,只有三娃子提着烘笼,一路撒着灰。他是舅子,送亲客。 我看了爸爸一眼,跑上去追上了芳芳。 “芳芳姐!”我第一次这么叫她。 她停住了,车转身看着我。 “芳芳姐,我,我没说,是五娘说的。” 她不说话。 “你爹打你了,还痛吗。” 她还是不说话。“你嫁了,谁嫁给九九,你嫁给哪个?” “她嫁给我胡大哥,差点有你爹那么老了。”三娃子又抢着说。 芳芳流泪了,一直流到嘴边,她用舌头舔了舔,咧着嘴吹开了搭在嘴边的头发, 说:“你走吧兄弟!你娘得的是么个病,好点没有?等你娘病好了,你长大了,就 来看我,啊,就在马颈坳,是富农,一问就晓得了。”他们走了,沿着那条弯弯曲 曲的山路走了,一直走到尽头,看不见了。这条山路通向很远很远的马颈坳。 两天以后,我和爸爸拿着卖了猪和羊的钱到妈妈那儿去了,就在我们回来的第 二天,羊下崽崽了,两只,可是今天都被别人牵走了,那两只羊崽崽还没睁眼睛, 还不知道吃奶,只轻轻地“咩咩”叫唤。看着它们被陌生人牵走的时候,我没有再 哭,我似乎明白了,它们生来就是任人宰杀和转卖的,在我们家和在别人家都一样。 还在铜鼓山这边山坪坪,就听见黄桷树那边传来呜——嘟嘟——,呜——嘟嘟 ——,呜——嘟嘟嘟——的竹号声,我一听就知道那是财哥在吹,我太熟悉他吹的 竹号声了。 走近一看,果然是他,他好象没看见我们,只顾自己吹着:呜——嘟嘟——, 呜——嘟嘟——,呜——嘟嘟嘟——,就象二爷吹的那样,两边脸象含了两个核桃, 眼睛红红的,不同是没有山羊胡子,只有杂草似的头发在寒风中摇曳。 我和爸爸停了下来。 财哥也不吹了,紧闭着双唇向我们走来,默默地递给我只编得很好的蜻蜓,什 么话也没说,转身重新拿起竹号。 …… 山口的风很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这棵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黄桷树,冬天仍是 那么茂盛,充满生机。站在这里,能看见山里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山,这就是我的铜 鼓山,也能看见山外几十里平洋大坝,这里是通向山里和山外的必经之地。 …… “财娃子。”爸爸说话了,说的全是铜鼓山的土话,“回去干活路吧,明年你 就是全劳力了。等山山他娘病好了,我们就回来,去看看马颈坳那门亲,说成了, 过两年就把人接回来。回去吧。” 我们下了山走了。 走了好远,我回过头去看,财哥不见了,只有黄桷树还立在那儿,象是在送我 们,又好象在等我们回来,隐隐约约还听见竹号声传来:呜——嘟嘟——,呜—— 嘟嘟——,呜——嘟嘟嘟——,象在哭又象在唱:你——别走——,你——别走— —,你——别走哇——。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