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未雨绸缪 周蒙问戴妍:“戴妍,你说,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儿吗?” “有吧,比如我吧,看一个男人,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愿不愿跟他,他想不想 跟我上床。”“这不一样。”周蒙气结,戴妍有这个本事,一说就说到上床。 “这一样,一开始都是身体的吸引,你还能看到灵魂里去啦?我不信。” “是气质。” “小姐,什么叫气质?气质只是性感比较体面的一个说法。你还别不认账, 李然就是挺性感的,要不你那么贪婪地盯着人家。” “我怎么贪婪了?我不过就是看了他几眼。” “是恶狠狠地看了几眼,别不好意思,他看你的眼神也挺那个的,不过有经 验的人比较含蓄啦。”戴妍瞥了周蒙一眼,“相信我,第一次爱上人总要吃点儿 亏。” 这可有点儿伤周蒙的自尊心,她没恋爱过,简直成了缺陷似的。 那天看完汇演,小宗书记在城里新开的火锅城请吃宵夜。有周蒙、戴妍、李 然,还有跟李然一块儿来的一个省报女记者,人长得剧黑,北京人,也姓李,单 名一个越字。 其实周蒙可以喝一点啤酒的,每个人都要啤酒,她也点了头。 李然不以为然地移开啤酒杯:“你能喝吗?他们这儿也有冰红茶,还有各种 果汁。”坐在一侧的李越一边倒酒一边看着李然取笑道:“别那么紧张,现在的 女孩谁不能喝点? 蒙蒙,我先敬你,小宗书记,还有这位漂亮妹妹,一块儿招呼。 ——李然,你两位妹妹都喝了,你还等着我灌你吗?”这李越真不失记者风范, 少少几个人简直不够她张罗的。 小宗一饮而尽,没醉,话却不着边了:“今晚真高兴,李然是我老同学,知 道我没别的爱好,就愿意看到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季节合适地恋爱。”是的,他在 大学里另一个绰号就是“拉皮条的”。李然细长的手指调着作料,全不理会。周 蒙假装特专心地低着头观察李然手指的动作,好像他手指的动作有多好看似的。 这边,戴妍秀眉一挑:“宗书记,什么叫合适的恋爱啊?” 周蒙跟李然说:“不,我不吃麻酱,韭菜花也不吃。” 李然放下调羹:“小姐,那你吃什么?”他转头告诉戴妍,“你宗老师的意 思就是要注意分寸,别给他找麻烦。” “不过界。”李越加了一条注解。 戴妍点头:“噢,就是不能上床呀。”周蒙笑。 李越向小宗赞叹:“贵校的学生真不愧是90年代的大学生。” 小宗耸耸肩:“至少证明我们的思想是解放的。” 戴妍故意皱皱眉头:“如果是互相喜欢又互相需要,为什么不可以上床呀? 一定要等到那张证吗?”小宗跟李越那儿婆婆妈妈地解释:“戴妍是中文系的, 人又长得漂亮,习惯与众不同,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只代表她个人的看法。” 周蒙跟戴妍交换一个眼色开了口:“我也这么看,比如你饿了,想吃饭,人 家说等三年以后你再吃吧,三天也不行。”她尽量说得慢,声音还是不够自然, 带抖。李然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正像去年夏天雪碧的广告词:冰冰凉,凉 冰冰。 对她的发言,没有人作出回应。 李越笑笑看着戴妍:“问一个私人问题啊,你可以不回答。你是处女吗?” 戴妍笑得比她还甜:“在我还是80年代的高中生的时候,处女就已经不成为一个 问题了。”二十四岁的处女李越又一次感到:处女,必须保密;不是处女,不用 保密。二十四岁的女记者李越给予反击:“戴小姐真是热情奔放,改天我想做一 个专访。”戴妍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好啊,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李然给周蒙一杯热茶,给李越、戴妍捞羊肉:“两位女士光打嘴仗不饿吗? 别让我和小宗都吃光了。”李越跟戴妍干了杯啤酒,恢复了点儿风度:“你懂什 么?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专访我是做定了,小宗,你再给我多找几个女生,要思 想解放的。” 小宗跟李然这儿诉怨:“如今的女孩子,你还指望她们像我老婆一样温良恭 俭让吗?我都不敢讲的话她们倒敢讲。” 李然毫不同情:“你这个书记也太面,还校团委,想想当年咱们的系团委书 记,那才叫铁腕儿,谁敢在他跟前乍刺。” 戴妍恶狠狠地说:“李然,不许你挑拨离间。” 小宗一肚子委屈:“谁让我太民主呢,和学生打成一片谁还怕你。” 周蒙小声说:“是和女学生打成一片。” 这就说得太对了,每个人都乐了。 从火锅城出来,李然拉着周蒙的手走在后面,她的手还是冰凉的,让人禁不 住地会想要拥抱她。“冷吗?” “不冷,人一多,我容易紧张。”她坦白得像一扇打开的门,不知是因为特 别信赖他,还是根本一见如故。“蒙蒙……”他凝视着她,只是目光已让她心跳, 他想跟她说什么呢? 只听戴妍在前头叫:“大灰狼,快着点嘿,上了车您再慢慢抒情。”小宗、 李越也跟着哄。李然收回目光加快脚步。“你住哪个宿舍?”他问。 “10号楼119 。” 下课了,天下起雨来,周蒙不耐烦地打着伞,离宿舍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她 无意中抬起头,心里先就紧了一下。站在门口紫藤树下的那个人,是李然。 他没有打伞,雨丝斜斜地落在宽宽的肩膀上,淡淡的轻烟从指间升起,他的 侧影从一开始就吸引她的视线。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提着双拖鞋蹦跳着扑向他。 周蒙眨眨眼睛,定睛再看,哎,不是他,他还应该高一点,仔细看起来又完全不 对了,肩膀也不对。可是,刚才,第一眼,真把她唬住了。耳边,学校广播里, 罗大佑那首《恋曲1990》又在空中回荡,曲调委婉得让人禁不住回首,一路上丢 失了的还是无意错过的,那生命中的美丽。 周蒙经过那对恋人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他们,男孩子的面部没有 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老练,两个人喁喁细语,浑忘了身外这个斜风细雨的世界。 吃火锅的第二天,李然并没有来找她。周蒙在宿舍里整待了一天,每一次有 路过的女生来叫“119 外面有人找”,她就跑出去看,每一次都不是他。戴妍看 出了端倪,附在她耳边说:“别急,周蒙,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李然那家伙迷上 你了。” 他并没有迷上她,因为他没有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始终没有出现,也 许就不再出现了?或者像他说的一切完全是一个偶然。当然他可能出差了,不然 在路上她也有可能碰到他的,报社、精仪所、师大正好形成一个正三角,可是以 前她也没有碰到过他啊。而且,如果他真的在乎她,他至少可以写信。周蒙懊悔 忘记告诉李然她家里的电话号码,话说回来,谁让她没经验呢? 看着那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周蒙不想再回到宿舍傻等,给她的高中同学袁 兵挂了个电话。袁兵不算她的男朋友,只是个男性的朋友。现在,周蒙宁愿跟袁 兵去逛街看电影,轮着摊子吃各种小吃直吃到呕吐。也不能静静地坐在任何地方, 一静下来她就会想到他,想他看她的样子。 晚上,看了两场外国电影已经筋疲力尽的周蒙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她妈妈 敲她房门警告她不要看得太晚,不然早上又要赖床。“何以解忧,唯有武侠”, 这是周蒙哥哥周离的劝世良言,她现在信了。为了防止胡思乱想,她一定要看得 睁不开眼睛,才能顺利跌入梦乡。在当晚,失去知觉的刹那,她眼前最后一个画 面是李然看着她说:“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 周蒙的母亲方德明女士是清华精仪的高材生,一生热爱科学,鄙视庸俗的饮 食男女。她那一代的知识妇女认为女孩子热衷闹恋爱就绝不能有出息。她很早就 发现女儿思想不健康的苗头,小小年纪就迷恋《白雪公主》《灰姑娘》这样的爱 情童话,说起什么王子啦公主啦小脸烁烁放光,这还得了?母亲果断地没收了女 儿所有的童话书。这一事件是周蒙个人成长史上不堪回首的“焚书坑儒”。 周蒙小时候其实长得最乖不过,面孔圆圆的,眉眼楚楚,皮肤雪白。所以周 蒙小学时的外号叫“日本”,到了初中又改为“缅甸”。进入青春期的周蒙个性 孤僻,腼腆得从不跟男生讲话。由于不长个儿营养过剩,十四五岁的周蒙是个极 不快乐的小胖姑娘。她那时已背着妈妈看完了整部《红楼梦》,理想中的自己应 该是骨瘦如柴见风就倒的林黛玉,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小胖姑娘偏偏喝凉水 都长肉,她恨。到了高二,周蒙总算蹿个儿了,人瘦了小脸也长开了,仿佛一夜 之间她就成了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学校的男生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她,她 的最新外号是“细腰”。也不是腰特别细,少女很少有粗腰的,是腰身显得格外 的纤细。暴发户式的美丽并没有使周蒙特别活泼起来,只是使她母亲更加警惕, 从周蒙有了月事母亲就像防贼似的防着女儿早恋。周蒙可以归到那类内心世界比 较丰富的小孩子,想的要比做的多得多。她其实一早倾心母亲的一个研究生,姓 庄名严,比她大十二岁都不止,而且人家有妻有子的。第一次认真喜欢上庄严她 还不到十一岁呢。他教她画人体石膏素描,是在他家里。他妻子不知为什么跟他 大吵,他一句话都不讲,沉默得像山一样,令人又敬慕又怜爱。 当周蒙确信自己变得美丽的时候,她最渴望的就是让庄严看见自己。夏天的 傍晚,他和妻子带着儿子出来散步,他看到她,眼睛一亮。 周蒙是知道一点儿母亲的秘密的。 周蒙还不到六岁,上幼儿园大班时,一个夏天的下午,妈妈给她和哥哥都换 了新衣服,妈妈自己则少有的穿了一条隐花的连衣裙。周蒙满以为他们要去公园 了,但是没有,也没有客人来吃晚饭,可是妈妈一直抬着眼睛瞟着门口,周蒙让 她弄得怪紧张的。周蒙记得,她和哥哥看动画片时,终于来了个叔叔。周蒙看到 叔叔就像爸爸每次回来时那样提着个大灰包包,由此判断叔叔刚刚下了火车。叔 叔送给他们很昂贵的荔枝吃,她那么小都觉得这个叔叔一副好看样,留络腮胡子 呢。叔叔和妈妈在客厅里轻声讲着话,她尖着耳朵也听不清,只有哥哥这个傻蛋 还目不转睛地看着《铁臂阿童木》。叔叔待了好久才走,等妈妈送他回来时,周 蒙看到妈妈侧着脸在幽暗的门厅里站了一晌才进来。 她是哭了吗? 妈妈爱爸爸吗?他们大人们是不讲爱的,反正周蒙是这么看,妈妈总是老周 老周的,然后事情一件件吩咐下来。本来爸爸妈妈就是两地分居,即使一年一月 聚在一起也从不见他们有任何亲昵的表现。为什么要两地分居呢? 上学后,周蒙才逐渐知道,妈妈方德明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分到大别山区一个 公社中学教书,70年代初才辗转调到省城的精仪所。周蒙要到以后在北京父亲 身边生活时才晓得,爸爸周从诫是一直努力争取把妈妈调回北京团聚的。到了80 年代初总算等到个机会,因为工作单位不对口,妈妈居然放弃了。那时候妈妈在 精仪所刚评上副总工程师,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番。后来老周又想从北京调到省 城来,她也不同意,坚持说在北京在高能物理所更适合他的事业发展。 一切都仅仅因为妈妈看重事业吗? 周蒙和哥哥从小跟着妈妈,感情上是跟妈亲,但是长大了他们都更喜欢爸爸, 跟爸爸什么都好商量,他又特别好欺负,口袋里只要有钱,让买什么就买什么, 回家还是他挨妈妈训。周蒙刚发育的时候,妈妈总是要她扣着吃,怕她长得太胖, 爸爸就不管,一直说女儿漂亮,说一白遮三丑,也不嫌她思想早熟,给她买过《 包法利夫人》。他们家,是标准的慈父严母。 转眼就到6 月了,如果把李然比作一页书,无论如何应该翻过了吧? 《恋曲1990》依然一唱三叹地在校园上空回荡,有时候,在匆匆的步行中周 蒙还是忍不住回首,他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她还会见到他。 李然从东部山区回到江城时已经八点多了,他这次是编在报社的要闻组,跟 着新任省委书记去的东部山区几个贫困地市县。大部队在五月底就回来了,他一 个人在当地一个偏远山沟里多待了几天,拍了不少山区小孩和瘦成一把骨头的老 头老太太,可惜那里的水土不养女人,姑娘们没几个水灵的。李然上大学的时候, 有一年冬天在四川嘉陵江边拍过不少美丽的农村女孩,女孩的眼睛都是碧清碧清 的。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在眼前悠来悠去,他可能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想念那双眼 睛,想念得多。她在等他回来吗?无边的夜色里李然找不出一丝线索。 李然洗完澡直接回了宿舍,离老远他就听见李越在他们宿舍嚷嚷,李然知道 同屋的张讯正追李越。张讯是转业军人,党员,在报社管后勤。 李然一进门,看到男男女女站了一屋子,李越看到他特高兴:“嗬,大功臣 回来了,跟我们蹦迪去吧,送的票,你一个穷山沟回来的人还不去开开洋荤? ” 李然说:“好啊,不去白不去。送饮料吗?我兜里可就十块钱了。” 一屋子人哄着一边走出宿舍一边笑他穷,问他是不是都大公无私支援山区扶 贫去了。张讯说:“扶是扶了,扶的都是姑娘。”众人又笑。 李然警告他不许造谣。 李越半真半假地说:“说起姑娘,李然,要不要把你那个小朋友一块儿找来 啊? ”张讯来劲儿了,说:“他哪儿又来个小朋友?李然,你广州那女朋友前两 天可又来电话了,追着问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然否认道:“不是我女朋友,是同学。” 当然没一个人信,有人小声提起市台那个女的,姚姿。 李越瞅着他乐:“看看你,名声和交际花一样坏。”李越今天一身短打扮, 很帅。李然笑了笑,明智地放弃了自我辩护。 这是个新开不久的迪厅,号称都是照着上海的迪厅装修的,在省城正时髦。 今天不是周末,人不是很多。如果周末人家迪厅老板也不肯送他们这么多票,他 们这票就是除了周末哪天都能去。 李然他们这帮人数刚到报社来实习的一个女孩跳得投入,眯着眼甩着头发陶 醉得不得了的样子,可以跟T 形台上领跳的两位小姐媲美。 跳了一会儿李然才适应迪厅里的昏暗,逐渐看清周围晃动着的人脸。在他的 右侧,隔两三个人,他看到了周蒙、戴妍,戴妍向他挤了挤眼。 周蒙看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跳得有气无力的,李然拿不定她是没有看见他 还是故意不看他。可是看到她,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向她走过去。她跳着跳着停了 下来,她的眼睛,又是那么要命地看着他。李然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出了人群。 “我口渴。”她像孩子那样对他抱怨。 “想喝点儿什么?” “粒粒橙。” 李然把粒粒橙买回来了,周蒙一边喝一边坐在那儿摁脑袋。 “头疼?” 她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这里太吵了。” 他说着去牵她的手。他凭什么老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周蒙恨的就是这一点。 “不用了,等会儿我跟戴妍她们一块儿回去,今天是她男朋友葛俊的生日。”周 蒙抽回手。不怪人家女孩子不乐意,谁让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一个多月呢? 李 然解释:“想去找你的,出差了,第二天就走了,今天晚上刚回来。”“你出差, 关我什么事?” “是啊,不关你的事。”他附和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调开脸,好像跟另外一个人说什么不相干的事儿似的,“可 是,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到了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想着我,”他顿住了,转过脸, 望着她说,“像我想着你一样。”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我累了。” 她站起来,嘴角漾着一丝甜甜的笑,李然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个笑容是为他绽 放的。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在迪厅的另一头,李越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俩。 走到迪厅外头,李然刚要伸手打车,想起兜里只有4 块钱了。迪厅里一罐粒 粒橙是6 块钱,本城面的起价5 块,已经很便宜了,可他还差着1 块。 周蒙说想走回去,怕坐车犯恶心。李然说好啊,正好我今天穷,刚回来还没 领工资呢。他一点儿没看错,蒙蒙骨子里还是实心眼的北方姑娘,她立刻掏出她 的小钱包问他,那你还有钱吃饭吗,我借你点钱吧。李然笑着摇头,说我哪能要 你的钱。他看她一眼:“不过像我这么穷,以后可娶不起你。”她的眼睛一眨不 眨地凝视着他。 李然缓缓地说:“你不是说要嫁个有钱的老公吗?” 他离她是这么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目光已经表白了一切。 她的目光啊,像火又像灰,从一开始就打动了他,是什么呢?那是只能感知 而无以诉说的。他伸出手臂温和地挽过她。 一碰触到他的身体,她就控制不住地颤抖。 “天哪,”李然拥着她低叫,“从来没有人抱过你吗?” 微妙的是,她不是不委屈的,也不是不快乐的。 他靠在墙壁上她靠在他的身上,挺晚了,偶尔路过的行人匆匆地瞟他们一眼。 “蒙蒙,刚才跳舞的时候你没看见我?” “看见了,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了。” “不想理我?” 他在她耳边问,热乎乎痒丝丝的气息让她觉得无力,紧接着,她感觉他的嘴 唇细致地含住了她发烫的耳垂,那感觉,挺怪异的。 她还是轻微战栗着,这让他有点儿心疼,可他太想吻她了,今晚一见到她就 想。他轻轻贴住她柔软的嘴唇,吸吮她的舌尖,水果一样清甜。他更深一点…… 她先是小小地叫了一声,然后猛地转开头用力推开他,弯下腰抚着胸口喘不 过气来。“心脏不舒服?吻一下就会这样?”一分钟前,李然都不能相信世界上 会有这样敏感的女孩。他问,声音更低了:“第一次?” “不。”她受了伤害似的否认,隔了会儿,又泄气地点点头,好像这是件很 没面子的事儿。抚着她的胸口他说:“都不敢再吻你了。” “我会好的,今天本来就不舒服。”她居然如此单纯地向他保证。 他们靠得是这么近,李然能清楚地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周蒙磨蹭着不肯上楼。 “……这不公平,至少你可以给我写信啊,你知道我是90届中文的,你肯定 没怎么想过我。”她小心眼地说。“我每天都要工作啊,我不可能一天到晚想着 你一个人。”讲老实话,不是不想她,是犹豫不决地想着她。“可我就是一天到 晚想着你一个人——起码,头两个星期是这样。” 她一天到晚想着他一个人。 李然不得不提出警告:“别说了,再说我又想吻你了。” “你吻吧,我现在好多了。”她喜欢看他细长的眼皮,有一点点斜。 李然谨慎地碰了碰她娇嫩的唇瓣,连哄带劝:“蒙蒙,太晚了,回家吧,明 天中午我到宿舍找你。”她往楼道里走又回过头,问:“你真的会来吗?” 李然举起手:“我保证。” 一旦她轻盈的身影完全消失,李然立刻后悔了,留给他的夜晚至为空虚、无 比漫长。周蒙蹑手蹑脚地走进她八平方米的小北屋,妈妈早就睡了。夜静得透明, 她没有开灯却拉开了窗帘,今天晚上月亮好大啊! 她忘了看看,窗外,月下,还 有一个人等待着她的身影。 她看到的是在她的身畔,在透明的夜色中,晶莹的花朵摇曳盛开,丁丁东东 的乐声由远至近,当她扬起手臂轻轻一转,就像在一场舞会后,卸下华服的公主。 这是她初次盛开的夜晚——哪怕明天就枯萎都是值得的,哪怕他骗她都是值 得的。 他居然吻了她,在丢开她一个多月之后。男人怎么会是这样?周蒙以前认为 懂他才会爱他,此刻,她突然聪明起来,爱他又怎能懂他呢?人家讲爱情是盲目 的,也就是说,爱情是瞎的,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就看不清他了。 令她稍感遗憾的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爱,还需要用语言来表达吗? 爱如果有语言的话也是身体语言。 这个夜晚对李然来讲更为躁动不安。他该有小半年没亲近过女孩子了,禁忌 之后再度打开异常的刺激。蒙蒙是不解风情的,她不知道她的过分敏感会令男人 发狂。可是李然知道,他知道她会非常美好的,柔软得水一样化开。 比受不了她的敏感更甚的是他受不了她的目光,从最初,他掂着球杆缓缓转 过身去的瞬间,她的目光,单纯而强烈。她为什么那么深情地看着他?又为什么 好像带着一点绝望? 他爱她吗?不如说,他能不爱她吗? 周蒙夜不成寐,当晨曦刚刚打开第一层夜的面纱,两只早起的小鸟就在树上 吵闹,一朵淡紫的牵牛花颤悠悠地开在窗前,它原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朝颜。 很久没有这样早起了,周蒙做好早餐,才叫母亲起床。 她母亲的反应直截了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家的人都不习惯身体 接触,周蒙就不记得母亲抱过自己,但今天早上,她热情地拥抱了一下母亲,简 直把她母亲吓坏了。许是刺激过度,像方德明女士那样精明的人也要等洗漱完毕, 喝下半杯茶才醒悟过来,一连串地发问:周蒙,你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又是那 个高中同学吗?几时约他到家吃顿饭?他学什么?家里是不是部队的…… 幸亏周蒙已打扮好了,她冲母亲笑笑:“妈,今天晚上回来告诉你,我上学 去了。”打开门她就往楼下跑。走出楼道一抬头,周蒙看见一个人,因为不能置 信她愣在了当地。——真的是他呀,嘴里衔着根烟,斜靠在楼前那棵玉兰树上, 看着她笑。 李然还是第一次看她穿长裙,裙子很耀眼,天空才有的那种柔蓝色,腰身细 细的,裙摆宽阔垂感良好。可是,更耀眼的是她脸上青春的美色,眉目清秀,嘴 唇花瓣一样鲜艳。说实在的,昨晚他还没意识到她有这么好看呢。而且今天,她 的目光出奇的宁静,啊,因为他已在掌握中,她不紧张他了。李然也放心了,她 要老那么要死要活地看着他,他可有点儿受不了,他们是恋爱,又不是上演什么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两个人很自然地手拉手,蒙蒙并且开始挑剔了:“你有多久 没理发了?” “三个月,半年,忘了。”好嘛,这就管头管脚了。 “对了,你有多大?” “二十四。” 明显失望:“可我的理想是男朋友至少大我八岁。” “我看起来显老。” 她斜睨一眼,算是放他一马,接着问:“血型?” “AB。” “啊,性格模糊摇摆不定。——星座是哪个?” “不知道。” “生日呢?” “10月21日。” 莫大遗憾似的,周蒙说:“记住,你是天秤座,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星座。” “为什么?” 乌溜溜的黑眼珠在他脸上悠来悠去:“甜言蜜语,冷酷心肠。” “真的?那你还跟我好?” 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松了手,跟他拉开一步远,文静地向对面走过来的一位 中年妇女问好,那中年妇女一对火眼金睛只管在李然身上忙。周蒙心中暗笑,管 保不到中午她妈妈就能得到准确情报。精仪所是个大所,可是,所里这些人,好 像都是彼此的近亲。 李然把周蒙送到学校,自己回报社点了个卯。他去会计室领了当月工资,加 上各种补贴、奖金一共是1032元,尾数照例存在会计那儿。李然这段比较穷,他 刚买了个8000多元钱的镜头。当记者的都有外快,不过他拿到的红包不能跟李越 比,李越是摇笔杆子的。李然,按他自己的话说还是凭手艺吃饭,他可以揽到各 种私活,包括广告和淹了街的艺术摄影,还有为各种文艺团体里渴望一夜成名的 小姑娘拍照。没银子的时候李然干过,来钱也快。可挣这些碎银子有什么意义? 太琐碎了。 琐碎比穷更可怕,琐碎会毁掉一个男人的尊严。 从报社出来李然去邮局取两笔稿酬,结果有一笔还因时间拖得太长被邮局退 了回去。稿酬不无小补,但和投入是不成比例的。张讯劝过他:你就拍点儿静物, 要不大美人也能发,满世界的乱跑什么?劳民伤财。可对李然来讲,最享受的正 是满世界乱跑的过程,有一部电影他没看过,可他记住了电影的名字——《边走 边唱》。边走边唱,意思挺好。 并不是天真,总有一天,生活会逼人而来,不过逃得一时是一时。 看看时间还早,李然决定回宿舍补一觉,昨天晚上他根本没睡着。因为心情 太愉快,李然暂时忘掉了男性尊严的问题,他现在得好好挣钱了,不管大钱还是 小钱。如果他想娶老婆,如果他的老婆是个漂亮女孩,如果那个漂亮女孩是蒙蒙。 十一点半,李然准时来到女生宿舍门口,站在指定的那棵紫藤树下。正是下 课时间,一拨一拨的女学生回宿舍,现在这些女大学生都不背书包,每人捧一摞 书和笔记,上身笔直,眼睛只看天空。然后,他看到蒙蒙。 她从一个大下坡姗姗走来,有风吹过她浅蓝色的裙摆。她也看到他,宁静如 水,那瞬间的动与静,在李然心中留下清晰的底片,多年以后一次又一次从记忆 中洗出。 周蒙远远就看见站在宿舍门口紫藤树下的李然,这一次,她不会再认错人了, 不是背影。仿佛是为了配合她此刻的心情,耳边,罗大佑那首《恋曲1990》从空 中慢慢走来,真是美丽。“听这首歌,”她笑语如花,“这一个月我天天听,每 一次听,我都想,什么时候你才能来到我的面前。”这大约是李然听过的,最美 丽的话语。 她手中的书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路旁,他俩紧紧拥抱。 片刻,两个人低着头分开。 李然先把掉落一地的书捡起来:“蒙蒙,别回头,都在看我们呢。” “我要把书放回宿舍。” “不用,我帮你拿着。——想去哪儿吃饭?我可饿坏了。” 按周蒙的意思他们去了在本城新开的一个美式快餐厅。 她只吃薯条和香草冰淇淋,喝红茶不喝可乐,嫌甜,而且振振有辞:“我要 减肥,必须扣着吃。”“可你不胖啊。”李然目测她细得只一拃的柳条腰,以前 怎么没注意,也许是穿长裙才特别显腰身,顺便提一句,她今天穿这么一条裙子 简直是存心诱惑他嘛。 灌下一大口冰可乐,李然接着说下去:“事实是偏瘦,女孩子胖点儿才好看。” “我胖过,像噩梦,一点儿不好看。” 蒙蒙不胖,但脸上也显不出带有灵魂气息的那种瘦,李然已经拍过不下两百 个女孩了,多少有点儿心得:“想不想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他托起她的小下 巴,“有一种脸,最不好拍也最不上像,我们叫它babyfat ——婴儿肥。” “哎,我就最不爱照相,照出来总是显胖,”周蒙直点头。 李然捏捏她光滑幼嫩的脸蛋:“我给你拍,准把你给拍瘦了。” 她扬扬下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从快餐厅出来他们去了文化宫,这里的录像投影常放国外得奖的新片。周蒙 如数家珍行情熟透:《情人》由法国女作家杜拉丝同名小说改编,男主角是香港 影星梁家辉,女主角是个初上银幕的十六岁少女,非常美丽。李然只知道这是一 部有大量性爱镜头的电影,张讯看过,还是跟李越一块去看的。看后张讯几乎悔 得吐血,考虑到他一个二十八岁高龄处男和没有性关系,甚至,很可能,还没有 吻过女朋友,看这么一部腐化的电影,是够坐立不安的。李越的评论含蓄简洁得 像社论,她说,拍得很优美。偏偏今天蒙蒙的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介绍说这 部影片拍得很艺术。李然还真怕她不懂事闹着要看这部拍得很优美的艺术片,他 可不想两个人坐在那儿,他一个人想入非非。 幸亏蒙蒙最后选的是《沉默的羔羊》。 李然记得一个哥们儿曾谆谆教导过:请女孩子看电影,一定要看恐怖电影才 能获得超值享受。《沉默的羔羊》是一部悬念片,不算恐怖,但也足够令蒙蒙这 种小女孩一惊一炸的,吓得往他怀里靠。今天她没那么敏感了,剧情分散了她的 注意力。李然不准备乘人之危,不过蒙蒙的细腰可比她的眼睛更具杀伤力,她的 骨骼一定特别细小,李然立刻决定今晚带她去跳舞,而且要跳慢三。 看电影是周蒙的最大爱好之一,她小时候每看完一部电影就钉着大人问: “然后呢?然后呢?……”都没有然后,他们只跟她共度这华美的两三个小时, 然后,谢幕而去。可是,然后呢?电影散场,李然用手熨着她喷红的脸颊:“这 么烫?” “看得太专心了,结尾真棒。”她早已不再问然后,生活中已有太多的然后 :一个美丽的少女,然后——她嫁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白首,相对, 默然,如果,他们还没有离婚的话。“怎么了?惊吓过度?”她看起来郁郁寡欢。 “才没呢,相信吗?我是个忧郁的女孩。” “不,你活泼可爱,怎么会忧郁?” “因为年少不得志啊,容易来得忧郁。” 她神情是那么认真,李然不好意思笑出来,女孩子只要美丽,就足够得志了。 “我从小有两个好朋友,一个考取了中国科大少年班,另一个十七岁就在《收获 》上发表小说,保送上的复旦。” “可是她们不漂亮,你漂亮。” “你怎么知道?”周蒙不免沾沾自喜,心里很想再听一遍好话,“你真的觉 得我漂亮?”“比漂亮还多,你长得很甜,你可爱。”李然把她拉向自己,“你 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他凝视她的目光啊,此去经年,依然隔着岁月与尘 埃,停留在六月阳光灿烂的一个下午。两个人站在街头,像是两棵开花的树。 “去哪儿?我有点儿累了。” “陪我回趟报社,看看我刚在山区拍的那些照片。晚上我们去‘四季’跳舞。” “我不会跳舞呀,连三步四步都不会。” “我教你,你穿这条裙子跳舞会好看。”李然忍不住张开两手围在她的腰间, 轻盈一握,“怎么会这样细的?” 周蒙推开他的手,笑道:“高中时有个男生给我起外号叫‘细腰’,我从此 不理他。”“你上高中时一定太骄傲。” “正相反,是太自卑,才特别容易被得罪。所以,那时我没人追。”她笑吟 吟地说。如沐春风,是描述这样一种为人的,你越接近越觉得清新、自在,留恋 其中。在报社门口,他们碰到一个人,如果说,李然是没想到,那么,周蒙就是 想不到。刘漪于当日下午四点一刻到达江城,想着马上就能见到李然了,她搁下 关于爱情的所有疑惑,只剩下对即将重逢的渴望。 城市不大,刘漪打了一辆夏利不过十分钟就来到省报社,下了车,转身之间, 她首先被一个女孩子注视的目光所吸引。此类注目礼刘漪并不陌生,她知道自己 这身迪奥的套装非同凡响,面料是纯麻,象牙白带隐花,样式高贵裁剪熨帖,像 这种欧洲板型的衣服一般东方女子穿起来并不称身,但换到刘漪身上好像度身订 制来的。注视她的女孩一张雪白的面孔亦可圈可点,刘漪不免回视两眼,要到这 时候,刘漪才注意到跟女孩手拖手的长发男子未免太过面熟,这个男人——不是 ——李然吗?刘漪心里沉吟着,眼睛不自觉地锁定在了两个人的手上。在周蒙眼 里刘漪那张喜滋滋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连周蒙亦觉恻然,这样高贵美丽还是输 不起。这边,李然放开自己的手迎了上去。周蒙还有什么不明戏的? 他们是一对, 至少,曾经是一对。刘漪笑容发僵:“哎,是李然,第一眼竟没认出你,头发这 么长。” 李然接过她手里的棕色真皮中型手提箱:“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一直打,他一直不在。刘漪越过他,目光放在那女孩身上,女孩往后退了几步。 李然转过身,周蒙抢在他前面开口:“我该回学校了。” “我送你。”李然眼睛不放松她。 “不用,你有客人。”即使再不悦也不肯露出来。 “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好。”她简洁地说,转身就走。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李然真想把她追回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漪看着李然的背影,万念俱灰,他永远不会是她的 了。这就是她苦等几年的答案,当男人不肯说“是”,他的意思就是“不”,又 何必等呢?答案一直写在他躲闪的目光里。李然把刘漪送到长江宾馆。 刘漪此次本是拿了大主意来的,既然李然不想去广州,她过来也不难,两个 人只要在一起,李然早晚会被她打动。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想法荒唐行为可笑。刚 过去的那个春节李然甚至借故未回西安探家,他,分明是去意已定。 自己,分明是瞎了眼。 进了房间,刘漪一言不发倒在床上,到底是有过亲密的男女关系,在他面前 她不觉得难为情。可是中间也有两年空白了,她这么一躺,两个人都有了回忆, 手足无措起来。 李然比任何时候都想抽烟,他知道刘漪厌闻烟味。当你没有了爱你就有了借 口,李然很快找到了借口:“刘漪,我出去抽根烟,你休息一下,晚上我再来接 你出去吃饭。” 刘漪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给我一枝。” 李然递给她一支,刘漪手势老练,她打开随身的手袋,先套上一次性烟嘴, 然后用自己的Zippo 打火机点着,她看一眼李然把打火机扔给他。李然没有点烟, 刘漪脸上敷了粉,远着看匀净近看却泛黄,李然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别抽烟, 对皮肤不好。” 她大可以回敬他,风趣点儿,我的现任男友喜欢我抽烟;刻薄点儿,事到如 今你还用得着操心吗?但刘漪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走到茶几前把烟掐灭。毕竟 在社会上历练了两年,刘漪再转过身来脸上有了笑模样:“反正请了假,我想到 黄山玩一趟,不知道有没有方便的旅游车。” “这个饭店就有,我做你的导游。” 两个人就此有商有量地计划第二天的行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