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韦应物:女人更多地保存着人的自然性。 中午时分,康庄到了。是苏小小的主意。城内的公园逛着没劲,趁国庆学校放三天 假,京西大草原跑马去。 走出车站,便见迎面摆着一长溜子的马车、驴车,她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高兴得 踮着足尖就地旋了个圈儿:“太棒啦!”西直门站一上火车,她便开始在他的耳边喋喋 不休地讲她的草原梦。说是好小好小的时候,便听她爸爸讲草原上打狼的故事。末了, 爸爸又吓唬她说那是大男孩才能去的地方。可打那以后,小女孩便做开了草原上打狼的 梦,瑰丽而离奇。幻想着有一天能与一位勇士并辔驰骋大草原,同一群恶狼浴血厮杀。 如今,狼看来是没有的了,但还是想与自己的男朋友相偎同行去看看狼的故乡。 他心里很清楚,她这是将自己的梦托付给他了,她害怕失落。 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个中年人。 “北京来的?” “嗯。”她偎在他怀里醉心地倾听着应和着心律的得得马蹄声,娇懒而慵倦。 “大学生?” “你怎么知道?他心理却并不介意这个问题。” “只有大学生才上当呗。”一脸的似笑非笑。 “咦,这话怎么说?”他很惊奇。 “草原有啥看头,更何况是秋天。”汉子微闭了眼像是在打盹儿。 “你这样讲,不怕砸了你的生意?” “不会的,你们都死心眼儿,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憨厚里透出一丝世故的狡黠。 倒也是。来都来了,还会回头么?疑虑并不等于失望。幻灭的意味不亲自一品是没 几个人会信的。眼前掠过的是秋天褐黄的原野,展开的是一副相同的画轴,一律沉重的 调子。 “你们今天回城吗?”车夫很亲切。 “不会啦。”她从陶醉中回过神来,说,“我们明天还去水库玩哩。” “那你们晚上住哪?” “不是说草原上有专供游客住的蒙古包吗?”那风味也是她神往的。 “蒙古包被公安局封了。” “为什么?”她急了。 “不久前,里面杀死了一个人,为一个女的。” “那,”她傻眼了,“我们怎么办?早知如此,从家里带顶帐篷来就好了。” “住俺家去吧,俺家有好几间房子,拨你俩一间房子,收你十块钱一晚,爱住多久 就住多久,要自己做饭菜也方便。” “你们家离大草原远吗?”她惦着的是大草原,发起急来,草原上露宿她也敢的。 “不远,四五里地。你们还可租俺们的马,正好一人一匹,想跑哪跑哪。” “行,就这样吧。”她快活的差点滚下车去。 “师傅,你干这行有年头了吧?”他不相信车夫的老实。 “俺只农闲帮帮俺屋里的搭一手,她每天都去车站接人去俺们家住。嘿,俺家住过 好多大学生哩。”说话间,十几里地走完了。买票进了草原大门,马车拉着他们拐上了 一条林间小径,七折八曲地又从西北角窜上了一条与草原大门遥遥相望的大道。许多游 人正从这条道涌进草原。 “嘿,你干吗吭咱们?”显然她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咋啦?”车夫笑眯眯的。 “你为什么非要拉咱们去买那昂贵的门票?” “门票还是要买的嘛。”车夫面色依然憨憨的。 “你真傻冒,你告我怎么回事,我那买票的钱都给你不好吗?”她像是在训斥自己 的弟弟。 “俺,”车夫讪讪地嗫嚅道,“他们不让这样干,知道了就不让俺们车站接人了。” “农民。”她嘟哝道。但也不全是不屑。 “本来嘛。”车夫居然笑的很甜。 他听得倒是完全放心了。常听人说北方农民憨纯质朴,今儿他算获得了感性认识。 他是同情这种农民本色的,自己的灵魂深处就压缩着农民的影子,那是不变的。忽儿, 她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笑道:“这人肯定‘妻管严’. ” 他未置可否地一笑,“妻管严”也许没什么不好,如果他的价值只能这样体现的话。 到了。这是华北平原上一所典型的农家院落,封闭而大方。她新奇得不得了,迭声 叫着好:“农民真好,有房子,活得自在。” “哈,你倒是说起农民的好来啦。”他揶揄地说。 她温婉地挽着他的胳膊,悄声地感叹道:“将来,我们要能有这样一个小院子该多 好哇。” 他却一点也不激动。他也是农家子弟,只不过来自江南罢了。形式不同,内容却没 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主人家的大黄狗摇摆着尾巴冲他们扑过来,吓得她直往他怀里躲:“呀,它要咬我。” “别害怕,你没见它摇着尾巴么?成语‘摇尾乞怜’怎么解释?它这是欢迎你哩。” 他护着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女主人接回一大帮子房客了。给他俩一间紧挨西院墙的房子,里面有一个大炕。她 挺满意。他却有点犯踌躇,便撇下她去找主人商量换间有两张床的房子。女房东听他诉 说了原委,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你咋回事,听俺掌柜的说你俩是北京城来的大学生, 咋就这么不开发。反正小两口,睡一炕又咋的啦。以前住俺家的大学生,不都男男女女 睡一炕么!”敢情北方农村有老婆丈夫孩子公公都睡一个大炕的习俗吧。房东快人快语, 听得他眉心直打结。好说歹说,房东答应找别的客人问问,看是否有别的女孩愿意同他 换。不一会,房东回来了:“人家女孩子可不干,你咋整?”满脸的不耐烦,没准还在 心里笑话他古板哩。他没辙了,只好说:“那,我租两间房子,成了吧?” “俺家没空房子啦,四大间都满啦。”这下可难坏了他,只好回去同小小商量另寻 人家。她却大惑不解地瞪圆了眼:“你干吗?” “我……”他急得直跺脚,却又难以启齿。“这,这……” “你倒是痛痛快快地说呀。”瞧他那副难受劲儿她也发急。 “你没见,喏,才一个炕。”他总算是把话说出来了。 “哦,是这么回事呀。”她释然了,竟毫不以为然。“得嘞,我说夫子,你这大学 生咋念的嘛。这是问题么?不是问题,甭提啦。走,找主人要马大草原去,还能赶上跟 草原黄昏夕照哩。 胯下的马慢腾腾地得得了一路,像个老爷也像个大姑娘,再怎么磕它的肚皮也不管 用,恼得她骄咤了一路。他却是只要将马鞭一扬:“驾—”那马便飞腾起来了。她羡慕 死啦,老抱怨是自己的马不行,便与他换了,结果那马又蔫了,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 他却一溜烟又跑前面去了。她的眼泪都快气出来了。 “感觉如何?”他很得意。跑马真能使人意气风发。 “哼,马欺我生。”她嘴巴蹶的能当拴马桩。 “不对吧。”他们并辔徐行在林间小径上,“我不也是第一次骑马么。”“那,” 她也想不通了,“你是男孩子呗。”“嘿,这骑马呀,同跳舞一样,也是需要天赋的, 谁要你跳舞跳得那么好来着。”他察觉自己又酸起来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对她 很能跳舞一事耿耿于怀,赶忙又将下滑的话题扭回来,说:“要是你再精于骑马,这未 免也太不公平了。”她“嗤”地一声,乐了。他将自己的马鞭递给她,并根据自己刚才 的感觉将骑马的要领给她详细地讲解了一通。其实,牵马出门的时候,主人已说得够细 致的了,可那阵她只顾着同马儿亲热,没听。 这回的小学生没白当,双腿一夹,“驾——”一鞭下去,马儿顿然雄风骤起便有了 腾云驾雾的感觉。瀑布似的长发像漆黑的缎带飘飞起来,又如同一片飞掠的云,还抛洒 了一路清泉般的笑声。 迎面扑来的是弥望的火焰。她忘情地大叫起来:“喝,高粱,红高粱!”她陡地勒 住马缰,马儿嘶鸣着顿作人形立了起来,差点没将她摔下来。等他赶过来,她又飞马窜 出了高粱地,折向那一地的金黄一地的星星。他也很惊奇,那厚积的落叶,那遍地的野 菊花,突然呈现眼前,的确很能令人欣喜。但他马上发现这竟是一片坟场,到处都是落 叶披覆的荒冢。 她干脆四脚八叉地仰躺在野花丛中乱坟岗上,一面将那金黄的桦树叶往身上搂,一 面乱叫着舒服惬意。 他下马坐到她的身旁,她捧着他的脸,柔柔地说:“好想,就这样躺着,有你守在 身边,我可以作美丽的梦。”“瞧吧。”他将嘴往那些个馒头也似的坟堆努了努。他觉 得自己有点冷酷。果然,她马上缩到他怀里,双手箍紧了他:“我,怕。”“怕了,是 吗?哈哈。”他的笑声惊飞了点点寒鸦。“没事,人类共同的归宿,只不过是换了一种 存在方式罢了。”“我不是害怕死亡,回归自然的存在方式是人类遍尝苦难之后最明智 的选择。我喜欢这种幽静,但我害怕孤独,害怕孤坟野冢。”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 番话来。她是那样的快乐无忧,几乎男孩子也不能比。在他眼里她一直就是一条牛仔裤, 尽管后来在他的干预下,她告别了自己心爱的牛仔裤。她今天穿着一条黑色的健美裤, 这是近年才流行起来的,仍然获得了牛仔裤的曲线效果,用柔和取代了粗砺、狂放。这 会看在眼里,却有一种单薄、瘦削的感觉。秋风已略带寒意,掀起了她的衣摆,她更紧 地往他怀里依了依。 “再搂紧点,别离开我,我冷。”她的嗓音发颤,透着一股无奈。他将她抱起来, 放到马鞍上:“我们走吧。”谁也没有放马奔腾,谁也没有再说话。 大草原到了,苍茫而辽阔,天边是尽头。 可是,大草原的草是什么样的呢?枯黄、憔悴、低矮、零乱,而且稀稀落落,她勒 住马,迟疑着不敢再前行。 “这就是草原,大草原?!”一个梦失落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自幼便被接受并精心营构多年的梦,在走进的一刹那,破灭了。 “那,狼呢?”她分明是要哭了。人,能经受得住种种打击,但最经不起的恐怕就 是梦的失落了。而人恰恰又是在这种不断的失落之中走向现实走向成熟的。 “或许,是因为秋天了吧,秋到别看绿。”他也很失望,但不忍再雪上加霜了。早 些日子去清华园看朱自清笔下的荷塘,也闹了个大不愉快,他迭叫朱自清骗人。 “也可能,真正的草原在蒙古,在西北吧。”“那电视起劲地吹京西大草原又有什 么意思呢?”“为泡在喧哗拥挤里的北京人民提供一个安静宽松的去处,或许正是它的 价值吧。你可以在这尽情地唱呀跳呀,要哭要笑随你,要叫嚷着说悄悄话也随你。反正, 你在这可以极尽癫狂之态,还归自然,这不就挺有意思了么!”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一来 也就有了点意思,没准就这么回事哩。 “再说,你放眼看吧,广阔无垠,任由驰骋,这不很能让人一品自由的风骚么。这 些你在城内想来也是梦中的奢望。可见‘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好,听你的。” 她快活了,孩子气起来。“我先学狼叫。偶嗥—”马屁股上挨了结结实实一鞭子,马蹄 儿腾开了一路的笑靥。他也狼“嗥”一声,拍马追了上去。她却冷不防掉转马头,挥舞 着手中的马鞭向他冲来:“打狼喽,打狼喽。”他们追逐嬉戏着奔向草原纵深,一路上, 他们见到了好些牛群、羊群,还有跑马的游客。 黄昏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条河边。 于是,他们牵着马走在沙滩上,看水中的夕阳。 夕阳很疲惫,也很憔悴,费了好大的劲才撕下几块云霞,抹那永远也抹不净的天际, 挣扎了两下子,憋得彤红的夕阳终于还是撑不住坠落河底,深埋到淤泥中去了。他俩都 看得呆了。 “真美啊。”她双手抚胸赞叹说。 “悲剧啊。”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应该是悲壮。”她依然陶醉地凝视着水中绯红的天空。 他没吱声,捡起一块扁平的鹅卵石抛了抛,突然一个劲旋,在河心打出一串水飘儿, 彩色的天空互相挤压冲撞着,破碎了。 “你,捣乱!”她很恼火。 “悲剧嘛。”他仍然是面无表情。 “怎么悲剧了?”天空开始平静了。 “怎么不是悲剧了?”他又捡起一块扁平的鹅卵石。 “夕阳毁灭自己,给月亮让道,这不是壮美吗?”晚霞重新在河里燃烧起来。 “这就是悲剧,太阳和月亮永远不能山水相逢。”河心又打出了一串水漂儿,天空 又碎了,晚霞又熄了。他潇洒地拍了拍手,脸上还浮出了一层莫名其妙的笑意。 她捶打着他的肩头,嗔道:“你坏,讨厌。”“现在,你看吧。”又是一副看不出 表情的面孔。 她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扭头看去,只见天际嵌着一轮惨白惨白的圆月,很大很大,像 一个跑丢了的车轮胎,果然显得好孤独好孤独,她垂下长长的眼睫,不吱声了。随后, 她翻身上马,顾自沿河岸信马由缰往下游溜去。 他懒得上马,只是牵了马远远地跟在后面。忽然,前面飘来了她的歌声。 从地平线走来一个孤独的男孩黄昏的星辰牵不住夕阳他在徘徊今天早已褪色飘散在 袅袅炊烟里旷野迷朦只有他还在苦苦等待等待一个梦幻的女孩…… 缠绵、哀婉、焦灼、无奈。 他很吃惊,这是他那部一直没写完的小说中的一首歌词,居然被她拿去谱上了曲。 他忙骑马追了上去。 “太棒拉!”他赶上她。“小小,你还真行。”她却拨转马头,往回飞驰而去。 这时,沉重的暮色开始从草原四周步步压迫过来,百米开外就不甚真切了。 只有她凄迷的歌声从远处暮色里挤过来,钻进了他耳朵,令他有如茕茕独行在古朴 的荒原上。 “小小,你等我呀。”他竟有点慌了,担心她莫辨方向瞎跑一气。胯下的马似乎也 成心添乱,原地兜了好几个圈才放蹄颠跑起来。 妈的,今晚看来要闹出悲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