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苏小小:“长城是个梦。走近了,梦也就碎了。” “这京都一别,真不知相见何年啦。” 嵇康是来送他的。没想这小子居然还会离愁别绪这一套,他心里有点失笑,这显然 不是嵇康的性格。但这话倒是真正触动了他,尽管他明知苏小小不可能来送他,但他心 里却一直侥幸地保存着在北京火车站再见她一面的渴望。 他春节从家返校后,便彻底疏远了她,不仅自己没再去找过她,而且,还拒绝了她 的一切约会和她的眼泪,他祝福她,希望她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四月间,他便听说, 她答应了新闻系的一个男孩,那小子疯狂地追了她四年。 乍一听到这消息,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心里顿然空空荡荡,这才发现 自己依然是爱的。但他又无法否认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和谐,别扭,他们的爱就像一盆烧 得过于炽旺的炭火,俩人谁都想将手伸进去,结果俩人都被灼伤。或许,是需要距离? 但他无法肯定,因为他已感觉到自己忍受不了她。尽管她爱的热烈、痴迷、疯狂、执着, 但她始终是一个实在,她就是她,她并不属于别人。于是便有了冷漠的退缩,他认为男 人的精力不应该消耗在这种“内耗上”,男人是属于社会的,女人是属于男人的,女人 是男人的避风港。为此,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秦可卿,那位乡土而古典的姑娘。 昨天,从他生活中引退了数月的小小,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明天,就走了?”她失神地仰望着他。 “是。”他竟然有些慌乱。 “再陪我一回,好么?”言辞间透着绝望。 “好吧。” 他觉得无法再拒绝,也不愿再拒绝了。于是,他们乘车来到了八达岭,看最后一次 属于他们俩人的长城。 他们登临的是一段正在修补的废墟,这儿很幽僻,很少有中国人,多是老外。显然, 不同的民族兴趣点也不相同。 “你为什么不留北京呢?”她一直觉得他是个费解的人。 “或许,”他深沉地说,“我只适于贴近故乡那块土地吧。” “区区县文化馆,摆得下你么?”她觉得不可思议,“你在毁灭你自己。” “不,各人有不同的路,走岔了,便是悲剧。人应该走属于自己的路。我……只不 过是一个农民。知道么。” “你……?” “中国未来在三代之内也只有农民,知道么?” “……” “你也是半个农民,知道么?” “我不是!” “有一天你会承认的。” 他悲天悯人地晃了晃脑袋,说:“现在明白了吧,农民只有走农民的路,这才是明 智的。” “好吧,先姑且承认你的‘农民论’能站住脚吧。”她吁了一口长气,然后说, “那你为什么不主张改造农民,从农民中走出来呢?为什么不提倡消灭农民呢?一味地 承认农民走向农民,那咱们中国不就永远只有农民了么?” “中国只生产农民!” “干吗那么悲观,先做半个农民也是个进步嘛。” “不,那是反自然的,只可能产生扭曲灵魂的悲剧。” 正如往常一样,依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从未有过一致的结论,即便是爱的渴 求与需要在根本上在心理上是一致的,但也时常陷于开放与保守、热烈与压抑的冲突。 她也是带着一腔难言的复杂找他来的,她从未让自己心里与他割舍,女人不能仅仅 只是女人,她只要保留自己,别的她都不在乎。爱是奉献,她有自己的理解,京西大草 原她敢于向一个退缩的所谓男人奉献自己处女的童贞,一面却又不惜冒逝水东去不复回 的风险,走廊上拒斥情人赠予的爱的篱笆,固守着自己设计自己的路。果然失去之后, 她又禁不住频频回望,看昨日花开花谢,怅然梦失柔肠百结。或许,这恰是女人的悲剧 和女人之所以成其为女人? 一直到夕阳即将跌落,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都顾自沉浸在一种繁复难言 的思绪里。后来,他们走到了修复工地的最后地段,满目断壁残垣,读沧桑世事,更是 沉重不堪。这儿地势陡峭险峻,是个风口,她不自禁地往他身边依了依,他也甚至禁不 住要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了。但他终于还是有如一尊临风的雕像,只是静静地伫立着。 忽儿,她双手圈住了他的腰,一脸的殷殷期望一脸的似水柔情。 “再吻我一次。” 她那梦幻般的话语,就像排山的海浪狂啸的林涛,震撼着他的耳鼓,一股暖流顿时 倾入了他浑身的血脉,心率急剧加快了。他终于紧紧搂着了她,她的眼睛闭上了,那充 满焦渴和诱惑的双唇微微张开着,像是在呼唤着爱的疯狂情的缠绵,等待着,苦苦地等 待着……他那燃烧得滚烫的嘴唇在粗重呼吸的牵引下,正慢慢地,慢慢地俯下,与那焦 灼的期待融会…… 就在太阳和月亮正要相撞的一刹那,他的手松开了,并且远远地退到一边。他面孔 憋得彤红,嗫嚅道:“小小,我……” 微笑的太阳一个疏神,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暮色正从山谷中飞快地拉开沉重的帘 帷。 她在陡然失重中稳住身子,失望的泪水唰地涌出眼窝。她对他压抑自己是有心理准 备的,但她没料到他会连最后的吻也不愿给她,他明明也是渴望的呀! 长城是个梦,走近了,梦也就碎了,她的心也随之破碎了,一点一点坠落在暮霭弥 散的山谷里…… 等他们匆匆赶回学校,正在八百人大教室举行的毕业生告别晚会已经快结束了,他 们便随意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个座儿坐下,看别人表演节目。 看了好一阵才闹明白,表演是采用观众点将的形式,自由而活泼。突然,晚会节目 主持人点到了苏小小:“这儿有一张纸条,是这样写的:我们文学社的全体成员,一致 要求前社长苏小小小姐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同时,我们也借此机会,向她表达我们对 她的敬意和感谢……” 在轰然的掌声和眩目的闪光灯里,她盈盈款款地登上了舞台,面色十分祥和地给全 场师生行鞠躬礼,而后微笑着从主持人手中接过麦克风,落落大方地冲台下说道:“谢 谢大家,今天晚上居然还能有人记起我,我真的觉得很吃惊,很感动,同时,也感到很 荣幸。我很抱歉你们将我的军,我却没有丝毫准备,再说也没有拿手的节目,为了不使 大家太过失望,我只好勉为其难,给大家唱一首歌,歌名叫着《梦中女孩》,是哲学系 韦应物同学作词我作曲的。” 他曾经在海淀影剧院对那些自作词曲的表演者大加指点,也不知这会儿他听了这话 是什么感觉。她将额前的头发往脑后掠了掠,便情痴痴心痴痴地唱了起来——从地平线 走来一个孤独的男孩黄昏的星辰牵不住夕阳他在徘徊今天早已褪色飘散在袅袅炊烟里旷 野迷蒙只有他还在苦苦等待等待一个梦幻的女孩 昨天的世纪已很遥远不再流连仿佛流水东逝总要入海岁岁年年莫问潮涨莫问潮落世 事就是梦的海茫茫沙滩有行脚印默默无言无言的还有贝壳一串串 远古洪荒依稀可见一双梦的眼走过天涯地角还要走过今夜失落昨天挥洒今天明天仍 然在梦里掠过平原攀登山巅四顾茫然茫然我心女孩还在山的那一边…… 谁也没想到鲜活欢畅的苏小小会唱出这么哀婉缠绵的歌来,全场都听呆了,好像是 连呼吸也是共着一个鼻孔似的,一直到她鞠躬谢幕的时候,急风暴雨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才轰然迸发出来,那声浪都快将天花板给掀掉了,所有的照相机和电视摄像机再次一齐 对准了她。她像是刚从另一个世界走来似的,不知所措地呆立在舞台上,脸上挂着莹莹 泪珠,也不知是刚才唱歌时流下的呢,还是这会儿流下的。 一直到所有的人都退场走了,他还呆呆地坐在那最后的角落里发怔…… 检票进站。上车将行李安置好,便又同嵇康返回站台。再有十几分钟,这车便要启 程带他回故乡了。他还在心里等待着她的突然出现。 嵇康抛给他一支烟,说:“哥们儿,你真没劲,真亏。” 他没吱声。 “何苦要反复修改自己叫座的剧本呢。”嵇康惨然地吐出一个烟圈。 他没吱声。 “小小那女孩,这个。”嵇康翘着大拇指接住一个烟圈,“你再哪儿找去?” 他没吱声。 “我看你他妈是吃饱了撑着。”嵇康显然是恼火了。“拿自己折腾个逑,傻X 。” 他正要给嵇康的丑鼻子捣上一老拳,忽儿他眼睛一亮,只见苏小小正气喘吁吁地向 他奔来。他心理霎时平衡了,星星升起在天空。 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身紫罗兰套裙,就是他们在舞厅初识时她穿的那件。 “对不起,好容易才打听到你的车次,来晚了。” 她连吁了好几口长气。他只是稍稍地颔了颔首,没开腔。 “还不晚。”嵇康搭了句,“你们聊,我那边溜溜。” 他沉郁着脸,恶狠狠地吞着烟,他的目光追逐着嵇康。 只见嵇康磨磨蹭蹭地走近那边一个抱着小孩的少妇,那少妇姿色非凡,便硬凑过去 搭讪:“嘿,这孩子真像我。” 一双黑手在孩子脸上蹭来蹭去。少妇瞅他半天,冷不丁冒句:“能不像吗,都一个 妈生的。” 周遭送站的人轰然大笑。嵇康居然满不在乎地咧嘴一乐:“拷,真人不露相,哥们 儿这回长见识了。”便又溜另一处凑热闹了。 嵇康真潇洒。每回有女孩子从跟前经过的时候,嵇康总是大声指点红颜,时不时来 几句馊的。自己下辈子恐怕也学不来嵇康的这份轻灵劲儿,他想。 “喂,你怎么不说话呀?”她似怨似艾地嗔道。 烟蒂烧着了指头,他将它扔掉,重又燃了一枝。怎么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啦。 他狠狠地喷出一口浓烟。能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见她又盼她,她来了又 冷落她。 为什么心里要盼她?为什么要冷落她?虐待狂?!有病你丫!他在心里嘀咕着。 又一枝烟烧完了。她的双眼迷蒙了。那双盈盈眸子里,郁积着无限的惆怅、感伤与 凄凉,昔日的锋芒与干练,在这双眼睛里已不复存在。他的心一动,再次见到了那双梦 的眼…… 列车正带着他奔向一个新世纪。但他浑然忘却了兜里那张R 大录取通知书,甚至也 懒得再去想明天列车抵达北京的那一刻是否真是十九年前他生下来的那个时刻了。 他真的离开家乡了。他想。头有点晕眩。他知道自己是从不晕车的,男人不应该晕 车。 他只是心里有点难过,为什么难过,却又说不上来。便拿出解数学题的架式去想, 正如那道题解不出来时一样,他的头便隐隐作痛,晕了。就是为的不再怵头,他在高考 志愿表上自我感觉良好地填上名牌R 大之后,选择专业时却是颇费踌躇,他的原则是不 要再学数学,高中时代他就一直觉得作为文科生,学数学太委屈太亏。做人不必太逻辑。 严密并非是好事,严密让人头晕。于是他断然放弃了刚才那种对自己心绪情怀的探究与 分解。管他是否离愁是否乡恋,是否莫名其妙,他抬眼望飞掠过来又飞掠而逝的窗外。 平原过去,但见山外山。沉重而迟疑地迎过来,马上又迅速无比地滑出视野,消失 了。 于是,他想,这座跑过来的山是昨天,哗,无声无息地过去了;那座山便是今天了, 啊也过去了,照样无声无息地融汇到昨天的序列里去了。昨天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哪, 明天呢,明天在哪里?不,不能是那座山,那座山太近,马上就会被列车抛到昨天里去 的。那么,是那座,远远的,没有半天,它是无法超出车窗视野的。可是,也不成,它 终究有如同那昨日、今日一样消失的时候……那,只好没有明天了。没有,便不会有它 失去的忧烦。但,没有也不行哇,没有明天便没了信念没了支柱没了奔头,没有明天的 人生那还叫人生么?晚上睡去就不再醒来?! 他困惑了,一种深深的困扰。头,似乎又要晕了。他只得再三告戒自己,这不是解 数学题。恍惚间,他想起了杞人忧天这个典故,便又轻松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嘲笑自己 便又发觉杞人忧天这个词后世所赋予的象征意义不通的很,为什么就不能忧天倾呢?陨 星撞击地球不就是灾难么?没有永恒的存在就不能嘲笑哲学意义上担心的永恒。 于是,他又想到了明天。明天在哪里?明天又是什么样子呢? 突然,他的瞳孔放大了,大得溢出来了车窗。那是一个个斜伸到路畔馒头也似的小 山坡,所有的山坡都披着一身黄灿灿的裙,鲜活盈盈,娇嫩无比。那是璀璨的野菊花, 像漫天的星星霎时缀落漫山遍野,气势恢宏,令人心惊令人欣喜。他还是生平第一造见 到整个儿都是菊花的世界,而且是天然野生的。他的心在陶醉,似有所动。 列车已北进了好远好远,武汉长江大桥与黄鹤楼便等在前面。他眼还在窗外搜索, 企望着再度寻到那漫山遍野的梦幻。可是,一切都已显得陌生、空灵与遥远,弥望的只 是一味沉凝着灰色的高楼大厦,那洋溢着冷酷的钢铁和蚂蚁一般摩肩擦踵的人流。他觉 得胸口一阵烦恶。车厢内的人都拥有到对面的窗口仰望黄鹤楼去了。“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整个车厢都在大呼小叫地发着思古之幽情。他没有动,古人的心境 他早已了然于胸。 他依然涣散着瞳孔凝视着窗外,似乎是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他突然觉得自己 好孤独。 一堵紧挨路轨的墙正迎面铺了过来,窗口一暗,一双饱渍梦幻的眼顿时浮现在玻璃 窗上。 他浑身像遭电击似的一阵麻木,一股难言的欣慰与欢愉唰地贯透全身心。待得再要 细看,却见窗外秋日阳光明媚的世界。 那双梦的眼是她的。 武昌站。一位十分优雅恬静的女孩轻盈来到,并好似不存在样地坐下了。其时,他 还沉浸在那一片梦幻的金黄色里没有出来。这时探眼看去,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 止了搏动。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哟!浑身洋溢着的干脆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春梦想,那双美 奂美仑的眼就是一双梦的眼。时而垂落的长长的眼睫上挂着忽明忽暗的忧悒,那是梦的 帘。帘帷开处,便见两汪波光粼粼的潭,清彻、剔透,折射着梦幻的魅力之光……那两 汪幽幽的潭水忽而静静地泻进他的双眸,纯真、飘逸而轻灵。他一阵慌乱,仿佛做错了 事的孩子,脸颊唰地热了。竟躲不开自己的眼。他一时大窘。应该说点什么,他想。还 未等他找到合适的由头,她便垂下了梦帘,在一声幽幽而低缓而轻喟里,她起身离开了 足以对他产生磁性的空间。列车已抵汉口车站。 她依然轻盈翩翩地走在站台上,春风轻拂般掠过他的窗口,渐行渐远……。 什么是明天?明天在哪里? 他明白了。 人在旅途。 梦在旅途。 明天在旅途。 同时,他还不无痛楚地预见到,这个瞬间失落的梦将影响他的终生。 …… 顿时,三双梦的眼一齐浮现在他眼前。 苏小小的热烈、凄迷,秦可卿的温婉、柔顺,都是如此的真切可触,但唯有四年前 际遇的那楚地少女的梦的眼最是刻骨铭心,岁月愈久愈清晰,茫茫人海,遍寻芳踪,但 他再三捡到了失落。 难道,根本就是心造幻影? 他的木然牵来了令人心碎的开车铃声,在他登车的一刹那,她的泪像山溪水哗地淌 了下来,但她却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嵇康赶了过来,冲他吼道:“韦应物,你小子真的他妈狗肺狼心,小小瞎眼了……” “啪!” 车门关上了。他顿然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烂柿子,叭地砸在车壁上。 她双手捂着嘴巴在哭。他忙将眼闭上。 列车启动了。缓缓的。缓缓的。后来便愈来愈快了。 他吐了一口气。北京站,终于成了一个句号。 还乡。他轻松了。但前路真的轻松吗? 他仿佛还能听到她的哭声、看到她的泪眼,别了,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