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作者:sansan24 杨小默怎么也想不到还会遇见这个人,竟然就遇见了这个人。世事就是这样 难料,曾经告别了的,还会不断撞进你的记忆,打乱你的生活。杨小默只觉得有 一股悠悠的长气要叹出来,心里才能舒服,但是一些伤感,一些怅惘,一些茫然 和一些莫名其妙压着她,不让她轻快。昏头昏脑的杨小默,神乏智昏的杨小默, 在人群里飘飘忽忽的杨小默。那个影子近了,近了,停住了,又远了,消失了。 法桐的叶子绿的象燃烧的火焰,点点滴滴的阳光从叶与叶的隙缝间筛漏下来,撒 了遍地的深绿斑点。一切都在跳动闪烁。风在阳台上伸腿撂脚,想把晾晒的衣物 卷走。 一眨眼,一眨眼就是十年。人还是那样年轻,他也就应该那样年轻,十年后 他也才只有二十九岁。他更见沉着稳实了,但是在他的眼里小默真的能够朱颜长 好吗?小默只觉得有一股汹涌的浪潮袭向她,要把她从平安里卷走,象风无情地 卷走衣物。要不是那茫茫未知的恐怖,烧到象火一样炽烈的爱情会把他们紧紧相 连。真的永远不会分开吗?无声的呐喊象噩梦似的罩着小默,“向哪里走?向哪 里走?”小默茫然地瞪视着那早已消失了的阳光。二十四岁的杨小默是她生命里 的一劫。那一年,杨小默正象盛夏里的蔷薇一样怒放,走到哪里,空气中都散发 着一股青春馥郁的芳香。那芳香是如此撩人,如此令人心碎,正如蔷薇科的植物, 缠缠绕绕,要抓住一整个夏季,直到芳香转为清苦,花朵纷飞凋零。芬芳的杨小 默象遇见了鬼似的,被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抓住了心。 “杨小默。”又是那个象鬼似的男孩子。小默从来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人。 “为什么要纠缠我呢?”虽然周围的男人象委顿在泥里的菜叶子一样面目含糊, 但小默还不需要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来安慰自己繁盛又寂寞的心。杨小默一声不 吭地绕过那个喊她的人,避开他活泼又灼人的目光。但一摞子信却紧跟了过来, “你得看一看。”小默不懂他怎么就能这么独断,仿佛不看信是小默的罪过。那 个男孩子好象笃定他是要胜利的,象堵墙似的,稳稳实实地又拦在小默面前。杨 小默感觉到一股和十九岁的少年不符的灼热目光烘烘烧了过来,烧得是如此稳定, 如此尖锐,如此蓬勃,一直烧到小默粉色的面颊上。“腾”地一下,杨小默的脸 就红成了天边的晚霞。小默不想让人看见,一把抓过信塞进包里。同班的老伍路 过时,诧异地盯了小默一眼。小默想,“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了。”但是她还 是绕过了那个男孩子,向系资料室走去。 “你知道我是谁。' 一千年,一万年,也诉说不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在冬日的朦胧清晨,在蒙苏里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球上的一 座城,地球是宇宙间的一颗星。' ” “每个星期,我都紧张地盯着门,座位在门边。我希望你再次出现在我的视 野里。你的轻盈脚步每一声落在我的心上都是沉重的鼓点。我渴望被你看见,看 见我的文字,我的思。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到澄静,那是我所爱的蓝天的沉淀,我 要在那里沉睡,一生都不再醒来。” “这个男孩子有什么权利对我说这样的话?”小默恨恨地只想撕碎一点什么, 但绝不是信,一泻而下的暖流激荡着杨小默的心。那些文字太美了,它们象一堆 星星点点的灿烂花朵簇拥在小默周围,鼓惑着小默,陷害着小默。“杨小默啊, 杨小默,你也许将历万劫而不复。”小默在心头暗暗叫苦,但笑容却禁不住得一 丝儿一丝儿从心底往眼角泛上来。小默听见竹节节节拔高的声音,花开了,雪落 了,有一些光芒四射的东西在狂放生长,生长在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和一个十 九岁的男人之间。 杨小默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呢?没去过老板家之前,小默就听说了老板有一 个得意儿子名叫项亭,也考进了这座古老学府,读的是物理系,还只有十六岁。 似乎这孩子是个天才少年。渐渐的小默在校园里听说了项亭的诗名。虽然小默也 热爱诗歌,但小默注定是要被培养成一个严谨的学者的,那种青春浪漫的诗歌和 小默绝对扯不上关系。每次到老板家里谈学术问题的时候,总是项亭跳到门口, 大叫一声“姐姐”,伸出大手一把把忸怩在门口执意要换鞋的小默拽进门来。小 默觉得很好笑,那一声“姐姐”听起来怎么都象猪八戒大喝“妖精”一样突兀。 小默没想到写诗的天才少年是如此天真可爱。所以小默总是关切的询问项亭在学 校里过的怎么样。师母看见说,项亭以前总埋怨爸爸收的研究生不好玩,一来就 谈学问,从来不理他。看来十六岁的天才少年需要的是关注了。小默经常开玩笑 地喊,“弟弟,那里走!”,项亭就会跟真的猪八戒似的大喝一声,“妖精,站 住!” 如果不是小默去接那该死的大学语文课,这一生又会是一副什么面目呢?小 默想象不出来。一切预想的和事后的追想都没有用处,一切发生了的都会按照它 自己的逻辑形成结局,不管这结局你愿不愿意接受。 小默第一次去上课的时候就从座位表上看到了项亭的名字,这孩子已经大三 了,怎么还来选修大学语文课?小默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项亭了,自从老 板出国讲学后,小默快有两年没去过老板家,师母忙,小默觉得不便打扰。站在 讲台上,小默看见项亭在冲她做鬼脸。小默微微一笑,就开始上课了。课间休息 时,小默问项亭怎么会来上大学语文课,项亭说在报栏里的选课表上看见有小默 的课。项亭已经长高了许多,只有一点隐隐未脱的小孩子气流露在咧嘴一笑的神 情里。下课后,项亭追上来说,“杨小默,请你看看我的诗集。”小默觉得怪怪 的,笑问,“你怎么不喊我' 姐姐' 了?八戒长大了?”项亭没吭声。小默想大 学三年毕竟没有白念,竟然把一个小小孩子长大了。项亭的诗写得很好,小默不 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来的情思,深厚得仿佛积淀了一百年似的。项亭写到,“我最 怕做梦。梦来了,我就没了。”小默觉得这孩子想的太多了,所以在诗集里做了 很多批注。小默说,一切的美好都会逝去,如果让我们现在哭泣,不如把眼泪积 蓄到年老。小默写下,我们是雏菊,为黑色的阳光所滋养,既然每一个笛孔都飞 升着热情,为什么我们不该在短暂的生命中怒放。小默希望项亭能够明朗一些, 快乐一些。他毕竟是个孩子,实在不该想那么多,虽然这是诗人的必备素质。小 默没想到这点关心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这是幸还是不幸,生活没有答案,也许 要等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我们才能回答所有的疑问。小默头痛欲裂,往事翻滚 如潮,席卷而过,小默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燃烧的爱情在五月里象火似的点亮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理由,没有铺 垫,杨小默就这么开始了她的爱情。一瞬间,天地都变了。杨小默整天怔怔忡忡 的,在宿舍里要么发呆,要么满脸酡红似醉,眸子里漾满笑意,仿佛一天星子碎 落在墨蓝的湖水里,闪亮闪亮的。七点钟,七点钟,心情是如此急迫。拿起笔, 不说一句话,在掌心写下一长串数字,然后急切地守在电话旁边。今生就是这么 开始的,走过校园的青草地,来到你的身旁,我的车站就在你的身旁,不管火车 将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小默心里总回荡着轻灵的旋律。 “默默,你爱我吗?”“唔。” “项亭,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不知道。” “项亭,我比你大五岁,我会很快就老的。”“我不在乎。” “默默,你会离开我吗?”“我怕,人们不允许,你爸爸也不会同意。” “默默,让我看看你的脸。”“不,我不好看。” “默默,我真的想抱着你,一直把天坐亮。”“项亭,我害怕。” “默默,我真想把你装在口袋里,我到哪儿,带你到哪儿。” “项亭,你长大了怎么办?”“我已经长大了。瞧,我能把你抱得很高。” 翻来覆去的语言游戏纠缠在两个人之间。杨小默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窥伺在 侧的现实,等待着,在抒情的片刻瞬间过去之后,重新占领杨小默和项亭的世界。 沉默的时候,小默就把头埋进项亭的胸膛,小默不愿让项亭看见自己的脸。但是, 小默还是看见项亭灼热沉稳的目光,就是这目光烧着了小默,使小默逃脱不掉了, 成了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的爱情俘虏。而且这男孩子是她老板的儿子,还是她任 课班上的学生。为什么?为什么?杨小默在自己的心里问了无数遍还是没有答案。 师母找到系里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小默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小默 接到系主任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好。师母的脸阴得象锅底灰似的,目光里 的尖锐象剃刀划过了小默的爱情。小默听见一些东西碎裂的声音,只觉得心头一 阵疼痛象掉进了蔷薇的刺丛里。 “项亭已被斯坦福大学的物理实验室录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存心想毁了 他,是吗?他们系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了。” “杨小默,我和你项老师待你不薄啊,你竟然做出这种事?你简直就是道德 败坏,师母拿你没办法,你们张主任会解决这事的。” “小默,你还年轻,项亭也不懂事。你好自为知,师母和老师还是会原谅你 的。” “小默,你想没想过,项亭只是个孩子?等他在美国读过几年书之后,你知 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项亭这孩子我知道,从来都是凭直觉做事,可是一旦清醒 了,就比谁都理智。” 沉默,一长串的沉默,泪水从小默苍白的面颊上无声地滑落。爱情,刻骨铭 心的爱情将要因为爱而结束了吗?。“你想毁了他吗?”“你想毁了他吗?”小 默的耳边只回响着这一句话。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是的,他才只有十九岁啊。 十年后,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还会说,“默默,我真想抱着你顿顿脚飞 出去。”吗?不会的,小默猛地摇头,不会的。他会长大,师母在说他会长大。 他会发现他曾经犯下一个太美丽的错误。那时候,他会后悔,因为责任,又无法 摆脱一个比他大上五岁的他已不爱的爱人。小默问过项亭五年之后会怎么样。那 时侯,小默二十九岁了,如果项亭不爱她了怎么办。项亭沉默了很久,告诉小默, “默默,不要给我太多压力,我不敢想以后。”小默多么希望项亭跟她说,“默 默,等我回来。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坚持爱我。”哪怕那一天,项亭真的背弃了 小默,但是有了那么一句话,现在的小默就什么也不怕了。 一切坚实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小默神色漠然地走出文科楼,那楼真高,小 默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站在楼顶上能够的着天吧。人们为什么那么忙呢?阳光多 好哇,好得象假的似的。人们身上的光一会就要消失了。“项亭,我不爱你了。” 小默在纸上一字一划地写了那几个字。阳光哗的一下从天空消失了,象落幕似的, 把小默一个人留在了空空荡荡黑暗无边的舞台上。从此以后,小默再也没有见过 项亭。 那一年,小默瘦得象一个影子,整天飘飘忽忽的,在走廊里悠悠来去,别人 都不敢碰小默。 一转眼就是十年。为什么还要遇见他?当年心口的那阵疼痛又涌了上来。 “杨小默。”“项亭?” “你好吗?”“我很好。” “你呢?”“我也很好。” “到我家来玩。我回来了,在物理系教书。”“好的。” “我还有课,先走了。”“好的。” 好象做梦,小默觉得嘴里讷讷的,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小默很长时间总会有 幻觉,走在人群里,走着走着,就仿佛灵魂出窍了似的,阳光晴晴脆脆,一切人 声异常清晰。小默的魂游荡在人群里,可以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小默追随他, 看着他在人群里穿梭,忽隐忽现。直到有熟人把小默从神思恍惚里拽回来。今天 却真的看见了那个人。但是不是做梦?象闪电一样倏忽一下闪亮了,又象闪电一 样倏忽一下熄灭了。但今天却不是做梦。小默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儿,上面写着一 串电话号码。小默恍惚记得自己把电话号码写给了他。但是还用得着联系吗?小 默还是一个人,但他肯定已经结婚了。就是没结婚又能怎么样呢?人老了十年, 被埋葬的爱情早已化为灰,在风里飘散了。你看,树是那么绿,人间还有无数的 爱情在簇生,但这些已不是杨小默的了。 “杨小默,电话。”小默匆匆放下手里的稿子,冲到电话旁,肯定是他。 “杨小默?”小默心里咯噔一下,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小默,我有部稿子在你们出版社。”“你还写诗吗?” “是的。”“稿子会到我手上的,我是文学部的编辑。” “多费心了。”“没关系。” “谢谢。”“再见。” 放下电话,小默觉得心里有点疼。他已经不是他了。曾经的项亭执迷地追问 小默,“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要见你。告诉我你什么 时候有时间。”小默沉默着,暗哑的象块石头。听着电话那头孩子一样哽咽的项 亭,小默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再也拼合不起来了。 项亭的诗集转到了小默的手里。看到那象汪洋一样磅礴的思恋,那隔着十年 重洋的思恋,小默觉得冰在融化。但是那过去的十年是怎样的十年啊。杨小默象 影子似的在宿舍走廊里游荡。信誓旦旦的爱情就这么碎裂了,没有执着,没有挣 扎,只有理智之后的极端清醒。为什么要爱,爱了如何又如此决绝地分手?小默 不明白自己。那个抱着小默要把天坐亮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小默从学生 宿舍搬进教工宿舍,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搬进来了,又搬出去了,和一个 男人一个她们所爱的男人住到一块儿,爱情在那儿绽放。就留下小默一个人把自 己关在记忆里。雨落下来,雪又化了,花开了,又谢了,在路上,小默已习惯了 一个人走路。没有人再会对小默说,“默默,我真想顿顿脚飞出去。”了。十年 也就是一瞬,早晨出门,晚上回来点灯,曾经象花开一样绚烂的杨小默在时间和 淡漠的汰洗下,仿佛一杯凉掉的苦丁茶,淡淡的,清清的,守着她的青春岁月静 静地沉淀在水底。现在小默却按奈不住那掀动的情感波澜。它会把杨小默带到哪 里呢? “项亭在吗?” “项亭,我想请你喝茶,你有时间吗?” 礼貌。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愣愣的傻孩子了。他是如此轻松。他遗忘的那么干 净?诗里的那些思恋是从何而来?阳光照进来,从巨大的玻璃墙望出去,阳光下 的人象鱼缸里的鱼似的,急速游动,缓慢徜徉。袅袅的水汽在寂静里升腾弥漫, 空荡荡的茶室是寂静无声的,那一点碎碎的搅动茶匙声就显得是如此清晰,质地 分明。 “小默,说说你吧。”项亭艰难地张了张嘴巴。“我?我很好。”小默觉得 心里有点紧,象皮筋绷紧欲断的那种。“我结婚了。”谈话开始得很困难,但又 是小默预料到的直率,他不就是一贯这样的直率吗?小默的心颤颤的,但脸上的 笑容还是象身旁的玻璃墙一样清脆明朗。“你们很好是吗?”“是的。那段时间 很苦,我觉得自己孤苦零丁,被世界抛弃了。”“没那么严重。你走得很决绝。” “我有点恨你,但恨恨又不恨了,我恨不起来。我想,我还可以把你当作姐姐一 样来爱。那时侯是琪美先对我说的,我说我有女朋友了,但是她又离开了我。琪 美说,' 我不在意你的过去。' 她给了我很大安慰,后来我们就开始了。”小默 心里一阵阵心痛撞上来。在那些诗里小默看到一个傻孩子在大雪里奔来奔去,紧 盯着每一辆出租车里穿红棉袄的女孩子看,追赶着每一辆可能的出租车,希望能 够找到他的爱人。 那年冬天,项亭没有回家过年。空荡荡的校园,在瑟瑟的寒风里更加寂寞了。 小默蜷缩在宿舍里,不知该走向哪里。满大街的人是如此兴致勃勃,青紫红白的 脸上满是新年即将到来的忙乱气息。小默不懂,为什么人们能够那么兴奋。不就 是买东西,吃下去,穿在身上,然后等它们用旧掉了,被消化了,再扔掉。同屋 都回家了,只剩小默一个人守在朝北的宿舍里,看着窗外的树,希望冬季永远不 要过去。项亭打电话来说要见小默,小默回答得很干脆,“不!”项亭也守在宿 舍里。两人隔了七八幢宿舍楼,象隔了几重山似的。小默始终不能理解当时自己 怎么能那么坚韧,在寂静的可怕的宿舍楼里,只有自己房间里不懈地响着“滴答, 滴答”的钟声,一年,两年,三年……一百年,时间真长啊。小默深深叹息,看 着镜子里的人慢慢儿头发便白了,枯坐在积满灰尘的桌边。一切都远离了,只有 时间,忠心耿耿地陪伴着小默,安抚着小默。在窗外,树枝上来访的鸟雀总比树 底下经过的人多,小默想看到些什么呢?就是这些了,足够了,生活的本来面目 逼真清晰地映在小默的眼帘里。项亭不再打电话来了。小默想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小默不知道到的是那个她爱的人也象她一样的痛苦着,克制着汹涌的思恋,要给 他的爱人以轻松。 “我从那时学会了,两个人相爱,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哪怕是自私一点 不愿割舍自己的感情也好。只要有一个人退却了,结局必然是分离。”为什么不 早一点醒悟呢?为什么在最需要感情的时候,我们不能坦诚彼此的爱恋呢?是因 为太爱对方而忽率了自己的感情需要吗?是的。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退却的? 我担心我老了,而你担心我在人们的围攻里受到惊吓。你对时间也有恐惧。你不 是担心自己会背弃时间许诺的重大责任吗?所以你不给我任何诺言。这能责怪谁? 怪命运吗?不,命运承担不了爱的过错。听着项亭越来越顺畅的回顾,无数个念 头急速旋转在小默的脑海里,仿佛玻璃墙外的车轮碾过小默的心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小默,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好好嫁个人。我希望你快 乐。”快乐?还会有快乐吗?在小默写下那几个字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爱 情的消逝而消逝了。小默把尘世生活的一切欢欣都殉葬给了那份被自己亲手埋葬 的爱情。难道我仅仅只是一个姐姐吗?多少年积淀的伤心、思恋、无尽的期待再 也挡不住了。泪水哗一下冲出来,“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小默哽咽 着,那么多的话堵在胸口,却只能化为一句质问。阳光下,曾经拥抱过小默的手 焦灼地握在一块儿,它们多想伸出去抱住面前这个如此令人心碎的女孩子,在他 的眼里,她永远都是他的孩子,那些天真,单纯,任性的爱娇,一切都深深的扎 根在他心里。突然的沉寂凝固成一阵紧张,小默单薄的肩在空气里轻轻耸动,带 来细微的颤动,和细密的悲哀。一切都是无声的,但是又可以听到山石间嫩芽破 土而出的声音。那隔断了十年的爱情在悄悄生长,从丛林茂草的掩埋里挣出一星 芽儿,要在阳光下,重新焕发日炙的气息。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给这两个人安 排如此奇特的相遇与相爱? 杨小默和项亭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杨小默禁不住地要往实验室跑。琪美 仿佛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虽然项亭说他不会离开琪美的。但是跑过去又能 怎么样呢?只要看着项亭忙忙碌碌地在自己身边,杨小默就觉得茫茫天地间有了 归依。项亭时常抱着小默说,留下来吧。灼热的气息摩擦在小默耳边,小默有点 意乱情迷,但还是抗拒着,“不。”为什么不留下来?杨小默常常无声地质问自 己。项亭跟她说,我们已经太苦了自己了,从此以后我们要从心所欲,不再约束 自己的感情。小默时常在项亭灼热的拥抱里心神激荡,仿佛整个人踩在半空中, 落脚下去,却空无所有,一颗心在腔子里有一着没一着的乱跳。杨小默和项亭两 个人都有点把持不定了。 但是,杨小默还是觉得了身边的这个人有点陌生。即使在很热烈的时候,项 亭也可以突然收拾起自己的感情,对小默说我们聊聊天吧。小默很奇怪,项亭总 有点心不在焉的。项亭摇摇头说,小默,我再也飞不起来了。一说到这个,杨小 默的心就揪成一团,仿佛看到那个十九岁的傻孩子一个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心 痛涌过来,杨小默就更温柔一些。但是一个人的时候,杨小默就自觉不自觉地去 想琪美。琪美和项亭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也是象自己一样缠绵吗?项亭 对琪美也象对自己一样耳鬓厮磨吗?虽然杨小默知道项亭爱自己,但是心里还是 有一点填不满。世间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如果不是那场雨,杨小默的这一生不 会出现又一个急转弯。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还是好的,虽然天阴了一天,但是天上的云依然薄薄的, 并不是蕴藏了雨意的样子。从出版社到那坐古老学府总共不超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杨小默有点急,象赶着回家的人似的,总以为家里有什么大事在等着她去解决。 半路上雨就开始下了起来。先是如丝如雾的飘着一点雨意,渐渐的,雨珠成串成 串的落下来。小默头上身上撒满晶亮晶亮的雨珠与雨丝,那一点眼神里的急迫把 小默整个人衬托的神采奕奕。小默还很美。到实验室的时候,小默就从项亭的眼 里看到了心醉。因为雨,小默拉开了与现实世界的距离。 项亭在实验室里忙了一天,小默进门时,项亭刚从休憩时的乱梦里醒过来。 项亭看着小默的眼神就有点迷迷瞪瞪。小默没和他多说什么,自己径直走到水池 边,修剪刚带来的扶郎花。小默本是个很清淡的人,但是她却喜欢“扶郎”,不 仅喜欢它的造型的华贵,富于装饰性,更喜欢它的深情款款的名字。“扶郎”, 多美的名字啊,它不知包含了多少蜜意的期许和深情的相待。所以,小默隔几天 就给项亭带来几枝“扶郎花”。小默在水池边专心致致地修剪着花,她不想说什 么,只觉得心里一片安谧,她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她所要做的就是这些。项亭 从躺椅上直起身来,回转身望着小默,仿佛他们已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他有很多 话要对小默说。他轻轻地站起来,走到小默的身后,把双臂绕在了小默的腰间。 “默默,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默默,你不知道,我一想到你就觉得心疼。 这一天我都在想你,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你以前的样子,想你现在的样 子,也想你将来的样子,你的一生都在我想象的范围之内。你说,这是不是魔道? 我们没有理由就这样觉得是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小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有一腔的热泪要流出来,才能表达如此深厚 的爱意。小默回转身,倚在项亭胸前,任泪水默默地流出来,流出满腔的狂喜, 流出满腔的安慰。 小默和项亭渐渐地都有点不能自己。项亭缓缓地把手伸向小默的衣扣,相爱 了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啊。小默还是象个小女孩子一样害羞,推 让着,不让项亭更有所行动。小默想,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但是项亭的吻却更热 烈了,小默矛盾着,却又无法抗拒。 夜黑了下去。 小默在疼痛中只觉得她所深爱的人是那么陌生,一个陌生人在她纤弱的身躯 上行动着,小默唤起一种说不出的屈辱。这个人会在他的妻子身上做着同样的动 作,流同样的粘腻的汗,发出同样沉重的喘息。小默在项亭的激情中沉默着,冷 淡的象一具尸体。项亭对她说,“小默,求求你,你得给我一点信心。”小默觉 得心里难受极了,她知道一些东西在她心里死去,但是她却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 项亭。 风暴过去后,项亭离开了小默,一个人斜躺着。小默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 到自己的衣服。她不愿让一个陌生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小默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她再也不会来到这间实验室。十年前的结束,只有到了今天才真正收了尾。 小默在回去的路上想起了一首诗,她轻轻说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 时已惘然。”走在她身旁的项亭没听清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