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明了的村庄 作者:杨献平 站在我们的小镇围墙跟前,就可以看见村庄、田地、房屋,稀疏的杨树、长 相扭曲的沙枣树,以及戈壁边缘草甸子上面的马匹和驴子。牲畜们样子悠闲,它 们的活着简单纯粹。偶尔传来几声叫喊,那肯定是婆姨在训斥子女,再有一些哭 声,大概是谁家的老人过世了或者哪个人遭了意外事故。多时间里,村庄小声小 气,不会惊扰我们这些半个城市里的所谓“公家人”。 说自己是“公家人”,其实是一种自我抬举。我们应当为此感到汗颜乃至不 安。可我们没有感到这有什么不妥,人人似乎都心安理得,甚至为这种称呼和从 事的职业感到自豪。这种浅薄的意识扎根在我们的思维,根深蒂固而且连绵不断。 就我个人而言,也和他们一样,当初都是削尖了脑袋,运用包括尊严在内的各种 手段,死皮赖脸硬钻进来的。而这些,却更多地被美其名曰为机遇、组织关怀和 个人努力的结果。如果我们真正旅行了所谓“公家人”的义务和职责,农民的这 种称谓倒是当然,可躬身自问,我们做了哪些值得农民尊敬的事情?我们只是在 重复,只是在循规蹈矩和按部就班。更难以启齿的是: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挥霍 着纳税人的血汗钱,做着连自己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而农民们一味沉默,我们衣食父母的忍耐向来非凡。通常,我看见他们,在 自家的田地和房屋面前,简单的衣着上面布满尘土和汗碱,甚至连“待字闺中” 的少女,脸上汗水的痕迹刀刻一般明显。很多时候,我骑着车子从他们面前经过, 我的悠闲神情和相对华贵的穿着惊动了他们,他们朝我看看,眼睛里的羡慕、谴 责、不解、愤怒和拷问等等色彩迅速变换。 对此,我能说些什么呢?这是他们作为生命的权力和自由。你可以将一个人 抓去坐牢,甚至割舌断筋,但你无法控制和消除他的看法和思想。 每逢赶集,这些农民们换上自以为漂亮的衣服,赶上毛驴、骑着自行车或是 乘坐小四轮,一个个地出现在集市上面,尤其是冬天等闲暇时候,赶集似乎是他 们唯一的“课外活动”或者“业余消遣”,乡政府窄小的街道上面到处都响着他 们互不妥协的讨价还价声音。有精明的农人,将自家简易大棚种植的蔬菜带到市 场来卖,换一些小钱,贴补家用。而大盖帽来了,不管有没有卖到钱,税金总是 要交的。自古以来,农民们都恪守“贫不与富争,富不和官斗”的信条,即使心 中再不舒服,“私”总是无条件跪拜于“公”的面前。 我至今不曾忘记在当地集市上发生的一起偷窃行为: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 妇人,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顺手将一件内裤从货架上抽了下来,笨拙地塞进自己 脏脏的对襟棉袄里。她神情紧张,两只浑浊的眼睛左右闪着,神情慌张。我目睹 了她偷窃的全过程,我没有惊诧,也没有出声。我不知道老人是否第一次偷窃, 但无论怎样,对一个老人来说,偶尔的偷窃是应当予以谅解和同情的。我的这种 情感虽然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但再公正的律法和高尚的道德也没有真诚的怜 悯精神神圣高贵。 可惜的是,老人后来被抓住了,是在“偷”一条内裤的时候。先前的成功给 她制造了一个思维假象。她也许在想,有了一条内裤,还需要一个裤头,这样就 算是一套了。老人的贪心导致了自己的羞辱。摊主抓到老人之后,大声叫骂起来, 一时间,好多的人围了上来。老人哭了,鼻涕和眼泪满脸都是。我在想,我们不 是宽容的吗,为什么不可以原谅一个老人的偷窃行为呢? 摊主声色俱厉地喝问老人为什么偷他的衣服,老人的理由干脆而简单:没钱! 摊主仍然不依不饶,非要带老人去派出所。那么多人在唧唧喳喳,猜测着老人的 住址姓名,我挤到摊主面前,拿出20块钱,让他停止对老人的喝骂,并让他将老 人偷了的内裤和裤头卖给老人家。摊主问我是老妇人的什么人,我没有回答,这 种场合,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不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相反地有了鼓励偷窃的嫌疑。当一个人开始不 劳而获的时候,他的尊严和人格就不复存在了。相同的道理,当一个人失去了应 有的怜悯、同情和自我批判意识,他的所有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和行为就都可以断 定为虚假的表演。 对村庄和村庄人们生活的关注和明了,缘自自己的农民血统和多年的乡村生 活。天然的亲近和熟稔算是一笔财富,可这只是心灵意义上的,与那些唾手可得 的权力财富相距深远。 对于我们这些所谓的“公家人”的生活和脾性来说,大多数的农人是不大了 解的,即使有所耳闻,也难免以偏概全,添油加醋。我说这样的话,在纯正的城 市人那里,肯定会笑掉大牙的。可这是事实,谁都无法改变。在面对的这座村庄 人们的心目中,我们这些所谓的“公家人”不过是按月领钱,住楼房、坐小车、 经常下馆子胡吃海喝,不用下地种田,起早贪黑忙生计,有点二流子像的那一群 人。他们的这种看法,虽然有些偏激,但基本上符合事实。毛泽东早就说过,群 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地农民们这样说,基本上抵到了我们的实质。可再雪亮的 眼睛,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穿透了百道万道高墙遮挡的深宫大院,剥开张张都美奂 美仑的精制面皮。 近几年,我们经常看见和经过的乡村富裕了一些,但财富永远都不可能平均 分配我们这些“公家人”钱来得容易,花起来大手大脚,农民们逐渐掌握了我们 的这种习惯或说脾性,就栽上果树,种植蔬菜,挖苁蓉、挖锁阳,利用一切的手 段和手头物资,供我们消费。每个早上,农民们早早起来,骑着车子或者赶着毛 驴车,将自家的蔬菜水果药材等等东西运到我们附近的市场,和我们讨价还价, 变着法子从我们腰包里掏钱。在这里待了很多年的同事或是上级说起,总是说这 里的农民学精明了,他们刚来的时候,买农民的蔬菜或者别的什么,愿意给几个 钱就几个钱,不给钱也无所谓,从来不主动要钱。可是现在不同了,哪怕是一把 香菜,一角钱五分钱明码标价,遇到独此一家的时候,更是一分不让,更不要说 白送了。 这其实是一种进步,是一种觉醒和市场经济深入人心的表现。虽然我也曾在 菜市场和卖菜的农民讨价还价,甚至争吵,但这些都是正常的,农民要赚钱,我 要省钱,这并不矛盾。关键的问题在于,我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应得的那 份,不像官员和掌管财务的。再说,如果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搞到大把的钞票,绝 对不会计较那些小钱,更不可能自个儿跑到市场来。 ……村庄和我们隔墙相望,远一点的是铁青色戈壁,再远一点的就是沙漠和 雪山了。巍峨的祁连雪山像是一个结满白霜的梦幻,长久的伫立似乎不朽的诺言。 它的生命就是我们的生命,就是村庄和农民们的生命,就是巴丹吉林乃至整个河 西走廊的生命,雪山的存在就是我们的存在。冰冷清澈的雪水万涓成水,汇集为 著名的内陆河——弱水河,经由古城墙,穿越大戈壁,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边 缘,在村庄和我们身子的下面,日日夜夜,以清脆的响声滋润着我们的生命和梦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