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天晚上陈永涛要带我去富贵园喝酒,那是省城一家有名的饭店,上半年参加学习 班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请过我一餐,花掉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我不想去,我说我没心思喝 酒。陈永涛说: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希望往往总是在你不在意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陈 永涛这句话让我兴奋了一下,随后我们去了富贵园。 喝酒的时候,我们又谈起了刘家湾,谈起了过去宣传队那段生活。陈永涛说:我一 辈子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另一个就是你。我笑笑说:你才二十几岁,你才 见过多少人,就这么早早地下结论?陈永涛说:那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自从和你在 宣传队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你与众不同的性格,那时我就料到你今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我说:其实人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我一直很佩服你的性格你的为人,真的。陈永涛 将一杯酒倒进嘴里,一脸的苦涩,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没什么希望了,我的希望被你岳 父扼杀了。他朝我笑笑: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我说:他扼杀的岂止是你一个人? 后来陈永涛告诉我,他不想再在机关里混下去了,他想离开进出口公司。他说:像 我这样没有文凭的人终究是要被淘汰的,还不如早点去寻找自己的出路。我有点吃惊, 我说你的工作不是很好吗,你要去哪?陈永涛说:听说中央正在深圳建特区,我想去那 里看看。 那时候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既没有鼓励他,也没有反对。我想他也许只 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去了,而且还干出了一番业绩。十年后当我俩在南海边那座 充满幻想的城市再次见面时,他已经是这座城市一家业绩不错的大公司的总经理了。 65 这个多事之夏发生的一件对我震撼最大的事情是肖庆光的死。 我和肖庆光自从春节在一起喝酒之后半年一直没有见面。虽然我们相距只有半里路, 可我每一天都显得很忙,忙得以致把脑子里的这个人忘记了。先是三个月的学习班,一 回来又陷入了与小凤的争吵之中。接着又出现了刘宇朋爱人自杀和小凤撞车。我感到自 己已精疲力竭,因此也就没有时间去和他联系了。 肖庆光的事情是我从陈永涛那里回来的当天听刘宇朋说的。刘宇朋过去经常去商业 局,商业局和教育局在同一幢楼里,所以认识肖庆光。 刘宇朋说:肖庆光疯了,你知道吗? 我脑子一震:谁,你说谁疯了? 教育局的肖庆光。刘宇朋说:就是和你一起从青山中学调到教育局的那个。 我愣愣地望着刘宇朋半天说不出话。我说刘宇朋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你怎么了,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刘宇朋说:听说他被以前的女孩子甩了,去了 几次人家都不见他,就疯了。整天在办公室里唱,唱累了就哭。样子很惨。 我转身去了教育局,却没有见到肖庆光。 局长认识我,知道我是来找肖庆光的,很幽默地说:你去河边那座高山上,他准在 上面。 我不解:他在山上干什么? 局长一笑:那上面能看见他思恋的妻子。局长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这位局长肖庆 光调来的时候还是副局长,他和原来的局长积怨很深,而肖庆光恰恰是他前任手上调来 的,所以他一直认为肖庆光是前任局长的人。肖庆光疯了他当然不会同情。这种人有点 让人恶心。 我上了河边那座高山,那是瑶城最高的一座山,站在山顶不仅能俯瞰瑶城全貌,向 北还能望见长江。长江像一条细细的带子向东飘去。肖庆光说带子的那一头就是他的妻 子英子。肖庆光站在山顶的岩石上,背着双手,目光越过层层山峦向东眺望。在他的视 线里那条细细的带子非常模糊。他并不像刘宇朋说的那样又唱又哭,他很平静。那背着 双手眺望远方的身影很像是在模仿电影中的一位伟人。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才转过身。他 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点向我表明,他的确疯了。 肖庆光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来看望你。 看我?他双手一摊,样子很潇洒,冷笑着说:看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那我就来看山,看长江。 这句话让肖庆光激动起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说:你也来看长江,那我们是为了一 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没看到什么。我说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肖庆光显得很激动,他指着那条细细的带子说:你看见了吗,它向东弯过九千九百 九十九道弯,然后就到了大海。英子就在海边上。我只要站在这儿就能看得见她。她穿 着一件大红短袖衬衫,黑色长裤,秀发垂肩。脸色红润似熟透的苹果。她身材修长,细 腰宽臀,丰乳高耸。她的身后是无数双火热的目光。那目光是从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人的 眼中射出的。英子已经抵挡不住这些贪婪的目光,她被那些无耻之徒的谎言欺骗了,正 倒向那些无耻之徒的怀抱。可恨的英子,我去找过她两次她都不肯见我。她答应我百年 之后才来见我。我们约好在这座山顶相见。因此,你今天来得正好,你为我们的约定见 证。肖庆光已是满脸泪水。 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我们俩共同对英子欠下的债如今背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这太 不公平了。我说:庆光,回去吧,我送你回家去,你需要休息。我说英子会来看你的。 肖庆光死也不肯走,他说:我不需要休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时间非常紧 张,我委托你做我的见证人。 我说:你让我为你见证什么? 肖庆光说我现在口授遗言你为我作证。他背着手面向远方,像在朗诵一段电影台词 :这块地方是我第一个得到的,我死后我就安葬在这里。我要一直在这里等着我的妻子 英子,直到她百年之后来见我。我还要在我的坟头立一块碑,碑文这样写:肖庆光浦英 子夫妻之墓。等英子百年之后就睡在我的身边。到那时这里也许会成为一座公园,成千 上万的孩子和青年会来这里聆听关于一对夫妻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肖庆光说怎么样, 你记下了吗? 我望着肖庆光,泪水再也遏止不住了。 一个星期后肖庆光失踪了。后来人们在山顶上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死了有几天了, 尸体开始腐烂。令人吃惊的是,肖庆光自己为自己掘好了墓穴,并在坟头位置立好了碑, 碑文是他说的那句话。落款是:公元一九八一年夏。他是躺在墓穴里割腕死的。死的时 候他穿着一套西服,系着领带,并在墓穴里铺了一床大红毛毯,毛毯上垫着枕头。我猜 想他一定是想让自己死得体面些,可能是端端正正地躺在毛毯上然后割腕的。但肖庆光 未能如愿,他死后的样子很不好看,他的身体已经侧向扭曲,十个指甲和口中全是黄土, 墓穴里弄得零乱不堪,毛毯和西服上全是发黑的血迹。可见他死前是经过了一番激烈地 挣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