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春天 这场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暖和得非常快,一个月过去,就已经到处草长莺飞 了。我们的生活似乎和这天气一样在好转,虽然还是穷,但已经不再拮据到为吃饭 发愁的地步。 张莉的新工作在夜间,晚上七点多出去,总是凌晨四五点才回家。渐渐的,我 习惯在这个时候醒来,拉开窗帘,焦急地望着窗外——唐人街的治安不靖可是出了 名的。直到那辆破丰田的马达声响到楼下停住,我才放心地关上百叶窗。 我猜想那一定是个又脏又累的活,每次她回来,我都能发觉她彻底洗过澡,头 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GARDENWALK清香。回来以后摇摇晃晃就 往床上倒,似乎已经累垮了。 看着她这样子,我不禁皱眉,心疼地说以后你回来洗澡好了,这么累就不必那 么费周折,再说公用浴室也没有家里的好。她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不行啊,身 上全是汗黏糊糊的实在太难受,不洗干净回来不舒服。然后楚楚可怜地对我说: “我累死了啊,李卫东,我要抱抱。”我微笑起来,用双手把她的肩膀搂着拖到身 边,发觉她的身体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我有些担心地说:“张颍阕罱趺椿厥 拢莸煤芾骱Π。灰タ纯矗俊?”没事,“她不在意地嘟囔着,样子疲倦极 了,接着轻轻”嗯“一声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身体上,双手抱住我的腰,仿佛我仍然 能够感受她的存在。通常这种情况下,她很快就会被睡意席卷过去,发出小猫一样 轻微的鼾声。如果还有些知觉,她会蹭到我的胸口,把被子提上一些,迷迷糊糊地 说句”别冻着了“。 这话让我忍不住失声轻笑:“你怎么这么机械啊?春天都快过完了。”没有回 答。张莉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我仰面望着天花板,呆呆出神。这个时间我总是毫无睡意,只静静听着她香甜 的呼吸。她的手指在沉睡的时候,会轻轻叩击我的胸口,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渐渐, 窗外明亮起来,有清脆的鸟鸣从远处隐约传来。我轻轻呼吸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沐 浴液香味,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在春天剩下的日子里,这样的安稳持续着,我的病情也有了起色,渐渐可以对 腰部的肌肉发出指令,这个发现让我和张莉都喜出望外。我也慢慢从阴郁中恢复过 来,开始满怀信心地吃药训练,然后勤快地在房间里坐着轮椅转来转去,收拾茶几, 书桌和抽屉。这成为我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当然,高高的五斗橱上面我是够不着 的,但我已经足够开心了。 事情往往这样,如果你有一个目标,并且觉得这个目标可以实现的话,日子就 会好过许多。其实当时我和张莉的境况并没有从深渊中完全摆脱出来,但是希望… …是的,的确只要希望存在着,就能让人有信心地活下去。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张莉一大早就兴冲冲去了学校。系里组织免费体检, 可以省好几百块钱。 我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于是和往常一样,如同一只快乐的蚂蚁兴致勃勃地忙 活了半天。下午正当我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张莉回来了,神秘地笑着站在我面前, 双手放在身后。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发觉什么异样,漫不经心地问: “体检结果怎么样?”她不回答我,而是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把上面的东西 放在我的膝盖上,大声喊:“生日快乐!”我低头一看,是一瓶白葡萄酒和一条万 宝路,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起头,我微笑着,“真没想到……多长时间没有问 候它们了……嘿嘿。谢谢谢谢……来,张莉,亲一个。我都忘记今天我是寿星了。” 她俯身拥抱我,亲了亲我的脸颊。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拆香烟的包装了。 她却伸手将那些礼物都收走,一边说:“你现在治疗阶段不能喝烈性酒,所以 我买了葡萄酒,但也要少喝,一天只许一杯,烟也是,一天只许抽两根。我都放在 五斗橱上,反正你够不着,嘿嘿。”我很夸张地苦苦哀求,但她充耳不闻,真的只 放了两根在我膝盖上。我拿起来贪婪地嗅烟的香味,一边喃喃自语:“都半年没抽 了啊。”她看见我故意做出的穷酸样,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还说:“要是戒了才 好呢。哼,别以为我会心软。说了两根就两根。”我把两根珍贵的万宝路放在轮椅 上她特意给我加装的放烟处,重新问: “你的体检有结果了吗?”“没那么快,下星期才出化验报告呢。”“总有些 当时就能出来的项目吧,医生说了什么没有?”“没有啊,就是说我很正常,身体 硬朗着呢。”她一边把烟和酒放在五斗橱上,一边开玩笑地说。 “不可能,这么说的肯定是蒙古大夫。你比以前瘦多了,一定得有个说法。” 她转过来,蹲下身趴在我膝盖上看着我,笑吟吟地:“那是你不听话,把我给气的 啊。”我哭笑不得:“真冤枉,我都半年足不出户了,还不听话?”然后,我拉住 她的手,说:“今天能不能请假别去上班了,好好陪我庆祝生日?”她站起来,犹 豫了很久,终于慢慢摇摇头说:“不行啊,没打招呼呢,不能不去。这份工可不能 丢了。再说,今天周五,客人会特别多。”“什么客人?”我好奇地问,“对了, 张莉,你好像从来不和我说你的工作呢,到底是做什么样的服务生啊?”“不是告 诉你了是一个高级俱乐部的么,还问。”她忽然变得烦躁起来,甩开了我的手,径 直走向厨房。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茫然不知所以。 一会儿,外面淘米做饭的水声哗哗响了起来。我愣了一会儿,叹口气,从抽屉 里翻出许久没用的打火机,点了一根烟。青色的烟雾飘起,久违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深深吸气,将这些烟雾全部吸入肺中,然后慢慢吐出。 一个星期以后,张莉去学校取化验结果。中午她还没回来,我心不在焉地训练 完,有些奇怪,猜想大概是取单子的学生特别多,恐怕还要一阵子,想想自己似乎 很久没有和外界联系了,于是拨号上网。 这次我又是隔了许久才重新露面,常卫他们大概已经习惯我这样神出鬼没,没 人表示惊奇,只是笑呵呵地说你可来了,最近出了不少事情。然后在深夜的语音聊 天室里告诉了我一大堆新闻,其中关于储万军的最多,比如他的文化公司被香港阳 光卫视以互换股权的方式收购了,另外他和杨雨影刚刚结了婚。 我赶紧连声恭喜他。旁边常卫却幸灾乐祸地说:“恭喜个什么啊,阳光卫视最 近名声都臭大街了,我怀疑万贼那些股权现在都和废纸差不多。再说杨玉ǎ敲蠢 骱σ唤巧蛟艨隙ū徽勰サ貌怀扇诵危夏慊乩吹氖焙蚬兰普庋揪褪R┰恕 D闱蚣堑寐蚣甘锘ㄆ觳卫纯此!贝⑼蚓苍谝槐咛酒底约核拇笊嫡剂肆 撼垂沙闯闪斯啥萱づ莩闪死瞎?我们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储万军无奈地说 不能再聊了,老婆大人已经在床上开始叫骂了。我赶紧说你走吧你走吧,杨玉莹的 分贝我们是了解地,到时候别弄得左邻右舍以为你天天受满清十大酷刑。常卫也加 油添醋地说就是,当心隔壁的打110 报警说你们家扰民。储万军被我们调侃得直嚷 嚷”误交损友遇人不淑“,一脸哀怨地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说杨雨影向大哥大嫂 问好,也问许丽娜好。 我愣了半天:“什么大哥大嫂?”那边储万军已经下线了,常卫嘿嘿地笑: “别以为我们在国内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小子一年前就泡了个马子是不是?还是在 深圳就认识的,现在在休斯顿,对吧。 你嘴够严的啊,太不够意思了吧,嘿嘿。许丽娜可是一五一十都交代了。“我 也嘿嘿笑不搭茬,常卫又问:”你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我一愣:”没什么事 啊,我好得很,每天忙工作。“”不对。 你这半年彻底没上网,原先的电话也掐了。春节的时候大伙儿想给你拜年都找 不到人,发EMAIL也没消息。这不正常,你丫肯定瞒着什么。说实话,冬瓜你 挺让人寒心的,大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在哥几个知道你苦,没人抱怨。这些哥 们儿,是真拿你当朋友看的。“我沉默地听着,在这边用劲攥着轮椅的金属扶手。 他又接续说,”冬瓜,这点你真不如许丽娜,她还时常和我们联系。“他顿了顿, 声音变得严肃了,”可她说这阵子她也找不到你了,电话换了,给你发EMAIL 也没回信,还向我们打听怎么找到你呢。冬瓜,我知道许丽娜对不起你,可是就想 不明白,当初你那么痴心地把她弄出去,到头来又把人家一个人扔那儿不管了?许 丽娜说曾经打算问你女朋友,叫张莉是吧?她好像也防许丽娜防得挺严实的,看样 子心眼挺小啊。嘿嘿,不过这也怪不了人家,要怪都怪你丫的混帐。“ “我知道,常卫,你说的这些都在理儿,”我长叹一口气,“的确发生了一些 事情,不过不想说了,不好的事情说它干嘛,再说也都过去了。”“你这人就这操 性,报喜不报忧,事情摆平了才他妈露面,要是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哥几个也能帮你 啊,”常卫也叹气,“算啦,我也不多问了。你要愿意说就自己说吧,我他妈才没 那么八卦。哦,记着去查查你的邮件,许丽娜好像是真的找你有事。先说到这儿吧, 有空给哥几个写EMAIL,我下线了,那口子也在嚷嚷呢。”正要和他告别,忽 然听他又说了句,“许丽娜可是对张莉赞不绝口,你知道她很少看得上别的女孩子 的。你小子要珍惜她啊,别对不住人家。就说这么多。白白。”我觉得常卫这最后 几句不大对劲,想问清楚,但是他已经下了线。于是坐那儿琢磨了半天,仍然不得 要领,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常卫说的许丽娜找我的事情,于是下线,然后拿起 电话。要拨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几个月没和外界联系,她的号码都记不住了。我正 翻箱倒柜找自己的笔记本,张莉回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我在抽屉里乱翻,头也没抬:“张莉,你知道我的笔记本哪儿 去了吗?”“你要给谁打电话?”我发觉她的语气不大好,立刻转过头,看见她的 脸色灰白,嘴唇抿着,盯着我的眼神很怪异。我知道她一定猜到了我要给谁打电话, 心想这么久了,你还是放不下,当初你坚持让不让她去达拉斯而是来休斯顿不也是 这个原因么,张莉你也太小心眼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说,于是陪着笑脸转换话题: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问问。你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怎么样?”她仍然十分冷 淡:“很好呀,没什么问题。”“单子呢,我看看。”我转着轮椅过去,一副尽力 殷勤的样子。 “都是些妇科的项目,你看什么?再说那些英文你也看不懂,别假惺惺的。” 她对我的那些鬼蜮伎俩洞若观火,一边说一边昂首走过我身边,把包挂在门后,然 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哟,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体有点起色了,开始想念旧情人了?”“张莉, 你这都说到哪儿去了……”我心虚地反驳,“没的事儿。……我又没说给许丽娜打 电话。”“你怎么知道我是说许丽娜?” 她立刻反问,“做贼心虚,哼,漏馅了吧。”“你……”我正想发作,看见她 目光灼灼盯着我的样子,声音迅速小了下去,嘟囔着说,“是你说旧情人的嘛。” “哦,难道你还真把她当你情人啊?”听见我的辩解,张莉似乎更火了。 眼见的一场争吵又要爆发,这可是我瘫痪半年多来头一回她的脾气这么大。我 不由得后悔不该提起许丽娜,决定迅速投降: “是我不好,张莉,我的确想和许丽娜打电话的,但没有把她看成我的情人, 至少,我到美国之后以后,她就再也不是了。我也没有任何重续旧好的想法,我发 誓。”张莉深深叹口气,“李卫东,我没有不允许你们联系的意思。电脑就在家里, 电话也在那儿搁着,我平常又都不在,哪儿能整天守着你啊。可是,你现在这个样 子,你约涸敢饧矗俊彼紫吕矗醋盼遥暗饶愫昧耍苈芈遗芰耍也挪 焕鼓隳兀媚忝瞧凭抵卦簿褪恰!?”什么叫满地乱跑,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纯 粹是乱用词语,“我啼笑皆非,”再说,哪儿有什么破镜重圆,我的镜子好好的在 你这儿,根本没破。“” 我才没有乱用呢,你就是小孩子,我的小宝宝。“她笑着站起来,居然拍了拍 我的脑袋,让我一时气结。 看着她向外走去的背影,我继续说,“张莉,我不在乎让许丽娜看我这个样子, 因为我知道我在乎的是谁。如果我好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和你在一起……我们结 婚吧,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垃圾股,现在结婚我都一百个愿意。”她突然站住,却 没有转身,然后似乎是用手捧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她小声说:“李卫 东,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好起来。否则就这样结婚,你想拖累我一辈子么。” 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一字一句地说:“张莉,你放心,我现在每天都按照计划吃 药锻炼。 给我半年,一定变个活蹦乱跳的大老爷们儿来娶你。“听见这话,她转过身, 看着我笑,满眼都是泪,”嗯。你说到要做到啊。“”放心吧,老婆大人。“我豪 言壮语完毕,忽然又很担心地问,”你不会这半年另结新欢丢下我孤苦伶仃吧?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抹着泪,”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说话一点正经都没有。 谁是你老婆?哼,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把你丢大街上了。“说完走向洗菜池。 她一边开水龙头洗锅,一边笑眯眯看着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许丽娜的电 话。她都搬走好几个月了,最近一直没见到她。”我瞠目结舌,“那……那你为什 么不早告诉我,让我最后那么狼狈?” “就是要让你狼狈一下。你这个人啊,响鼓得用重槌,要不你根本不长记性, 说不定明天就背着我偷偷找人家去了。”这下我是彻底的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