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现场 天黑的时候,我心神不定地在家里等着许丽娜过来。在大门边将轮椅转来转去。 听见叩门声,我立刻开门。 许丽娜进来,看见我坐在轮椅上冲她微笑,竟然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我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样,娜娜,没想到我变成了一个瘫子吧。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要躲 起来了?嘿嘿。” 她扶着墙慢慢坐了下去,嘴里喃喃地问:“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感恩节。看完张莉回去的路上出的事。”我淡淡地说。 许丽娜依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个劲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天我的天… …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前两个月根本不能动弹,现在腰部以上已经知觉正常了。 我正在训练,争取早点全部恢复。”我一边宽慰她,一边熟练地用轮椅转了个圈, “怎么样,我这手还可以吧。”许丽娜的反应很奇怪,她坐在那里,忽然哭了起来 :“李卫东,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是这样,我不该给你发邮件的。”她忽然想到 什么,猛地抬起头来,“那些邮件你还没看吧?”我惨然一笑:“那个匿名邮件是 你发的吧,娜娜。”她神色颓然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你都知道了?”“是,我已 经看到了。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真相?“她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完了完了……卫东 我求求你,千万别告诉张莉你知道,她吃了那么多苦,你千万别再让她伤心了。 “她又开始哭,”都是我不好,我怎么那么傻啊。“我看着她在那里自怨自艾,叹 口气说:”娜娜,这不能怪你。是我不好,拖累了张莉。我知道你是以为我离开了 她或者怂恿她做这行,才给我发邮件骂我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无奈地摇 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忽然说,”李卫东,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是傻瓜。正因为这样,所以要你告诉我啊。你坐下,好好说。“我转 过轮椅,”你喝点什么?果汁?水?“ 许丽娜仍然坐在那里:“我什么都不要。”接着,她把十指深深地插入发中, 双手撑在膝盖上。过了半晌,她才抬起头,声音低低地说: “二月份的时候,张莉来找我,问有没有什么工作消息。那时候好像因为墨西 哥的非法移民械斗,移民局查餐馆查得特别紧,她的工作都没了。你知道,卫东, 我其实挺忌恨她的,虽然她对我那么好,还给我安排住处,找工作,可要不是她, 你就是我的……唉,不说这个了。当时我自己都自顾不暇,就跟她说只能给她介绍 失乐园试试,干不干随她。她居然当时就答应了。我真没想到她会愿意做这行,立 刻就以为是你把她给甩了,否则她哪儿会那么走投无路?”许丽娜无力地笑了下, “可无论我怎么打听,她就是不说你的一个字。她这个人,可真够倔的。我更加认 定是这么回事儿,所以发信骂你。 后来……后来没想到张莉的舞跳得那么好,她是不是从小就专业学这个的,卫 东?一下子就把失乐园里所有的姑娘都比下去了,我也不例外。原来我仗着身材好, 每晚都跳满两场,还有固定的客人包下半夜的专场,可张莉一来,风头全给她抢了。 我一着急,就想告诉你她的事情,让你劝她别干这行了。 还匿名给你发了邮件。……卫东,你给我杯水吧。“她咕咚咕咚把水喝完,想 了想,接着说:”打那儿以后,我就沦为她的配角,她拣剩的客人才轮到我。我当 时觉得她实在太贪了比我挣钱还疯狂,专挑钱多的客人,好活儿一点不分下来…… 没办法,谁让自己四肢僵硬技不如人呢。你那儿又迟迟没有消息,我实在气不过, 就发了第三封邮件。想把她说惨点儿,也许你就会在意了。我……我真没想到她做 这些都是为了你,卫东。“我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听着,手里的万宝路慢慢燃烧,却 一口没抽,细细的青烟笔直而上。一边听我一边回想那个春季最寒冷的一天,张莉 冻得瑟瑟发抖躺在我的怀里,把所有的苦难和屈辱掩盖起来,对我微笑。我仿佛又 感觉到她那个亲吻,一阵冰凉在我的脸颊上渐渐蔓延。 听到许丽娜的最后一句,我的手不禁一抖,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上。我咬紧牙 关,右手把正在燃烧的烟蒂狠狠地捏在手心,一阵灼烧的剧痛传遍全身,让我不由 自主地发抖。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在一片死寂之中,我慢慢平静下来,张开手,那个烟蒂已经揉成一团熄灭了, 悄无声息地落下去。 我清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许丽娜说: “带我去看看,娜娜。”她吃惊地抬起头,“这不可能,我不去。”“没关系。 那我叫出租车,自己去。”“卫东,你这是何苦?”“我要看看这些日子张莉究竟 是怎样上班的。”我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休斯顿的夏夜凉爽宜人,闹市里到处是璀璨的霓虹灯。失乐园坐落在唐人街一 个比较热闹的拐角,时不时有我的同胞急匆匆走过,他们大都神情紧张目不斜视。 守卫看见许丽娜推着我走到门口不禁一愣,等她摘下墨镜才认出来,于是默默地点 一点头,为我们拉开了那扇沉重的中式大门。 大厅里光线昏暗,空气浑浊,音乐声震耳欲聋。远处的舞台却一片雪亮。许丽 娜已经重新戴上墨镜,推着我到了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但很快还是有个侍者模样 的人腋下夹着本册子很快走了过来。 看见我这个样子他怔了一怔,然后马上特别理解地笑了笑,殷勤地向我介绍着 这里的服务,并且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告诉我有不少女孩子是打黑工的,所以价格非 常低廉绝对物有所值。我借助依稀的灯光打开册子,第一张照片就是张莉。侍者见 我指着那张照片,特别不好意思地说:LILY(张莉的艺名)是失乐园最火的演 员,特殊服务必须提前预约,最近连续两个星期的专场都被人订满了。然后他又语 速飞快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虽然后半夜的专场LILY今天没有空闲但她每天晚 上八点到十点会在CLUB的大厅舞台表演专业水准的舞蹈非常非常棒希望我好好 欣赏。 我装作内行地点头不置可否,等侍者一走便悄悄问许丽娜特殊服务的专场在哪 儿。她指指楼上几个还没开灯的房间。我又问特殊服务都有哪些,许丽娜迟疑了一 会儿说:“任何服务。”于是我不再说话,而是专注地盯着那个灯光闪耀的舞台。 张莉在舞台中央最突出的位置上,围着一根从天花板垂下的粗大铁链跳那种艳 舞。她的腰肢随着强劲的音乐节拍灵活摆动,配合得恰到好处,看来已经不是一天 两天了。在她周围,一些客人站得近在咫尺,一边喝酒一边也随音乐摇摆身体,不 时会有些人放下钞票。 我专注地看着,忽然发现许丽娜起身,她似乎无法再看下去,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在外面等你,然后就迅速消失在视线里。我转过头继续目不转睛地欣赏张莉的 舞蹈,过了一会儿,我冲一个女招待招了招手,塞给她两美元,然后她就推着我一 直走到舞台跟前。 我和张莉近在咫尺。 周围很多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而我若无其事。这没什么奇怪的,象 我这么个坐轮椅的家伙居然也有兴致来这种场所的确罕见。我大模大样地抽烟喝酒, 仰着头眼神很专注地盯着有我头那么高的舞池,张莉柔软灵巧的身体随着强有力的 节拍抖动着,有一种蛊惑的魅力,仿佛水面上一圈一圈散开来的波纹。 她穿了双高筒皮靴,这几乎是她身上唯一的服饰。在强烈的灯光下她的肌肤白 得近乎透明,显露出一种极端的不真实感,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她的双乳 和肚脐有金属的挂饰闪闪发亮,正好和腹下幽黑浓密的倒三角区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我突然觉得这些装饰很酷很眩,不禁有点遗憾,心想要是 早点想到这个主意就好了,我们的做爱可能更具情趣。 不过吸引我的是她的脸。那是一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异常陌生的脸。一 样的白皙却毫无表情,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微微有点上翘,这大概也部分是因为我 仰视的关系,但是这种表情非常接近一种冷笑,使我感到极度陌生。她的眼睛直视 前方,空洞而迷茫,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倒是和她的表情相当一致。长长的假 睫毛使得她活象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可能是因为目光太过专注,张莉有些察觉,低下头看了一 眼。发觉我在这里,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异的神情,但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 她眼中的光芒很快便归于黯淡,而她的身体则保持了流畅的舞姿。张莉很快不再看 我,恢复了直视前方的姿态,我也收回目光让它停驻于在我面前晃动的两条笔直的 大腿和锃亮的黑色皮靴上。 很难估计自己当时看了多久,不过到最后,那种感觉真的是一种折磨。我只是 等待她跳完好转身离开,仿佛就为了憋那一口气。但她的扭动跟随着轰鸣的音乐, 好象永远没有终结。那副我如此熟悉的身躯在我面前不停地变换姿势,妖冶而诱惑, 这让我窒息得要命,如同死水中的鱼。 赫然发现张莉因为舞蹈时间过长,身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如同太阳底下的露珠。没想到的是我自己也满身是汗,夹着香烟的右手虚捏着而手 心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 这个发现使我的忍耐力终于崩溃,于是让女招待帮我放了张二十元的票子在她 脚下然后转身回去。 当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的记忆在这里发生了紊乱,很久以后,我才确信那 些细节清晰的镜头其实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我根本没有勇气走到她的面前,只 是偷偷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窥伺,活象一只懦弱的老鼠。虽然痛恨自己的胆怯,但我 还是很快喝干了面前的两瓶啤酒,付完帐就狼狈逃窜,离开了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 地方。 临走时瞥的一眼让我觉得灯火通明的舞池如同一个巨大的金鱼缸,里面所有的 生物都透明美丽而不真实。 第二天的凌晨,我习惯性地准时醒来,等待那辆旧丰田的马达声响进院子。张 莉和往常一样,带着湿漉漉的头发和浑身沐浴液的香气,疲惫地栽倒在床上。我终 于明白为什么她坚持一定要洗完澡才肯回家,不禁无声地笑了笑。这个细小的动作 被张莉捕捉到,于是她抬起疲倦得都睁不开的眼睛问:“怎么了?”“没什么没什 么,你快睡吧。”我伸手将她拖近我。 她很惬意地趴着,却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我。我有些奇怪,去扳她的肩膀,发 现她已经睡着了,于是轻轻地放下手。 从那以后,她睡的时候,再也没有靠着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