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离去 这场冲突以后,我和张莉的关系急剧恶化。如果我在床上躺着,她就抱着枕头 去客厅,最后我不得不在客厅安营扎寨好让她可以安稳地休息。每天晚上看她走进 卧室,然后锁门,都会让我心痛如绞。 平时她也不跟我说话,和她搭讪也不理睬,眼光掠过我的时候视若无物。这一 切都让我烦躁不已,同时百思不得其解。也曾经或旁敲侧击或直接问她,但张莉从 来没给我任何答案。有好几次自己差点失去了耐心,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告诉自己, 如果一走了之,恐怕就要真的失去张莉了。 这天下午,她又要开车去失乐园上班。我再也忍不住,把最后一个疗程剩下的 药全部搬了出来,摆在茶几上,一字一句对她说:“我最后一次劝你,如果你再去, 那么这些药我全部扔掉。张莉,我宁可永远瘫痪,也不愿失去你,我要原来那个张 莉回来。”她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做,犹豫了一下,把车钥匙放在茶几 上,转身去温习功课了。 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这一步。我和张莉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我去上 班,她读书做饭。 但也仅此而已。即便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无法和她交谈。有时下班回来,看见 张莉在电脑前的台灯下学习,我会尝试着悄悄走过去,温柔地拥抱她,就象她刚来 美国的时候第一次拥抱她一样。她瘦弱的身体在我的双手围拢时会轻轻一抖,但随 即不动,过了一会儿,如果我还不放手,她就会坚决地把我的手拿开,偶尔,会用 极其冷漠的声音说:“对不起,李卫东,别妨碍我做功课。”让我的心里一直凉到 底。 在漫长炎热的夏季,这个曾经非常温馨的小小屋子,显得寒冷而窒息。 在暑期课程快要结束的一个傍晚,张莉忽然提出去小公园那儿散步。我有些意 外,当然,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再一次走进树林小径的时候,彼此的手很自然地互相找寻,然后十指交叉, 握在一起。就这么安静地在余晖璀璨的树荫之间慢慢行走,我忽然又感觉到那种久 违了的亲密和相依为命,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虽然,在这次短暂的幸福时光里,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自己才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张莉如此互相贴近。 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我睡得很香甜,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临睡前张莉 递给我的那杯温牛奶的缘故,喝完之后我就很快就困倦,迷迷糊糊入睡,似乎还是 被她搀扶着倒下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坐起身体,虽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却立刻 觉得事情不大对头——自己躺在床上,空气中有她身体的气息,隐隐约约的。这种 气息弥漫于我的呼吸,恍惚之中觉得她就在旁边,不禁轻轻喊了一句:“张莉。” 没有人应答。我的旁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尚有余温的微微凹陷显示出她曾经靠着 我的痕迹。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进入大脑,我马上清醒过来,跳下床去翻五斗橱的 抽屉。 果然属于她的两格已经搬空了。我发了疯一般在房间里乱窜,到处寻找能证明 张莉依然存在的证据,但收获的只是更加让人恐惧的失望。她的皮箱、衣服、照片、 钥匙……甚至洗漱用品都不见了。 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混乱,在各种不可能的地方拼命寻找——我掀掉被子、钻到 床底、打开浴帘、检查门后,甚至拉开每个抽屉。我不能理解的是,张莉的气息明 明就在我的每次呼吸之中,怎么可能我的眼睛看不见呢? 将所有的地方都搜寻过以后,我满身是汗,疲惫而难以置信地站在空无一人的 房间中央。下意识闭上眼睛,她的气味就极淡地飘来,仿佛从我面前悄然走过。我 忍不住惊喜地睁开眼,但视野之中,只是明亮的光线,和在空气中飘浮的细小灰尘。 我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坐到地上。 两三天过去了,我才慢慢说服自己张莉已经离去。她没有留下任何的语言或者 字条,说明她离去的缘由,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一场暂时的离开还是永恒的分别,这 是我最无法释怀的地方。在此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不能原谅 我对她的隐瞒,以及无法面对她自己为生活所被迫受到的种种屈辱,所以才会离去。 今天想来,我是如此不了解这个瘦弱的女子,在喜怒无常后面的她,竟然独自面对 着一个我并不知晓的巨大深渊。 张莉不辞而别以后,每天独自呆在这个房间变成了一种无法解脱的折磨,里面 的每一样物品,每一个角落都无时无刻不唤醒着我的记忆。最后,我不得不在神经 崩溃以前,仓皇收拾行李,离开这个随时要将我撕裂的地方。 临走前,我给许丽娜打了个电话,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没有过多 的表示,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对我说,“卫东,你千万不要责怪张莉。我觉得她是 迫不得已。毕竟,她吃的苦太多太多,甚至无法承担了。也许离开这里,能够让她 心里轻松好受一些呢。”我苦笑一下,“我还以为你会怨恨她。她那天对你实在有 些过分。” “没关系,卫东,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我应该逃得更快一些,被那么指着 鼻子骂,真有些受不了。” “唔,我明白。你说的对,娜娜,还是让她一个人静心待一阵子吧,我也要如 此了。也许事情会慢慢好起来。”“那你怎么打算?是不是要永远离开这里?” “不。当然不。我想她还会回来的,我会在这儿等她,或者去找她。不过,现 在我也要暂时逃离一下,准备回国待几个月。” “那你怎么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我一边想着那个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信 封,一边沉思着说,“不知道,不过,我有一点预感。” “什么预感?” “我一定会找到她。”许丽娜在电话那头笑了,“卫东,你总是这样自信。” “嘿嘿,也许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对了,你帮我一个忙好吗?”“当然, 你说。”“你有空的话,在下个月秋季开学以后,打个电话到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 的电子工程系研究生院,问问学生处的人,张莉也许会转学到那儿。那个学校有个 华人学生学者联谊会,它在学校的网站上有自己的新闻组,我在里面一个欢迎即将 入学新生的帖子里发现了她的名字。对了,那个网站会在九月九日以后公布入学新 生名单,我已经把网址通过EMAIL发给你了,学校的联系电话和联系人也在那 封信里。 如果确实这样,帮帮我,娜娜,去确认一下。不过你不要惊动她,抽个时间悄 悄开车去一趟,问问别的同学,应该能得到她的确切住址。“ “我说你怎么这么笃定呢。没问题,这儿开车过去也就两个小时。我九月找个 周末,一定去。” “谢谢你,娜娜。我回国后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许丽娜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卫东,你总是走得这样匆忙。”我知 道她想起了两年前自己刚来美国时没能送我的事情,心里一阵酸楚,但还是笑嘻嘻 地说,“嘿嘿,当年我来美国,你没能送成,现在我回中国,一定给你个补偿的机 会。今晚我们一起吃顿饭,算你给我饯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