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卢伟——活人传奇 作者:吴虹飞 我和士兵卢伟相遇的时候,我21岁,他19岁。 他是北方人,到南方去当兵,我是南方人,到北方去念书。 早春的空气还是兀自冰凉。山上微微地开了一些零星的野花,单薄而倔强。 卢伟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爬上山顶。他把一路上看到的花儿摘下来,交到我手 中。我们手拉着手,看着山下罩着雾气的湖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你看着我我 看着你傻笑。卢伟说我唱个歌给你听。他就唱。居然是首情歌。他五音不全,还 带着北方口音,让我觉得又吃惊又好笑又羞涩,也就抿了嘴忍了笑听着。现在回 想起来,卢伟的那个年龄,是做诗的时候。而他的感觉来得简单和蒙昧,就好象 剽窃了一首平淡无奇的流行歌。我说,这首歌我没听过,你唱别个的给我听。他 却赧然笑了,我只会这个。 很久之后一个晚上,我忽然在北京的出租车上忽然又听到这首歌听到一首歌, 正是卢伟唱的那一首。我才知道那首歌原来是黄安写的:与你相逢,就象在梦中, 明明知道不可以……。这样的歌琅琅上口、平淡无奇,我却固执认为,是卢伟单 独为我而作。 卢伟是太行山人,初中尚未毕业,虚报年龄走了后门才当的兵。在部队里年 龄小,据他说只好先当养猪、种菜、用大锅做饭的煮饭兵,后来被首长看上才当 了小车兵。而他也被送到了党校学习文化,说是培养干部。若是复员,不至于沦 为出租车司机。卢伟心思简单,也就懵懂地去做前程大好的美梦。而我那时已经 是准备拿到两个学位,可能读研,也可能出国。卢伟喟叹,你要那么多学位干什 么。我说,是啊,还不如分一个给你。 我想当律师。卢伟说。 我说好,但我知道他当不了律师。 记得初遇的当晚,在屋里给好友写信,说北上途中,偶遇一男孩,高且瘦, 相貌清俊,眼睛狭长,仿佛有光和水波样,笑起来,眼角溢出都是年轻和风情。 虽则好看得让人吃惊,也让人惴惴然,怕是太过好看,反倒不象有福之人。 现在想起来,我暗中担心卢伟,自己又何尝有福。我初遇卢伟,脸如圆盘, 圆润丰满,可是也保不住多年之后的瘦和憔悴。 刚开始时,总是赖在女生宿舍传达室里等卢伟长途。800 多号人用同一个分 机,响一个接一个,却都不是找我,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好不容易打了进来。 他说,他家里在乡下攒钱盖房子,给他将来娶媳妇用的。我就想和他并头做 了恩爱的夫妻,说,不知道你们家里会不会喜欢我。 他就说,只要我喜欢的,他们就喜欢。 我说,我为你专门写了一首歌,把你的名字写在里面了,叫《芦苇船》。 他说,好听吗? 我说,好听,我的朋友都说好听得很。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聊了40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问:你说,我恩, 算不算,你的呃——女朋友? 他在远远的那一头,爽快地说:当然是了。 我便高兴起来了,一心一意地织围巾,要做他的女友。 在城市的公共汽车上看到窗外刺眼的阳光,飞扬的尘土和喧嚣的人群,我总 是由衷地想念我的男友卢伟。他1.78,高且瘦,空军基地最英俊的小车司机。无 庸置疑我是他的女友。我们理应相爱。 那一年,我总是趁着假期或者逃课,坐一整夜的火车去找卢伟。我记得特快 车的票价是150 元,对我而言,是异常昂贵。我总要想法去打一些零工,才可能 买到一张南下的车票。 我在他的部队,他若开车去了,我就在女兵营房里恶补言情小说,一天四本, 看得一颗心砰砰乱跳。隔不久就要用公家的免费电话给他打传呼:你阿姨让你速 回。看见他回来,就高兴得一直笑。而他总要和所有人都敷衍过了,才肯过来和 我说话。 我穿又宽又大的衬衫,还打着补丁,胡乱屐一双大拖鞋。 他皱着眉:象丐帮帮主。 我大喜,说,象黄蓉不好吗? 他说,我说的是洪七公。 他喜欢我散了长发穿短裙子。他喜欢坐在湖边,把脸埋在我身上,有一搭没 一搭地和我说话,或者是索性什么都不说。 他给我买花,我嗔道,给洪七公买花做甚。他不吭声,我知道,他要我要。 那时生病也是甜蜜的。他带我到医务室打针吃药。他苦口婆心,象哄小孩: 你不打针怎么会好呢?又说:打完针带你去买糖吃。就信了他。 晚上他送我回营房。那间屋子原来是仓库,灯早就坏了。他帮我喷清香剂, 把窗户关了。我把花插在一个喝水的搪瓷杯子里。他看我上了床,盖好毯子,又 忍不住来抱我。我起身迎他。两个人在黑暗中摩挲拥抱,难分难舍。 良久,我说,你该走了。 他方才放了我,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当听到楼下汽车的引擎声,我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到走廊上,使劲探出 大半个身子,朝我年轻的心上人,挥手——再怎么恋恋不舍,他终是不能在夜里 留在我身边。 那时侯,正值青春年少,情意有了,欲也有了,偏偏守了规矩和禁忌,都只 怕轻浮了对方,不敢试那纵情恣意的一回。事过境迁,回想起来,只觉得生生难 为了那一场萌动的春情。 而没有消融过欲望的爱情,如何可以长久?若是有了变故,老天并不要来问 我。 有一次午夜到了卢伟的城市,他没有来接我。我呼他半日,他姗姗来迟。 当我看到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责怪他。 我忍不住去抱他。豁然间是非明了,他不爱我。 驽钝如我,一定要来讨一个结果。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他迟迟艾艾地说,他们见我和你在一起,都笑话我。 不由得气馁和心痛:别人怎么看,对他竟然如此重要。 他们说,你怎么会看得上当兵的,无非是骗人。 我拉起他的手,柔声道:卢伟,我怎么会骗你?他们无非是瞎说罢了,我们 不去理会他们,好不好? 我把给他买的感冒药和巧克力,往他手里塞。又兀自欢喜地说了去:等我大 学毕业,你也复员了,我不留北京了,来这里和你一起过。我到单位去当技术员, 你还是开车,两人一块过,将来结婚,好不好? 他不说话。 我用手指勾勾,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低头,我冷不防地亲了一下他的唇。 他要抓住我,我就大笑着跑开了。 那一次,城市下雨。卢伟已经有了女友,和他一个单位的女兵。上次和卢伟 在一起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女孩一边吊在男友身上,一边用眼睛斜看卢伟,两个 人你来我往地说俏皮话,如何这般轻薄,让人伤心? 而我已经决定不去怪他。 这个男孩笑起来,是一派的天真而温柔。当时两个人蜜意浓情,我不由得调 侃,你们太行山的男子,都似你这般好看的么? 他掩不住地骄矜,说,不如我好看。 我怪他吹牛,却也甘心去相信。倒不是真的爱他美貌,只是固执地相信他有 不同于人的天真和善良。不然,怎会爱我这般面容如水的平凡女子? 爱又如何?终于要散,要忘记。 我写卢伟,并非无端。旧式的南方女人,对感情总是慎之又慎。后来规规矩 矩地交了男友,也是要敦厚而殷勤的,说好了一生相守。家长都见过了,两方无 话,只等挣了钱结婚。好不容易在心里腾出空地来容这个陌生的人,磕磕碰碰地 在一起,最终还是免不了舍我而去。爱与不爱,都不肯来过问于我。一片经营的 苦心也是白费。想起那时追着卢伟苦苦地问:当年究竟喜欢我不。大街上华灯彩 绘,人来人往,卢伟蓦然止步,反问我说,喜欢不喜欢,又能怎样?我顿然而悟: 白白上了那么多年学,反不如没念过几本书的士兵卢伟来得智慧和明了。 于是放了牵他衣襟的手,说,我走了,我这次去了,断然不再回来找你。 这种说法,无聊得象时尚杂志里的故事,而卢伟卑微的身份和际遇,我文章 粗疏的笔法,总是不够浓烈也不够清隽,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赚得时尚的那一 笔丰厚的稿酬了。年轻的时候终归只是年轻,能奢望换得些什么呢?卢伟只是小 小插曲,带了点单薄的萧瑟,连入梦的资格都不够。深秋时节,穿了嫣红的高领 毛衣坐在屋中,就自以为温暖,不肯去理会外面难得的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