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作者:吴赖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爷爷了。 梦中的爷爷是那么慈爱,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爷爷的笑 容了!二年,还是三年?爷爷还是那么健康!我兴奋地发狂,不住问自已,这不 是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这确确实实是梦。爷爷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 飘遥的思绪飞回前年,初秋时分我从遥遥的西北回到家,爷爷一看到我,竟 泪流满面,叫着:“我的阿辉!”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爷爷哭。但 当时,愚蠢的我除了悲痛,竟没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现在想来,爷爷当时的心情是多么难受。一年多的肝癌已使爷爷痛得毫无欢 乐可言。而一旦他最疼爱的孙子站在眼前,那种复杂的感情又怎么控制得住呢? 爷爷对自已的后事,早就有着精心的安排。他说做了几十年的乡干部,可谓 一身清白,唯一的一次谋私,便是大动刀斧的年代廉价买了两棵大树,并用这两 棵大树做了两副大棺木。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去世的早,那时爷爷才七 岁。爷爷常说,那年代穷的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送太爷爷上路那天,太祖父 是躺在一口破门板草草订就的薄木棺里的,因为太爷爷个子高大,薄木棺大小了, 太爷爷的腿都伸不直,躺在里面一定不舒服。这事件在爷爷当初幼小的心灵上打 下了一个了烙印,一说起这事,爷爷总少不得满目凄楚。替太爷爷换一副大大的, 厚厚的,结结实实,宽宽敞敞的大棺木,让太爷爷舒舒服服地躺着。这一直是爷 爷最大的心愿。 七十年代,太奶奶躺在其中一副大棺木中陪太爷爷去了。当时爷爷就要给太 爷爷动坟,但大爷爷不同意,说吴家根子旺、发丁,动坟怕破了风水。爷爷背不 了这么大的罪名,于是剩下的那一副大棺木就一直孤单放在吴家的宗祠里。小时 侯我淘气的很,常去宗祠里玩,喜欢爬高窜低的,也常常爬到那大棺木上去把它 当马骑,有一次让爷爷遇见了,爷爷一边慈爱地摸着我的头,一边说:“这本是 给太爷爷的,现在留给爷爷自已以后睡觉了,以后不准再爬到上面去!”那一年 爷爷当好退休,我六岁。以至以后那些天真的岁月里,有小伙伴去爬宗祠里的这 副大棺木,我就极力的阻制他们,甚至曾经用弱小的拳头抗击过非要去爬那棺木 的小伙伴,结果自然是换来母亲给我屁股上的两个巴掌,同时我的大哭声也引来 了爷爷责备母亲的唠叨声。 之后我就上学了。我一年一年的成长,爷爷是一年一年的衰老。我进市里读 高中之后,就很少回家了。我孝心不厚,但爷爷对我的宠爱,我是不会忘记的。 特别有两件事,一上心头就催我下泪。那是我读高二的一个暑假,我从学校回到 家,听父亲说,爷爷要给自已造坟立碑,说以后去了,也有个纪念。要父亲三兄 弟一人出五百元钱。 对爷爷提出造坟立碑的事,我并不吃惊。因为爷爷对自已的后事,是有着由 来已久的精心安排的,我记得我上小学时,爷爷还常带着我去祖坟地里,爷爷总 是一边清除着坟墓边的杂草,一边对我说,这是你太爷爷,那是你太奶奶。太爷 爷和太奶奶坟前都各有一座高大的坟碑,虽然那时侯我还认不得坟碑上的几个字, 但我知道这两座坟碑的来历,因为爷爷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过,这是解放后,爷 爷做了乡干部,拿到津贴置办的第一件事。这两块石碑在如今看来虽已是非常的 简易,但却是爷爷对故去太爷爷、太奶奶的感情凝固。 那个暑假很会就过去了,乡下起坟立碑是要择个吉日的,那个日子好象是农 历的九月十三。我起身去学校的那个早上,父母还一再强调过,到那个日子一定 要回来一趟,因为爷爷是最宠爱我的。我也是他的第一个孙子。早饭后,我过去 爷爷那,和他们说我今天要去学校了,爷爷抽着烟,唠叨着,怎么就这么快,学 校这么早就开学了?过一阵子,爷爷叫奶奶从里屋里翻出一个布包交给他,他缓 缓地对我说:“辉儿,听说现在国家有政策党员只许火化,我一个有几十年党龄 的老党员了,总不能去违背国家的政策吧?!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不造坟立 碑的好,我与你们太爷爷,毕竟是不同的时代,你们太爷爷太奶奶活着时侯很悲 惨,而爷爷奶奶的后半辈子却很福气,有这个就够了!”说完爷爷缓缓打开那个 布包,把其中的五百元钱给我又说:“这个钱我就不还给你爸了,你拿上,在市 里读书总是要化钱的,买上些自已要用的书,更不能亏了自已的身体,咱们吴家 虽然说根子旺,发丁,却从来没有过一个大学生,你一定要用功地读书,给咱吴 家争口气。”我只能接过钱,爷爷决定的事是从没人能够否定的。这五百元钱在 我手上非常的沉重。望着爷爷斑白的头发和消瘦的身体,我内心强烈地震憾着, 泪水夺眶而出。泪眼中,爷爷端住的身影缓缓化作了一座碑,一座普通但却坚实 的碑;一座平凡却不朽的碑。那一年爷爷的碑虽然没立成,但我明白,爷爷却在 我心中立了一座无比丰硕的人生之碑。 另一件事,则是大前年的春季,爷爷不知从何处听说在西北工作的我,将回 去老家小住,异常的高兴。那时爷爷的老房后正有一树火红的樱桃。为了让我能 够品尝新鲜,爷爷每日握着竹杆,守卫在樱桃树下,防止偷摘的小孩和袭击的小 鸟,直到树上只剩下青黄相间的叶子,他才罢休,而那些樱桃一颗颗从树上掉下 来,全烂掉了,他也未舍得尝一颗。二姑将这个故事传达给我,使我的心一阵猛 烈的颤抖。我想像着爷爷用枯瘦的手挥着竹杆,拼刺刀般地守护着他亮丽的四月, 想象着他用昏花的老眼,望归帆般地遥望着村后西北方黄石山的云絮,我两眼模 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爷爷虽一天天地衰老去,而他对孙子的慈爱却象樱桃般 地鲜艳和甜蜜,且永不会坠落和腐朽。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时侯正是去年的这一天,我是在前一天接到爷爷病危的 电话的,我和兰州的二姑直奔机场,在去机场的路上,二姑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也想哭,但我终于还是没哭出来。我和二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老家,也已是第 二天的凌晨二点多了,此时的爷爷已十多天没吃东西了,一直处在一种半昏迷的 弥留状态中。我和二姑守在爷爷的病床前,那时刻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痛 苦:明知灾难就要降临,却无法阻止,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灾难降临在自已最亲 近的人身上。爷爷在我的眼里一直就是一座山,是一座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 年龄已多大,我都能感到是一种可以依靠的山。如今,眼看这山就要倒塌了。我 不想让自已哭泣出声来,可我再也抑制不了自已的感情,转身走出病房门,我终 于还是哭出声来了。 第二天,爷爷似乎有了好转,苏醒了过来。小叔五岁的儿子在吃苹果,爷爷 定定地看着我们,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最后爷爷的目光停留在小叔五岁儿子手 上的苹果上,目光中有着孩子般的急切与渴望。 爷爷想吃苹果?我们都很惊喜。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没有绝对的,我们希望 爷爷身上能出现奇迹。固体物爷爷是没法吃得了,只好把苹果汁挤出来,父亲手 抖抖地给爷爷喂,可是爷爷一口也喝不下。爷爷的目光仍然满是孩子般的急切与 渴望,我们都无法猜测到爷爷最后的心思和想法;爷爷孩子般急切与渴望的目光 是幸福,是遗憾,是痛苦,还是……我们也全然无法得知。但,爷爷,不管你走 到哪儿,我们,都一样爱您!!! 于爷爷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