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份的浪漫 作者:真木耳 金巧把那透明的花瓶摆弄了许久了。里面装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片。 大多是圆的,白色的安乃近;也有其他五颜六色的胶囊。她爱收集各种药片,知 道药是治病救人的好东西。“良药苦口利于病”,所以每次生病,医生给的药, 即使药到病除,她也把剩余的药留着,放在那个细颈大肚的玻璃花瓶里,像珍藏 什么宝贝似的,十几年了竟然快满满一瓶子了。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这 样的习惯和癖好是为了什么。而今天,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积攒了那么 多年的苦的药片,只是为了今天,就在今天,自己全部都吞下去,有个了结。 (一) 那天晚上,刘信义来了,进屋时一身的酒气。金巧接过他的大衣问:“去哪 儿喝了?喝那么多。那么大年纪了。要注意点身子。”刘信义醉醺醺地搂住她说: “心疼了?还是嫌我老了。别耽搁,先干事。”他急速地解着裤子,抱拥着金巧 往席梦思上压。他还是那样孔武有力,一点也不象五十多岁的人。 躺在刘信义的怀里,在明亮的壁灯下,可以看见他乌黑头发根底刺眼的白, 他脸上浅浅的老年斑,和他身上的赘肉与松弛的皮肤。金巧想起来了,这个自己 跟了近十七年的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刘信义口里吐着烟雾,抚着金巧的头发,问: “巧儿,跟我多少年了?对,小志今年16了,快17年了。” 金巧不说话。刘信义说:“巧儿,跟我这么多年,咱没亏待过你吧?虽说没 名份,但房子给你买了;吃的、穿的、用的,一点也没亏待过你。” 金巧瞟了刘信义一眼:“看,今天是怎么了,说起这话?你没亏待俺,俺也 没做啥对不起你的事,也不是脚踏几只船的浪女人;俺把孩子给你养了;你哪回 来不是侍侯得服服帖帖的?” 刘信义突然“啊”地长叹了一声,眼角竟然流出泪来。 “怎么了?你今天是怎么了?太累了?” “不,巧儿。俺觉得让你这样没名没份地过一辈子,冤屈你呀。现在,俺还 在,身子硬棒,给你钱花,由着你的性。俺毕竟比你大十几岁,快二十岁的人呀, 哪一天,俺噶嘣没了,留下你,可咋办?” 金巧心里热乎乎地说:“别说了,你看你那身子骨,还赛小伙子呢。要真死, 也一天死,死一块儿。” 刘信义感动地在金巧身上又一阵摸搓,说:“巧儿,我思前想后,给你找了 个出路。记得安平的那个吴良德不?”金巧不吱声。“那吴良德买卖干得可不小。 生产腰椎牵引带,成本就他妈几块钱,批到南方,各大医院能卖到上百块呢。” 金巧见过那个尖嘴猴腮,附庸风雅的人。“这么跟你说吧!人家光他妈的小车就 两辆,今年这不又买了一辆雪铁龙。厂子里雇着百十号人呢。成天往外走货,忙 得那叫一个忙,买卖那叫一个火。” 金巧的心一点点地变冷,她问:“你想说什么?”刘信义看着金巧,又把她 抱住说:“巧儿,俺绝对是为你好。你说你呆在这里有啥好的?我也一大把年纪 了,小志也大了。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孩子还怎么在社会上出眉展眼地混? 吴良德给我透过几回话,说很喜欢你。正好,他媳妇去年车祸没了。他想把你娶 过去。你要是过去了,日子比这里强盛百倍。你们年岁也差不多,可以大干一场 ……啊……”刘信义又长叹了一声:“巧儿,俺真舍不得你。”他又爬上金巧的 身子,一边运动着,一边似哭样地叫着:“巧儿,巧儿。俺舍不得你,俺舍不得 你!”等他二度瘫软后,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金巧坐在那里发愣。她跟了刘信义17年了,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他。虽然知道 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但她认为那是自己的命。往事就像跑马一样纷至沓来。 (二) 金巧长得俊俏得益于自己的父母。从金巧记事的时候,母亲就是个疯子了。 母亲的老家是包头。金巧的父亲参加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役,那时金巧的父亲 是个排长,从军多年,已经30来岁了。当解放军进入包头时,受到了全城人民的 欢迎,还有学校学生的慰问演出。那时金巧的母亲只有17岁,是个中学生,当她 作为学生代表给排长戴大红花时,被他那男子汉气概深深地打动。17岁少女对英 雄的渴望仰慕和面前这个30多岁的成熟且英俊的解放军排长撞击出了火花,她决 定要嫁给这位英雄。父母苦口婆心的规劝,抵挡不住学校的大肆宣传;部队的极 力表彰与鼓励;抵挡不住军人的脉脉柔情和燃烧着的青春的情爱与欲望。在组织 和领导的安排下,他们成了亲,那是金巧母亲一生最大的荣耀。 解放后,金巧的父亲解甲归田,带着自己年轻而美貌的妻子回到了他阔别了 十几年的故乡,冀中平原一个普通的小村。许多老人还记得金巧母亲刚来时的样 子,个子高高的,瘦而匀称,面容白皙,梳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穿着双排扣的 列宁装的大衣,脚下是黑得发亮的皮靴。虽然大多数时候她说话很快,别人听不 清,但可以看出她美丽脸上真挚的笑容。 金巧的父亲解放初是村里的大队长,为人处世比较耿直,率性。金巧的哥哥 和姐姐们相继出生。那时家里虽然清贫但日子很和美。后来,金巧的父亲因为耿 直的脾性和工作方法的不得当,得罪了不少人,被撤了职。公社、村里都对他展 开了群众性的辩论和斗争。被鼓动起来的政治激情和内心积压的潜在的整人的欲 望,嫉妒,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乡人们给金巧的父亲被罗织了种种的 罪行,每天进行着“直达心灵”“脱胎换骨”的批判和斗争。 金巧的父亲从十几岁就参了军,对农活一窍不通。由于精神上的压力,生活 上的窘困,还有信念上的动摇,他开始酗酒、玩牌,开始了人生的滑坡。金巧的 母亲更从来没从事过田间的劳作。现实生活与梦想极大的反差,还有婆媳之间的 矛盾,妯娌之间的勾心斗角,更由于夫妻之间的难以沟通,几个嗷嗷待哺的幼子 带来的生活的压力,频繁的生育和孩子的夭亡给她带来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 使这位有着罗曼蒂克情怀,秀气而美丽的女人终于精神崩溃,疯了。金巧和他的 弟弟出生时,她的母亲早已疯了多年。 父亲在外面酗酒或赌输后回家就是痛哭。他扒开自己的衣服,指着自己的伤 疤痛诉着自己对革命的一腔赤诚和这世道对他的不公。金巧几次躲避在角落里看 到,只要父亲亮出伤疤,母亲就会冲上前,带着少女的动作和表情,说:“我爱 你。你是真正的英雄。”父亲就会抽母亲的耳光,骂她是个疯女人;有时会把她 粗暴地扔在床上,发泄地做着男女交欢的事情。 金巧很早就想走出这个贫穷而混乱的家。大哥的离开对她触动很大。大哥属 于宁静而少言的那一种,长得英俊而挺拔,上学时学习优异,常常获得各种奖状。 不过这奖状都再裁成本子给几个弟弟妹妹用。大哥18岁时参军走了,那时金巧只 有6 岁。大哥对他们几个说:“咱们家就这样了。咱们自奔(ben ,去声)吧。” 大姐和二哥都在哭。她上前拉住大哥的手,说:“哥,咱们一块奔行不?”大哥 也哭了。大哥当兵复员,找到舅舅在包头安排了工作,在那里结婚生子,再也没 回来过。金巧很想去母亲整天叨咕,大哥一去再也不回头的地方看看,但一直没 有去成。 (三) 金巧在村里,是没有伙伴的,因为她的父母。她的父亲经常在哪儿喝醉了就 倒在哪儿睡觉;她的母亲则经常拿着棍子在村子里窜着,以防别人欺负自己的丈 夫和孩子。有好几次,金巧怯怯地走近正在游戏的小伙伴身边,悄悄地看。当头 的二梅会说:“金巧,帮着悠绳。”其实她不跳绳也不要紧;二梅他们对她吆来 喝去的也没事儿,只要让她跟小伙伴们在一起,她就觉得好开心。很多时候,她 正兴高采烈地玩着。母亲风一般地从远处跑来,大声地呼喊着,吓得小伙伴们高 叫着“疯子,疯子”散开了,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风里哭。母亲就会用又脏又油的 袖子给她擦眼泪,说:“别哭,别哭。妈带你回包头去。”看着满头乱发,一脸 肮脏,衰老不堪的母亲,金巧幼小的心灵里蒙上深深的阴影。她的童年就这样孤 独、灰暗地度过了。 金巧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外村上初中了。因为她的沉静,漂亮,聪明,开始的 时候,她交了许多的朋友。金巧觉得很快乐,和伙伴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功 课也变得很简单。老师对自己也很和蔼,不象本村的老师那样冷冰冰的。但有一 次,就是那个事件又一次地粉碎了她的梦。有时金巧想:“如果不是二梅,或者 自己的一生可以改写。” 二梅是班里的学习委员。那次每人交5 元钱的油印篇子(学习资料)的费用。 傍晚放学时,二梅大叫道:“钱,钱没了。”她大哭起来。一人5 元,五十多个 人就是二百多元呢!许多同学上前安慰二梅,让她再找一下,她翻遍了书桌的抽 屉也没找到。她说:“今天下午体育课的时候谁没去,在教室了?”而金巧恰恰 因为例假没去。 二梅抬着脸说:“希望有的人自觉点儿!要不翻出来谁都不好看。”金巧不 作声,她不知道矛头正直向自己。 二梅说:“金巧,把你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金巧睁大 眼睛,望着二梅,不知如何是好。 “家里条件不好,大家伙儿帮你,但不能偷。”她把那个“偷”字,说得很 重。 金巧脸涨得通红,说:“我没有。” “没有,当然好了,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一看就明白了。” 金巧把书包倒在桌子上,书本狼籍一片。二梅挨本书地抖着,什么都没有。 旁边有人说:“二梅。人家藏能藏在书包里?一定藏在身上。”班里的男生们开 始起哄了。二梅冷飕飕的目光又射向金巧:“走,咱去宿舍。”二梅的几个亲信 来架金巧了。金巧羞怒到极点,她解着扣子说:“你们搜,你们搜。”窗户外面 已经贴满了许多外班学生,大家都叫着好。这时老师赶到了,帮她裹住身子,拥 着泣不成声的她走出教室。她听得到二梅在说:“疯子,一看就是疯子。她妈就 是疯子。整天光着身子在村里晃悠。” 金巧还记得李志文老师。老师把她带到办公室,让她坐好,说:“我相信你 是个好孩子。有事儿好好地说,不能过激。”老师端过一杯水,让她喝下,又语 重心长地说:“人,不管什么时候要理智。办事要考虑后果。你说呢?” 后来,二梅在她换下的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了钱。李志文老师让二梅在班上给 金巧公开道歉,但关于疯子的言语时时包围着金巧,让她抬不起头。她走到哪里 都有人指指点点,尤其还有调皮的男生看到她就怪叫着:“妹儿,再脱一次。” 金巧退学了。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那琅琅书声的校园;舍不得离开那个穿着雪白 衬衫,会在班上读她的作文,夸她有文才,有灵性的李志文老师;舍不得离开那 本应充满鲜花的青春之路呀! (四) 金巧的二哥是个很玩世不恭的人。小学没毕业,就和一帮哥们混在一起,整 天吃吃喝喝。虽然二哥也是很英俊的,但有一股邪气。他经常和人打架,不是打 伤别人,就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那次大姐来了。她对金巧说:“巧儿,看咱这个家哪像个家样儿。咱爹咱妈 那个样子。我也是一大家子事儿。应该给你二哥说门亲。有个女的这家才算个家。” 金巧望着未老先衰的大姐点头。大姐为了这个家早早地出嫁了,嫁给了一个 很憨厚的男人。姐夫还是知道疼人的。主要是大姐要管那边一大家子,还要挂扯 娘家。她常常白天从事完田间的劳作,晚上再给弟弟妹妹做鞋缝制衣服。由于太 操心劳累,30多岁的她头发已经白了不少,面上满是皱纹。大姐其实更像母亲。 金巧没想到,二哥的婚事会和自己有关。 那天大姐让金巧和二哥衣冠整齐地等在她家里。不一会儿有媒人带来了四个 人。瘦小枯干是他们的共同特征,可以看出他们是血亲。老俩口是韩树林的父母, 那女的是韩树林的妹妹。二哥看着韩树花不说话。 那韩树花倒很凌厉:“什么意思?豆芽再高也是棵菜。别以为怎么着似的。” 大姐陪着笑:“树花,这是俺兄弟。不怎么会说话,以后熟了,就好了,都是年 轻人,玩一会儿。你们打扑克吧。”韩树林的兴奋快乐无以遏止,他搓着手大声 地赞成着,又手忙脚乱地去找扑克了。金巧知道韩树花是给二哥说的对象就极力 地讨好着,“树花姐,树花姐”的叫着。四个人就开始玩扑克了。玩了一会儿, 金巧看到树花老是故作要看二哥的牌,往二哥身边凑着,两人开始言来语去,眉 目间有些意思了,甚而还动手动脚的。金巧好高兴,看来这个直言快语的女子对 二哥有了意思,二哥也很满意。二哥有了好的安排是令人放心而高兴的事情。她 一直没注意到旁边充满了热望盯着她的韩树林。 韩树林父母和大姐还有媒人在外面商谈着什么。四个年轻人在屋里各怀心事。 金巧想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被说给什么样的男人,她有点惶恐与期待。 晚上住在大姐家,姐妹俩坐在月光下剥棒子。大姐问:“巧儿,你觉着行不?” 金巧说:“还成。起码那女的对二哥很满意。二哥也有意思。”大姐说:“我说 你。”金巧愣住了。“我?……我觉得成。” 大姐长嘘了口气:“巧儿,嫁给韩树林是委屈你了。姐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 要不,你二哥那脾气,再不成个家,背不住出什么大事呢。哎,千不怨,万不怨, 就怪这个命吧。” 金巧发呆。“我嫁给韩树林?” 大姐发狠似的剥着棒皮子说:“巧儿,姐知道委屈你。可,你想想,咱这个 破家。要啥没啥。爹娘都那个样儿。人家凭啥嫁到这苦窝窝里来?不就是嫁闺女 聘媳妇。我嫁到这村儿10几年了,那人家也知道,就是死巴点,女的扣(kou 点, 扬声。厉害)点,也是正儿八经的人家。咱姐俩一个村儿也有个照应。”大姐说 后来的话时,变成了哭声。 金巧默默地哭了,泪水流在那灰白的棒皮子上,像她失血的心。她突然间想 起了李志文老师雪白的衬衫,她好想扑到那怀抱里痛快地哭一场。 金巧嫁给韩树林了,在二哥和树花成亲不久。二哥在树花的调教下,果然收 敛了许多。树花很能干,她管得住丈夫,还管得住公公。只要公公有点酒气回来, 她就要摔盆子摔碗地数说,金巧父亲也好多了。只是金巧的母亲不理树花这一套, 你骂她也骂。两个女人,一个悍,一个疯的经常上演大戏。 金巧嫁给韩树林那天,许多人来看媳妇,来闹。有个人不避讳地开着玩笑: “傻树林,你他妈的真有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树林他娘就扯着嗓子骂: “怎么了?这天底下就是这个理。好汉无好妻,赖汉子睡花枝。你个猪八戒,还 在这瞎哼哼个屁。”引得一院子的人都大笑。 晚上,人都散了。韩树林急不可待地往金巧身上扑着。金巧又累又乏,推着 他,说:“那门。”韩树林就又像个猴子似的跑跳着去插门,回来时已脱成了褪 了毛的猴子。他扑在金巧身上,撕扯着她的衣服,叫着:“巧儿,巧儿,让俺想 死了,想死了。”金巧反抗着。 韩树林虽然人精瘦,却有一把蛮力气。他在金巧身上鼓弄着,弄得金巧痒痒 的,酥酥的。……她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的事情那样美妙。她情不自禁地笑着, 叫着。但就在临门一脚的最后关头,韩树林却软了下来。他懊丧地用手抚摸着金 巧丰腴白皙的身体,“哎,哎”地叹息着。金巧被撩拨得激情正旺,却空欢喜一 场,她也极度地失落着。韩树林就带着满身的酸臭和油性气抱紧金巧入睡了。早 上,金巧又被韩树林弄醒,两人又重新开始了,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金巧的 心很凉。 从他们屋出来见公婆,吃饭。韩树林的母亲的瘦脸当啷着。她说:“咱虽是 个庄户人家,但也要知道点廉耻。那见得人的就多做多说;那见不得人的就别叫 唤着,像个春猫子。……以后,家里的大权就交给金巧了。你进了门,就是一家 之主,俺这老不中用的就让位。家里的事要料理好,不能让左邻右舍地笑话。… …”金巧感到了声势咄咄逼人。 (五) 金巧出来上班,主要是因为韩树林每天晚上无休止的骚扰。但那样的骚扰常 常无功而返。先头韩树林还自责无能,后来就开始掐,拧,咬金巧了。虽然当时 被情欲煎熬着觉不出什么,但过后就更深刻地体味到了身体的疼痛和内心欲望的 折磨。 结婚早两个月的树花已经怀孕了。她顶着肚子骄傲地在人前晃着。韩树林的 母亲经常会在院子里喂鸡的时候骂着“你这个大笨鸡,叫你白白胖胖的;叫你光 吃光叫不下蛋;叫你不中用;……”那鸡就被她撵得满院子乱飞着。“你算个什 么东西,想让俺老韩家绝后呀你……” 金巧对韩树林说:“咱爹咱娘都年轻,地里的活都能干。咱趁早出去挣两年 钱。攒点钱,以后有什么事也有个防备。” 韩树林说:“上什么班?” 金巧说:“三鹃说刘阳村有个胶皮厂,管吃住,一个月三百块钱。” “三百块钱,可行!三鹃去不?” 金巧说:“去,她要不去,俺能去?有个伴,心里塌实。” 韩树林说:“行,你去吧。一个月三百块钱呢?买新衣裳,买点好吃的。剩 下的都给咱爹娘,你说行不?” 金巧忙不迭地说:“行,行。”只要能迈出这个家门,她什么条件都答应的。 他俩对韩树林父母商量这件事。韩树林母亲说:“行,不是说你,在家也是 文不挡,武不就的。说好了,一个月280 块钱,全交上来。……其实,交上来也 是你们的,俺老俩口还能活几天?给你们先攒着,省得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大手 大脚的。再一个,别说当娘的把丑话说在前头,咱走到哪儿要行得正,立得端, 不能叫别人说半个不字。咱老韩家祖宗多少辈都是清白人家,不能叫祖上蒙羞。 三鹃和你在一块儿,人家是长着眼,长着嘴的?……”金巧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心里满是喜悦。 那是个小型的胶皮加工厂。车间就在老板的大院子里,工作环境极其简陋。 干一天活下来就满脸满鼻孔地黑了。虽然累,虽然脏,金巧仍然快乐着。因为在 这里又没多少人认识她了,除了三鹃。三鹃是个极其温顺懂事的好姑娘,她们很 谈得来。她才18岁,她不说没人知道自己是结过婚的,和一帮同龄的女孩子在一 起在简陋的车间里劳累一天,下了班洗涮干净了,去县城可以逛一圈。回来在破 旧的宿舍里,几个女孩子听听流行的歌曲,交流编织毛衣的针法,原来日子可以 这样快活地过。她感觉自己的新生活刚开始,还充满了希望。 这个小作坊的老板叫刘信义,那时三十五,六岁。长得大高个,说话大嗓门, 瓮声瓮气的。他平常爱跟姑娘们开玩笑,不过谁出了次品,他非把那人训出眼泪, 长了教训不可。他是经常夸奖金巧的,因为金巧干活飒利,且全都合格。 刘信义的媳妇叫大苗,是个粗粗拉拉的女人。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家做饭, 早晚一锅棒子面粥,热一大锅馒头;中午是一大锅热面条,热一大锅馒头。她说 话就是骂人,不骂人时就是睡着了,不过心眼也不坏。他们的儿子已经16岁了, 刚上高中。 如果不是韩树林来,后来的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金巧正在有说有笑地干着 活儿,韩树林来了。他大叫着金巧的名字,一看到金巧就忘情地抱住她。金巧说: “那么多人,多不好,回宿舍吧。”他随着金巧进了宿舍,又露出猴急的样子。 金巧有点厌恶地说:“让我洗一下。”他手脚不停地说:“洗什么洗?干完再说。” 这时院子里传来刘信义的叫声:“金巧,金巧来搭把手。”金巧赶忙应着, 说老板叫呢,就开了门冲了出去,帮刘信义往东风车上抬成品。韩树林也跟了出 来,他也帮着,他说:“金巧,今晚上回去。咱回去行不?” “俺不回去,厂子里的活儿忙着呢?” “忙啥忙?再忙也比不上俩口子的事情忙。” 刘信义放下手里的东西,上下打量着韩树林说:“兄弟,你刚说啥?” “说啥?俺是她男的,她是俺媳妇。今天晚上想让她跟俺回去。” 刘信义又看金巧。金巧低着头。“噢?哦……哦……!!!他是你男的?你 跟他回去?”金巧低声地说:“我不回去。” 刘信义听着那带着哭音的低唤,说:“要不这么着,兄弟。赶明儿,让她一 早就回去。今儿确实有批急活儿。金巧,你媳妇干活可是一把好手,缺了她还真 是大折手啊!明天,让她早早地回去,怎么样?给老哥点面子。借你媳妇一晚上。” 韩树林听着人家大老板都那么说,就说:“行,巧儿,明天早点回去。啊! 我走了。” 韩树林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金巧呆呆地发着愣, 心里不是个滋味。韩树林骑了几十里的路来接自己,是啊,自己也有一个多月没 回家了。其实那天,一批活儿刚完。刘信义说过放两天假的。三鹃去她姐姐家了, 还有别的姑娘也大都陆续地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下她自己。 载货的车走后,刘信义对金巧说:“看不出,小小年纪,都结婚了?走,出 去跟我吃饭去。”金巧急声地推脱着。刘信义说:“怕什么?我又不吃你。再说 你大苗嫂子又没在,你吃啥?”说这话时,刘信义的灼热的大眼睛盯着金巧,既 霸气又让人有点沉迷。“走吧。”好像是无意识地刘信义拥住了金巧的肩。金巧 上了刘信义的摩托,向距离不到三里的县城而去。 在一家叫“红牡丹”的饭店门口停住。刘信义说:“咱最喜欢的就是蒋大为 唱的《牡丹的歌》了。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啊,牡丹众香国里 最壮观。……”刘信义唱着歌拉着金巧进了“红牡丹”。“吃什么,你说。哥今 天要出血。”金巧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老板娘对刘信义熟悉的,唱着喏儿过来。“大老刘,又拐骗人家大闺女 呢?”刘信义打着“停”的手势说着:“打住,打住!大娘们儿,咱可是正经人。 这是俺妹子。有什么好菜,端上来。”两个人你来我去的言语交着锋,不一会儿 饭菜摆上一桌子。金巧慌声地说着:“老板,吃不了。退几盘吧。”那个老板娘 尖着耳朵捕捉到了话音:“妮儿,不吃白不吃。要不他也是烧包。”这顿饭吃得 一点都不轻松。金巧从来没和一个眼睛火辣辣地,直来直去地陌生人吃过饭,并 且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她低着头,心突突地跳。害怕熟人会看见,其实这里 怎么会有熟人呢? 这时一阵欢声笑语。金巧抬头看,进来一群年轻人,他们和自己年龄相仿。 其中有一个觉得很眼熟。 “金巧?金巧!”那人叫她的名字,是二梅。“好几年没见了。”金巧惶惶 地站起身。二梅微笑着说:“这都是我高中同学,聚会呢!我考上了北京科技大 学,10月份就开学了!大家聚一下,不久就要天南地北了。真是好快,我们好几 年没见了。”金巧由衷地说:“你真行。”二梅挑着眉说:“其实,你要继续上 学的话,上清华北大也没问题的。你吃着。……这是你……?听说你结婚了?是 你爱人吧?”二梅又上前很有气质地对刘信义说::“好好照顾我们金巧。金巧, 你要不过来,一块玩一会儿?嗨……,看我,别耽搁你们了,再见。”二梅扬着 头和同学们笑着上楼去了。 金巧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到刘信义拉她的手。她直着眼说:“我想走。咱快 点走。我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了。”刘信义说:“好,好。”他搂着金巧出了门。 出门时,那老板娘冲着刘信义“啧啧”地笑着。 “去哪里?”刘信义问。金巧也不知道去哪里,她想去找李志文老师,那个 有着亲切眼神,和蔼语音,穿一件雪白衬衫的人。他一定会告诉自己为什么会是 这样,让她金巧走到这里来。她和二梅曾经都是李老师最喜爱的学生。李老师说 过自己的灵性在二梅之上,二梅有的是心智和毅力。她的泪水哗哗地流着,浸濡 了刘信义的衣衫。 刘信义说:“巧儿,哭什么?考不上大学,怎么了?看你哥我,大老粗一个, 照样活得滋润。瞧那个闺女的德行,就不是什么好鸟。”金巧还在哭。 “哭什么?重打锣鼓另开张。这条路走不通,掉头走另一条。不信,对咱巧 儿来说,条条道儿都是无灯麻黑的。” 金巧想:“不是吗?自己哪条路能走得通呢?这就是命吧。”金巧说:“老 板,明天给俺把钱结了。俺要回家,俺不干了。” 刘信义把车猛地停下来。说:“不行,就是不行。回去你干啥?跟那瘦猴子 混一辈子?在庄稼地里委屈一辈子?”金巧耸着肩哭着。刘信义上前抱着她说: “巧儿,别哭,哥让你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金巧情不自禁地投入那温暖而宽 厚的怀抱里泣不成声。刘信义开始吻她,用粗大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着。金巧不能 自持,她呻吟着,说:“救救我,救救我。”刘信义说:“好,我救你,我救你。” 那天晚上,在刘信义的大房里,金巧成了真正的女人。刘信义抱着金巧说:“巧 儿,就凭这个。我也保证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金巧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 中。 (六) 金巧不想回家,但韩树林三番四次地来催。回到家,她把一千块钱交给了韩 树林的母亲。韩树林母亲眉开眼笑地说:“行,当老的,也不是说要你们的,给 你们攒着。上班就是比土里刨食强。多在家呆两天,给俺生个大胖小子,俺这当 老的,就更喜了。” 那晚,韩树林很卖力气。也许是和刘信义有了如鱼得水的第一次,金巧知道 如何去配合挑逗韩树林的激情,还可能因为自己的愧疚,她也格外的卖力,两人 居然成功了。以后的几个晚上,韩树林就乐此不疲着。 金巧说:“也别光这样。不种不能收。不挣怎么花呢?还能光在家闲坐着, 坐吃山空呀?就请了几天的假,人家那活儿挺忙的。再说,干得多还加工钱呢。” 韩树林母亲就数说着儿子:“看你那点出息,光把媳妇拴在裤带上?吃啥,花啥? 让巧儿明儿回去上班去。不过,巧儿,你也要多回来趟,树林也是个大活人。” 金巧又回到了小工厂。只要有机会,刘信义就和她亲热。看着大苗嫂子一副 孙二娘的样子,她好恐慌;更怕想到回韩树林的身边,她不想回去。 那天吃饭吃得很少,吃了想吐,浑身没劲儿。大苗说:“娘了个巴子的怎么 回事?一个锅里的饭,俺可没给你加老鼠巴巴。娘了个巴子的,刘信义,驮金巧 瞧瞧去。要在咱家里死个球的,就坏了菜了。”刘信义把推脱着的金巧扶上摩托, 来到卫生院。 原来金巧怀孕了。出来后,刘信义兴高采烈地说:“是俺的,一定是俺的。 你那个猴子要种早种上了。这样吧,巧儿,先沉着,我弄点钱出来,给你买个房, 安个家。你也别上班了。给俺生个他妈的三个五个的。”金巧摇头。 “什么意思?不同意?你还想着那个猴子?” 金巧又摇头:“我和韩树林毕竟是夫妻。” “离了呗!跟着他什么劲儿?巧儿,你甭不知好歹。多少象我这样的?玩了, 就象穿衣裳,旧了,转手就扔了。俺刘信义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你想清楚,要不, 把孩子拿了,你爱咋的就咋的。咱井水不犯河水,俺不能叫俺孩子一生下来就受 苦。……我给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金巧知道刘信义那时绝对的疼爱自己的,她点了头。 她去大姐家,对大姐一五一十地讲了情况和自己的打算。 大姐拍着大腿说:“绝对不行!咱家再穷,不能给人家做小。连个名份都没 有,你老了往哪块地里埋?再说,你离了,你二哥怎么办?树花还不得和你二哥 也离婚?你一动牵扯一大片。做了丑事,姐替你盖着,捂着。回来了,就好好地 跟树林过。听见没?听见没?”大姐越说越气。金巧茫然无措。 她回到婆家,当她怯怯地告诉家里她怀孕的消息,全家人都欢喜着。尤其是 韩树林的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作着揖:“俺那天爷爷!俺老韩家也有个 香火了。从今儿开始到金巧生孩子,大事儿小情儿不能让她干,当祖宗牌位供着。” 韩树林更是傻呵呵地不知怎么办。他母亲说:“树林,金巧可是有了身孕的人, 以后不能再胡来。” 晚上,韩树林把脸贴在金巧的肚皮上,说:“那么快,那么快。这么两三回 就有了。” 接连几天,一家人都那样好生地侍候着金巧,让她服罪感特重。看着平时凌 厉的婆婆也陪着笑脸,她的心像刀扎一样,她的思想快要崩溃了。她实在不想这 样隐瞒下去了,她要说出来,并且接受承担那一切的后果。 终于有一天,金巧在吃饭时,对全家人说:“我想离婚。这孩子不姓韩。” 全家人愣住了。韩树林的母亲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把半碗饭泼在金巧的脸上,咬 着牙根说:“再说一遍,俺没听清。” 金巧也不擦脸上的还有微热的饭汤说:“我想离婚。不想过了。孩子不是树 林的。” 韩树林母亲敏捷地站起身来,走到金巧的身后。一拉扯就把相对她高大许多 的金巧拽倒在地上。她用手拉扯着金巧的头发,扇金巧的耳光,说:“骚货。真 有胆呀!瞧你整天穿红着绿的,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靠人了?这是家门儿, 要不你那个疯娘能从大西北千乡百里的浪到俺们这儿来?这就是下场,报应。你 也是骚货一个。瞧你那眼儿,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那钱还不知怎么挣来的呢? 不干不净。” 韩树林想去扶金巧,他说:“娘,别说了,俺去的好几回,巧儿都干活呢!” 韩树林母亲回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是,她是干活呢!要是你去了。她在 那儿卖呢,就是武大郎也得急了。当了活王八,还不自觉,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 个傻儿呀!……”她后面的语调带着咏叹好象在歌唱。金巧想起,瘦小的韩树林 站在刘信义面前,真有点像武大郎,她忍不住笑了。韩树林母亲像杀了猪一样地 嚎叫着:“我的个娘哟,这不纯粹个疯子吗?干了那么大缺德败性的事儿,还笑 呢。叫你笑,叫你笑!”她用指甲抓金巧的脸,金巧的脸上开始渗血了。她又让 儿子踢金巧的肚子,说:“踢,把那野种踹下来,看她以后老实不。”韩树林站 在那里发愣。她又骂着,自己用力地踢开了。金巧翻过身子,任她重重地踢在身 上,屁股上。如果不是二哥和树花来,金巧不知道还要受什么样的折磨。 树花的儿子已经三个月了。二哥过来扶起金巧,忿忿地说:“这是干什么? 不能他妈的太过了吧。” 韩树林母亲色厉内茬地说:“怎么就过了?这就是你妹子!她作(zou ,去 声)贼养汉。树花哟!人家要和你哥离婚。这日子可不能过喽!要离,你们也得 离。” 树花奶着孩子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她听见她的娘的话,高喊着:“什么屁 话。他们离他们的,碍俺屁事?过得来就一块混,过不来就离!谁离了谁不能混? 哥,瞧你那孬样儿!别哭丧着脸,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满村子跑。… …” 韩树林母亲和韩树林都放声地大哭起来,只不过韩树林母亲还歌唱似的骂着。 金巧被二哥和树花带出那个家门,金巧说要去大姐家。 树花冷冷地对她说:“金巧,我把话先放在这儿。你别欺负俺哥傻,憨,你 这辈子也找不到像他那样实心对你的人。我还说一句,你这辈子得不了什么善终!!!” 这句话就像一句巫符咒语深深地烙在金巧的心。 二哥把金巧送到大姐家,大姐听了他们的陈述,看着满是伤痕的妹妹,只哭 着说了一句:“金巧,金巧,随你吧!只要你不后悔,别后悔就行!!!” (七) 金巧找到刘信义的时候,他已经兑现了诺言给她在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住 房。每天金巧就在窗明几净的家里拾拾掇掇,看看电视,听听歌儿,给自己未来 的孩子打毛衣,给刘信义变换着花样的做饭。 当她快要临盆的时候,大苗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很像刘信义的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她打开门时,脸吓得煞白,她嚅呐不能语。大苗大模大样 地进来,坐在沙发上,扫了一眼房子说:“娘了个巴子的刘信义!他真觉得自己 做事两不知,老娘也不是吃素的。金巧,你本事大,本事就是他娘的大呀!也不 枉你长了这么白的脸蛋子,这么圆的大屁股。我跟你说,金巧,这口气我容得下, 是为了俺这小子。你睁开眼,也看看,俺小子才比你小两,三岁。你想叫俺家破 人亡?让俺孩子怎么办?” 那男孩子仇恨地怒视着金巧,那目光让她不寒而栗。 “这不,我跟刘信义也说好了。木已成了船了,生米也他娘的做熟(shou, 扬声)了。俺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就是生下孩子也甭想进刘家的门。要是你愿意, 孩子姓刘,是刘信义的,是俺的,到时候该分他多少,分多少。他叫你姨,你跟 他没关系,这套破房我不跟你争。要是不愿意,你就和你那生下来也没屁股眼的 私孩子在这破房里混吧,你!你这个有人生,没人教的骚货……” 金巧默默地点了头。 儿子小志出生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惹人喜爱。从一出生,他就是全家 人的宝儿了。他叫刘信义爸爸,叫大苗妈,叫金巧姨。小时候,小志大多时候跟 金巧在一起住。金巧给他按照书上的花形给他一件一件地织着毛衣;给他做好吃 的;教他说话,写字,背诵诗歌。只要小志要求的,金巧都尽量满足着。当他们 走在大街上,人们都说这是一对引人注目的母子。有人对金巧说:“你儿子好漂 亮。和你长得一个像模子里刻出来的。”金巧满意地笑,那是幸福满足的笑容。 小志会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指着金巧,奶声奶气地说:“是金巧姨姨,金巧姨姨。” 金巧的心里辛酸极了,她抱紧自己亲爱的儿子,感觉那是她一生的珍宝而最终会 被别人掠走。她珍惜和儿子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总觉得那样短暂,不久就会消失。 那时她开始失眠,每晚要靠安乃近才能入眠。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有时他 会问:“巧姨,我觉着你比妈更疼我,你怎么不是我妈?”金巧抱着儿子泪水哗 哗地流,不知如何回答。孩子上小学后,就主要在刘信义家了。她经常去学校门 口看儿子,从那么多孩子中,她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宝贝,就像小志远远地向她 摆手叫着“巧姨”。她多想儿子扑进自己的怀抱,叫她一声“妈妈。” 刘信义一周来金巧这里三天,走时总要或多或少地放一些钱。有时候,他去 外面要帐,或有客户来,刘信义会让她在旁边作陪。她的沉静和美丽会引得许多 人的感叹,都说大老刘有福气,有这样的红颜知己。在众多项短脖粗,挺胸叠肚 的刘信义的生意伙伴中,吴良德是比较特殊的。吴良德长得极像韩树林,瘦小而 枯干,只是他的眼神如鹰隼,犀利而敏锐。刘信义的胶皮有很大一部分销给吴良 德,这是刘生意上的大客户。 那次在饭店里,酒至半酣,吴良德走到金巧面前唱说:“嫂子,人生短短几 个秋呀,不醉不罢休,我愿和我的嫂子一起过春秋。行乐须及春呀,绝代红颜, 倾国倾城。惜哉,惜哉!啊……啊……”金巧不知为什么会发自心底的厌恶他假 惺惺,附庸风雅的样子。 刘信义对吴良德的态度是有点讨好的,如今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像吴良 德这样的大符,并且还能及时地把款打过来,就更属难得了。吴已经多次表示了 愿和金巧亲近,刘信义虽然厌恶,也就假装不懂,忍下这口气。去年吴良德的媳 妇车祸死了,他又提出了这个要求。金巧毕竟跟了自己十几年了,刘信义不想像 倒东西一样把她倒给别人,他对金巧还是喜爱的。但是他心底里千折百转,想, 让金巧跟了吴良德是一举数得的好事情,对金巧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出路。他找 机会回金巧挑明了这件事,金巧也没激烈的表什么态度,他的心里有点安心了, 这是他喜欢的性格。 小志16岁了,上高中了。他长得十分英俊而且聪明。成绩优异。金巧已经35 岁了,因为保养地好,还仍然光彩照人。那次金巧去看小志,在校门口,看到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李志文老师。四十多岁的人了,依然清朗而俊逸,儒雅而从 容,散发着成熟的有修养的男人的魅力。金巧看着这位自己从心底里敬慕,热爱 的老师,觉得那么亲切,这么多年的经历与苦水她想倾吐出来,那是她心灵上的 归宿,她的心那么热烈而欢快的雀跃着,但也只是叫了一声“李老师”。 几分钟的错愕,李老师高兴地说:“金巧?是金巧。真是好多年没见了,现 在干什么工作?看来不错呀!以你的灵性和才气一定会有所成绩的。” 金巧红着脸,摇着头。 “这是来?……” 这时小志走了出来,小志尊敬地叫了一声:“李老师” 李老师笑着说:“你儿子!这么大了。怪不得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觉得特 别眼熟。看,虽说是个男孩子,但眉眼真像你。这孩子不错,禀赋天资很好,又 知道个人主观地努力,这可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苗子。” 金巧的脸仍旧的红,不知如何应对她心目中最尊敬、仰慕的师长。李老师亲 切地发出邀请:“上家坐会儿,好好聊聊。”金巧说“谢谢李老师。以后有机会 一定拜访。”李老师仍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挥挥手走进了飘着书香的校园,就 像一朵飘逸出尘的云。 小志盯着金巧,这回没有亲切地叫“巧姨”。他问:“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金巧有点明知故问。 “我是不是你的儿子?”金巧愣在那里,她的心好乱,快要粉碎了,她抬起 眼时已是满眼的泪光。小志怨恨而轻视地看了她一眼,跑回了学校。 这两天里,金巧一直靠大量的安乃近方能入眠。这天她接到了小志写的一封 信,信中说:“虽然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你的母爱,但我从未叫过你一声妈 妈。我每天那么呆傻地叫着满是爱意的你巧姨;而去那个豪宅里叫那个满脸横肉, 满嘴污秽的女人妈妈。我曾感慨命运如此的不公: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让我如此的 想去亲近;而让我拥有那样俗不可耐的母亲。我曾多少次想叫你一声:亲爱的妈 妈。而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虚荣的,没有灵魂的女人。宁愿用一生的痛 苦与欺骗来换取生活的安逸与荣华;用虚伪的假笑来面对一个没有真正幸福,没 有母爱的孩子的心,这是你为你如今的生活付出的代价。即使我知道了你是我的 母亲,我也不会幸福,也永远不会再叫你妈妈。你配不上世界上最神圣的称呼! 你只是苟活在人世间的死魂灵,我为你感到耻辱,感到绝望。人世间的真,善, 美在你身上只是一副假面,将彻底地被摧毁。我的生活里可能你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只是旁观者。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快乐而理智的活着……” 金巧把那信看了无数遍了,最后几个字让她心动与心悦。她觉得这个世界最 后的一点牵绊也没有了——儿子可以快乐而理智的活着,而这不是自己一生追求 却永远达不到的生活的极致吗?也许在她走后,儿子会有一些伤心与愧疚,但比 这样的苟活给他年轻的心灵带来的阴影要好得多。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踏上一条平 坦的人生之路,一生幸福快乐。她把信又原样的粘好,好像从未开启过的样子。 后来她又去邮局托那个邮递员把那信晚两天送到她家,这样儿子心中就会以为母 亲从来没有开启过那信笺。 她在听一首老歌“云里有风,风里有我,我拥有什么? 云跟风说,风跟我说,我能向谁说? 歌唱爱情,歌唱永远,我为谁等待? 就让它走,就让我说,让今生沉没。“ 一切都到了沉默的时候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金巧将那满满一花瓶的药片一把把地吞下了。 她梦见自己飞到好高、好清、好明的天上,像一只轻盈的白云。 …… 后记: 丈夫和女儿回来时,我写到金巧和小志最后一次见面,读给他们听。丈夫说: “好,这次人物,故事情节都比以前要丰满,充实多了。不是单个的事件,单个 的人物,平铺直叙,有了纵深的发展。”他许多时候评讲得都能一语中的。 他又说“不过细节上欠推敲与琢磨。譬如金巧父亲的沉沦一定有他的特定的 历史背景,当时的政治环境,他怎么就成了那个样子不能含糊,言简但要扼要地 讲清楚。这样人们读起来,才能感觉到人物生存的确实的时空,附着点,才能联 系当时的情况引起共鸣。”他的批评有时真可谓金玉良言,一语点醒梦中人,让 我从中收益。 一直不说话的九岁的女儿,忽然问:“妈妈,金巧最后怎么样了?”我尽量 用儿童能够听懂的话对她讲“金巧死了。她的儿子不理解她,也不尊重她,不爱 她了;喜欢她的人也不喜欢她了,要把她当作东西交换给别人;她喜欢的她也得 不到。她觉着活着是个多余而没用的、没价值的人,她就死了。” 女儿说:“妈妈,求求你。别让金巧死。”我说:“那让金巧怎么办呢?” 女儿咬着鲜红润泽的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金巧很难过地要走了,忽然 小志又从后面跑过来,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我爱你。然后就不演了,赶快打 字幕,唱主题歌。好不好。”女儿说的是连她这个年纪都爱看的言情电视剧的美 满而幸福的结局。望着女儿纯洁而澄澈的略带企求的泪眼,我好感动地说:“好, 让金巧好好地活着。”于是有了另一种结局—— 当金巧落寞地转过身,她感觉老了许多。所有的希望都如风过云散了。泪水 如泉水般地在她面颊上奔涌。她好想说:“小志,妈妈爱你!爱你啊!你是妈妈 活下去最大的勇气啊!!!”这时金巧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动情地呼喊:“妈妈, 妈妈,我爱你!!!”小志从校园里跑出来,扑进金巧——他最最爱的母亲的怀 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