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闻一凡是7 月31日早晨6 点背上新买的双挎背黑色旅行包离开家的。 临行前,他把家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两个房间除了书,还是书。此外,就没 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是小偷把门撬开了,也没什么好拿的。闻一凡把那张建设 银行的龙卡带在了身上,卡里是他的全部存款。另外,闻一凡身上还带了一千块钱 现金。 此时此刻,闻一凡想得非常浪漫,比诗人还诗人。他想,这一走,也许一个月, 也许一年,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起点是沈阳。 终点是哪? 他还不清楚。只是走的方向定了,向东走。争取第一天走到抚顺。第二天走到 清原。第三天走到梅河口。第四天向南折,去长白山,鸭绿江。然后再向北转,去 小兴安岭,大兴安岭,北极村。然后调头西行,横穿内蒙古草原大漠,走新疆,入 西藏……边走边写……如果在途中走进了世外桃源,遇上了仙女一样美丽善良的姑 娘,终点就算到了,就不走了…… 所以,闻一凡临行前把家看得非常仔细,把所有的书抚摸了一遍,像是做最后 的告别。这些书是他三十多年来一点一点积累的,文,史,经,哲,每本书都有故 事,都有感情,都有温度,都有生命。 这些书他是准备传给儿子的。但儿子坚决不要。儿子在读研,学的是信息工程, 对文、史、经、哲这类书从来不看,说看这类书没有用。其实,闻一凡在儿子闻遥 心目中,就是一个废人,白吃饱,连妈妈姚娟的一半都不如。姚娟在电业部门工作, 只是一般工作人员,在办公室跑腿学舌,傻子都能干,但姚娟的工资比闻一凡高很 多倍,单位还经常发东西,鱼啊,虾啊,豆油啊,电饭锅啊,微波炉啊,什么都发。 可闻一凡的工厂里却什么也不发。你说上哪讲理去? 一个周末,闻遥从学校回到家,闻一凡向儿子推荐新买来的历史长篇小说《王 安石》,说写得非常深刻、极其精彩,谁不读谁遗憾。 闻遥一看,竟是上、中、下一套,厚厚的三大本,赶上《红楼梦》的长度了, 就摇着头对闻一凡说,爸,你整天看这些虚无飘渺的书有啥用啊?王安石是宋朝人 吧?离我们也太遥远了。现在是信息社会,不能满脑袋装的还是封建社会那些东西。 你也该换换活法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务实点好不好。你看我妈,啥书也不看, 就务实,比你挣的还多。我妈为啥和你分手,爸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闻遥上大学那年,姚娟和闻一凡协议离婚了。一年后只身去了加拿大。据说, 多伦多有她中学时的一个男同学在等她。 闻一凡听了儿子的这番话很伤心,也很无奈。儿子大了,人各有志,他再也不 想强迫儿子要这些书,读这些书。自己已经误入岐途,就不能再把儿子也拉下水。 眼下,闻一凡之所以毅然决然要出走,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闻一凡已经三 个月没写小说,因为积累的素材都写光了。不写小说,闻一凡就无事可干。这三个 月闻一凡一直耳鸣,失眠,涨肚,吃不下饭,心情烦躁,度日如年……他采用了很 多办法调节,诸如跑步,游泳,踢键子,看书,听音乐,逛中街,喝酒,甚至做爱 ……都不灵。再这样下去,精神就会崩溃。与其精神崩溃,还不如走出去闯出一条 生路。况且一路还可以收集生活素材,为日后的小说创作做些积累。一举两得,何 乐而不为呢? 闻一凡上路时,还没到早晨上班的高峰时间,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也少,显得 很空旷。 闻一凡头带一顶白色鸭舌帽,脚蹬一双黑色运动鞋。上身着一件蓝色短袖衬衣, 下身穿一条米色松紧短裤,短裤前前后后共有七个口袋。闻一凡的手机、龙卡、现 金、身份证等贵重物品都在短裤的各个口袋里装着。 太阳已经升起,天空湛蓝,空气清新。闻一凡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心 情很舒畅,脚步很轻松,很快就走出太阳小区,来到了浑河边。 浑河是沈阳的母亲河。这几年市里开始重视环保,曾一度污浊的河水又变得清 澈迷人了,不时有人在岸边垂钓。河堤是整齐美观的石块建筑,并安装了青石护拦。 岸上铺了板油马路,路两旁是青青的垂柳,绿绒绒的草坪,五彩缤纷的鲜花,时而 有小鸟欢唱着从头顶掠过;北边的草坪上还有古寺,假山,木桥,小溪,喷泉,栩 栩如生的飞禽走兽雕塑……依岸远眺,浑河北岸就是古老而美丽的沈阳城,高楼大 厦鳞次栉比,远近高低,造型各异,冷眼一看像欧洲的大城市。南岸,是正在兴建 的浑南开发区,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据说,不久,浑南将会建成第二个沈阳。闻 一凡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如梦如幻的旖旎画廊里漫步,走得如醉如痴。沿着这条妙趣 横生的画廊逆水东行,就是今天要到达的目的地——抚顺。选择这样的路线行走, 真是太英明啦!这时,他昂首挺胸,展开了双臂,做出拥抱状,仰天长啸:沈阳, 你太美啦!让我拥抱你!…… 闻一凡正在自我陶醉,手机响了。 闻一凡急忙从短裤侧面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一看,是师梅。 闻一凡眉头一皱:我也没告诉师梅手机号码啊?她怎么知道的呢? 闻一凡知道,师梅打电话没有正经事。他想,师梅昨天夜里一定又想他了,没 睡好觉,早晨起来就要给闻一凡家里打电话,向他述说自己的思念之情,有时说得 很露骨。 闻一凡无法理解,一个人五十一岁的女人,长得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怎么 比十八岁的小姑娘还痴情呢?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五十一岁的师梅干起那事 比虎狼还猛,三个闻一凡也抵挡不住,永远让他处在被动的位置上,总有一种被女 人强奸的感觉。 想到这,闻一凡没接师梅的电话,把手机放回短裤口袋。 手机顽强地响了很长时间才停止。 闻一凡又继续阔步前进。心情却沉重了许多。 闻一凡今年整五十,还没退休,在岗。 从前,他在一家国企当宣传部长。他的清高和洁身自好在全厂是出了名的。像 闻一凡这种性格的人在仕途上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所以,闻一凡在宣传部长的岗 位上干了十五年都没有提拔。 前几年,厂里机构改革,组、宣、办合并成一个部门,叫党委工作部。党委工 作部的部长由原组织部长担任,副部长由原党办主任担任。闻一凡因为清高,不尿 厂领导,就被安排到新成立的调研室当调研员,架空了,收入比原来减少了一半。 说是中层干部,其实比一般干部强不了多少。安排到调研室的中层干部总共有六人, 人人都想不通。厂领导也会做思想工作,对他们说,你们想不通,可以理解。为了 让你们心里平衡一些,你们可以不来厂上班,在外面再找一份工作干。每个月厂里 会按时把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地打在你们的工资卡上。大家一听这话,就没人来上班 了。厂领导也不想每天看这些人的脸子,不来上班更好。两边都乐意,何乐不为呢? 唯独闻一凡与众不同,照样天天上班。厂领导见了,心里很烦,又不能说啥。 闻一凡这样做,是因为他清高。清高就不想在外面找工作,天天看人家脸子行事, 低三下四的。闻一凡每天到厂里上班,尽管没有工作可干,他也有当家作主人的感 觉。调研室是独自一个办公室,而其它处室都是四、五个部门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合 署办公。仅此,就让闻一凡有一种优越感。 闻一凡每天来到办公室就是看报纸,喝茶水。然后,看《小说月报》、或看《 小说选刊》、《当代》、《收获》等。中午吃一顿厂里供应的免费午餐,再洗个热 水澡。下午接着看。闻一凡看了不白看,他学以致用,看完就自己写小说,中篇、 短篇都写。白天在办公室写,晚上在家写。每天都要写到午夜12点以后才睡觉,写 到关键时刻,常常通宵达旦。闻一凡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他想写出像《班主任》、 《高山下花环》那样轰动中国文坛的划时代作品,能拍成电影、电视连续剧,让全 中国13亿人都知道闻一凡的大名。到那一天,他就可以扬眉吐气了。闻一凡很自信, 认为自己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 闻一凡这般玩命地写了两年多,写了五、六个短篇,三、四个中篇,复印若干 份,轮番向全国的上百家文学刊物投稿,两个月投一批。泥牛入海无消息。换个地 方再投一批。还是杳无音讯。闻一凡就有些慌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自己写 的东西真的不行吗?闻一凡把自己写的小说和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小说拿过来反复对 照,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也不比那些发表出来的差呀?有的还比发表的小说强。怎么 就不给发表呢?难道自己失去了判断力?不能啊!难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更不能啊! 差哪呢?难道发表小说还要靠关系,靠钱不成?这一套是闻一凡最反感的东西。他 想,如果连神圣的文坛也被世俗和金钱收买了,我就再也不写小说! 这时,广东的一家文学刊物给闻一凡发来了用稿通知。 接着,山西一家文学刊物也给闻一凡发来了用稿通知。 山西这家文学刊物的编辑在信上说,闻老师,您的中篇小说《走钢丝》是我们 近年来看到的写工业题材最优秀的一篇,尤其是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出人意料, 细想,又全在情理之中。主编和编辑部主任看了也一致称好,决定发头题…… 闻一凡看了这信,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了进一步得到证明,他马上就 给这家编辑部打去电话。是主编接的电话。 主编说,闻老师,您的小说感动了我们编辑部的每一个人。写的太逼真了。 闻一凡说,我在这个厂子干了27年,这些事都是我亲身经历的,能不逼真吗? 主编说,欢迎您给我们写出更好的作品,也欢迎您到太原做客。 闻一凡听了这话,激动不已,连声说,谢谢!谢谢! 闻一凡当天夜里通宵失眠。太兴奋了。太激动了。他期待着小说发表后产生轰 动效应。期待《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全国重要刊物转载, 然后拍电影,拍电视剧…… 可事与愿违。小说发表后,并没引起人们重视,任何一家刊物也没给转载,更 谈不上拍电影电视剧。这让闻一凡心里很失落。 唯一能给闻一凡一点点安慰的是,收到了编辑部寄来的三千六百元的稿费。 接下来,闻一凡又陆续发表了几篇小说。发表也就发表了,除了得到一点稿费, 在社会上什么影响也没有。全国有三、四百家文学刊物,还有上千家报纸副刊,每 个月要发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混迹其中,谁还能记得闻一凡的名字呢?闻一凡 觉得这样写下去毫无意义,这辈子也就废了。可不写小说还能干什么呢?天天看报 纸喝茶水吗?那不是更废了吗?闻一凡只好硬着头皮写,梦想能写出一篇轰动全国 的小说。 后来,闻一凡把自己的生活积累都写空了,也没写出像《班主任》那样轰动全 国的小说。没有小说可写的日子更让闻一凡心烦意乱,寝食不安…… 就在这时,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他认识了师梅。 手机又响了。 闻一凡掏出手机一看,还是师梅。 闻一凡依然不接她的电话。 可手机铃声却响起来没完没了,大有不接电话誓不罢休的劲头。真闹心!闻一 凡又把手机放回了短裤口袋。手机终于消停了。 再往前走,闻一凡就感觉累了,脚掌也疼。闻一凡抬手看了一下表:9 点35.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他突然感觉到饿了。 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产生饥饿感。好现象!看来此行已经初见成效。闻一凡 坐在了河边的石椅上,把背包摘下来,放在了一边。他一摸后背,这才发现衬衫已 经湿透了。背包也被汗水浸湿了。再把运动鞋和袜子脱下来,两只脚的前脚掌各打 一个小水泡,怪不得生疼。看来刚才走急了。闻一凡光着脚,面对清澈的河水,一 边休息,一边吃东西。他的背包里有西红柿、黄瓜、水蜜桃、煮鸡蛋。这是他今天 带在路上的全部食品。闻一凡用湿巾擦了擦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又大又红的西红 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饱满的柿汁滋了他一脸一身。他赶紧又用湿巾去擦。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