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女人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对闻一凡想入非非。 闻一凡回到房间也没睡。他先是从背包里找出针,把脚掌上磨出来的几个水泡 逐个挑开,放掉了里面的水。然后,写日记。一是记今天行走途中的见闻,二是记 女人给他讲的故事,比往日写的都多,用了半个多小时。写完日记一看表,刚好午 夜12点。闻一凡觉得真困了,就关灯睡了。可一躺下,又精神起来,想的都是女人 的故事,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睡意。闻一凡索性起床打开灯,看起昨天刚买的《 小说月报》。 周鹏的房间里一直亮着灯,周鹏也没睡,倚在床上看电视,把声音消了,耳朵 听着外面的动静。周鹏觉得闻一凡有些来历不明,像个怪物,还自吹自己是什么作 家,扯蛋!作家有住这样小店的吗?肯定是假的,沈阳人也是冒牌的,弄不好是个 骗子,骗财又骗色,要不然不会和姨贴得这么紧,谈起来没完没了。 周鹏长得很年轻,其实已经32,是个小包工头,老婆孩子都在吉林老家。周鹏 上次来李石干活,无意间住进了如意旅店,和女人认了老乡,叫了姨。姨让他住单 间却不收他一分钱,还天天给他做好吃的。周鹏就受感动了,和女人上了床,关系 非同一般,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 这次周鹏来李石,发现店里又多了个不住店的老头,每天晚上都要买些好吃的 东西和姨一齐吃晚饭。周鹏问,姨,这是谁? 女人说,孙贵福,当地人,老伴死三年了。听说我是单身,要和我谈对象。 周鹏问,你同意了? 女人说,我一直没吐口,在一起就是说说话。 周鹏说,这就对了。这个人太老了,说是你爸都有人信,又没有钱,跟他干啥? 周鹏没想到,今天又突然冒出来个闻一凡,神出鬼没,随时都可能对姨起坏心。 周鹏觉得他有义务也有权力保卫姨不受伤害。 女人一直在注意闻一凡房间的灯光。12点之前,灯一直亮着,看来闻一凡也睡 不着,一定在想她呢。女人想,过一会闻一凡会悄悄地过来找她。女人的心情更激 动了,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 12点,闻一凡房间的灯突然灭了。女人的心又凉了下来,以为今夜没戏了。 可过了一会,闻一凡房间的灯又亮起来。 女人想,这回可真要找她来了。女人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可是等了很长时间, 闻一凡并没来。难道说闻一凡是给我下暗号,给我留了门,让我主动去他房间找他。 想到这,女人大胆地起了床,套上连衣裙,悄悄地出去了。女人的动作极轻, 像猫,因为周鹏房间的灯亮着,女人不想让周鹏知道自己做这种事。 女人轻轻地推一下闻一凡房间的门,发现门从里锁着呢。门玻璃拉着布帘,女 人看不见闻一凡,侧耳倾听,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女人想轻轻敲门,又觉得有些 唐突。 女人想了一会,决定找个由头敲门才合适。女人回到了房间,把一只暖瓶提在 手里,走到了闻一凡的门前,心想,就假装去送开水,这样也好说话。 女人举起手要敲门时,突然想到已经给他送过一壶开水了。又把手缩了回来。 女人在闻一凡门前推敲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没敢敲门,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 的房间。 女人躺在床上一直没睡着。凌晨四点女人就起床了,对着镜子梳洗打扮。 而这时,闻一凡睡得正香。 闻一凡是早晨七点起床的。这宿觉睡了足足五个小时,比在家睡得好,闻一凡 很满意。他洗漱完毕,女人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小米粥,葱花油饼,两样小咸菜, 还有一个炒鸡蛋。 女人笑着说,你先吃吧。 女人又去敲周鹏房间的门,说小周,早饭好了,起来吃吧。 半天,里边才传出周鹏的声音:姨,我看电视看到三点才睡,太困了,早饭不 吃了。 女人说,那我们就先吃拉。 回来,笑着对闻一凡说,早饭就咱俩了,你多吃点。 说着就拿碗给闻一凡盛小米粥。 闻一凡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接过粥碗说,谢谢周大姐。 女人说,客气啥?在我这里你就当到了自己家,别见外。 闻一凡说,你别说,我还真有到家的感觉。 女人说,你昨晚没睡好觉吧? 闻一凡说,睡好了。 女人说,我不信。我看你的灯到后夜两点才关,我以为你有什么事呢,几次想 进去看看,又怕打扰你。 闻一凡说,我在看书。不看书睡不着。 女人噢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呢? 闻一凡说,接着讲你的故事吧。今天我想问一些问题。 女人说,好啊,问吧。 闻一凡问,你爱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得咋样? 女人说,叫王洪亮,大高个,有1 米8 ,长得浓眉大眼,嗓子还好,会唱二人 转。那时,他总给我唱。我最爱听他唱的《小拜年》,还有《傻柱子接媳妇》。 闻一凡问,你会唱二人转吗? 女人说,我不会唱二人转,但我会唱民歌。那时我们俩想的可好了,要一起去 考县剧团。 闻一凡问,为什么没考呢? 女人说,我妈坚决不同意。我妈说演戏的女人作风都不好,裤腰带松,将来嫁 人都嫁不出去。我要是考县剧团,我妈就能打折我的腿。 闻一凡问,你爸是什么态度? 女人说,我爸那时在抚顺当工人,一年休一次探亲假,住一个月就走。所以我 爸不知道这事。 闻一凡说,你爸在城市里当工人,思想肯定比你妈解放。如果你和你爸说,你 爸也许会支持你。 女人说,我爸比我妈还封建,更不能同意。我爸在这方面比我妈还凶。当年我 和王洪亮恋爱,我爸让我跪在砖头上,用皮鞭子抽我的身子,用火钳子掐我的大腿, 我妈在一旁站脚助威,添油加醋,硬要把我和王洪亮拆散了。我爸我妈口口声声说 要门当户对,实际上就是看上了大队书记家送来的400 元定亲钱。我爸曾经跟我说 过,如果王洪亮家也能拿出400 元定亲钱,他马上同意退掉大队书记家的这门亲事。 可王洪亮家太穷,400 元钱当时在农村又是个天文数字,王洪亮家根本就出不起。 闻一凡问,为了这份爱情,你不能和王洪亮私奔吗?女人说,我想过私奔,可 王洪亮坚决不同意。我不想把自己嫁给毫无感情的大队书记的儿子,我就想和王洪 亮一起去死,吃农药、摸电门,这些方法我都想好了,可王洪亮还是不同意。最后, 我只好嫁给了大队书记的儿子。我结婚那天,王洪亮给他家里留了一张纸条,就出 走了。听人说是出去唱二人转去了。我再也没见到王洪亮。现在电视里一放二人转 我就看,想在电视里面看到王洪亮。如果我真看到他了,我会去找他…… 晚饭时,孙贵福带着一只烧鸡来了,周鹏则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还有一只大 西瓜,闻一凡买了四瓶啤酒,女人很高兴,炒了四个菜,饭桌上显得很丰盛,气氛 也比昨天晚上活跃。 可能是因为昨天夜里闻一凡并没有对女人有越轨行为,周鹏对闻一凡的警惕解 除了,加上喝些白酒,话就多起来,讲起了自己的苦难身世和传奇经历。 周鹏说,我两岁时,我爸就和我妈离婚了。当时我爸去很远的地方挖河泥,一 个月没回家。我妈就有了外遇。我爸就和我妈离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我妈。我是 我奶带大的。12岁,我奶死了,我就跑到县里做小买卖。15岁就去哈尔滨打工,在 快餐店里干活。后来我去大山里淘过金,差点让狼吃了。我跑过几年车,从南方往 东北拉青菜。有一次车翻了,我大难不死,但赔个底朝天。再后来,我就跑到工地 上当力工,瓦工。这套东西看明白了,就当小包工头…… 周鹏正说得兴奋时,他的手机响了。周鹏一接,是家乡的媳妇打来的电话,媳 妇哭着说,女儿病了,住在县医院,你赶快带钱回来。 周鹏问,什么病? 媳妇哭着说,白血病,…… 周鹏一听就愣住了,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女人问,小周,出什么事了? 周鹏这时才回过神来,说,我媳妇打的电话,说我女儿病了,白血病…… 说到这,周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酒桌上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大家都看着周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这时,周鹏呼地站了起来,说,姨,你们吃吧,我要连夜赶回去,一定要把我 女儿的病治好。 说完,就回房间急忙收拾东西,然后拎着一个大提包就出门了。 女人、孙贵福和闻一凡都出来送周鹏。 女人说,小周,有什么事需要姨,你就给姨打电话,姨头拱地也帮你办…… 周鹏归心似箭,心里只想女儿,没回应女人的话,出了门,撒腿就往车站方向 跑。 送走周鹏,大家都没心情喝酒了。孙贵福对女人说,我该去打更了。就走了。 晚上,店里就剩下女人和闻一凡两个人。女人把西瓜切成一块一块的,放在闻 一凡面前,说,这是小周买的,吃吧。 又说,小周这孩子苦啊,从小就没得到过母爱,看到我就特别亲,像看到母亲 一样亲。 闻一凡不想谈周鹏这个话题,就把话茬转到女人身上。闻一凡问,现在你的父 母还好吗? 女人说,都有病。我父亲退休后没回老家,留在了李石,我母亲就跟了过来。 我父亲退休金只有400 多元钱,我母亲没收入,生活太艰难了。现在我父亲是脑血 栓,行动困难。我母亲是糖尿病,双目失明。每个月最大的开销就是打针吃药。我 每月三百元的收入,还要拿出二百元给父母买药买吃的。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想起 过去的那些事还恨他们,他们让我一生都不能跟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我又可 怜他们。他们生了我,养了我,也不容易。当年逼我嫁给大队书记的儿子,本意也 是为我好。现在他们老了,又有病,身边就我一个女儿,我的三个弟弟两个妹妹都 在农村,一个也指不上,我当大姐的不管谁管呢? 闻一凡说,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这些困难要是放在我头上,早就把我愁死了。 可你还这么乐观。让我非常敬佩。 女人听了这般夸奖,脸红了,低下头说,你过奖了。从前在农村我吃的苦太多 了,眼下这点困难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又把头昂起来说,我就相信一个理,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只要坚持,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这时,窗外有汽车声音。汽车好像是停在了旅店门口。接着,外屋门帘子哗啦 哗啦地响起来,有人进来了。 女人马上迎了出去。闻一凡也跟着到了厅里。 是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个个西装革履,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皮 包,个个神情严肃。店里来生意了,这让女人很兴奋。 女人笑着问,住店吧? 三个小伙子都没吱声,推开客房门挨个看,见三个客房都没人,其中的一个秃 头对女人说,我们住这个三人间。 女人说,行啊,把东西放进去吧。 秃头又说,我们太饿了,能给我们做点饭吃吗? 女人说,行啊行啊,你们想吃什么,我马上去做? 秃头说,什么都行,越简单越好,要快。 女人说,那我就给你们做炸酱面吧,很快就好。 秃头说,做吧做吧。 说着,把三张百元大票递给女人。 女人说,用不了这些钱,一百都用不了,先押一百吧。走时算账多退少补。 接过了一张百元大票,又说,我马上给你开押金收据。 秃头说,不用开了,错不了。先下面条吧。 女人就忙着去烧水下面条,往碗里打鸡蛋。 闻一凡见女人忙得不亦乐乎,就回到自己房间,看书去了。 三个小伙子关起门,嘁嘁咕咕地说着什么。 很快,面条捞出来了,鸡蛋酱也炸好了,满屋子香味。 女人就过来敲门,说炸酱面好了,过来吃吧。 里边的说话声停止了,门闩打开了,秃头拉开一点门缝对女人说,请把面条端 过来,我们在这屋里吃。 女人说,好,我这就去端面条。 很快,女人把面条盆,鸡蛋酱和三付碗筷都从门缝递了进来。 三个小伙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饭,碗筷一推,倒头就睡。看来是困极了。 女人见屋里安静了,就去给闻一凡送开水,想借机看看他在做什么。 女人依然很有礼貌,轻轻地敲门,闻一凡知道是女人敲门,手里拿着书就去给 女人开门。 女人笑着说,我给你送一壶开水。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啊。 闻一凡说,习惯了,不看书就睡不着觉。 女人说,那你看吧。困了就早点休息。 闻一凡看着看着还真困了,眼睛一闭就睡着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拂晓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如意旅店里的人都在睡梦中。 突然,外面的铝合金玻璃门被猛地冲开了,十几个持枪警察闯进来,迅速又把 三个客房的门冲开了,进屋就高喊,不许动!谁动打死谁!把手举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就是在一眨眼的功夫完成的。 闻一凡在睡梦中被惊醒了,坐在床上一看,几个持枪警察正用枪口对着他。闻 一凡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愣神呢,就被两个警察摁在床上,戴上了银 色的手铐。 闻一凡一边挣扎,一边喊,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这是践踏人权!我要告你们! 几个警察根本就不听闻一凡怎么喊,粗暴地将闻一凡拖出了客房,来到了客厅 里。 这时,那三个小伙子也被戴上手铐拖到了客厅里。有两个小伙子满脸是血,显 然是被警察打了。唯有秃头脸上没有血迹。 很快,三个沉甸甸的黑提包就被拎了出来。 一个老警察命令说,把提包拉锁打开! 三个警察迅速把三个提包的拉锁拉开了。提包里面全是一捆一捆的百元大票。 闻一凡看到这情景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老警察问,就这些吗? 秃头说,就这些。 老警察又指着闻一凡问,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 秃头说,我们不认识他。这是我们三个人干的。 老警察命令说,把这三个人带走! 这时,警车也开到旅店门口,一帮警察就把三个小伙子押上警车。警车立刻就 风一般地开走了。 老警察命令身边的一个年轻警察说,快把这位先生的手铐打开。 那位年轻的警察接到命令后,迅速为闻一凡打开了手铐。 老警察笑容可掬地对闻一凡说,先生,让您受惊啦。在这里,我向您表示歉意。 刚才抓走的这三个人在长春抢劫银行,潜逃到了这里。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生怕 出现闪失,难免出手过大,请您能够谅解。 闻一凡见手铐子被解下了,老警察又亲自向他赔理道歉,心气就消了不少,说, 你们也是为民除害。比起你们来,我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老警察马上握住闻一凡的手说,谢谢!谢谢! 又握住女人的手说,也让你受惊,谢谢!谢谢!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告辞了。 说着,就带着年青警察上了停在门口的警车走了。 老警察一走,女人就对闻一凡说,刚才吓死我了。看着你被戴上手铐,以为他 们是来抓你的,觉得天都塌了。 闻一凡说,真想不到,这三个小伙子是抢银行的。昨晚我看他们穿得西装革履, 出手很大方,还以为他们是做什么大买卖的呢。 女人说,我也以为是做大买卖的。闹了半天是三个贼。 闻一凡说,我看那三个提包里装的钱最少也有一百万,看来这三个小子都得枪 毙。 女人摇着头说,才二十多岁就死了,太可惜啦! 闻一凡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才4 点15,就对女人说, 时间还早,我得回屋睡一会,你也睡吧。 闻一凡醒来时,已经7 点50. 女人已经把早餐做好了,让闻一凡过去吃。 闻一凡本来是想在这里住三天的。可是刚刚发生了这种事情,让他心里很不得 劲,决定提前一天走。吃过早餐,闻一凡就对女人说,结一下账,我一会就走。 女人觉得很突然,说,你又没什么事,就多住两天吧,我还有故事给你讲呢。 闻一凡说,不住了。你的故事我也基本听明白了。时间对我很宝贵,在前面的 路上我还想听到更多的故事。 女人见闻一凡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给闻一凡结账。 闻一凡住店时,在女人手里押了一张百元大票,女人给闻一凡开了一张押金收 据。闻一凡把押金收据找出来递给了女人。女人想了想,从抽屉里取出40元钱,递 给闻一凡说,两天的店钱和饭钱一共是60,收了你100 ,还剩40,退给你。 闻一凡没接,推着钱说,不用退了,不用退了。 女人说,不退怎么行,我又没额外给为你做什么。 闻一凡说,你做的菜又是鱼又是肉的,5 元钱一顿哪能下得来。 女人说,那都是老孙和小周他们买的,我只不过是加工一下。你要不收这40元 钱,我心里会很不安。 看来女人执意要退,闻一凡只好说,那就退20吧,那20算是你给我讲故事的辛 苦费,这回心安了吧。 女人想了想说,那我就退你30吧。 闻一凡见女人这么说,就不想再坚持,从女人手了接过了30元钱。 女人说,你今后要路过李石,一定要住在我这里。 闻一凡说,行。 女人又说,你要是把我的故事写成了书,一定给我邮来一本。 闻一凡说,行。 女人又说,你要是有事需要我,一定给我打电话。 闻一凡说,行。 女人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吧。说着,就找出笔和纸,在桌子上写起来。写完说, 上面这个电话是如意旅店的。如果我不在旅店了,就打下边这个电话。这个电话是 我儿子家里的。找到我儿子就肯定能找到我。 闻一凡说,行,行。 闻一凡背着包,离开了旅店。 女人把闻一凡送出门口十几米远,还要送。 闻一凡把女人推了回去。闻一凡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女人还站在旅店门口望 着他。闻一凡笑着向女人摆摆手,女人也笑着向闻一凡摆摆手。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