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之冬 作者:午睡夜叉 1 、夏娅背对着我坐在床上,抱着膝,垂着头。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的 甩开了我的手,像是电影里烈女反抗恶霸凌辱时惯用那动作。我恼羞成怒地拧了 一把她的耳朵,问她早饭吃什么,再怎么跟自己怄气,饭总不能不吃吧。夏娅用 干涩的声音回答我:“给我一支烟。”仿佛声带枯萎如同盛夏之梅。 “你不是不抽烟了吗?” “给我算了。”夏娅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去我的衣兜里翻了盒香烟出来,抽 出一只叼上,也没点燃,就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发愣,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 前青灰色的地砖。我看着这个烦躁不安的女人,她的反应类似于妊娠期或者经期 的妇女,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就连叼着的香烟掉到地上也意识不到,嘴唇微 微咧开,并且干燥起皮。 我走过去,从烟盒里重新抽出支烟,给夏娅点燃了塞在手里。“会好的,梦 会回来的。”我很有耐心地继续拍夏娅的肩膀,她包裹在睡衣里的肩膀单薄而瘦 削,肩胛骨咯着我的手,让我的怜爱油然而生。 夏娅什么也没回答,默不作声地把一支烟抽完。 “什么也不知道呀。”她哑着嗓子突如其来地说。我不知道她这是在说我, 抑或是在说她自己。夏娅走到衣柜前利索地把自己剥光,又从衣柜里胡乱拿了几 件衣服出来套上,在4 分钟之内她梳洗完毕,拎了包出去上班,出门前她又说了 一句:“你什么也不知道呀。”这次是有些哽咽的声调。 夏娅出门的时候没有关上门,冬天的寒风趁机一拥而入,顺路撩起她的头发。 从洞开的门框里我看见她匆忙的背影,看见她昂着头,手揣在兜里大步前行,看 见她的衣着搭配得莫名其妙,她甚至没有梳理直后脑勺上的一小撮头发,那撮头 发赫然翘着,在夏娅齐肩的短发间卓尔不群。 我的女友再一次离开家,开始被她自己称之为“潦草了事”的每一天。事实 上,仅仅在两个月前,她每天早上都要与我甜蜜地亲吻,尽情缠绵一番后开始动 手做可口的早餐。她总是精心地打扮自己,从每个角度欣赏都娇艳欲滴。出门前 我们再次拥吻,像两只亲昵的小狗啃来啃去。 我抽完了两支烟,苦笑着思考这一切都是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我在回 忆与现实的中缝左顾右盼,摇头晃脑,回忆与现实忽然重重地合上,将我夹击得 昏头转向。 闹钟在对我咆哮,用单调而紧迫的铃响鞭策我的行程。我扔下手中的烟头一 跃而起,在4 分钟之内梳洗完毕,胡乱套上衣服拎了包出门,冬天的寒风扑面而 来。当门在身后发出郁闷的一响,我忽然觉得脑后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伸手去 摸时,原来是一小撮昂然翘立的头发。 整个的世界都乱了套了。 2 、当时间的驴子又围着磨盘转完了大半圈,我和夏娅都靠在了床上。我看 一份《商务早报》,夏娅看一本《新周刊》。夏娅飞快地翻完了手上的书,又从 头翻起,我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她最后将书打开了扣在脸上,幽幽地叹 了口气。 “你说,今晚上会有梦吗?”夏娅问我。 对这个例行问题,我已经尝试过“多半会有”、“可能会”、“没有也无所 谓”、“绝对没有问题”、“天知道呢”等等多姿多彩的回答,最终没有一个能 够令夏娅满意。我沉思了一下,试图不直接回答,而是换一种花里胡哨的宽慰来 取悦于她。 “科学上解释,梦就是人在不完全睡眠状态下,大脑皮层的部分区域依旧保 持活动的结果。因此梦往往意味着人并没有进入深层睡眠,而人每天所需的深层 睡眠时间有限。所以说,你如果保持长时间的睡眠,那么总会有足够的时间停留 在浅层睡眠状态,也就从而为梦提供了良好的温床?quot; 夏娅把覆盖在脸上的书拿开,出神地听着。 “明白了吗?”我严肃地问她。 “明白了。”夏娅立刻缩到被窝里准备睡觉,冬日的被窝温暖诱人。 “科学上又提到,人在梦状态中眼球会高速转动。那么,如果我深夜起来手 动将你的眼球拨来拨去,就像上发条似的,说不准你就会立刻做起梦来。” 夏娅咬了我一口,哧哧地笑,又问:“科学上还提到什么了吗?quot; 我很坦然地回答:“没有了。” 夏娅蜷曲着靠着我睡了,像只小猫,柔软的头发耷拉在我的手臂上。我出神 地看了一会儿她,又想了想自己刚才的瞎掰,居然觉得也还颇有两分歪理。就在 我看完半本《新周刊》的时候,我的脑袋受角看蟮闹亓ηR恢痪醯氐涞 秸硗飞希潭帕耍踔劣谕斯氐啤?/p> 3 、我的清晨是伴随着夏娅的捶打来临的。 在夏娅的捶打下我悚然而惊,然后一弹就坐了起来。夏娅正披头散发地坐在 我旁边,一边喘气一边用拳头捶着我的肚子、腿、以及其他便于打击的地方。 “干什么什么你!”我刚醒,还有些吐字不清。 夏娅不说话,又死命地捶了我两下,然后转过身去背对我,抱着膝,垂着头。 这时我有些反应过来了,满不高兴地冲着她嚷:“你昨儿晚上不是做了梦吗? 怎么又这个样子!做不了梦的时候你烦我,做了梦你还要烦我,你把梦给丢了就 活该我挨揍是不是,出气也不是这个法子啊。再说你今天好不容易做了梦起来, 高兴得蹦来跳去的,又亲得我一脸口水那不就结了吗!怎么还发这么大脾气?你 还想要怎么样,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 夏娅不理睬我,肩头一耸一耸的。 这时我的脑壳里有什么东西“叮”的一响,我愣了半响,忽然苦笑了出来。 我凑过去搂住了夏娅的肩膀,说?quot;别哭了别哭了,你看我这么关心你,我 连做梦都梦见你做了梦我是真把你放在心里面啊。乖孩子,别哭,梦它迟早会来 的,就算真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你看你眼泪鼻涕大颗大颗地往下面掉,就 跟下雹子似的,来,擤把鼻涕。“ 我把一张纸巾轻轻摁在夏娅的鼻子上:“使劲。” “呼~~~!” 4 、这一天,我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的,心里老觉得堵着了什么,头也晕 得厉害。我在接连统计错两份资料后,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只怕是不成的了。我 跟头儿请半天的假,他把视线从报纸上拔了出来,头微微歪向我的方向,从眼镜 片左侧探出眼光来将我上下打量。我谦恭地笑,说我老家来人了要赶着去接火车, 我的工作进度顺利,我三年没休过假了,我用存下来的假票给自己请半天假,我 保证什么都没耽误什么都没拉下,说着又给头儿散了一支烟,恭恭敬敬地打上火。 头儿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声,响声从鼻孔中喷射出来,这在牛马而言就叫做响 鼻,在人而言就算是答复。他随即把头埋在一大摞报纸下面,就像寄居蟹缩进了 壳里。 我去的地方是小区医院里一个新开的科室。 科室很小,只是一间狭小的办公室。据说医院里刚来了一个北京某大医院的 主治医师,因为回乡定居的缘故,也就暂时来这小区医院落了脚。院方自然跟拣 到了元宝似的,忙不迭地为他一个人新开了这个科室。 我在科室门口站了一分半钟,抬头一眨不眨地看顶上的牌子:心理科。 我怎么也堕落到这种科室来了呢?我把手下意识地揣进兜里,又拿出来,如 此反复了五六次,其间动过两次转身回去的念头,然后坚决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5 、“唔。” 我有些怀疑刘医生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或许是两个月来的精神颠簸已经损 伤了我的语言表达能力。他不停地对着我“唔”,用各种鼓励的眼神与手势推动 我滔滔不绝地讲述下去,似乎我描绘得精彩纷呈,他也总听得津津有味。我就像 佃农遇到了亲人解放军,连比带划地倾诉个不停,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当我终 于停下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情绪极为激动,与刚进门时的拘谨判若两人。我不 大清楚是否进了这门的人都是这样,不是疯子都要变得近似于疯子。我这样想简 直是糟践自己,所幸我说累了,及时从这反常状态中抽身而退。 “刘医生,我这也就介绍得差不多了,您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对症下药之 类的话吧。” 刘医生用手中的笔敲了敲桌子,又敲了敲自己的前额,那动作派头十足。他 垂下视线,用一种令人信赖的表情默然了一分钟,似乎在沉思刚才半个小时中我 灌进他耳朵里的一切,然后抬起眼睛,用一种职业化的亲切直视我,看得我颇有 些不好意思。 “看来你的女朋友对做梦有着特殊的嗜好罗?” “我知道我这么说是有点难以理解,不过她这人就是这样,居然把做梦当作 抽鸦片看待。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美滋滋地跟我讲一遍她昨儿晚上做过的梦, 她这人也怪,做过的梦都记得特别清楚,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无不历历在目。 她就喜欢靠着我细细地把梦讲一遍,每个细节绝不错过,然后我们起床…不瞒您 说,起床之前还要亲热一下,这些套路打我和她住一块儿开始已经一成不变地延 续了三年。”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我发现自己又在眉飞色舞地重复那些刚才讲过的故 事,像祥林嫂一般孜孜不倦。我于是略为尴尬,刘医生却对我做了个十分会心的 手势,示意我继续讲下去,这手势给我以勇气,并且渐渐释放了我这两个月来所 有的委屈。 “据她说她打小起就是这样,每天晚上必定会做梦,只是那时候还没有我, 她那时喜欢独个儿把梦给回味一遍。后来我成了听众,想听不想听都得听,否则 她就要发脾气,好端端的淑女一下子就要变成顾大嫂。我想,她也就这个嗜好吧, 虽说是怪了点,可也不招谁不惹谁的,再说她有时候做的梦也着实古怪,比如世 界末日啊海底圣殿什么的,跟童话似的听起来满有意思。” 刘医生听到这里,插进来关切地问了一句:“她这个嗜好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完全没有,连她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只说做了梦就感到特别愉快, 一整天都愉快,就跟吃了什么爽口的东西一样。” “那她停止做梦之前有什么征兆,呃,或者说诱因吗?”刘医生用眼神对我 表示完全理解,并且格外同情。 “没有,完全没有。我还记得那一天是立冬,刚好在两个月之前。她早上起 床就哭丧着脸,黄脸婆似的,说我怎么没做梦啊。我没当一回事儿,就安慰她说 这是巧合,就跟中体育彩票的几率一样。自那开始她就再没有做过梦,脾气也一 天比一天坏,经常是一起来就又捶又打的拿我当出气筒,工作也老是出错。其实, 我猜她也不见得就是没做梦,也可能是做了但是记不起来了,但这和没做梦没有 两样。总之她就像没浇水的花一样,我看着她一天天恹下去,活生生从晴雯变成 了林妹妹,有时候还横眉立目的就像孙二娘。” 刘医生的微笑总是像四月的春风一般沁人心脾,他说:“你接着说。” 6 、夏娅狐疑地看着我,我一仰脖子咽下药,然后对她解释:“胃病,没关 系的,医生说吃一个月这药就好了,你也得吃,你的胃这段时间也不大好。”夏 娅拿起药瓶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半天药品说明,叹了口气,凑过来趴在我的膝盖上, 任我抚摸她的头发。 完事以后,夏娅去冲澡,我独个儿躺在床上抽起了一支烟。我在想那药的名 字,“百忧解”,光听着名字就说不出的可心。我本来是去给夏娅求医问药,到 最后反倒把自个儿的委屈解脱了,满腔心事忽而轻如鸿毛。刘医生像是个有水平 的人,单是在他那里婆婆妈妈地发泄了一通,心里还真就好受了不少,就跟盛着 烦恼的水壶被拔掉了塞子小口朝下似的。但光是我解脱了还不成,我还得让夏娅 解脱,她是这一切烦恼的缔造者与源头,就冲她每天早上撒气把我掐醒我就得拼 了老命把她治好。夏娅不像是能自己去看心理科医生那等人,她暂时没那觉悟, 所以“百忧解”…我把这动听的名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夏娅在这时光溜溜地冲 出浴室闪电般跃入被窝,身姿犹如一条飞鱼。 “你在那里叽哩哇啦地嘀咕什么呢?” “' 宝贝宝贝' ,你没听出来我在嘀咕你的名字吗?” “我听着不是这个音。”夏娅撇了撇嘴,又例行问:“今晚会做梦吗?” 我把温开水和药都递到夏娅嘴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7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成了刘医生的常客。我们见了面已经像老朋友那 样打起了招呼,拉一拉家常,慨叹一会儿这个冬天异常寒冷的天气。我总是在夏 娅那里储存相当数量的压抑和苦恼,也包括精神以及肉体上的伤痕,然后来到刘 医生这里悄然愈合,并顺路给神经质的女人带回一小瓶包装成胃药的百忧解。我 在来的时候像一个撑得发亮的膀胱,走的时候一路吹起了口哨。他那间小小的办 公室如同一个正方体的健康循环系统,只要我一走进去,压力旋即?quot;咝咝 “地抽走,天大的郁闷顿时徐徐排出。我甚至在去他那里之前自备了我爱吃的几 种零食,一边嚼着一边对他不厌其烦地倾诉,有时候还颇为不敬地跷起了二郎腿, 刘医生浑不在意。 “这几天夏娅她简直…”通常是这样开头的。 “我实在是…我完全就…”说到这里时我的情绪总是比较激动。 刘医生的脸就像个亲切的面团,微笑如同奶油均匀地融解在面团里面,一点 点吸收我的愤愤与抱怨。 “我走了,刘医生,谢谢您了,我现在心里舒坦多了。” “说出来就好受了,再开盒百忧解吧,慢性病要慢慢治,这药不是一天两天 发生效果的,贵在坚持。” 整个治疗过程充斥着我饱蘸个人情绪的发泄,哪怕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刘 医生则用恰到好处的“唔”、“是么”、“后来呢”、“真不像话”将其诱导和 疏通,最后往往以暖意融融的握手结尾。 我也试过和别的朋友倾诉我的苦闷,但是全无效果。我琢磨着是不是刘医生 那间办公室的摆设有些特殊,又或者他那勺奶油是特殊配方?总之,我所有的苦 闷唯有在刘医生那里才可以得到有效的排解,对此我既宽慰,又感到忐忑不安。 因为如果失去了刘医生,世界将会怎样?我也考虑过下决心治本的问题,也就是 和夏娅分手,但是始终下不了狠心,哪怕她邋遢、暴躁,每天早上发现自己没做 梦就会对我又抓又扯,不梳不洗像个阿巴桑、黄脸婆。 与此同时,我撒谎的技巧与日俱增。我家三天两头就要来远方的客人,夏娅 经常生病,有时候我的自行车胎爆了,走了两站路都找不到修车摊子,我本人也 时常生病,肚子痛得五官抽搐,神色黯淡。 头儿紧锁着眉头将我审视,但我焦虑或者痛苦的表情委实是无懈可击。 8 、当我发现刘医生的办公室关着门的时候,所有的忐忑不安都落在了实处。所 有的沮丧乘着降落伞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的世界丢失了救世主。我随即 安慰自己,刘医生可能是生了点小病,也可能是有点事情先出去应酬一趟,虽然 他答应过在年三十为了治疗我再上一天班,但是北京大医院来的主治医师总会有 这样那样的应酬。 年三十,医院里空空荡荡的,我连个问询的活物都很难找到。药房里没见人 影,家里的百忧解也刚好被夏娅吃完。我想完了,这个大年是没办法过好了,我 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抓痕,颓丧地走回家去。 夏娅在家里等着我,在索然无味的春节晚会之后,我们躺到了床上。她捅了 捅我的手臂:“哎,做梦…今天晚上,嗯?” 我陡然间勃然大怒,怒气从四肢百骸蜂拥而来,很快攻占了我的神经中枢。 我就莫名其妙的梦、我脸上新添的伤痕、夏娅的邋遢与潦倒、以及其他淤积已久 的怨艾大吼大叫了起来,夏娅委屈地作了消极防御,但看到我不依不饶地扭住 “梦”这个敏感话题,消极防御便渐渐进化为积极抵抗,继而乃至于殊死相争。 我们裹着被子气势汹汹地叫嚷,很快又过渡到尖声叫骂,彼此都把唾沫星子密集 地飞溅到对方脸上,打得满脸都是坑坑洼洼。最后我们甩开被子并立在床上推推 攘攘,像两个孩子一样撕扯扭打,当我把夏娅推倒在床上,她就势一脚踹在我的 私处。 当我们重新躺在一起的时候,夏娅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我气恼地骂了一声 “锤子”,关灯合眼。我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骂过脏话了,也更加难以想象此生 会和自己女朋友打架。但我把这一切全部归罪于刘医生,如果他今天在,如果他 今天能够再次拔出水壶的塞子,将郁积的烦恼悉数倾出又怎会发生今晚的武斗。 我为刘医生而再次骂了一声“锤子”,夏娅的抽泣声更加凄惨。这咿咿呀呀的小 夜曲招来了夜魔,在我的身上施以熟睡之咒文。 9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夏娅还在身边咿咿呀呀地哭,像只受伤的小奶狗一 样呜咽不止。我先摸了摸脸上,并没有新增加什么伤痕,顿时放下心来,又看见 夏娅把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心里涌上来些许怜惜。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没 有反抗,我就把尚处于潮汐状态的女人搂在了怀里。 “让我看看,哭得跟那什么似的,哎呀你鼻涕都流到枕头上去了,满山遍野 地淌着,来,用力。” “呼~~~” 如是三次,我为夏娅擤了三次鼻涕,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楚楚可怜地 依偎在我的怀里。我跟夏娅道了歉,就昨晚上的事情,但我重申梦又不是什么大 不了的东西,做了固然好,不做也用不着折腾得这么天翻地覆。夏娅哭够了,把 鼻尖贴在我的睡衣上沙哑地咳嗽了两声,说?quot;我掉进河里去了。“ “什么?” “我掉进河里去了,被卷在漩涡里,然后我被抛到岸上,跌在一棵苹果树的 上面。我的手碰到的所有的苹果,一瞬间就全都变成了金色,这时一匹白马跑了 过来,撞在树上,所有的苹果和我一起掉了下来。” “一个农夫跑过来说,天哪,好多苹果啊,然后他就变成了一只狼,冲过去 叼起苹果就跑。然后好多鸟飞了下来,和狼抢地上的苹果吃。一只最大的鸟没有 抢苹果,它飞到我的面前盯着我好一会儿,我就觉得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流到 它的眼睛里去了,它于是就飞走了。” “我就喊:鸟儿啊,把我的魂带回来吧…” 夏娅说到这里时我打断了她的话,因为这个故事她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说: “夏娅夏娅你做梦了?”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的蹦达得厉 害,我抱着她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我直瞪着她淡红色的嘴唇,仿佛那里是审判 之门。 夏娅接着说:“但是那只鸟儿就再没有回来…”随即幸福地叹息了一声,合 上眼睛把头埋在我的胸口。 10、过完春节,我带着夏娅到小区医院去感谢刘医生的时候,居然已经找不 到心理科室的门牌了。我下楼来找到一个负责咨询的医生,问他心理科,不,是 刘医生哪里去了。我说他是不是被大医院挖走了,或者回了北京。我说我女朋友 因为做不了梦而得了很严重的忧郁症,连带着我也得了忧郁症,是刘医生他治好 了我们,简直是妙手回春。我说我真是很感激他啊,怎么说也得当面表达我的谢 意。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知道那个医生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为了确证这个, 我停下来听听他的回答。 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看我,又瞧了瞧站在我旁边花枝招展的夏娅,问: “刘汝怀他是怎么医的你们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愣,如实回答说:“他给我女朋友 开了一些百忧解,又对我进行了谈话式的心理治疗吧。” 医生眼睛里那古怪的神色更浓了,浓到我能够辨别出那是一种奚落与嘲讽。 他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说:“刘汝怀他去年在北京出了车祸,伤到了脑子, 并且部分地影响到他的思维能力,从此就只会和病人神侃龙门阵,大把大把地开 百忧解。北京医院给他办了病退,他回成都隐瞒这段经历谋到了我们医院的工作, 不过近来投诉他的病人太多,我们就和他原来那家医院联系了一下把事情搞清楚 了,然后刘汝怀就失踪了…院方和他的家人正在到处找他。你们要是有什么损失 的话,可以找我们院领导申诉。” “可是…可是…” 那个医生重新埋身在一大摞资料下面涂涂写写,没看到我的两眼发直,夏娅 则满脸通红,眉宇间有少许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