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窝 你知道什么叫毛窝吗?──那是一种鞋。 我见到的第一双毛窝,是我父亲的。当我从床下搭板的众鞋中一眼发现它时, 就很是惊奇:通身由麻绳为经芦花为纬编织,下面则是木板鞋底加两块两寸长的腿。 笨头笨脑地挺可爱。问了大人才知道,这东西是毛窝的一种,又叫高木屐。 提起木屐,往往使人想起日本的木屐。我的家乡恰与日本一衣带水,东西遥望。 只不过日本的木屐要矮些,而且除了鞋底是木头外,其它质料也不同。那鞋帮的芦 花倒让我联想到东北的 草。也可能日本的木屐与它同种,为了区别才将它称为 高木屐。 这双毛窝是二妗做的。我们家称呼保姆都叫“姨娘”,唯有二妗例外。 一因她是我们老家人,二因介绍人的孩子叫她“二妗”,所以父母也让我们叫 她“二妗”。二妗人肥体胖,眼细且近视,却巧得了不得,一手的好针线,剪的花 样比街上卖的还好看。虽然做毛窝的材料是些木头芦花,可她做出的毛窝却均匀平 整,结实可脚。 我好奇地将脚套进去──太大了。二妗担心我摔跌倒,劝我不要穿。可我不愿 轻意放跑这份新鲜感。我将毛窝里塞了好些破布,将小脚挤得紧腾腾的,然后将身 来在雪地里。瘦小的身材,提着两只奇大无比的毛窝,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翻飞撒 疯,引来小伙伴们一双双景慕的目光。再也不怕弄湿了鞋挨骂了。 直到二妗喊吃饭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往家回。头上如开锅似地冒着热气,身上 似洗澡般地透湿衣衫,好不畅快,好不舒坦!不过也有难言之隐:崴着的脚脖在阵 阵作痛,当夜就肿成了红馒头。而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泄露。只有没能争到毛窝穿 的妹妹在暗自称快。 我有自己的毛窝,那是文革中的事。 由于家庭收入的锐减,父亲连香烟都买不起了,先是对着烟叶吹一些日子,而 后便也戒了。看着我们兄弟姊妹的脚趾冻得象五十只水罗卜,可又拿不出做棉鞋的 钱,姨娘找出一堆破布烂棉花来。破布编就了鞋底,烂棉织成了鞋帮,一双双大大 小小的毛窝就展现在我们面前。 可那时的我,已失去了原先的那份新鲜感。烂棉花本身就黄褐斑驳,且粗纺不 匀,遇上几回阴雨雪天,鞋外成了泥坨坨,鞋内渍潮水汪汪。雪地里的玩耍已不再 可能,只有老老实实地围着炉子烤毛窝。如临睡前忘了烤,第二天早上就得龇牙咧 嘴地将脚往那冰窖里塞。 炫耀也没了本钱,只有些许的羞辱笼罩着我的心。怕事有事──有人指着我的 脚大惊小怪地问:你穿这个?我只得以笑来掩饰难为情,然后自欺欺人地说:这个 暖和。 当然,有鞋比没鞋暖和。所以,我深深地感谢姨娘,感谢她的这双毛窝,感谢 她的这份情。虽然我提出我的看法:要是做成高木屐就好了。但姨娘想的比我周到: 老师不让高木屐进教室。 随着国运家道的繁荣昌盛,本以为将要与毛窝绝缘了。不料一个偶然的机会, 又使我再一次穿上了它。 那天,我指着脚上的棉皮鞋聊起穿毛窝的历史。大队书记老范说她正准备请人 围毛窝,就是没纳好鞋底。我这才知道做毛窝的这个动词叫“围”。 至于当地人为什么将“围”读成“卫”, 现在我也没弄清楚,但听了这个 “围”字,却让我好一阵感动。我请她也替我围一双。然后到鞋厂买了两双机纳鞋 底,一双43码,一双36码。 老范是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她请的也是一位八十多岁的烈属老 太太。我本是忆旧情动,对毛窝的质量当然不会期望太高。况且是两位老人。 当老范送鞋来时,我愣了:这哪是鞋?分明是一对长毛兔!一色的白绒毛蓬蓬 勃勃,完全遮盖了鞋底,只看到两大团白毛球。我将脚小心翼翼地送进毛窝,只觉 得两股温柔暖和由下激泛而上。看到袜上沾出的茸毛,心里竟涌出丝丝缕缕的不忍。 虽说是舍不得穿,可又爱穿。不光是图暖和,还因为毛窝围得式样好看工也细。那 白鸡毛除去翎,只选用柔柔的短绒,再将细小的绒毛一根根地围在麻绳筋上,这要 花多大的功夫! 我问老范:那八十多岁的老烈属哪来的这精神。她说:还不是因为你是公家人 嘛。说得我心里一震。日后每当穿上毛窝,心中就不由想起老范,想起老烈属,脊 梁骨里就会涌起一柱充实感。 虽然离开了那地方,我仍经常与她们保持联系。 一天,老范托人带来坏消息:老烈属过世了。我听了好一阵默然,沉沉的心挤 迫得隐隐发疼。来人说老范还捎了东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双毛窝来。我见了鼻 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我将它轻轻地捧在怀里。这是一双高木屐:厚实的板,坚挺的腿,洁白依然, 温暖依然,在鞋口的白绒毛上,有乌黑发亮的头发丝镶沿着一圈方方正正的图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