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子,棒子 一 蓑衣房庄头的黄土路上,远远地过来一个大闺女。家织大布的裤褂上绿下青, 可可巧巧地穿在她娇小的腰身上。背后的拐篓里装满了成捆的苘坯,沉沉地将背绳 勒进她单薄的肩头。汗水顺着鹅蛋脸往下滴,长长的睫毛上挂一排细小晶莹的水珠。 脚后跟撩起团团烟尘,又飘飘扬扬地落在她裤腿和绣花鞋上。走近庄头,她低着眉 眼抿着嘴,余光里瞟见那熟悉的身影,心里暗暗一笑,轻轻地放下拐篓…… 这闺女名叫环子,是刘圩瘸子刘二家的独生女。刘二先前有一个儿子,快成丁 时得一场暴病丢了命。作娘的激成了疯子,不见了好几天才从沟里起水,红红火火 一家人顿时冷清了下来。刘二腿不方便,做不了重活出不了门,里里外外全靠闺女 照应着。环子一年年长大,发盛得跟朵花似的,直引得媒婆们蹙起狗鼻子在家前屋 后打转转。刘二私下盘算着招个上门女婿,一为自己老来有靠,二来也好撑着这个 门户。 暮春的一天,太阳晒得人心里发燥,暖风吹得人身上发懒。环子就在那天认识 的福山。 路过蓑衣房时,环子觉得拐篓沉得跟座草堆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贴身衣 裳被汗湿透粘在身上。她不敢歇,怕到集上晚了,卖不上好价钱,脸挣得血红往前 赶,心里想着瘸大还等这钱还帐哩。 忽然背上没了分量。她回过头,见一个小伙子正托着拐篓。他一声不吭地从她 背上卸下拐篓,然后自己背上就走。刚走几步又停下来,见环子站着发愣,他咧开 嘴憨笑笑:“走吧。”又回头就走。 环子紧一步慢一步地跟在后头,不时拿眼偷偷地瞟他。只见他个子不高,结实 得象根顶门杠,紫土布勒腰刹出浑身精神。红黝黝的脸膛厚厚的唇,唇上嫩乌透出 一层青春的润泽,不太大的眼里满带精。走起路来又快又重,跺得大路咚咚直响, 环子空着两手也撵不上。到了集上,他放下拐篓就消失在赶集的人群里了。这就是 福山。 福山那天在集上就跟掉了魂似的。心里老想着那个俊闺女,可又不敢去找她, 早早地就下集等在庄头。环子下集,见了他忙道谢,一声“有累大哥了”尤如莺歌 燕啭,在福山耳边悠响了好些天。 一回生二回熟。福山日后时常等在庄头,装着巧遇环子,然后两人一起赶集一 起下集。要是哪回逢集没等到环子,他就整天犯醋心似地吃不好睡不稳,看甚都不 顺眼,碰甚都碍事,跟吃了枪药似地见火就炸,提着两个拳头到处找茬打仗。 连着好几集没等着环子,福山象丢了半条命,懒懒地跟暴晒缺水的蔫巴庄稼似 地整天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一次次的期待,一次次的失望,一回回的发泄,一回 回的折磨。 他默默无语,心头却不住声地叫着“环子”,白日作梦般地幻想着奇迹出现。 人们象偷似地将自家的麦子收完打光,还没等整个藏起来,鬼子就来扫荡了。 虽说抢了些粮食去,但也吃了模范队的不少亏。等鬼子走了,跑反的人才稀稀拉拉 回庄来。 又是逢集的日子,福山依然守在庄头槐树下,在过往的赶集人中寻找那个渴望 着的娇小身影。 太阳穿过槐叶空隙,在地上和福山的身上脸上构成七巧八怪的花树荫。在福山 眼里,树上那一根根细柔的枝条,都成了环子油光光的大辫子;地里那刚鼓出小棒 头的棒子棵,也成了环子姣好的腰肢。就连空中鶺鴒的一串串鸣叫,传到福山耳朵 里,也尽是环子那银铃般的欢笑。望一眼空空如也的大路,他叹兴了。烦燥地捋下 槐叶揉进耳里,浑身乏力地倚靠在槐树上,闭起眼睛随心所欲地想入非非。 他觉着有甚么在脸上爬,虚虚痒痒的,便朝脸上抹一把。抹过一阵又来了。气 得他狠抹了一把睁开眼──阳光刺得他看不清楚──只见有人站在面前,刚想开口 恶骂,再定睛细看,原来正是自己想的那人。恶骂咽进肚里,陡然来了精神,丢了 的半条命也重新归回他的身上来。 “你,你怎么才来?”福山一肚子怨气地问。 环子不解地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他,指指太阳说:“不算晚嘛。” 他也自觉问得没头没脑,解嘲地拍拍后脑勺,扯掉耳眼里的槐叶,背起拐篓就 上路。 环子告诉他:刚收完麦子就来了鬼子,跑反回来大又病了,一睡倒就是好些天, 前两天才能翘起头,她今天就是来买药的。 “那你也该捎句话来,我好去帮帮忙。”福山责怪她。 她听了心里一热,抿着嘴低下头,眼里忽然闪过一道顽皮:“一不沾亲二不带 故的,你去帮忙算幺还是算六?” 一句话堵得他嘴咕嘟,憋了半天才嘀咕一声:“就是想你啵。” 环子没想到他直通通撂出这话来,脸上骤然绽开两朵桃花,心里打鼓似地咚咚 响,只低着头走路。福山话刚出口也愣住了,他怕她变恼,不时偷眼看她的脸色, 不见她开口,他也不知理甚话题。两人就这么闷头朝前走,四只脚板在路上踏出单 调的声响。 说是“夏至水门开”,都过小暑了,也没见天上掉个雨星星。路上的尘灰积有 寸把厚,几里路走下来,衣后襟上都撩了一层土。水牛泡在汪塘里懒得动弹,只在 挨牛虻叮得难受时,才晃晃脑袋或甩甩尾巴,没头没脸地糊了满身泥浆,露在水面 的身上经太阳一晒,裂出一道道缝来。若不是那眨动着的无可奈何大眼和不时发出 粗重的喘息,走到面前也难以发觉它的存在。 福山望一眼汪里的水牛,扯起衣襟揩揩满头汗水。空着手的环子摘了一朵淡紫 的苜蓿花,斜插在鬓旁,不时地拎拎前襟,让凉风窜进她的胸口。可心头的那团热, 却久久盘踞不散。青春年少的她,早就看出福山是真心对她好。她想,要是哥哥不 死,也会这样疼她。由哥哥又想起娘来,要是娘在,也就有了说话商议人了,有些 话对大难开口,也不知大是甚想法。福山长得不怎么的,可人实在,没甚心眼,怕 就怕有个犟脾气。当她发觉自己在想甚时,不由地脸上发烧,好在天热脸红看不出。 想了一路,环子也没拿出个定主意。 到了集头,他们放慢了脚步。只见集上冷冷清清,赶集人出奇的少,一个个象 活动的影子无声无息,哭丧着的脸让人以为误进了哪家的丧棚。 福山拦住下集的人问出了甚事。 那人提心吊胆地悄声说:“集上住进鬼子了,一不顺眼就打人杀人。”他望着 环子又补一句:“还见着大闺女就抢。”边说边惶惶地走了。 环子吓得脸色发白,直往福山身后躲,紧紧勒住他的膀子,连声音都变了调: “我们回、回去吧。” 福山想了想,向环子要了药方子,便叫她先走,约好在土地老爷庙等他。 土地老爷庙其实也没甚庙,只是一口破缸倒扣在路边,人们就冲着它烧香许愿 磕头礼拜。说灵吧,受了当地人多年的香火也没见它给哪家带来甚好运;说不灵吧, 去年一个挑猪菜的小孩冲它尿了一泡尿,回家没三天就得急症死了。所以人们还是 不敢不信它。 环子也对着破缸祷告,求土老爷保佑她能嫁个好男人,心里想着忍不住就“扑 哧”笑出声来。刚赶回来的福山见了问她笑甚,她只是笑而不答。 环子见他满脸是汗,接过拐篓和药包问:“累了吧?” “不累,就是渴得慌。”福山干咽一口说。 环子听了,四下里瞅瞅对他说一声“你等着”,便一头钻进路边的棒子地里。 绿褂子在棒叶中忽隐忽现,象一只翠鸟飞跃在芦柴荡。她回头冲福山一笑,转身消 失在茫茫棒丛中。 等了好一阵不见环子回来,他急了,也一头钻进棒子地。 “找到了!”她举着一根甜秸往外钻:“哎──你进来作甚,热死了,快出去 吧。” 边说边歪着头啃甜秸的皮。一条条青皮啃下来吐出去,福山看得傻了眼:那白 玉般的牙齿跟棒粒似的排得整整齐齐,洁亮的光毫照得他头晕目眩,吐皮的小巧嘴 巴微微噘起,象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沾在唇上的甜秸汁露珠似地闪亮,看得福山喜 爱,看得福山心跳。 环子将去皮的甜秸递过来,抱怨他说:“叫你出去就快出去吧,还……”她停 了口吃惊地看着他。他胀紫了脸,如饥似渴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 在搭着又黑有粗大辫子的胸前。环子怯怯地退后一步,惊恐得象一只被雷暴雨淋呆 的兔子。她下意识地拉紧辫子,象是抓着救命的稻草,辫子压迫得胸前线条更加凸 起。他常听人津津乐道女人的种种妙处,可那到底是听说,眼前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磁石般地吸引着他。他感到体内仿佛有条乱窜的蛇,在狂热地鼓动他唆使他。他笨 拙地跨前一步,水牛般的粗重喘息和急剧慌乱的心跳使他头脑一阵发热发昏。他猛 扑过去,拉过甜秸也拉过人。身边的棒秸一根根被压倒,环子死死地护卫着自己, 嘴里连声叫:“不、不不,福山、不!” 福山象发情的公牛瞪大血红的两眼,喉咙里发出浑浊不清的声响,就是天塌下 来他也不顾了,只是凭着蛮劲一层层得手,一步步逼近。 路上,轰轰烈烈过来一挂大车。赶车人仰睡在车上,一顶斗蓬盖着脸,悠悠自 得地摇动鞭杆上的铁环,捏起女腔唱着小调:“春天到来万物都发青,我郎好狠心, 当兵到如今,也应该常来信,二人谈谈心,……寒天到来雪花白茫茫,思想我的郎, 那个好模样,穿皮鞋披大氅,腰挎盒子枪,有多少美男子,也不如我的郎……。” 牛车颠颠簸簸地去远了,小调也渐渐淹没在滚滚烟尘里。 天还是恁热,棒子地里密不透风。 二 环子跟掉了魂似的,抽空就一个人闷在屋里发呆,有时还无端地“哧拉”一笑。 鞋底攮成了马蜂窝,也不见穿一针抽一线,拿东忘西地不知挨了瘸子刘二多少骂, 可她只是冲着大噘嘴一笑。要是听到家门口有陌生脚步声,她就马上脸红心跳,坐 不稳立不安地溜进自己房里。 她所回避的正是她每时每刻倾心期待的人,她们期待的也正是她眼前脚下违心 回避的人。每回都是失望地打房里出来,但她仍然不死心,得空就目不转睛地望着 庄头,望着那条被晒得冒烟的黄土路。经风刮起的阵阵尘土,又一回回鼓起她心中 的希望。 那天之后,环子也见过福山。福山告诉她,他对家里说了,家里正去央媒人哩。 环子心里乱得慌。她不知大能不能答应,大一直说是招婿养老的,要是不答应 恁该怎办?就是答应出嫁,那大往后的日子又怎过?岁数一年年大了瘸天拐地的怎 照料自己,头疼脑热的哪个来服侍,养老送终……环子想媒人早些来,但又怕媒人 来得早。她想对大说明白,可又开不了这个口。要是娘在世该多好哇,她想,有多 少事都好说,也能有个疼热。她难为得眼泪噼啪往下掉。刘二以为闺女不舒服,瘸 过来问她怎的。经他这一问,环子象受委屈的孩子得到了抚爱,不由得哭出声来, 哭过才对大说:“没事的,刚才我是在想娘。”说得刘二心里也发酸,抹着眼泪一 瘸一拐地出去了。望着大那吃力的背影,环子怪福山,怪他做事莽撞,叫她里难外 也难。 她忽然记起身上该腌臜了,日子都过了好几天,却连一点潮也没有。她吓得头 皮发麻,心里好一阵惊慌。几天来,白日里忧心忡忡,到夜晚魂不守舍地大睁两眼 数屋笆,连蒲棒都懒得点上,浑身挨蚊子咬满了红疙瘩也不觉得,直熬到鸡叫三遍, 幽暗的窗洞里透出一丝微微的晨曦,她才在千思万虑后拿定一个不知结果如何的主 意──找福山去。 她匆匆忙忙瞎抓捂一口吃了,在窗下告诉大一声“饭焐在锅里”,就带上门上 路了。 刘二问她做甚去,她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一声,连自己也不知嘴里说些甚。 夏天的早上凉爽清新。初升的太阳泡在淡淡的晨雾里,失去了往常的暴烈和咄 咄逼人,显得那样恬静安然。庸碌且勤快的麻雀双双对对地翻飞在晨风里,而喜鹊 则孤身只影倒背两翅,跟地理先生似地察看着坟地,东边瞄瞄西头望望,不时发出 咂嘴似的“喳喳”声。虫子们还沉睡没醒,只有“姐妞”偶尔梦呓般地叫两声。 路旁,巴根草的叶子上对称地排着两行露滴,犹如翡翠盘里放着闪光的珍珠。 露水打湿了环子的绣花鞋,青布鞋面沾上了点点泥星,她一个心思急匆匆赶路,也 顾及不上看一眼。越往前走,她越觉得周围静得出奇,静得叫人发怕。没有背粪箕 老人的咳嗽声,也没有放牛小孩直着嗓子的唱小调声,赶了半天的路,连个人影都 没见着。她心里发怵,脚下一步撵一步地朝前赶。 “叭──勾!”一声枪响,她被惊得跟钉子似地定在路心,等回量过来,便没 命般往最近的庄上跑。到庄上一看:一人没有。眼看着一支蜡黄的队伍长虫似地游 过来,接着又蝗虫似地奔散开。她钻进一家锅屋,将手伸进锅腔抹一把,又朝脸上 抹一把,出来时也不敢再看蝗虫了,一头扎进棒子地。 棒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衣裳,她也不觉得。只顾颤抖着手将辫子窝成鬏,惊悸不 已的心里暗暗庆幸,幸亏随身带了鬏网簪子。慌忙中将鬏窝得蓬蓬松松象个喜鹊窝, 冷汗在污黑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白沟,一双因恐慌而瞪大的眼睛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要是手里有个镜子,她会把自己吓个半死。孤独伴着害怕一阵阵向她袭来。她想 找到跑反的人打伴,可又胆战心惊不敢挪动半步,听到周围棒叶响就吓掉了魂。听 是当地人的口音,便迫不及待地钻过去。人家听到动静吓得直跑,也以为是鬼子来 了。她又不敢喊,一喊就真把鬼子招来了。就这样钻来钻去钻得转了向。肚里饿得 咕咕直叫,实在受不了了,就掰个嫩棒头来啃,啃得嘴里直冒白浆。还好,又压饿 有解渴,也顾不得是甚滋味了。 环子跟过百年似地又过了一天。她心里惦记着她那瘸大,身子还没好利落,又 没人照应帮衬,也不知跑出去没有。她越想越着急,巴不得能一步跨进家门。 随着暴热气温的下降,枪声也愈来愈冷落了,逐渐地由稀转无。田野又恢复了 战乱中的相对平静。落日象又松又脆的大烧饼,在引诱着饥饿人们的食欲。 环子懔懔地往地头摸去。 突然,地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叽哩哇啦的鬼子说话声。她吓得赶紧 趴在地上,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等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她才捧着一颗仍狂跳不已的 心站起身来,仗着胆子摸出棒子地。刚出棒子地一抬头,她便愣住了:两个鬼子正 撮着裤子走过来。鬼子看见她也吓了一跳。在暮色幽幽中猛地打棒地里出来个人, 已经够吓人的了,何况她头发凌乱,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神情一惊一乍的象是抽风。 吓得两个鬼子呆立着,象被虫咬断了根的枯棒秸,在风里瑟瑟打抖。 坏事就坏在那双绣花鞋上。其中有个鬼子的小眼珠盯着她的双脚骨碌碌地打转, 眼里猛地一亮:“花姑娘?花姑娘……!” 环子被鬼子这声怪叫惊醒了,急忙转身跌跌爬爬地朝棒子地里逃。棒秸和棒叶 被碰得东倒西歪,哗哗作响。饥饿和疲乏已惊得无踪无影,只有本能支撑着她不要 命地跑,不要命地撕,不要命地护卫自己。 三 好不容易巴着太阳下了山。随着刮来的一小股轻风,被晒焦的棒叶子“沙沙” 作响。 热得头昏脑胀的茂良也觉得略微清醒了些,光脊梁上水浇似的尽是汗,裤腰浸 出一道不规则的白碱线,裤裆也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支愣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远处不时有冷冷的枪声,隐约还能听到鬼子的吆喝声,抽打皮肉声中夹带着痛 不欲生的哀嚎声。 “又是一个倒楣鬼。”茂良心里说。他看一眼睡在铺着棒叶的地上那两岁的儿 子大喜,黑不溜秋跟土坷垃似的,小嘴唇上干起了血锅巴。趴在一旁的小黑狗二喜, 将整个肚皮都贴在地上,张大嘴巴伸长红舌头在急促地抽抖着喘息着。外面的声音 渐去了,四周一片静悄悄。好长一阵才有大胆的“姐妞”试着两声短叫。 天开始上黑影了。茂良这才直起身来,抿了抿裤腰,在昏暗里找着一根甜秸, 等不得去皮就一口咬住咂巴起来,白白的甜汁和红红的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叫 醒儿子,大喜懵懵懂懂睁开眼:“大。”茂良急忙捂住儿子嘴,递过去一节用镰刀 削好的甜秸,大喜也津津有味地啃起来。二喜摇着尾巴晃过来,嚼着他们吐出来的 渣,见咂不出甚来便吐了,眼巴巴地望着昏暗里蠕动着的两张嘴。茂良瞅瞅它,扔 了一节过去。 跑反两天。带出来的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包袱里只剩下两块山芋和棒面贴饼。 省着吃还能将就天把。可是饿罪好挨渴罪难受。白天里毒太阳可住头顶上烧,脊梁 盖晒得直冒油,象是要将人熬干了。却又不敢出去弄水,怕叫鬼子发现,只好等夜 深人静时才出去提一罐水,顺带喝饱一肚子。就这也支不到第二天晌午。汗湿的裤 子贴在身上,给露水一打夜风一吹又冷得要命,让体温炕干的裤腰上结了一层摞一 层的碱花,一动弹就纷纷扬扬往下撒。在这不见人影的棒子地里,换了别人早就脱 光精腚了,可给圣人磕过头又没念过几天书的茂良却脱不下这层裤子。 甜秸吃得嘴里发粘,愈发地觉得口干。他交代儿子几句,唤过二喜,别起镰刀, 提着陶罐就往外摸去。 微风驱散了暑气,带来了灰暗。大肚子蚂螂蹦达了一天,疲倦地歇在长出棕褐 色胡子的棒头上,花大姐草婆婆也匆匆忙忙地寻找着归宿,团团蠓虫象失去头领的 乌合之众,在棒地上空胡飞乱窜。“姐妞”失去了白日里的精气神,嘶哑的嗓子有 气无力地哼叽两声,随之是昆虫们例行公事般麻木凄凉的杂鸣。 突然,他停住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猫下腰向四下里窥视。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撕打的声音。仔细听听,其中还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哭骂声 折腾声。他心里想要走开去提水,可两条腿却鬼使神差地朝那声音走去。动静越来 越清,他步子越来越小,腿也筛糠似地抖动不已──他被眼前的情景吓愣了。 两个鬼子正疯狂地撕剥一个满脸乌黑的女人,那女人上下只剩一条裤头,白生 生的身子在暮色里显得恁样扎眼。她又踢又咬地挣扎着,嘴里吃力地骂不连句。鬼 子也累得直喘粗气,象两只饿熊在猎捕活食。又是一道白光闪过,茂良的头脑“轰” 地炸了一下。 一个鬼子迫不及待地褪下裤子扑过去,长满黑毛的大腿在茂良眼前晃来晃去。 他觉得一阵恶心,有股气由下直撞上来。他疯也似猛冲过去,鬼子愣得象一横一竖 两个稻草人。 他将水罐向呆立着的鬼子头上狠砸下去,又抽出镰刀没头没脑地砍向那女人身 上的鬼子,粘糊糊的脑浆和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身。砸倒的鬼子刚想爬起去摸枪,二 喜窜上去又将他咬倒在地。这时,那女人也翻身而起,拾起枪就捅去,直将那鬼子 的胸口捅得象马蜂窝,然后自己才软软地瘫倒在地。事情发生得恁样急促,急促得 象闪电,等他回量过来时,竟然浑身打颤站立不住。看着眼前的两具鬼子死尸,他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从前连看都没看过杀人,现如今却亲手杀了。他头脑里闪出 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离开!可刚准备走又停了下来。他跟喝醉酒似地两腿发飘 双手无力,好不容易地用镰刀掘出一个坑来,又胆战心惊地费了九牛二虎力气才将 两个鬼子拖进坑里,看着光屁股死尸上那作恶的东西,全然没了刚才那么神气傲然。 他忍不住吐一口唾沫。平时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太君”,眼下蜷在坑里跟死狗似 的。想起这几天跑反受的罪吃的苦,他又不由怒从心头起。填平了坑又跳上去狠狠 地踩平踏实,心中愤愤地骂道:叫你扛着鸡巴各处日,这下送你回老家日个够去吧! 天黑定了,那影子般的月亮又挂起在天上。时而有片片云彩轻纱似地拂过,一 次次地将月光筛滤得皎洁如水。 他转过身,一眼见到浑身精光的女人软瘫在地上,顿时觉得天地万物刹那间都 僵住了。他平生看过两个女人的身子,这是第二个。半路子的光棍打了年把,成天 的不是地里就是家里,还有这说来就来的逃命跑反,他把做男人的事快忘了。面前 这白嫩嫩的女人身子与他那直勾勾的眼睛火镰般地撞击着,瞬间就点燃了男人那条 特殊神经的纸媒,且愈烧愈旺。他蹑手蹑脚地过去轻唤两声,不见答应,有怯怯地 伸手推推。谁知刚触着她的皮肤,不安分的手指便贼一般地试探着偷袭着,浑身被 炽烈的欲火焚炙难熬,干渴的心狂跳着像要蹦出嗓眼。陡然,他觉得冥冥中有眼睛 在窥视。四处张望半天也没见动静,只有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地眨动着。这里只有 他和她两个活人,还有刚埋下的两个死鬼。望望坑上的新土,一阵夜风将他吹醒, 愧羞感油然而生,缓钝且无情地啃噬着他的心。 他抱起她望回走,二喜摇着尾巴在前后欢跳,被茂良踢得“嗷”地以声窜到头 里去了。他想也该给它配对了。 大喜吃惊地看着她。茂良想给她喂点水,这才记起水罐丢了。他不想再回那地 方,便就近寻一根甜秸,绞出汁来滴在她那满是血口子的嘴里。 她终于醒过来了。当环子看到自己身上那套肥大的男人衣裤时,惊恐的目光里 才渐渐恢复了记忆。她跳起身就要跑,没几步就让茂良拽住了:“兵荒马乱的你上 哪去?” 她瘫坐在地上发愣,过一阵双手捂脸无声地哽咽起来。茂良见她跟打半日似地 浑身颤抖,直抖得他心里也跟挨棒秸篾捋似地阵阵发疼。 明月为证,棒子为媒。他俩拜了天拜了地,又冲着茂良家老祖坟拜了三拜。然 后他对大喜说:“这是你娘,打你舅奶家回来了。” 大喜亲热地一把抱住她:“娘,想死我了!” 环子害羞且惨然地一笑,满是锅底灰的脸上露出洁亮的白牙。她紧紧地将大喜 搂在怀里,泪水又不止地夺眶而出。 鬼子回据点了,他带着她和大喜二喜也回到家里。 他打锅腔里掏出煨罐,又舀了两瓢水。当看到环子洗去脸上黑灰时,茂良惊住 了:她不光具有匀称的身材,还有一副与之相配的姣好面容。那圆且大的眼睛里闪 动着流水般的粼光,带着些许聪慧些许悲戚,看了使人顿生怜悯。环子被看得满脸 羞赧,更显出红得爱人白得疼人。他发现她左耳根有颗红豆大的朱痣,不禁伸手去 摸,跟摸观音菩萨似地那么虔诚。谁知她竟莫名地流起泪来。茂良问是怎的,她只 是摇头。 “──后悔了?” 她还是一句不说,光摇头。 茂良想,可能她事后又觉仓促了,闺女家一辈子的一件大事,难免的──他也 替她惋惜,没能明媒正娶,没能坐上花轿,茂良心里觉得亏欠了她。 看她穿了大喜妈的衣裳,倒也那么合身合体的,就跟约着她的身子裁似的。见 衣思旧,他心里不禁又为自己吁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蓑衣房差不多都姓汤,唐家是要饭过来的。茂良的父母虽然生了三男二女,但 不是“七朝疯”就是早殇,只落下茂良一人。人丁不盛,父母更想唯一的儿子能有 出息,免得今后受大姓人家的欺,便打嘴里省出钱来让茂良念书。谁想到没念上几 天,他娘就一病不起,拖了两年多也不见好。家里能卖能当的全光了,外头还欠人 家一屁股债。他娘看着灰了心,一根麻绳吊死在床沿上。老鳏夫苦挣苦熬将儿子拉 扯大,又托人说成了一门亲事。就在儿子成亲的前些天,他被鬼子拉去修炮楼。择 定的日子不能更改,喜事照办不误。就在一对新人拜完天地,打算对着牌位缺席拜 高堂时,他撞进了家门。刚受完儿子媳妇的拜,便给追拿逃夫的鬼子拉到门外枪毙 了。收尸时人们还见他面带微笑,两眼闭得紧紧的。唢呐喇叭吹来了新娘又吹走了 亲大。茂良这时心里已是只悲无喜了。知父莫若子,大这辈子信奉“吃亏是福”, 待人处事得忍就忍能让且让,不过,较起真来也有那么一股老拗筋犟脾气。这次逃 回来受新人一拜,他觉得为人父的责任也就全尽了,传宗接代的犁梢也就正儿八经 地交给儿子了。 茂良终究不负重托,没到一年就捣鼓出个大喜来。小日子过得也还将就。不过 这也亏了婆嫚。那婆嫚瘦伶伶的可就是能下苦,满满一笆斗的棒子,自个儿上肩扛 得飞跑。 庄上人都说她塞塞还不满一笆斗哩。清早拐磨,晌午踹碓,晚上弄针线。白日 里背着大喜下地干活,来家还捎带一篓草。与庄邻相处也没人说个不是,宁可亏了 自家,也不失礼于人。就是她怀二喜时,也还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在场上滚来滚去。 他打心里疼得慌。 可季节农活不饶人,总得要做活糊口。茂良除了让她少做多歇外,也只有在夜 里多娇着些宠着些,庄户人家女人又能怎样呢。 谁知好景不长。半年前,她刚将二喜生下一条腿来,娘儿俩便撇下爷儿俩一齐 归了西。他象害了一场大病,多日没能支起身来。为了没娘的大喜,他又不得不撑 着起来。 埋婆嫚和二喜时,在乱坑拾回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好生服侍竟也汰过来了。 他就管它叫二喜。经常呆望着二喜,二喜也喜欢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看得庄人鼻子 发酸。他疼二喜又恨二喜,想婆嫚时就拿二喜消气,气消了又懊悔。到哪都带着大 喜二喜,连睡觉也在一张床上。 茂良看到衣服,不由得想起从先那个婆嫚。虽然眼前的女人穿这套衣服也很合 身,但终究不是从先的那个,她没有那个的爽快利落,却显得温顺恬静,她不象那 个瘦小得似颗铁钉,而姣小得如一只萤火虫,泛着淡淡的却使人眼睛发亮的光。看 着比自己小六岁的婆嫚,他心里疼得发颤。抬手抹去她腮上的泪珠,温存地拆散她 脑后的鬏,解放出一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 夜深了。经过几天提心吊胆的奔波,疲乏极了的大喜倒头就着了。二喜听见了 甚动静,抬起头在黑暗里张望着。熏蚊的蒲棒燃起袅袅烟雾,将窗洞照进屋的月光 也染得迷迷茫茫。吃力地适应着黑暗的二喜,终于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珍惜他 的庇护和她的宽容,默不作声地守在旁边,不时歪头嫉妒地看一眼新主人。 茂良精疲力尽地睡了,环子盯着蒲棒上那点暗红,想心思。 那场恶梦醒来,已是明月一轮繁星满眼。她觉着是刚从阴曹地府里挣扎出来, 可转而想到的恰恰又是死。只有死才能保住清白保住名声,才能让瘸大抬头死娘闭 眼。可茂良断了她的死路,要她活。她心里怪茂良:能好活哪个愿死?活着对福山 又怎交待?她想起福山往日里疼她护她,点点滴滴的好处这阵子一古脑全涌上心头, 抹不掉也赶不走。 想回头来又恨上了福山。恨他不该在棒子地过早种下这祸害根;不该说话不算 话叫她左等右等媒人不上门。害得她捂着肚子担心受惊过日子;害得她顶风冒险出 门找他遭鬼子糟蹋;害得她从今往后难作人哪。一想到今后,她心又乱了──事情 要是转出去,一辈子难嫁事小,可怎在人前抬头呢。瘸大要是晓得这前前后后的事, 不将她敲死也要砸断她的腿。 当她得知茂良是鳏居汉子时,心里不由一动。她觉着他这人心不错,救了她也 没落井下石。他又是见过她身子的人,日后传出去自己也难活,不如就跟他过算了。 看得出他是个苦命人,大男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也难为他了。在说,没妈孩子的滋味 她尝够了。 她思前虑后择下了主意。 四 唐茂良跑反得了个大闺女,满庄人都赶来看新娘子。小媳妇大闺女这个扯手那 个摸辫子,都说长得俊巴。只夸得环子脸上羞得跟打了洋红胭脂似地。 突然门外炸雷般一声喝:“姓唐的,你出来──老子跟你拼了!”环子听了发 愣,屋里人也不知出了甚事。 茂良出屋去,见是庄西的汤福山。脸与脖颈胀得血紫,满是红丝的眼睛圆瞪欲 裂,嘴含白沫地在门前又跳又叫。见了茂良,便顺手摸一把铁叉要冲过来。被众人 拦住,就撒手将铁叉飞过来,紧擦着茂良的小腿肚而过,深深插进门前的地上,叉 柄在不甘心地晃抖着。 二喜“呜──”地一声扑过去,被茂良喝住了。 环子听着门外“还我女人!”的声音恁样耳熟,象是猛然醒悟了甚似的。只见 她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人们慌忙上前掐人中屈身子,顿时乱成一团。 她哆嗦着的嘴唇由紫发白,老半天才叹出一口闷气。睁开眼时,见身边围满了 人,屋外叫骂声仍一声高一声。她周身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无 声地滚出眼眶。 “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妇道人家劝她说。环子胀紫了脸,紧咬着的下唇 流出鲜红的血。只听凄厉的一声“亲娘啊──!”叫得在场的大娘嫂子闺女们心里 一紧,也都拉着衣襟袖口跟着抹泪。 这一来不大紧,象是给福山的心头火上浇了一瓢油,他在屋外喊得就更凶了: “放开手,让我进去──!” “福山!” 一声厉喝,福山住了叫唤,也停了挣扎。拽福山的人也都撒手了。 来人身材高大结实,腰间束着宽皮带,上插一把二堂盒子,周身显得英俊利落。 他叫汤福奎,是福山的远房堂哥,当地的模范队长。他打门口走来,身后跟着几个 队员。 “有理不在言高,你穷叫唤甚?” “大奎哥……” “屋里正要死要活的,你先不要闹,再闹她也已是他的人了。”他望望大家: “庄上的老少爷们都在场,我说一句,这事要是怪茂良,不能让他就这么过去了, 要是不怪他,福山下回也就不许再找人家麻烦。” 大家都说这样公平。 “你……你帮着外姓压自家。”福山一跺脚,冲着屋里嚷:“姓唐的,走着瞧!” 便梗着脖子歪着头,一蹶一蹶地走了。 庄邻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茂良双手抱头,蹲在门里一声也不吭。大喜吓得睁大两眼,躲在墙旮旯里紧偎 着二喜。 环子仍在床上低泣。过了一阵才缓缓抬起头,失神的眼睛死盯那墙皮剥落的窗 洞,木木地象是对着冥冥苍穹,说她与福山的事。棒子地里的那一节,她没敢说。 “你说眼下怎办?”他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说。 一句话问得环子泪水直窜:“怎办?还能怎办?我是你人──死心塌地跟你过 一辈子!” 他叹了一声:“处了多年的庄邻,一下子全砸在你身上了。” “你将事情都告诉他,他还会蛮嘛。”她怯怯地劝茂良。 他猛然抬头看着她:“不行,一说出去,你……” 她心头一热,接过话说:“不要顾我,只要你能洗清白身子,我现在就去对他 说。” 说完就朝门外走。 茂良一把将她扯进屋:“你不要命了!”他将头探到门外张张,回过身来压低 了嗓子吼:“你想害死我们爷俩?我们孤门小姓的,要是有人去报告,鬼子能饶过 我们?!” 环子听了,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吓得脸色灰白。 经这一折腾,天就到晌午了。茂良拍拍屁股上的土,无奈地直起身来:“唉─ ─,车到山前必有路,光愁也不是个事啊。”他看一眼趴在地上睡着的大喜,说了 句:“弄饭吧。” 天象是在下火。虽然树叶遮出一片阴凉,可是太阳仍从叶缝间射过来,在茂良 的身上燎来燎去。他心里烦,越烦越燥,汗水顺着身子往下淌。他脚底一下下踹着 碓,眼却愣愣地望着用刷把撮粮食的环子。他弄不清救她留她是对还是错,只知道 得罪了汤家,往后的日子不易过安稳。尤其是福山难敷衍。遇上说话来理的还好些, 偏偏这福山是死犟筋的蛮牯牛,环子要是配了他就真亏了。 他打量正忙活着的环子。一夜夫妻百日恩,他舍不得离开这女人了。那挽起袖 子的嫩白手臂灵巧地在碓上扫来刷去,汗将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出奈看的女人 身段,随风飘来诱人的体香,嗅得茂良一阵阵心跳。 “哎──。” “甚?” “你……你要是看上他……就去……” 她满眼惊诧地猛抬起头,正撞在上下起落的碓头上,殷红的血从脑门渗出。茂 良赶紧抓来锅脐灰捂起伤口,又用布条包好。她呆呆地看他,在他眼里寻找着甚么。 他赧然扭过脸去。 夕阳施尽了一天最后的暴虐,不甘心地挣扎着抖动两下,便从西天沉落了。孩 子们赤条条地打水塘里爬上岸,带着几根水草的黝黑身子在余辉里缎子似地闪光, 头发湿淋淋地挓巴着象个遭雨的喜鹊窝。他们骑着牛背着篓,一路欢笑一路唱,开 心地嬉戏追逐往回走。暮色的帷幕也在悄悄拉起。 正当人们沉眠酣梦时,一声尖厉的枪响划破夜空。顿时庄上鸡飞狗跳人喊驴叫 乱糟糟搅成一团。 鬼子这回来得突然。刚走天把又转回来,之前从未有过。要不是模范队岗哨发 现得早,全庄一个也跑不出去。 几天后,跑反的人回来了。满庄尽是惨不忍睹的景象:房屋烧了十之七八,到 处迷漫着烟熏火燎的焦味,不时还有房子訇然倒塌;猪圈牛槽空荡荡的,地上乱七 八糟地撒满粮食;西头三奶被烧死在房里,人蜷在门槛旁,只剩一堆糊炭;福山他 大被刺刀挑死在庄后的棒子地头,白花花的肠子让狗叼得东一截西一段,好大一片 棒叶上都溅满了鲜血;最惨的要数福来家婆嫚,肚皮被剖开,一揸多长的胎儿拉出 来仍在一边,赤身露体的女人身下还有一滩白糊糊粘稠稠的东西浸在血水里。 庄上鬼哭人嚎悲声大放,中间还夹杂着挣扎着要去拚命的喊叫,乱哄哄直闹到 深夜。 夜风象惊掉魂的幽灵,胆怯且无目的地游窜着,梦呓般地诉说着所见所闻。 在茂良家烧剩的屋里,睡着了的大喜不时魇住似地突然哭叫几声,在静无声响 的深夜里听了觉着发瘆. 茂良和环子默默对坐,没点灯。墙角偶尔有一两只“叫官” 低鸣,发出惊恐的颤音。 “蓑衣房这回倒楣了。”过了好一阵环子才开口。 茂良两腿夹着头,两眼直瞪地上:“我度思这回是来找那两个死鬼子的。” 环子听了,身子在黑暗里哆嗦一下,不再吱声了。 他抬起脸,看着眼前的黑影说:“我想说出去。” “你──”她愣住了:“你发迷了?现在说出去,那姓汤的还不将我们剁成肉 糊!” “唉──,老憋在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这命怎恁坏,自己受罪倒也罢了,还要拖累上你们,就不如先前让我死了 干净。” 环子眼神直直地自言自语。 茂良听了,将环子拉到怀里,摸着她的头说:“人托生到世上来也不容易,能 有一口气喘,也不要去想死。” 环子贴着男人的胸口上,央求道:“茂良,不要说出去吧,我怕……” 她不光只是为自己着想,也是为了这个家。女人一但有了家,就将它看成是自 己的归宿和天堂。这个家再穷在破,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奋不顾身地去死命 守护,即使是赴汤蹈火也义无反顾。其实,男人何尝又不是这样,只不过男人是理 智多于感情,而女人则是感情多于理智。 茂良紧紧地搂着婆嫚:“放心吧。”他虽然嘴里说着宽心话,心里却在暗自盘 算着。 婆嫚枕着他的膀子睡着了,他仍大睁两眼对着窗洞望到天明。 几天的工夫,内火冲了他满嘴水泡,明晃晃照得出人影子,眉间的皱纹深得象 山芋沟,疲倦的眼睛里布满了罗蛛网似的血丝。他微佝的肩上背着粪箕,脚步缓沉 地踏在带露的青草上,发着“噗噗”的闷响。二喜不解人意地前后撒欢,不时还立 起前爪搭到主人身上,在裤褂上印下了朵朵梅花。他无丝毫表示,只顾低头朝前走。 二喜窜到前头,纳闷地打量着他。搁在往日,高兴了他就摸它,生气了他就踢它。 可今天到底是怎回事? 茂良来到一家屋后站住脚,然后来回不知转了多少趟,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 “哎──” 他吓了一跳。调头一看,见福奎打棒地里出来,边提裤子边出趣说:“你在这 里转了半天,是不是等我这泡屎?” “嘿嘿。”茂良惊魂未定,尴尬地笑着放下粪箕,又忙说:“大奎哥,我是来 找你的。” 福奎看他一脸的正经样,问:“有事?” “嗯哪。” 福奎走出茅厕:“到家里说吧。” “就这里吧。”他脑子飞块地转着。 “别吞吞吐吐的,有甚就说吧。” “我有个事要向你报告。”话一出口,连茂良自己也吃一惊,但又无法挽回, 只好顺着舌头说下去:“庄北棒子地里有枪!” 福奎听了睁大两眼,跟不认得他似的。 “上回跑反,我躲在棒子地里,傍晚时听到有动静,就朝跟前靠,只见两个人 将两个鬼子弄死了,连人带枪全埋在棒子地了。” “好啊!” 茂良心头一震,脸色陡然由变白。 福奎叫上两个模范队员,让茂良带路去棒子地起枪。茂良不知是祸是福,觉得 两腿老打摽。度思来度思去,刚才的话里没甚漏洞。 “茂良,那女人是怎回事?”福奎用手挡着前头的棒叶,回头问他。 茂良被问得一愣。棒叶上的露水将人衣服都打湿了,他借挡棒叶的手掩盖着失 态的脸。心里灵机一动,现编着故事对着福奎讲一遍。没敢说死鬼子。 到了那块棒子地,茂良傻眼了:埋鬼子的地方成了大坑,周围的棒子歪三倒四 糟蹋了一大片。 “是这吗?”他们问。 “没错啊。”茂良仍不死心地用粪勺乱刨。二喜象闻到了甚似的,蹬着两条后 腿直叫唤。 “哦──”福奎恍然大悟,拿二堂盒子点着那坑说:“早上来人说鬼子这回抬 走两个死尸,看样子就是打这里挖去的。我说狗日的这回怎撒恁大的野哩。”他围 着坑转悠,嘴里念叨着:“光打死人不要枪,会是甚人干的呢?” 茂良冷汗直淌,本来就湿的褂裤紧贴在身上。 回到庄上,茂良将福奎拉到一边,说想进模范队打鬼子。福奎满脸狐疑地盯着 他瞅,瞅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毛。他说早先因为大喜没人照料,眼下有了婆嫚就能丢 开手了。福奎擓着头皮说: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你女人初来乍到,还摸不着锅碗 瓢灶。还有福山那头也没了,等这事解决了再出来。你识文解字的,先给我们干联 络吧。 茂良这几天跟拾到金子似的,走里走外都哼着小调。晚上睡到床上,心里竟觉 出当初刚成亲时的心情。他直勾勾地打量着环子,她让他看得满脸绯红,转脸去逗 大喜玩。 在茂良眼里,这更添了几分娇态。大喜偎到娘怀里,嚷着说看见西边铁蛋吃奶 了,他也要吃。说着就要伸手摸。她拍着小手躲过去。大喜放赖地叮着不让。看得 茂良眼圈发红,说你就给他吃一口吧。环子满脸带羞地望他一眼,将大喜的小手牵 到衣下。娘俩“咯咯” 地嬉闹着,不一会她就软瘫瘫地倒在床上了。 这夜里,她真正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她晓得男人疼她,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 肌肤他的腑脏他的骨髓。她舒坦地张开每一个毛孔,晕乎乎地觉得自己化成了水化 成了雾化成了轻烟,紧紧地依附在他身上。她在这黑古隆冬屋里看到了夜空升起金 光熠熠的太阳,又亮又暖,照清了她往后的日子。她忘情地挣扎着。 两只老鼠在梁上“吱吱”地翻滚撕咬,打这一头跳到那一头,忽而掉到地上, 又满屋子追逐撒野,甚至胆敢闹到另一个战场上来。 二喜识趣地不管闲事,溜下床钻出门,去寻找自己的乐趣了。 吃了早饭,茂良借来一头小黑驴,又备上几包礼物,紧催着环子上路。 环子正请福奎家的给她开脸。几根白线上下翻动,绞得她搽了石灰的脸上冒出 许多细小血珠,疼得龇牙咧嘴。白线无情地为她打上做媳妇的烙印。环子心里又想 笑又想哭。 待剪掉辫子窝了鬏,又换上海昌兰的裤花洋布的褂,脚上还是那双绣花鞋,打 扮得干净利落光彩照人,人人见了都夸是十里方圆的俊媳妇。 大喜围着驴唱:“小黑驴,驮黑豆,一头走,一头漏。” 兴高采烈的茂良拍了一下儿子屁股:“那是驴拉屎哩。” 茂良将大喜托给庄邻,同环子上路了。他跟在驴后,看婆嫚那轻盈盈的腰肢叫 驴背颠得一扭一扭,柔得跟没了骨头似的。不由自主地傻笑出了声。 驴背起起伏伏,环子心里也不恁平静。出庄头时,她见福山的身影晃进了棒子 地,心里还一动。这也难怪,福山到底是头一个跟她好的,怎能一下就打心里抹去 呢?不过,她现在担心的,还是怕福山不放过茂良,她知道福山的脾气,怕他没轻 重地伤害了他。 看茂良摇着鞭子乐呵呵地敲着驴屁股,环子心里一阵暖哄哄的。 可想起瘸大,她的心又凉了半截。瘸大认不认这门亲事,她一点数也没有,要 是瘸大来了火,在气头上将他们臭骂一顿拒之门外,那可怎办?她盘算着先到她大 爷家。 谁知进了门,大爷大娘见了她,二话没说就眼泪哗哗地淌。原来,她离家的当 天晚上,瘸大跑反刚出庄头,便叫鬼子开枪打死了。环子听了,发疯似地往家跑, 撞进门不见人,又回身家前屋后地找,扯起嗓子叫:“大!大──!我亲大──你 在哪里啊!” 叫得满庄人都心酸落泪。 到了坟上,她扑过去就要扒土,被茂良拽住了。她拼命地又挣又喊,凄惨惨的 哭号惊飞了树桠的鸪鸪。绣花鞋蹬落了,刚窝的鬏也散了,滚了浑身泥,脸上被眼 泪鼻涕粘满了乱发,直到折腾得有气无力,两个眼珠木呆呆的,只有嘴唇在无声地 嗫嚅。 礼品当供品,精疲力尽的茂良对着丈人的坟跪下去,“咚咚”磕了四个响头。 然后爬起身,将死狗似的婆嫚抱上驴背,回了。 五 正是砍棒子时,鬼子投降了。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甩起银镰,放倒了一片又一片红缨枪般的棒秸,一堆堆丛 集起来。旷野上荡漾着成熟的馥郁芳香,火爆爆的夏风刮过火爆爆的欢笑,笑得爽 气,笑得宽心。颇有一番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景象。 这里早先是水乡泽国,因祖宗的遗传,人们仍将盛饭说成装饭,尊称老大而不 喊老板,把下地做生活称作下湖。其实,在湖里做生活水上混饭吃,差不多是曾祖 的曾祖的事了。 自打下湖,茂良就没直过腰。看到镰刀,不由想起那死鬼子,手抡得就特别快, 刀下得也就分外狠。他虾腰翘头朝前砍,象顶风破浪的船,棒子如水似地劈倒两旁。 烈日恶毒毒地施着淫威,他脊上烙糊了似地滚烫,汗珠象伏天里的雨点,大滴大滴 砸在棒叶上,“砰砰”作响。 环子来了──他忽然有这种感觉。平时,他也时常有类似的感觉。有了她要说 甚做甚的预感,往往就被证实了。他说给环子听,她说她也是这样。茂良说这叫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羞涩地笑,说这是缘份,老人们说了,人在托生 时,月老用红线将一对男女的脚趾扣在一块,这两人将来就成了夫妻。她说得那么 认真,满脸的虔诚。 她肩扛草簪手提瓦罐,身后跟着大喜二喜,在白云蓝天下悠悠走来。茂良迎上 去,摘下斗蓬给她戴。她望望四周,拿下来当扇子一下下为他扇风。望着男人满是 汗水的皮肤紫缎似的闪光,端过一碗水来,责怪他不疼自身。茂良接过水,歇在棒 秸上。满湖的棒子砍倒后,使人顿觉地更远了,天更亮了。 大喜忙着扑蚂蚱逮草婆婆,二喜却躲在背阴处抽拉着舌头。环子拾起草簪刨棒 子根,刨一个就拎起在柄上掼去泥土,然后撂在一堆,做得快且利落。她度思棒秸 棒根够烧上一寒的,省下豆秸麦秸能卖几个钱。有了钱怎么也要给大喜扯件新棉袄, 她晓得没娘的苦处,是打心里头真疼大喜。 听得一声吆喝,她抬头见是福山在远处装车,慌忙又低下头。过一阵拿眼望望, 见茂良已喝过水,仍接着朝前砍,大喜仍在玩着,二喜仍在喘着。她便仍在刨着。 福山得空就围着茂良家前屋后地骂,骂得疯牛般吐着白沫。后来福奎告诉他事 情缘由,他不相信,眼看就要进门的如花似玉婆嫚,转眼归了人家,他怎么也咽不 下这口气,整天满脑瓜都是环子。 走了鬼子,来了国军。模范队事不见少。 福山晓得茂良今晚出去,就趁黑摸了过来。庄里庄邻熟人熟路。他推推门,门 抵得严严实实。又趴在窗洞往里望,黑笼笼甚也看不清,只听到屋里起伏均匀的细 细鼻息声,还有一声声或长或短的嘹亮虫鸣。 福山有些犹豫。来的时侯,心里也说不清是来干甚的,昏头昏脑地随着两条腿 就来了。他想退回去,可又觉得既来了就……就干甚?正发愣,屋里有了动静,他 赶紧将身子贴在墙上。象是有人下床,接着是瓦器的碰磕声,再接着便是一阵“哗 哗”好响。响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刺耳,对屋外的福山来说,又是格外地动魄 惊心。按捺不住的欲火腾然燎遍周身,炙得他心焦口干。棒地里的故事,一股堆涌 上心来,那翘翘撩人的物件,那恳切央求的娇态,自己手拍胸膛的赌咒发誓,如拍 岸的河水一下下冲击着他。 他急转身扑向窗洞。屋里已静了下来,仍然黑笼笼甚也看不清,呼吸喘息声通 畅匀称不紧不慢。 “环子。” 他抖着嗓子轻轻地喊,哪知粗声拉调惯了,竟让这股细气呛得直咳嗽。他骂自 己下贱,又放大些声音喊。 床上有了响动,一个睡意浓浓的声音说:“回来啦,我开门去。” 福山狂跳的心忽然停住了。听到屋里在黑暗中用脚摸鞋的声音,他慌忙改了主 意:“不、不要……” 屋里陡然也停了动作,环子惶惶地问:“你……你是哪个?” “环子,我是福山。”他迫不及待地答。 “你来做甚?” “我……你、你开门吧。”他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心里没准。 屋里好半天没吱声,他趴在窗洞口“环子、环子”一声声地叫。 过了一阵子,才听到环子哭腔哭调地说:“福山,我对不起你,你就饶了我们 吧,来世变牛变马我再服侍你。福山,我这里给你磕头了!” 屋里真的传出“咚咚”声,象碓头一下下踹疼福山的心:“你起来!”他声音 猛然提高,忙向四下里张张,又压低了嗓门:“环子,我问你,这究竟是怎回事?” “他说的是实话,真的。”屋里擤了一把鼻子说。 “不、我不相信!”他的蛮劲又上来了。 “要我怎样说你才相信,非要我死给你看么?”刚停了哭泣的环子,又欷嘘起 来。 “环子。”福山隔墙委屈地说:“我是真心对你好,你不是不知道,疼你都疼 不过来,哪能逼你哩。” “你要不是逼我,就家去吧。” “不,我要同你说话。” “还有甚好说的?” “你放门。” “放不得。”她又接上一句:“我已是唐家的人了。” “那我夺门了。” 环子一愣,平静且果断地说:“你要夺门我就喊了,外头都是乘凉的人。” “环子,你要狠心你就喊吧。”福山说着就朝门口去。 突然一串“汪汪”狗叫,打外头回家的二喜窜上来又撕又咬,吓得福山仓皇地 逃了。 要不是环子断喝,二喜还要撵上去撕搏。 福山身上被二喜咬了几处,又气又恼,一病卧床好些天。 一家人看了光着急也想不出甚法子,后来有人出了个主意,请媒人给福山说了 一门亲事。成亲那天,全庄人热热闹闹去看新娘子。茂良也去出了喜礼,支客怎么 拉也没在那喝喜酒,怕福山见了他再闹出点甚,搅了大家的兴。 福山见新娘子身材苗苗条条的,那手也白嫩,顶着的红盖头颤颤微微,心里想 里头不知是甚样俊人哩。喜欢得他忙里忙外兴致极好。 送走了客人,也顾不得收拾碗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喜房。刚伸手挑下红 盖头便呆了:新娘子哪里都好,就是没鼻子,漂漂亮亮的脸蛋上平平的,只有两个 窟窿透气。 他傻了眼愣站着,就觉得三九天掉进了冰窟里,周身凉个通透。有甚法子,挑 了盖头就是他的人了。 福山一想到要同这个“漏斗”女人睡一床上,过一辈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 不吃也不喝地蒙头大睡三天,夜里摸到茂良家放了一把火,过后找到福奎,进了模 范队。 六 公鸡夹紧了腚,伸长了脖,叫了左一声右一声,好不容易才将睡眼惺忪的太阳 叫露头,它醒了一下盹,便跟慵困女人似地拖着笨重的身子极不情愿地往起爬。白 露后的早晨,微微有些许凉意,起早拾粪的已套上了棉袄,可下边却穿裤头,佝偻 着腰背,胳肢窝夹着粪勺,晨风刮动着没扣的袄襟,远看象拍着翅膀的青桩。田野 的清晨那么恬静,耳边只有成熟的大豆在摇铃。烟囱们吐着各具特色的袅袅炊烟, 就象家家那本难念的经。 磨盘艰涩地转动,黄白色的糊糊打磨缝里流淌出来。环子歇下来喘口气,用手 背抹去额上的汗。理应架上磨担磨撑,一人拐一人拗的,可她疼他昨晚睡得迟,就 自己双手盘着磨。 种麦前的一段闲时,庄户人都在养精蓄锐,抓紧过几天懒散日子,好等秋收秋 种时下苦。太阳升起老高,茂良才打床上爬起来,刚挑满一缸水,饭就摆上桌了。 看那新棒子拐的水拉滤稀饭,微黄发亮跟琥珀似的。他等不及地喝一口,稀饭越品 越甜,棒越嚼越香,他大口小口地吃,恨不得将黑窑碗都嚼嚼咽了。吃得正香, 忽然听里屋跟大喜穿衣的环子发出异声,他忙放下碗,就见环子捂着嘴跑出来,蹲 在门旁又卡又呕,眼泪都憋出来了。她见男人在看,慌乱地避开猜疑的眼神。等平 喘了,脸色才转苍白中带些红晕。 茂良心头一动,急忙问:“怎的、几天了?” “不晓得,刚刚还好好的。”她瞒过男人。 他停一阵又追问:“是不是有了?” 环子惶惶不安地望他一眼,两串珍珠顺腮滚下来。 茂良想她是大闺女头一回,就安慰她,说要想吃酸、饭后就去摘杏子。她受不 了这种折磨,就起身想回屋。茂良跟托孩子似地将她托到床上,一边不住嘴地责怪 她早上拐磨没叫他。絮絮叨叨说得环子心里更难受,她掉转头朝着墙,泪水涌泉似 地夺眶而出。 他莫命其妙地搓着手上的老茧,不知该如何是好。男人是粗心的。他们只晓得 蚕变蛹蛹变蛾蛾下子,却从不在乎其中细节,顶多也就知道蚕上山。 环子由大闺女成了小媳妇,眼看又要做母亲了,这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将来不 及站稳脚跟的她打得难以适应。一次次的蜕变来得太突然了,况且她肚里那尚未成 形的孩子又不属于丈夫的骨血。而这个蒙在鼓里被命运愚弄的男人却对自己恁样的 好,又恁样地痴心期望着疼爱着不是他的孩子。这怎不叫她羞愧万分为难泪下呢。 打那之后,茂良不让她吃苦负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踏实。 她拾掇几件脏衣裳去沟边洗。清澈的秋水又深又冷,水面零散飘着几片落叶。 水里倒映着碧蓝的天空,空中浮着几朵棉花团似的白云。沟边的杨树梢上,秋风恣 意地凌辱着枯叶,喀嚓嚓响。 她停住手,眼神痴迷地呆望,呆望那秋风秋水合作的涟漪。 “哟,大嫂在看甚哪?” 一个闷闷的声音突然惊醒了她。回头一看,是福山家的“漏斗”婆嫚。她笑笑 打个招呼:“没看甚哩。” “漏斗”婆嫚朝水里张张:“哟,照影子哪,大嫂天生的就好看,不照镜子也 俊巴。” “看你说的。”环子和她不熟,再加上福山那一层,就没甚来往,不晓她的生 性,也就不好同她多说甚,只是没话找话地拉闲呱。哪想她鼻子虽豁,嘴倒挺管用 的,一句接一句地说。环子衣裳洗好了也不好打她面子先走,只得两只耳朵应付着, 不时口不应心地搭两句。 茂良打过关照,和汤家人交往要留心,宁可吃点亏,也不要得罪了人。到茂良 家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孤门小姓的实在不容易。晒点粮食能招来满庄的鸡鸭,庄 稼地里经常出现人家的牛羊,自家的猪散圈了,等找回来已是满身带伤。骂不出也 打不得,只好忍气吞声地挨着受着。实在忍不了了,茂良就扮着笑脸去同人家说, 仗着唐家几辈人的好生性好人缘,说了也能作些用。他玩笑着说她要是嫁给汤家就 不用操这份心了。她听了鼻子一酸,眼圈发红,泪水就止不住地悄然而下。弄得茂 良后悔地直赔不是。看闹得他没趣,她又连忙解释,跟他说宽心话。他只是苦然一 笑。 “大嫂。” “嗳。” “真对不起你们家,你看福山他……” “算了,反正那火也没烧起来。” 呆了一阵子,那婆嫚突然问:“大嫂,你同我们福山是怎回事?” “你……” “嘻嘻。”她笑着等环子回答。 “你去问福山吧。”她遮羞地撩撩头发。 “问他?没进门就生好了气,脸不脸腚不腚的,就跟那高官一品似地不与民人 答话了。” “他没说?”环子心里生出些许感激来。 “他要说了我还来问你嘛。”那婆嫚生着男人的气说。 环子低头望着沟里的秋水,那眼神象是看到了沟底的淤泥和游动着的鱼。 她将对茂良说的那些话又告诉她一遍,接着说:“福山是个好人,你跟他是你 的福气。” “福气?”她睁着一双不丑的大眼看环子,两个鼻洞急促地吸气:“福屁!男 人对婆嫚好,全是因为你长得俊。现时在家里,他连根灯草都不拿,油瓶倒了非但 不扶,还嫌碍事朝边上踢踢。”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拉起衣襟,在鼻 洞上揩揩,又接着倒肚里的苦水:“女人一辈子全靠一张脸过日子,我是生来就没 有好命的人。在家里有亲大亲妈疼着还好些,可娘家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天晓得到 了婆家竟是这种日子。 我也晓得对不起他汤福山,可那是媒人做的事,我要晓得是这样,上花轿前我 就撞死在娘家了……“说着,又呜咽起来。然后叹一口气说:”往后我甚也不图, 就巴望有个孩子贴贴心就满足了,也算对得起他们汤家了。“ 环子听了,也跟着淌眼泪。那婆嫚过门后头一回找着人诉苦,见环子陪她哭, 心里也着实感动,将自家眼泪揩揩又来替环子揩:“我这辈子终归还捞着坐一回花 轿,可你…… 唉,又是二房。“ 环子听她的口气,没坐花轿的女人就矮人一头,二房婆嫚还要再矮三分!她哭 得更厉害了,这回的眼泪都是为她自己,不再给那个婆嫚了,因为那婆嫚是大姓汤 家的婆嫚,是头房婆嫚,是花轿抬过来的婆嫚。这些都是她环子没有的。她肚里却 有汤家的种,可这非但不能给她带来满足,反而弄得她神魂不宁,怕的是终了对不 起唐家,也对不起汤家。一想到自己命硬,没了大没了娘没了哥,心里就更怕,又 怕将厄运带到唐家来,殃及茂良大喜和肚里的孩子。 两个女人不敢高声地痛哭了一场。直听得秋叶哗哗作响,疑是有人来挑水洗衣, 这才止住悲声。 打那之后,“漏斗”婆嫚得空就带着鞋底麻绳砣甚的来严家溜门子,就是赶集 也对上环子一起来回。可环子不去她家。 一天,那婆嫚一进门就“哧哧”地笑,也不说为甚。等茂良出去了,这才趴到 环子耳边悄悄地说她有了。环子看她那脸,幸福得象盛开的鲜花──红彤彤粉嘟嘟 的,那动人的神采几乎掩盖了那点缺陷。 看她那肚子,还是平坦如故。可环子的肚子,却一天天越鼓越大,尖尖的象是 倒扣一口锅。她的肚子越大,茂良对她越好,茂良对她越好,她心里就越不踏实。 不让她做生活,她就抱着大喜疼,冷了热了,有了好吃的,她都想着大喜,晚上睡 觉也是她搂着大喜。大喜见娘疼他,也肯听娘话,要是大生气了骂他,就往娘怀里 拱,觉得娘跟那护窝的母鸡似的,在她的翅膀下就安全了。这样一来,环子心里要 好受多了。 茂良带二喜跑模范队的事,家里时常只剩他们娘儿俩。 自打鬼子投降后,这里就成了“两喝水”的地方,国军走了共军来,共军走了 国军来。集上的炮楼叫国民党占了,钻进去之后也不大出来。茂良的任务就是搜集 情报和交通联络,炮楼里有了甚动静,他就要马上与福奎联系。 虽说常在外头跑,只要睡在家,他总想做点两口子事。大喜亲娘死后那段日子, 他也熬过来觉得无所谓了,自打环子进了门,他那精神就格外旺。眼下环子肚大腰 圆的,他不得不克制着点,可环子看了于心不忍,就劝他不要憋坏了身子。看婆嫚 幸福得如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中,他也就放开了手脚。他哪晓得,在环子心里,这是 在一次次净化,一番番洗涮,洗涮着她的身子,净化着她的灵魂,她渴望能早日还 她以洁净。 早先时侯,她也曾暗下里指望男人多使些力气,将那没成形的肉团除掉,所以 十分卖力地配合男人,但那顽强的生命战胜了她,也感动了她,使她打恶梦里醒来: 孩子没甚错,不能罪上加罪! 又是一个种棒子的季节。 阴云低压,细雨蒙蒙。路上出现一个黑影,飘忽不定地往前移。象波浪滔天的 大海中任意颠簸的破船,象飞沙走石的狂风里断线下坠的风筝,失去了自主失去了 自救。可这破船还仰靠那可怜的锈钉维持着自信,这风筝还依仗那微薄的浆糊护卫 着自尊。 环子盘坐在车簸篮里,搂着大喜打一把破伞。身披蓑衣的茂良推着小车在泥泞 里氽,二喜就是那破船后的小舟、风筝下的尾巴。他走两步就甩一下摽在脚上的泥 疙瘩,心里在骂老天没道理,偏偏将这不清不明的一天叫作“清明”。 原来说好是骑驴的,临出门时那驴撂个蹶子,使茂良改了主意,他怕颠着环子 伤了肚里孩子。环子怕他累着不肯上车,他说今天跑的路多,上了唐家的祖坟还要 上岳丈的茔园,酒菜纸钱香烛铁锹甚的,没个车不中。 乱坑里,潮漉漉的坟场迟滞地飞舞着纸灰,添上新泥的土疙瘩前跪着孝子贤孙, 哽咽号啕声此起彼伏。幽幽阴气袭人,环子浑身的寒毛直竖。二喜跟见了鬼似地狂 咬几声,便夹起尾巴缩到一边去了。 茂良添好了茔园,又重新铲个坟头,摆好酒菜点燃香烛就烧起冥国银行的钞票 来。 自己趴下磕了头之后,又叫环子大喜磕。茂良在一边念叨着:“大,娘,你们 儿媳妇环子同孙子大喜还有肚里那个不知孙男孙女跟你们磕头了。” 一句话说得环子“哇──”的一声扑在茔园上哭出来。一肚子的屈气和愧疚, 洪水似地发泄出来。越哭越止不住,直嚎得岔了声堵了气。看得男人在一旁也掉泪, 拉起她说:“都是死了的人,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不要伤了胎气。”说着,又带 他们给“怀中抱子”的大喜娘坟上添土烧纸。 到瘸大茔园上,环子哭得更伤心。她想到一家只剩她一个人,眼看就要临产了, 女人生养一回就是闯一回鬼门关,她不知自己能不能闯得过去,心里害怕。再想到 那些坎坎坷坷,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已,茂良怎么拉也不起来,浑 身上下满头满脸抹得跟泥猴似的。 哭得畅气抹得痛快,晚上歇过劲来的女人觉得心情格外好,主动地暗示男人, 便又做了一回。等男人刚喘顺了气,迷迷糊糊中就被婆嫚的呻吟声惊醒。环子告诉 他说肚子疼得厉害。 他茫然地说:“天数还没到哩。” 她迟疑一下,摇摇头。脸色煞白,棒粒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牙关紧咬,双手痉 挛地抓紧被子。打嗓子眼里死命挤出一种瘆人的怪腔,直勾勾象伸往苍穹的一只求 生之手。 他后悔白日里不该带她去上坟,刚才也不该来那一遍。他回过量来,说了声 “你等着”就窜出门去。等他将守生婆接来时,屋里传出的嘹亮啼哭将二百多天的 禁锢和压迫渲染得淋漓尽致。守生婆进屋不一阵,就打门缝里探出头来:“这回全 面了,有个状元郎,又添了一枝花。”刚缩进的头又伸出来:“烧锅热水。” 忙忙活活的一直拾掇到三更天,这才送走了守生婆。茂良疲瘫瘫地坐到床桄上。 床上明显嫌得挤了。原先是环子同大喜睡一头,另一头是他同二喜。眼下又添 了一口人,且月子里的人要干净,只得让二喜下床了。 任他怎么撵,二喜就是不肯挪窝。它两眼痴愣愣地望着主人,一旦明白了他的 意思,便打嗓子眼里发出细小含糊的哀叫,跟哑巴孩子似地小心翼翼且执着地乞求, 褐黄色的狗眼角滞留着两颗晶亮的泪花。恻隐悄然爬上心头,他跟抱孩子似地将它 抱下床,可它刚落地就一纵身跃上来。上下几回合,环子见了也于心不忍。 “算了,就让它趴在床里头吧。” “那怎行?挤挤夹夹的碍事,那一身虱子虼蚤带上来,将你惹出病来怎办。” 说着,将二喜拎下床又蹬了一脚。 二喜“嗷──”地一声夹起尾巴躲到一边,直等人们都睡下了,才又溜回床边, 安心地合上眼。 环子悄悄地拉起被角蒙上头,泪水无声地漾出眼来。 茂良欠起身子吹熄油灯。窗外掠过阵阵田野里刮来的微风,和着草檐下“嗒嗒” 的滴水声,奏出一支委婉入耳徐缓亲切的催眠曲。 环子扯开硬冷的被角,两眼木木地望着晦冥处。撕皮裂肉的疼痛使她顾不得其 他,新生女儿的喜悦令她忘了一切。她觉得,眼下的两只脚又一步步重新走回现实 的大地上。 做下的已经做下了,老天要惩治就惩治我一人吧。她摸着身边包被裹着的闺女, 心坚似铁地在想。她笑自己愚蠢,早先竟生出灭掉胎儿的念头。这是她的骨肉,宁 可自己死也要让闺女活。可是,要茂良稀里胡涂地当闺女的大来养活她,她心里充 满了负罪感。她想将真情告诉他,让自己那颗被啃噬着的心得到安宁。念头马上又 被打消,她想起刚才的二喜,也想起处在蓑衣房汤家大族里的唐茂良。 面对黑暗,她头脑里呈现出一片空白。 床被碾得吱呀呀呻吟,马上又静了下来。窗前的夜风仍在轻拂,檐下的“嗒嗒” 仍在敲打。 “他哪,还没睡着?”她已经习惯当地妻子对丈夫的称呼之一了。 “嗯,你怎没睡?” “心里想睡,就是睡不着。” “有甚心事?” 她愣一下:“想……想事情多啦,睡不着就瞎想。” “睡吧,不要瞎想了。” 稍停一阵,环子问他:“你看起个甚名?” “……就叫二喜吧。” “那怎行,庄上人都晓得二喜是条狗,闺女还指望嫁人哩。” “那你说叫甚好?” “我看就排着叫三喜吧。” 他没置可否。窗洞已透出麻花亮了,他催她赶紧睡了歇歇。 环子那心宽了些,她在被上揩揩手心的两把冷汗。 怕事有事,环子偏偏惹出了月子病。看着茂良洗屎洗尿涮脓涮血,她又心疼又 内疚,经常独自暗暗落泪,茂良碰上了就开导她,说月子里哭坏眼睛亏了身子是一 辈子的负累。 两三月后,庄上另一个婆嫚又给福山添了个不豁鼻的儿子。有人带信给正搂着 扳机朝黄狗队发泄的福山,而这位新任的大却只知其二,不知其一。 七 国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炮楼里的黄狗队很少出窝,夜里经常听到抽风似的 枪响,白天也是三五成群枪不离手,跟老鼠似地溜出洞又飞快钻回去。 保长汤有年见机不妙,溜到镇江靠当团长的二儿子去了。临走前,将紧脑箍似 的一保之长乌纱帽套在了唐茂良头上。理由十分充足:跟模范队的人有仇,是靠得 住的人;识文解字为人实在,是信得过的人。其实,在汤有年心中却是另一把小算 盘:没人应承下这份差事,他就走不了,旁人不好说话,而唐茂良老实巴交孤门小 姓,所以就连软带硬地卸了担子。 茂良找福奎商量,福奎说是好事情,叫他应承下来。打那之后,他就人一阵鬼 一阵地两边干着。好在保长的事头也不多,即使一时半间找到,他就看着事大事小, 能办且办。难办的就先敷衍,然后再推说自己是小门小户,是在人家屋檐混下日子 的。他们看他那不容置疑的满脸难为和可怜的样子,也就拿他没甚法子。 模范队有任务了,要将集上的炮楼拿下来。这一阵子,黄狗队的跑楼越来越少, 稀稀拉拉的跟麦地里没割倒的站棵子,孤立无助地在风中抖抖瑟瑟。 毒太阳火暴暴地可着腚上烧。模范队员们虾着腰,铁锹草簪翻飞,将战壕渐渐 向炮楼延伸。子弹带着尖啸,打在沟沿上“扑扑”响,溅起一团团黄色尘烟,壕沟 却如生命力顽强的巨蟒,不屈不挠地向炮楼游去。 离炮楼越近,巨蟒游得越艰难,到了炮楼的壕沟边不得不停止游动。炮楼上的 子弹蝗虫似地飞过来,这边的蝗虫也大片地飞过去,可人上不去。福奎急得抓耳挠 腮直转圈圈。 枪声渐渐稀了,黄狗队想节省子弹,仗着炮楼死撑活挨等援兵。却不知县城来 的援兵都叫老八路给截住了,他们自身都难保,哪有心思来打增援。 可久攻不下也叫人犯难。这时有人出了个主意:给黄狗队摆上一个“臭狗阵”。 一时间,方圆几十里鸡飞狗跳,一条条黄黑白褐灰花狗顺着土黄色的巨蟒腹中 源源不断地流往炮楼,由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轮番苦干,将那些死狗扔在壕沟和土圩 子里。六月里的暑气催着死狗腐烂,绿头苍蝇与大尾巴蛆向炮楼发起了猛烈进攻。 福山带人回蓑衣房打狗。进了茂良家的门,就想起一年前那个夏夜,不由得恶 从胆边生。他四下里寻找,抬眼看到在草堆阴凉下的二喜。它见来者不善,也没了 那天的张狂,识时务地往屋里溜,福山一个撒手棍砸瘸了它一条后腿。二喜嗷嗷叫 着窜进屋内,躲到茂良身后。 “哪个?”茂良甩下破扇子,站起身刚想出去,福山已经堵在了门口。 “模范队打炮楼,借你家狗用用。”福山脸朝屋笆,冷冷地说。 “打炮楼要狗作甚?” 茂良边说边将二喜推到环子跟前。环子心领神会,放下正吃奶的三喜,一把搂 住二喜。衣襟没掩得及,雪白鼓实的奶子在福山面前晃动,晃得他眼睛冒火浑身发 软,嗓子里干得一口一口直咽唾沫。 “你到底给不给!”他狂躁地叫喊着。 同他一起来的人也劝茂良。茂良晓得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心里也不想将福山那 副嘴脸看下去,便硬着心肠,接过人家递过来的绳套,哆嗦着手朝二喜去。 “你将我套去吧!”环子紧紧搂着二喜,朝茂良福山他们喊。它曾救过她。 茂良使劲咬着后槽牙,脸上尽力作出平静。他一把推倒环子,将绳套缓缓套在 二喜脖子上,又蹲下身来摸摸它头,就跟夜里为大喜掖被似的恁轻。起来转身进了 里屋。 福山见推倒了环子,一步跨上前又站住了。看看人又看看狗,嗓眼里挤出一句 :“牵走!”便扭头出了门。 二喜瘸着后腿拼命挣扎着,赖着不肯离家,两只泪眼绝望地盯着家门,希望再 看一眼主人,并巴望得到救援。可最终还是被拉走了,那张含糊不清的狗嘴里一路 呜咽,不知它要说些甚。 环子追出来,求脸色铁青的福山放了二喜。一直跟到庄头,眼睁睁地看二喜被 吊上槐树,蹬了几下腿,便软瘫瘫跟没了骨头似地不动了。猩红的舌头长长地歪挂 在嘴角,再不能跟往日那样蛇信似地抽拉了,眼珠急鼓鼓地突暴出来,象汤圆上粘 了一粒黑豆,白的死白黑的死黑,眼神莫命其妙地看着站一旁流泪的环子。 二喜和它的同类们,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以特殊的方式作出了最后的贡献。 奇臭异味顺风灌满了炮楼。肥肥大大的白蛆象坦克一样肆无忌惮地开往前线,胖胖 乎乎的绿蝇跟飞机似地盘旋起落在战场。竟闹得黄狗队们吃不香睡不安,头疼脑热 跑肚来稀,搅得天翻地覆。不得不跟丧家狗一样夺路仓皇而逃。 逃出后与救援的国军会合,又打了一个回马枪。 茂良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了,他慌不择路钻着棒子地直奔集上。老远就看见横七 竖八地撂着一堆死狗,也来不及多看一眼找找二喜,他怕迟了一步,又要横七竖八 地再摞上一堆死人了。 “站住!” 茂良抬起头,见是福山在炮楼顶上,正阴阳怪气地笑他:“嘿,是来给二喜收 尸的吧。” “我找福奎!”他不理睬他,喘着气喊着。 “有甚事就跟我说吧,福奎哥正忙着哩。” 福奎在炮楼里听了,急忙爬上来:“茂良,有甚事?” “黄狗队又打回来了!” 福奎这时也已发现,大路上卷起一阵阵烟尘,他果断地一挥手:“撤!” 福山端起枪来大骂:“操你祖宗的唐茂良,你勾黄狗队来打我们,老子饶不了 你!” 说着“砰──”地一枪,子弹擦着茂良头上飞过去。这一下引出了炒豆般的枪 声大作。 模范队全撤出来了,只有先暴露目标的福山伤了左膀子。 福山刚抬到庄头,“漏斗”婆嫚就“天哪地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过来。福 山圆瞪双眼:“人还没死哩,你嚎个甚!”然后一脚将她踢到一边老实了。 福山伤得不轻,膀子抬不起来,枪眼仍在滴血。福奎决定将他留在庄上养伤。 几天后,一个黑月头的夜晚,各家门窗里的灯亮跟疲乏的眼睛似地一个挨一个 合上了。在一片微细的酣声里,一群黄狼子悄悄地逼近了鸡窝。 等发现情况后,庄子已经被包围了。 “漏斗”婆嫚惊慌得束手无策,两手搓着屁股直念叨:“这可怎好、这可怎好 ……” 这时有人出个主意,说是将福山抬到茂良家,黄狗队不会怎样搜查保长家的。 茂良不在家,忙着照应去了。不管环子怎么说“家里没男人,妇道人家不方便”, “漏斗”婆嫚仍是左一口右一口“好大嫂”地她求救救福山,就差跪下磕头了。她 叫人将福山抬进屋来,还在不住嘴地说“福山是好人啊”、“你多多担带”,直到 怀里的善通哇哇大哭,这才捂起儿子的嘴,一溜烟消失在黑暗里。 环子站在自家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庄上小孩哭大人喊鸡犬跳牲口叫,明 晃晃的火把忽东忽西地乱窜。蛮横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不时惊起一两声尖厉的枪响, 脆生生象炸在耳边的响鞭。环子慌忙进屋,就手将门关上。 福山自进了门就没吭一声,这时见她进来,两只眼直直地瞪着她。环子怕见他 那眼,心慌慌地端了针线匾出来,在当间灯下补衣裳。 门口有了人声,跟着推门进来两个黄狗子,四眼扫了一遍当间又扫了几遍环子, 对视一下便收起枪,凶神似的脸上色迷迷地堆起了笑:“大嫂,就你一人在家?你 家男人呢?” 环子压住恐慌的心,答他们:“我男人是保长,刚出去见你们长官了。” “哟,原来是保长娘子。”其中一个嘻皮笑脸地蹭过来,伸手就要摸环子的脸。 “哎哟!”那黄狗子捂着挨针攮疼的手尖叫起来,另一个又一步步逼近:“嘿 嘿,大嫂直会闹,今天兄弟陪你闹个痛快。” 环子抄起手边的剪子,对准了他们,身子紧紧贴在墙上,两条腿一阵阵抖个不 停。 三下里正瞅着。忽然里屋传来三喜的哭声。大喜叫喊着打里屋跑出来,一见外 头这阵势便又吓呆了。两个黄狗子端起枪就要往里屋去,环子抢过来一步,将大喜 护在身后,紧握着剪子不要命地叫:“要是动一动小孩,我今天就跟你们拼了!” 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就象护崽的母狗。 “真他妈的扫兴,碰上这么个厉害女人,连个嘴都没捞到嘬嘬。”两个黄狗子 悻悻地拉开门走了。 环子叫大喜关上门,这才软软地叹出一口气来,忽又听里屋“轰”地一声就象 倒了一堵墙。环子忙端了油灯进屋去,见福山跌倒在门边,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 负伤的膀子上正汨汨地流血。 环子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拿下他手里的刀,又好不容易将他拽到床上,找 来布条包扎伤口。醒过来的福山老老实实地躺着,任凭环子为他包扎。枪伤不是那 么疼得难忍了,灯头也比往常亮了许多。 大喜三喜睡着了,跟小猪似地打着呼。福山望望三喜,又看看环子。豆粒大的 灯头被夜风吹得幽幽欲熄,映在墙上的影子忽而小见人形,忽而膨胀得象是屋也要 盛放不下,上下左右摇晃得人心里如一团乱麻。他心里甚至冒出些许庆幸,好象自 己的负伤和黄狗队的“清乡”都值得庆幸。离家干模范队,只图了眼前的清静,可 心里终归还是丢不下,有时在“漏斗”婆嫚身上得意忘了形,便“亲环子肉环子” 地乱叫一气。就是“漏斗” 婆嫚遛门回去,提到环子做些甚说些甚,他心里边也要舒坦半天(他哪里晓得 自家婆嫚为了讨好他,背地里淌了多少眼泪水)。在他眼里,环子就是十全十美的 女人。刚才那两个黄狗子要是真动起手脚,他非上去砍倒他们不可。可是现在看着 三喜,他心里不由酸不溜溜的。他闭上眼,想这就是自己的家,身边坐着自己的婆 嫚,床里睡着自己的闺女。不管怎么假设,心里总是不能承认,得到的只是一回又 一回的懊丧。 他抬头见到满脸泪水环子,猛地又想起那天棒子地的事情,一股热潮冲击着周 身每个角落。他象又回到了棒子地,伸出手要为她揩泪。她跟挨火烫似地挡住他的 手,惊迅地跳下床。他挺起身来,刮旋风似地一把将她搂到床上。她抓着他的膀子 往外推,听他倒吸一口冷气,吓得停住手。 “不要胡来,你有伤。”环子正色说到。 哪知他想岔了:“你到底还是疼我的,亲环子……” 灯头跳了几下,熄了,只剩下一星暗红。 庄上发生的事情,屋里的人甚也不晓得。 茂良出去应付一下,便借故走开,找人送信给模范队。福奎带人打回来,在庄 外虚虚实实放了一阵枪,将黄狗队吓跑了。 茂良刚回到家门口,见灯熄了,屋里又有男人说话和挣扎声,只觉得血往头上 涌。 一脚踹开门,跳进门摸着就打,刚两下那人就瘫了下去。 等点上灯,“漏斗”婆嫚带福奎他们也到了。那婆嫚见自家男人死狗似地躺在 地上一动也不动,“嗷──”的一声嚎着扑过去,怀里的善通也吓得狂叫。 环子头发凌乱,衣裳撕破好几处,呆呆地站在一旁,看那婆嫚哭喊。 茂良冷冷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姓汤的,最后将目光停在福奎脸上。他咬着牙, 腮帮上的肉在抽搐跳动,一个声音象是发自渺渺穹庐:你们看着办吧,老子再也不 受了! 那婆嫚倏而跳起,指着环子的鼻子骂开了:“你这个烂婊子,臭不要脸的,自 家有男人还要勾人家的,你这个狐狸精,害得我家好苦噢……” 环子颤抖着双唇,睁大一双冤屈的眼睛,指着地上的福山:“他……他……” 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脸憋得由紫发白,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 “啪!”茂良着急地打了她一个嘴巴:“你是哑巴?你是死人?你就不能说句 话吗?” 一巴掌打出了她心里的屈气,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福山在地上醒过来,指着茂良咬牙切齿地骂道:“姓唐的,我操你祖宗八代!” 说着,趔趄着要爬起来。 有人想上前搀他一下,就听福奎一声喝:“不许扶!” 福山晃着身子站起来,甩起一巴掌,把骂得正起劲的“漏斗”婆嫚打趴下了, 又抬起腿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直打得那婆嫚缩成一团,亲大活妈地喊。 茂良觉得解恨的痛快,环子觉得无名的忧愁。而福山得到了尽情地发泄,又觉 得为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 他停住打,也不抬头看人,拖着疲虚的身子,跟醉汉似地打着踉呛,独自出了 茂良家的门。 八 自打那回之后,“漏斗”婆嫚的鞋底就再没跨过茂良家的门槛。 她那天除了是借题发挥,解解自家心里的委屈外,也是想为男人洗个清白,抱 抱男人的粗腿,反遭男人一顿好打。她觉得面子上下不去。再说,环子平时待他不 孬,这时她却翻脸不认人,将尿屎朝人家头上扣,良心上觉着不过意。也就不好意 思再去找环子了。 福山的伤口恶化,左膀被齐着胳肢锯了。从此,“汤秃膀”就在当地叫开了。 福山虽然秃了一只膀子,却一点也不软劲。走起路来浑身精神,风刮起那只空 袖舞来舞去,倒在他那五短三粗的身板平添几分洒脱。见到茂良还是恨得两眼滴血。 打起仗来还是冲在前退在后。那仅剩的右手放枪上子弹,做得干脆利索顺顺当当。 多长了几岁,性子也有些改变。那就是对“漏斗”婆嫚要比往常好些了。他晓 得她是贴心贴意跟他过日子的。那晚在茂良家忠心保主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记在 心上(不过,他觉得她该骂唐茂良,而不该骂环子)。虽然这样,但平时对女人还 是没一句软和话,有点春风雨露也全在晚间那一阵子使。 那女人的肚子鼓了又消,消了又鼓,连着又给福山生了二通、三通。碰巧又赶 上土地改革,按人口也比人家多分地,真是人财两旺。“漏斗”婆嫚在家里地位也 一天天高起来。 而茂良划成份时定了个中农,土改时不得不出。自那晚之后,他没再干模范队, 也没干保长,守着环子孩子和地,起早睡晚地做生活过日子。他凭着力气养家,夹 紧尾巴做人,邻里相处和和气气,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倒也心安理得。 早些见了福山,他心里也憋着气,对那双血红的眼珠报以冷若冰霜的目光。随 着年岁的增长,冰霜也渐渐化为不清不浑的两汪水。他算了一下帐,自己终归赚了 一个可人的婆嫚,而福山则要陪着那两个漏斗过一辈子,心里也就有了两分谅解, 甚至还带有一分同情。 十年耕种,十年收成。可他们家踹了十年的碓,红红鼓鼓的芦粒丢下去不少, 出来的却全是杂色碎渣。这也难怪,环子自月子里惹出病来,就没了生养。这可是 她的一大心病。 女人是宽厚的,她们很容易好了伤疤就忘疼,这只不过要有一定的时间。九个 月的身负重任倒还经得起,可是分娩时的巨痛令她们胆战心惊。好多婆嫚赌咒发誓, 再也不养了。不过,要不了多长时间,她们那颗慈爱的心里,又在希冀着创造另一 个新生命了。 而环子的理由好象比旁人更充足,那就是她还没将茂良下的种发出芽来。茂良 是她的男人,他没能为他生育,反倒养出一个叫他大可又不是他骨血的闺女来要他 养活。这使她原已逐渐濒于消失的负罪感又重回心上,她灰心沮丧,为失去女人的 报答能力中的关键部分。 看男人抱着三喜又疼又亲,不由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红,泪水尽往肚里淌。她就 加倍地疼大喜,割草喂猪烧锅刷碗甚的尽叫三喜,三喜说妈偏心眼。茂良见了叫大 喜做,说是大的要晓得疼爱小的。大喜也懂事,只要娘叫妹妹割草,他就忙着摸镰 刀,娘叫妹妹烧锅,他就抢着抄火叉。越这样,环子就越喜欢大喜,心里也越是不 安。 庄上成立了互助组,之后又办起了初级社。福奎多次来找茂良,要他入组投社, 可踏坏了鞋底说破了嘴皮,他就是不答应。他不想跟汤家人搅到一起,福奎不会讹 他,哪个能保旁人不讹他?眼下守着自家的地够吃够喝,哪晓得将地拢到一起又会 甚样?他不想朝迷套里钻。直到翻过年来,乡里又搞小社并大社,家家户户都投社, 他才随了大流。 社里很看重他,因他是使牛的一把好手。再拧再拗的犟牛,到他手里都使唤得 服服贴贴跟绵羊似的。那小碗口粗的鞭柄,丈把长的鞭子,他玩得得心应手,抡起 来甩出去,牛耳旁就炸起一个脆生生的响来,且是指哪打哪打哪响哪。 更特别的是他扯着嗓子打起嘞嘞,不要说牛听了提精神,就是那些大闺女小媳 妇,听了也住手入迷。 他那嘞嘞打起来粗野且悠扬,在秋天的田野里伴着金风,响遏行云。枯叶瑟瑟 而下,象一只激流中失舵的小舟随意漂零,坠落在地上“咔咔”作响。天地间充满 了成熟的芬芳,同时也夹带着些许幽幽的哀愁。这哀愁就象那慑人心魄的秋声,那 秋声就象一首古老的丧歌,那丧歌就象茂良打起的嘞嘞。 茂良将自己整个埋在嘞嘞里了。只要一开口,他便忘了一切烦恼一切忧愁一切 苦累。 心头的一层层重压豁然掀翻,一口舒坦气喘出去,那嘞嘞便油然而至。这时, 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牛,世界清清乾坤朗朗,再没有其它活物了。他对牛倾诉着自己 的苦楚,那嘞嘞如泣如诉,难怪有时老太太听了,会不声不响是揩眼泪。他想到得 意处,那嘞嘞也会恁响亮,人们能听出里头的嬉笑与俏皮。直听得那牛亮起蹄子飞 跑,听得环子跟吃了蜜似地“哧哧”笑。 女人的心,六月的天,晴朗朗的空中,飘来一朵云彩就下雨。 这一天,环子听着嘞嘞边笑边想,要是自己能养出个小伙来,跟茂良一模一样, 长大了也能打出这么好听的嘞嘞来,那该多好哇。心里想着,手上忙着,连嘞嘞停 了也没听见。只想得眼泪扑簌簌地打在锅膛前的棒穰子上。 “锅潽啦!” 她慌忙抬起头,只见锅盖被稀饭顶起老高,四溢的稀饭顺着锅台沥沥拉拉往下 淌。 她飞快揭起锅盖,将一小瓢凉水栽进锅,又赶紧用火叉压住火。 “怎的?”茂良见她脸上挂着泪痕,不知出了甚事。 “没甚。”她低头弄火掩饰着。 他不相信地盯着她脸,关切地问:“身子哪里不好过?” 这女人平时有了头疼脑热,总是拖着挨着,舍不得花打药的钱。 环子不吱声,眼只盯着搅锅的铜勺。忽然抬起头,满眶的泪水盈盈欲出。她急 促地说一句:“我要跟你生个儿子就好了。”话音没落,泪水就决口而涌,大滴大 滴地掉进翻开的稀饭锅里。她忙转过脸,扯起衣襟揩眼。 “三喜不是一样嘛。” 这话跟刀子似地剜她的心。眼看着他无言的背影出了锅屋。 大喜和三喜还没放学,家里显得有些冷清。只有烟囱里冒出的缕缕淡褐色的炊 烟,在屋顶上踌躇。 茂良靠在门空坐着,身边不再有二喜打伴了。刚才婆嫚的话,在他头脑里翻过 来磨过去地折腾。 他也曾渴望再有个儿子,甚至几个儿子。自己无兄无弟,吃够了孤独的苦。家 里有事找不着人合计,地里生活没人分担,就是在庄上汤姓人面前说句话,也没一 个帮衬的人。要是有兄弟五六个,姓汤的不会这样没眼看他,他汤福山也不敢如此 无理。自己这辈倒也罢了,可到了大喜又是单传一人,儿子还得照老子的脚印走下 去。三喜终归是人家的人,虽说一样孝顺,可不能指望她为唐家接烟火。 为了达到目的,茂良也曾不懈地努力过。有一阵子,他发了迷似地没日没夜地 作,直作得精疲力尽,浑是轻若无肉,一阵风也能将他刮倒。可环子的肚子上不见 丝毫动静。 他只看到婆嫚在黑暗中鼓励的眼光,却不知道婆嫚在他死猪般倒头便睡后偷淌 的眼泪。 他在外头听来什么法子,来家说给婆嫚听,环子总是迫不及待地催他试试,结 果却总是泥牛入海。 听说集上来了个好手先生,便上门求医。那先生问过了茂良,说管用没事。问 了环子之后,咂咂了长几根老鼠胡子的尖嘴巴,说是有毛病,要看看才能开方子。 茂良看看这个精瘦蔫巴的小老头,绿豆大的小眼睛里发着邪光,咳得核桃壳似 的窄脸上涨满潮红,吐出一泡绿莹莹的浓痰后,喘了半天才平心静气,红了一圈的 小眼睛却始终盯在环子的身上。茂良说不看了。那先生嗤着鼻子收了一块光洋,淫 秽的目光转为贪婪,倾心地听赏着银子的美妙。 他俩默不作声地在集上挤着,川流不息的人丛里到处都是汗味屁味烟叶味,熏 得人头脑发昏。 走到集头上,环子看一眼满脸怅色的男人,停了脚步,咬着牙怯怯地说:“要 不,就再去看看吧。” 他望着女人闪着泪花的眼睛,难为地不知该说些甚。 环子一跺脚扭头便回,茂良无声地跟在后头,迈大了脚步也赶不上她。 她冲到那蔫巴先生跟前,一拍桌子:“今天给你看,吃你药,要是不管用,我 非砸了你牌子!”茂良还没见过她起过这么大的性子。 先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抖着双手说:“我……我不看你这病了。” “不行!”茂良也竖起眉毛说:“收下钱就得看。” 那先生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慌忙看看,捏着毛笔开了方子。喘了一口气之后, 又叮咛几句忌嘴的话,用细长而干瘪得尽是皱皮的手指叠起方子,眼睛偷瞟一下环 子,嘴里念叨着:“字朝外,好得快。” 可吃了好些剂后,不但没见好兆头,反倒将胃子吃坏了。平常省得一个铜角掰 开花,可是为了烟火大事,不得不忍着心疼将钱送进药铺。一年三百六十天,吃到 三十年晚封药壶,过了正月初一又接上吃,还是一点不见效,气得茂良将药壶摔得 粉碎。 头几回去找那先生,还给换几味药,后来就不见人影了。想必是怕环子砸他的 牌子,卷铺盖溜了。只得又换先生,先生换了好几个,还是没个结果,也难怪茂良 摔药壶。 环子的心也随着药壶碎了,她心疼那圆正釉亮的药壶,更心疼撂进壶里的药钱。 最叫她伤心的是,朝思暮想的唯一希望也破灭了,破灭得连一点残片也找不着,连 那把药壶都不如。 茂良也就死了这条心。哪知女人今天又引起这个头来。他心里也不责怪女人, 只是认命。想到自己能有环子这样的女人,也算是福气了。再说,大喜眼下还有个 三喜打伴,命也比他好得多。他正自安自慰地往宽处想,门空里的太阳地忽然遮上 了一片阴影。还没等他回量过来,上来一伙人推推攘攘就要将他带走。 环子在锅屋弄饭,听自家院里嘈嘈嚷嚷不知出了甚事,忙搁下铜勺钻出来。只 见几个背枪的民兵要带走茂良,急上前拦住,问是怎回事。 茂良也莫名其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愤愤地扯住一个民兵的前襟,说是不讲清楚就不能带人。嘴里不停地数落着 :“我家喜他大是一辈子依牢把本的,又没偷又没抢,犯了哪家的王法?你们一不 吱声二不吭气,到这就要带人……”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锅膛里的火出来了!” 环子忙回头,见锅屋门口直冒浓烟,忙撒手钻进锅屋,摸起火叉乱砸一通。 民兵乘空将茂良带走了。 九 这院子茂良并不陌生。 保长汤有年临走时,就是在这院子里将保长套在他头上的。同时,也把这座院 子交给了大儿子汤福祥。 土改那阵子,分地分粮分浮财,分得不认一家人了。汤福奎带领一大帮姓汤的, 舞着翻身大棍,高唱着:“翻身大棍七尺长,专打地主同流亡。”硬是将汤福祥打 得不喘气了。那青头紫脸的模样,叫茂良想起来就发怵。特别是那对眼珠子,瞪得 象是要挤出来,跟煮熟的鸡蛋剥去壳再按上桂元核似的。恶心得茂良那几天都吃不 下饭。就是如今看到鱼泡泡,也马上会想起汤福祥的那对眼珠。 其实,汤福祥虽说是地主,也就是守着他大留下的几十亩地过日子。因为其他 兄弟在外混事,家口也跟了去,地都由他种着,所以将他定了个地主。要是把他大 和兄弟的家产分开,顶多定他个富裕中农。腿长的跑到台湾去了,拉下在家的他可 倒了血霉,匪保长和匪军官的罪都掇到他一人头上,翻身大棍当然也得由他一人挨 了。他腿一伸眼一瞎没事了,可撇下婆嫚带一窝小的还要接着熬。 汤福祥家的地和浮财都分了,又将一家人扫地出门。这院子就成了村公所,眼 下是社里的社房。 茂良虽说是心里没鬼,可进了这院子,仍不由得腿肚子筛糠。耳边一阵阵响起 汤福祥那鬼哭狼嚎的哀求声告饶声。 “唐茂良!” 一声厉喝,鬼哭狼嚎顿时逃得无影无踪。他打了个寒颤,象是刚打恶梦中醒来。 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眼睛又疼有胀,飒飒的微风里不时传来“卜愣登”的货郎鼓声。 这感觉只眨眼工夫就消失了。 四五个民兵拥着福山打屋里出来,将他围在中间。虽然两人同庄,早晚经常见 面,可是几年来,这还是头一回离得这么近。两人面对面地对瞅着,互相能听到对 方胸口的心跳。 福山料他定会责问为甚将他带到这里来,可等了半天,竟意外地没有一点动静。 茂良只是朝他瞪着眼,轻蔑的眼神中带着倔光,跟刀似地直刺他的眼睛。福山虽似 踏实有底,但经不住这眼神的撩拨和折磨,到底憋不住先开了口:“知道为甚抓你 吗?” 茂良听出他居高临下摆民兵队长威风的腔调,不屑地将目光转到一边。 “问你话啦!”几个民兵冲他喊。 福山用肩将披在身上的对襟褂子往上撮撮,挺起肚子朝前跨一步:“今天要好 好交代你的问题,休想蒙混过去。” 他见茂良还是不声不响,又接着说:“上回镇压反革命,让你漏了网,告诉你, 这回的肃反,就是回过头拾二茬的,专门对付你这号人的。”他边说边走来晃去, 突然转过身:“唐茂良,你难道没干过国民党的保长嘛!” 茂良回过头,鼻子里哼一声:“干倒是干过……” “打!” 福山一声吆喝,上来两个民兵就拳打脚踢,将茂良一阵好揍。茂良从地上跳起 来,抹一把鼻血,脖子上的青筋暴有手指粗,他大声喊着:“那是共产党叫我干的, 是为共产党干的,不信就去问社长!” “福奎哥就是去开这个会的,等他回来更有你好看的。”福山冷笑两声:“你 说你是为共产党干的,都干些甚?说出来听听。” 茂良瞪着他问:“还要我说?你不是一肚子吗?起码‘臭狗阵’你没忘吧!” 说完,狠狠地瞅一眼他那空荡荡的衣袖。 福山愣了一下,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早就想着着实实地收拾一回茂良, 好解解一直压在心底的夺妻之恨。前些日子,福奎护得严严的,他一点机会也没有。 眼下肃反搞得正热闹,福奎又凑巧去开会了,他便及时行使起民兵队长的职权,以 当过匪保长为由,派民兵将茂良抓了来。他也知道茂良平时看似没甚性子,其实骨 子里硬倔得很,所以想先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火上浇油,茂良非但没软劲,反倒 揭起他的短来。他气得张口结舌,眨巴好一阵眼睛才想出词来:“你还敢提‘臭狗 阵’?就因为模范队打了你家一条二喜,你就心里记恨,给黄狗队带路去打我们。 你这是不打自招!”他一把拉过空袖子,向那几个民兵说:“我这膀子,就是他带 黄狗队去打掉的。” 人群中不懂真情的年轻人叫起来:“不要饶过他,叫他赔膀子!” 不由分说,几个民兵一拥而上,枪托跟踹碓似地一下下砸过来。茂良被打得跌 跌撞撞,负疼地直哼哼,他张扬起两只膀子,在空中胡抓乱捞,企图能扯到一根救 命的稻草。 学校刚放学,路过这里的孩子听到院里有动静,都围过来看热闹,院里挤满了 人。 大喜同三喜走到这里,见院门口有恁些人,里头又吵吵喝喝地不知出了甚事。 “哥,我们也去看看。”三喜忍不住地伸头朝院里望。 “走吧小妹,不挑猪菜大又要骂我了。”大喜将拐篓套在头上,过来拉小妹。 三喜央求说:“不怕的哥,大要骂你我跟你求情。” “那你就不怕妈骂你?” “妈要骂我,你就再跟我求情嘛。”三喜顽皮地笑出一对小虎牙。 大喜也憨憨地笑了:“那──就看一眼?” “中。”三喜扔下拐篓就朝人群里钻,大喜跟在小妹后头。 到了里头,兄妹俩傻眼了:挨打的是他们的大。已打得满脸是血,那几杆枪托 丝毫没有要歇歇的样子。汤福山一只手挥舞着皮带,没头没脸地胡乱抽打着。 “大──!”两个孩子揪心扯肺地喊着扑过去。三喜一下趴在大的身上,尖着 嗓子叫:“凭甚打我大,凭甚打我大!”自己身上却连挨了几皮带。大喜抱住福山 的膀子,撕搏着要夺下皮带。 茂良自打开头就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他要汤福山失望,不让他看到 他唐茂良跪地求饶的孬种样,更不让他看到他唐茂良鬼哭狼嚎的受罪样。昏冥中他 估计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他抱定一个念头:拼死也要撑起身子来,决不在他汤福 山面前服一点软! 可是两个孩子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一线活的希望。也说不清是为甚么,他觉得 是有救了。一股热流朝上翻涌,满嗓子的铁锈腥味,他哼了一声便人事不省。 恰好环子这时赶到。只见老的躺在地上,小的趴在身上,大喜抱着福山的膀子 不放松。福山给缠得没法,三喜这时又过来抱他的腿。平时他见这小丫头就不顺眼, 这阵子更是心烦得要命,便抬起一脚将她瞪出老远。三喜叫着又扑过来,他扬起的 皮带带着呼啸狠抽下去,三喜将头一偏,顿时左耳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三喜跳起 身来,竭力不让泪水淌出来,怒火欲焚地双眼直瞪着福山。 “汤福山!”环子的心一下被揪去,一团怒气冲上来,她象一头发疯的母牛, 瞪着血红大眼,鼻子里发着低鸣,一头猛撞过去,将福山顶了个仰巴叉,她扑倒在 他身上又捶又扯。那几个已经住手的民兵又回过来拉她,想将两人分开。胡抓乱挠 中她拽着了他的下身,死死地不撒手。只勒得他亲大活妈地不住嘴叫唤,脸色陡然 变黄,接着又渐渐变得煞白,疼得棒粒大的汗珠往下掉,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跟刺猬 似地两头朝一头就。环子隔着一个民兵,也不知拽的是甚地方,听到有人喊“要出 人命了!”这才松开手。 环子央人家将茂良抬回家。就听庄上传来“漏斗”婆嫚的声音:“不要脸的骚 货,哪里不好抓,你单单看好那点东西,你好狠毒喔,自己捞不着就要勒散黄……” 下头越骂越下线,环子叫大喜关上门。可那些脏耳朵的话硬是打门缝往里灌。 环子看看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茂良,再看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大喜,还有 挨了自己亲大(又不知是亲大)打的三喜,她不由呜呜啕啕地哭起来。她恨自己作 了这么大的孽。要是今天全打在她身上,说不定心里还好受些,眼下却是他们在为 它戴过受罪。 她请来了先生抓来药,淌着不断头的泪水给他们洗包伤口。她捧着心仔仔细细 地洗,象是认认真真地洗自己的罪过。 第二天,孩子们不肯耽误上课,她叫三喜扶着一瘸一捣的大喜去学校。茂良还 只能躺在床上。她守在床面前,一边抹眼泪,一边不断地在心里责骂自己。她苦思 冥想,怎么也想不出消灾解难的好法子来。突然,她象是黑月头里看见了一颗星, 不过那颗星很快就化作流星消失在夜空里。她想将三喜送到汤家,把话说清楚就撂 开手,哪个也不欠哪个的。可她又不知道,这样一来,庄上人会对她怎么看,更重 要的是茂良心里会怎么想。再说,那两个死鬼子的事抖出去,汤家人会不会饶过他 们,那事连着几条人命哩。 何况她心里也舍不得三喜,闺女是妈的心头肉哇。在这边人家不知道她缺大, 可到了那边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还有,茂良是最疼三喜的,如果这样做了,不光 伤了他的心,肯定是比叫人打了还难受。──她就这样颠三倒四地乱想一通,跟掉 了魂似地饭也忘了做。 大喜同三喜放学回来就趴在床边,茂良见了拼命忍着,不让孩子听到他呻吟。 他摸着三喜耳后的伤问他们:“身上还疼不?” “疼──也不在外头叫!”大喜倔头倔脑地说。 三喜拉着大的手:“再疼也没大疼得狠。”茂良听了,眼泪在眶里直打转转, 冲着环子说:“这两孩子没错种,是我们唐家的后!” 说得环子鼻子一酸,捂起嘴就朝锅屋跑。福山抬回家后,第二天就能下床了, 听见豁鼻女人在外头海骂,便将她吆喝回来。他虽然是倔头驴的性子,可也还是极 要脸面的。 不管怎说,这件事他觉得没甚光彩。拎枪打仗的汉子,竟给妇道人一只手勒趴 下了,这叫他今后怎抬头见人。不管她环子是有意还是无意,终归这丑是丢出去了。 他心里头不由地恨起环子来:这女人是条狗,哪个牵就跟哪个走。他怨自己当初稀 里糊涂地将缰绳撒了手。细细度思半天,又咒骂起茂良不仁不义。不是他从中打坝 作拦,也没今天这些事。这一回原本想报在唐家挨打的仇,没想到丢人的场面更大。 “漏斗”婆嫚端来精心挂意弄的荷包蛋,他刚吃一口就连碗带汤给掼了,吓得婆嫚 连忙摸笤帚扫碎碗碴,也不知究竟是为了甚。 社里开党支部会,听福奎传达上级的精神。会上批评了福山的做法,指出肃反 工作要有领导有组织地搞,起码要通过支委会。 散会后,人都走了。只有福山盘坐在床上,不服气地翻动两只牛眼瞪着福奎。 “你怄甚,说亏了你?”福奎板着脸问他。 “又是社长又是书记的,说亏了也不敢叫亏。”福山将头扭到一边。 “不亏那就好。” 福山赤着脚打床上跳下来:“怎么不亏,抓反革命还抓出罪来了吗?” 福奎两眼正视着他:“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抓反革命还有罪?”他的声音明显不那么自信了。 “你那是抓反革命?”福奎反问他。“你那是公报私仇!”福奎说着也动了气 :“他唐茂良是不是反革命,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是汉子就将事情摆在大桌面 上来,一是一二是二,说清楚了拉倒,不要跟妇道人家似地鸡肠雀肚的。你看看你, 共产党员、民兵队长挨一个女人……”他不等说完,就忍不住地“扑哧”笑开了。 福山见他笑更火了:“你还有脸笑,挨欺负的不光是我汤福山,那是爬在我们 整个姓汤人头上屙屎尿尿!” 福奎沉思了一阵,想茂良当初说起环子的事情时,好象有些含糊,这么多年来 也没人再去问个仔细。又一想,这是人家两厢情愿的,三喜都十来岁了,还提这些 霉谷烂仓的老帐作甚。也省得眼前这个躁脾气再干出甚愣事来。 他想镇住福山,不让他以后胡来:“你说这话有甚证据?可你在人家头上屙屎 尿尿倒有不少人见着。还觉得说亏了,还没叫你当众检讨哩!” “党员里也有外姓,你就不给我们姓汤的留点面子。”福山又急了:“将我的 人全丢尽了,这民兵队长还怎么干?” “就是看在兄弟份上才没的,换了旁人,早就叫他到茂良家赔罪治伤了!”福 奎又打又拉地训一通后,福山的心给稳住了好多。 他觉得这回茂良挨打得不轻,该出的气也算出了,夺妻之仇也算报得差不多了。 他想着还有甚没了断的──对了──是环子。那是他一生中除了血亲外头一个亲近 的女人,是她使他头一回见识了女人,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不管环子眼下怎甚样, 在他的心目中,环子永远是他在棒子地认得的那个环子。那个柔情似水纯洁善良的 环子,眼下已经成了为旁人生儿养女的婆嫚──这他不得不认了。嚼着这颗没成熟 的又苦又涩的果子,他和着眼泪强咽了下去。但他又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并盼着 这希望能奇迹般地再度发芽。 十 湖里稀稀拉拉地立着庄稼。棒秸细得跟芦柴似的,枯黄里透出微乎其微的青色, 在空旷萧落的大地上表现着苦熬挣命的精神。 庄里,那一座座趴在地上土灰连着土灰的房屋,象一个个无声无息的茔园。偶 尔飘出一缕青烟的烟囱,如同冒着硝烟的枪口,一样吸引人们瞪圆吃惊的眼睛。一 阵鬼风卷起灰沙一柱,愈卷愈烈,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放弃了。西斜的日头没精打采, 好象玩把戏的使出浑身解数而没能得到掌声和喝彩,涨红了脸匆匆往台下去。 沉沉暮色的缓缓降临中,似乎可以听到大地发出的深深叹息。不知是在感慨又 度过一个难熬的白天,还是在恐惧凶险叵测的夜晚。 昏暗的天色里,打庄西渠堆上下来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前头的瘦小,后头的 细高微驼。进了庄,到茂良家矮塌不齐的土院墙前,后一个弓腰低头才拱过不高且 窄的院门。 说是门,其实就是土墙上开一长方形的窟窿,连扇虚掩的棒秸笆子也没有。 前一个进门就叫:“大,先生上家来了。”三喜边叫边进了屋。 屋里一阵慌乱。一家人忙打床上爬起来,迎出门外。将先生请进屋,环子这才 点着灯。先生坐下了,他们一家倒跟客人似地手脚无措地站着。虽说老师年纪不大, 可茂良心里一直保持着儿时对先生的敬畏。 先生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唐松喜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近几天突然没到校, 不知是甚原因,所以我们找到唐梅喜,听说了你们家的情况。校长让我来请唐松喜 回校上课,下学期的学费可以全免,书本由我们老师解决,希望你家不要耽误了孩 子的前途。 茂良听了很为难。家里早就断了粮,连饭都吃不上,怎供得起两个念书的。眼 看下先生又找上门来,说是一个大子不要,这样的好事哪去找?可是肚子都填不饱 还上学作甚?在家里倒是能跟鸡似的刨点吃的糊弄一下肚子。老师说大喜成绩好, 要是真能念出书来,叫家里给耽搁了,不是又对不起孩子一辈子嘛。何况这也是对 唐家有益的事。 环子怯怯地对他说:“还是叫三喜在家,让大喜念吧。” 茂良难为地拿不出主意。 “不行!”大喜瓮声瓮气地说:“我是男的,在家还能帮着做些事,再说少跑 还能少饿,小妹念吧。”他躲在人后暗处,没人知道他淌眼泪。 “哥你去念,你的成绩好,明年就毕业了,我是女的没得甚,哥有出息就好了。” 三喜哭着央求大喜。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让。环子帮着先生劝茂良。 过了好大一阵子,茂良才松开抱头的手,抬起头来望着先生,浮肿的脸上满是 谢意和歉意:“先生,叫你烦心费腿了,学校这么看得起他,就叫他先念,反正快 放假了,下秋再说吧。” 送走了先生,这才想起没留先生吃晚饭。茂良有些懊悔,怕先生怪他们家没有 礼数,说出去人家会笑话。 其实也没甚可吃的。环子揭开锅盖,锅刮得山响,盛出四碗清汤照影的稀饭, 碗里一两片青黄野菜叶,和幽幽灯光下的四张脸色一样难看。一块巴掌大黑糊糊的 贴饼,掰成三小块分给他们,环子只端着稀饭吸溜。三喜咬一口饼,跟咬了舌头似 地大张着嘴,过一阵才美味香甜地啃嚼起来,好象她就欢喜那又苦又涩又酸又怪的 味。大喜看看桌上,不声不响地将饼推给娘,汤倒在大跟妹的碗里头,便起身出去 了。环子要喊他回来,茂良看着儿子的背影,说一句:“随他吧。” 饭后,一家人各自上床养精神。三间堂屋,,大人们住东头房,三喜住西头房, 当间没住人,条几上供着歪歪倒倒几个牌位。两间西屋占了一间弄饭的锅屋,大喜 跟叉把扫帚扬场锨占一间。 月光透过牛肋骨似的小窗,淡淡地映在床前。茂良出神地望着窗外,在想心事。 他想起晚饭时大喜的背影,一下子觉得儿子长大成人了,心底突然泛起一阵难 以名状的感叹:自己在世上已经熬过四十多个年头了,四十多年的酸甜苦辣,四十 多年的喜怒哀乐,跟一个个浪头似地将他推向一个彼岸。甚时到达彼岸,彼岸是甚 样,他没想过,也没空去想,只是一心一意地守着祖上传下来的罗盘,照罗盘指的 方向走。他幸喜看到儿子成长起来了,站到他身旁同他一道守这罗盘,即使他突然 倒下,罗盘的继承人也不会偏了方向。他感到欣慰。觉得是对得起祖宗了,对得起 大喜,对得起大喜的亲娘──那个矮小善良的苦命女人。可他想到最后,又感到这 辈子有些窝囊。环子的事,他同福山怕是难有机会说清楚了,孩子以后又怎办…… 身旁的环子也没睡着。刚才的事情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大喜将她当亲娘, 也疼她这个娘,还疼三喜这个不是妹的妹。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是甚滋味。唐家 爷俩对她们太好了,可她给他们带来了甚?只有灾难跟欺骗。她和茂良说不清自己 的事,也说不清三喜的事。多少回想说又张不开嘴,她倒不是顾忌自己的名声,而 是怕打破窝里的温馨,给这个相依为命的家庭造成裂痕。茂良承认三喜是他的骨肉, 也就承认了她环子在这个家的地位。她很难想象说明白之后是甚样的结局。她将希 望寄托在三喜身上,只要三喜孝顺大敬爱哥,她的良心就能得到些安慰。那回,福 山的皮带抽向三喜,同时也将她抽醒了:世上人要是以心换心,陌路人也能为知己; 如若心心不通,亲骨肉也会成仇敌。 茂良肚子“咕咕”地响,提醒她摸索着翻身下床。 亲近的人都有一种息息相通的感觉。她刚拉开棒秸笆门,大喜在黑暗里就晓得 是哪个了。 “娘。”他叫一声。 她摸到他床边,问:“大喜,饿了吧。” “不饿,娘。” “瞎说,不吃东西能不饿、?” “吃了,嚼一把棉籽又喝饱了水。” 她鼻子一酸,眼睛潮润了:“那东西能吃?有油的再加上冷水,会窜稀的。” “嘿嘿,窜稀还好哩,上些天想屙还屙不下来。”十七八岁了,横高竖大的汉 条子,在娘跟前还跟小孩子似的。 她心一阵揪疼。挨着床边坐下来,摸着他的头轻声慢语地商议:“大喜听娘的 话,吃了吧。”说着,将晚饭时那块饼塞向他嘴。 大喜跟着了火似的炮仗,猛地打床上坐起来,他嚷道:“娘,你作甚?我说吃 过了,还来缠人家,你走吧我要睡了──真烦人!”一翻身就蒙头睡下,不理她了。 环子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往下掉。大喜冲她发火,她心里高兴, 只有孩子跟亲娘才这样哩。 十一 环子拖着疲瘫瘫的双腿,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她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慌,汗珠跟 蚂蚁似地在身上爬动,肩上的空拐篓山一样沉。撑着腰喘息几口,抬眼已模糊糊望 见庄头那槐树影子。她卸下拐篓,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腾起一团飞尘黄雾。 虽说是下晌午了,天仍不见凉快,偏西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烤着这片焦干的土地。 路上绝少行人,倒是湖地里不时有送葬的队伍出现,少了该有的吹鼓手,少了该有 的嚎啕声,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使阳光下横添了几分阴森森的鬼气。大地一 片死寂,枯萎的庄稼无丝毫生气,象破庙里东倒西歪的泥胎。只有被剥光了皮的白 花花树干令人晃目扎眼。 自打学校里先生来过后,茂良让大喜三喜仍旧上学,没些日子就放了暑假。生 产队里也没甚生活可做,各家都一门心思堵嘴填肚子。学生放下书包就又背起了拐 篓,满湖遍野地捋树叶挑野菜。篓里的芨芨草紫苏儿野葱小蒜大车耳,原先喂猪的, 眼下全拿来喂人了。可终究是人比猪多,野菜也就越来越难挑得着了,有人甚至到 沂河里去捞水草。 一日三顿先是改成两顿,后来干脆就不分顿,饿急了就瞎抓一口。乌黑乌黑的 菜团转过一家人的手,却一口都没动。大喜一见吃东西就溜,三喜干脆就说不饿, 茂良总说吃过了,问吃的是甚,他又不答,问多了就没个好声气。环子有一回洗衣 回来,见茂良背对着墙不知在作甚,悄悄过去一看,见他正剥开棒穰吃里头的芯, 噎得直打嗝,脸憋得紫红半天喘不过气。慌得她忙舀来一瓢水,灌了半天才下去一 口。见回过气来,便一把搂进怀里哭起来。 “他大、下回说甚你也要你菜团了。”她边哭边抹去滴在男人脸上的泪。 他睁开红红的眼睛说:“尽说傻话,我吃了,你吃甚?” “女人经得起饿,少吃一口两口也没甚。” “自己吃了叫婆挨饿,那是男人?” “将顶梁柱饿倒了,那女人小孩指望谁?” 躺在环子怀里的茂良听了,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怎的、又怎的?”环子又着了慌,她没见自家男人落过泪。 茂良大手一抹站起身来,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听得环子满脸羞红,照他身上 拍一下:“还有这心思哩。”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串笑声,领救济粮的大喜三喜回来了。 茂良朝粮袋里望一眼,顿时脸就拉长了,他着急地问大喜:“为甚不领棒子领 大麦?” 大喜愣了一阵,瞟一眼三喜吞吞吐吐地回话:“小妹说,要过六月六了,叫大 同妈吃上炒面。” 茂良听了,摸着三喜的头,仍冲着大喜发火:“你妹小,只知疼大疼妈,你作 哥的怎不晓事?一斤大麦要换两斤棒子,过节要紧还是过日子要紧?” “大。”三喜怯怯地央求着:“不怪哥的,都怨我。” 环子揩揩眼泪,提起口袋拉着三喜换粮去了。院里只剩下竖着的爷俩,象两根 倔倔的木桩。 救济粮救得了一时济不了一世。茂良身上的肉跟口袋里的粮一起往下消,直消 得眼膛凹陷能放下个鸡蛋,没几天又浑身浮肿,一摁一个坑,老半天也爬不起。三 喜见了,抱着大的腿直掉眼泪。大喜一声不吭,扯起推网摇摇晃晃出了门。环子急 得团团转,跑遍了蓑衣房也没借着一把粮食。她陡然想起了娘家大爷。 也是病急乱投医,有一星希望就要试试看。进了门,大爷横眉竖眼地盯着她, 半天才认出来。环子多日没照镜子,不知自己也瘦脱了形。到屋里一见大娘趴在床 上,就甚话也说不出来了,只道是路过来看看,将来时路上挑的一掐野菜倒下,便 往回赶。 歇够了的环子瞅瞅西山太阳,刚挣起身,就觉得眼前金苍蝇乱飞。停了一阵, 这才背起拐篓往前挪,屁股上沾满土也懒得掸。 她钻进棒地里挑野菜。细小的棒秸歪三倒四乱了行,棒根子又稀又长突出在地 面──象老太太的牙,萎蔫枯黄的棒叶垂死无力地耷拉着。她眼前豁然发亮:棒头! 那蔫瘪瘦细的棒头上拖着几根褐缨,象那撅着老鼠胡子的看病先生。先生曾给了她 生育的希望,而眼下这棒头为她带来了生命的曙光。经不住诱惑的女人四下里张张, 飞快地掰下棒头塞进篓里,逃也似仓皇而去,直撞得棒秸“哗哗”乱响。 跑了一截才站下来,捂着心口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喘。一阵紧张与惊恐,肚内有 些要出恭的感觉。她去地头揪了几片苘叶,又钻进了棒地。多日没出恭了,可心里 想却挣不下,苍白的脸上憋出了红晕。棒叶一片哗哗,她以为是刮风,抬起头来才 吓一跳,慌慌忙忙提裤子。 生产队长福山在家蹲不住了。几个孩子围着要吃,就跟一群刚出窝的小麻雀, 婆捂着鼻洞在一旁掉泪,叫他听不得也看不下。长叹一声出了门,单身孤影地在湖 里转悠,烟袋锅里揉满了干山芋叶,叭嗒了半天才发觉没见到看青的人,这才想起 看青的因偷庄稼叫他给下了。地里象是有动静,他便一路抄过来。 几次遭阻受挫,令他对环子已灰心叹兴。特别是上一回,她将他的非份念头勒 得无影无踪,勒得他好些日子抬不起头来。直到今天见了环子,下头象是还有些隐 隐地疼。 环子拾起拐篓刚想走,福山几步赶上扯下篓翻个底朝上,用脚拨出棒头,冷冷 地问:“这是甚?” 见环子埋头不吭声,他狠狠地将拐篓踢过去:“老规矩──扣十斤救济。”说 完转身就走。 “队长!” 他回过头,见环子拉住他的空袖,眼中噙着泪花,哆嗦着嘴唇想要说话。他愣 了,一下子象是又看到当年的环子,十几年前的情景又重回到他脑里来。 他轻声唤着:“环子。” “队长──”她怯懦地退缩着。 傍四十的环子已是一副十足的婆嫚样了,岁月磨去了风韵,饥饿将她脸上涂满 了菜色。可在福山心里,她还是那拖着大辫子的环子,还是他在“漏斗”婆嫚身上 想象着的那个环子。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汗衣贴身的胸口,猛地又想起刚才她慌忙遮 掩中的那片雪白,体内如有火山岩浆往上喷涌。他大步冲上将环子搂住,紧接着压 倒在地,三两下解除了警戒,一只不安分的手狗舌头似地在她周身舔。 当他在她嘴边尝到了苦咸,这才怔怔地抬起头。环子痛悲不堪的眼神和满面泪 水使他激情顿减,可就此作罢又与心不甘,只得强打起精神来草草完事,蹲在一旁 发愣。 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环子木呆呆地爬起身,在被压倒的棒秸旁拣起拐篓,蹒跚 着往回走。醒过神来的福山拉住她,将野菜棒头拾进篓,又掰了几个棒头扔进去, 张了半天嘴说不出话来,就这么陪着她走。快到地头了才道出一句:“我下回不了, 饿了来找我。” 说罢叹着气摸出烟袋,边装山芋叶边绵绵地坐下去,两腿夹着洋火盒划着点烟, 又冲着环子背影头也不抬地说:“记着,下回不要喊我队长。” 茂良见环子肿着泪眼,拖着沉乏的身子进了门,忙叫大喜端上稀粥。 环子说声“吃过了”,捂着脸转进了里屋。 三喜拎着拐篓,兴奋地打门外进来:“大──还有棒头哩!”说着就剥下棒粒 往茂良嘴里送,一边歪着头问:“妈,这哪来的?” 茂良见环子没吱声,推过三喜的手随口说道:“地里长的啵。”他示意她送到 里屋去。 推来让去,三喜在门里门外来回了好几趟,气得将棒子扔进篓里:“大──你 都饿成甚样了还不吃?你饿死了我们怎过!”话音未落,泪珠就噼叭地打在鞋面上。 茂良艰难地挪着肿得明晃晃的腿,打篓里拾起棒头,转脸说道:“喜他妈,就 算是哄孩子的,出来吃点吧。” 环子抹着泪出来,低头说:“你怎不吃?” “都吃都吃,大人五颗小孩十颗。”他将棒头塞给三喜。 三喜听了破涕为笑,她发现哥不知甚时溜走了。她打四份中抓起两份,说声 “我找哥去”就转身跑了。 屋里只剩两人。傍晚的麻蜻蜻在门口飞来绕去,不知它们是忙于生计还是在寻 找归宿。暮色里听得见那透明翅膀的抖动声。 “出甚事了?”他盯着她问。 她躲着他的目光,刚说了声“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就又哽咽起来。 “这是甚话?”他紧问一句。 她擦干泪抬起头,抚摸着他肿粗的胳膊:“叫你饿成这样,没能过好日子。” “甚时侯了──还说这话,不是遇着你,我还不知过的甚日子哩,这也是老天 有眼哪。”茂良将她乱发撩撩,接着说:“不要瞎想,带孩子闯过这关口是正事。” 旮旯里的夏虫发出微弱的低鸣,门外的月光一片洁亮。西屋里传来大喜和三喜 的轻轻笑声,堂屋里的两人相对而视,黑暗中他攥起她的手,传过去体温和些微的 颤抖。环子起身摸到那碗剩粥,进了锅屋。 连日来,救济粮续不上,野菜渐渐难挑到了,河里渠里也让网过了千遭万遍, 大喜兄妹经常是早上空网去,晚上空网回归。孩子们饿得走路直晃晃,又到沂河淌 里找些嫩柴根、河瓢瓢,有时遇到桑枣树,吃得满嘴乌紫,不过这样的好事并不常 有。茂良已经卧床不起,可就是不忍心吃孩子们刨来的食,眼见得人瘦得只剩下骨 头架,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环子急得直哭,哭了半天,一咬牙拎起拐篓又奔了棒 地。 想见棒子,怕见棒子。大老远就见地头蹲着黑老雕似地人影,捧着烟袋杆,咳 出的声响象是打空壳壳里传出来的。环子见他站起身过来,迟疑一下闪进了棒地。 “环子──你可来了!”福山一团火似地拥过来。 她急忙拦住,睁圆了眼睛责问他:“你上回不是说不了吗?” “可我见了你就忍不住,就让我亲亲、亲一口行吧?”见环子不置可否,忙凑 上去亲一口,见她跟木头人似地无动于衷,叹着气说:“就是抱根棒秸啃,也能咂 出汁来,可你这样……” 他见她一声不吭,只顾掰下棒头往篓里放,忙上前止住:“环子……你饿了就 在这吃吧,不好带的,这、这是队里的。” “可我一家都快饿死了,你们姓汤的还能相互帮衬点,我们孤门小姓的找谁去?” 环子急了。 “那也不能队里的棒子喂了你一家!”福山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环子听了暴跳起来,两股热泪夺眶而出:“他们家女人也给你睡了?也给你亲 了?凭甚就……” 福山忙上去捂她的嘴,见她不再吱声,才无可奈何地坐到一旁,小声地嘀咕: “我凭甚给他唐茂良吃,他是我对头!” 环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见福山铁心不动,只得又低着头央求道:“那事跟 你说甚都不信,我也不说了,孩子总没甚对不起你的吧,再说,三喜她也是……我 亲生的……” 她难为地又抽泣起来。 看着她这副模样,福山也没了主张,半天才垂头丧气地说:“要不,就叫三喜 来吧,这些天查得紧,邻队就有偷庄稼给逮送县里了。” 听了这话,环子也没甚想头了,抹抹泪回家又将三喜打发来,饱一人是一人罢。 三喜本不愿来,妈催得紧才动身,见了福山也不吭声。福山晓得她还记上回挨 打的仇,也不理会她。三喜盯着他望了好一阵,倏地往地上一坐,冷着脸摸起棒头 就啃。 福山蹲在一旁叭嗒着烟,不时瞅一眼三喜,越瞅越觉得三喜长得象她妈,也是 那样小巧的腰身,也是那副俊秀的眉眼,跟年轻时的环子就如一个模子拓出来的。 他心里不禁一番感慨,要是跟环子成亲,眼前这如花似玉的闺女就是自己的贴心肉 了。要是能同环子从头开始那又是甚滋味。他一眼看到三喜耳根的那条疤痕,心里 顿生些许怜惜,同时也想起环子耳后的那颗朱痣,不由地伸手去摸。 三喜一巴掌打过,蹿起身来站着,两眼冒火地死盯着他。接着弯下腰,拾两个 棒头转身就走,福山跨上前拦住她。正扯拽不下,环子赶来了。一看眼前情景,不 由分说抡起耳刮子劈头盖脸就打下来,嘴里左一个“丧天良”右一个“遭雷打”不 住地骂,直打得精疲力尽才伏倒在地泣不成声。 站着一动不动挨打的汤福山仍然呆立着,任风吹动空袖拍打着前胸,嘴里木木 地念叨着:“将三喜给善通做媳妇吧……” 十二 东方发白了,满庄遍湖听不见鸡叫狗咬,看不到雀飞鼠跑,旷野里连个拾粪的 人也没有,天地间一片寂寥。 茂良一天不如一天了,好几回大睁两眼看不见人。好象自己有所预感,老是拉 着环子说些断头话,听得环子心惊肉跳,夜里恶梦中醒来就守着男人掉泪,白天也 不离开半步。 “大──你看这是甚!”人还没见着,三喜那欢快的嗓音已飘进屋了。她连跑 带跳到茂良床前,捂着的手神秘地缓缓松开:几只褐色的麻雀蛋。她指着随后进门 的大喜说:“这是哥刚掏的,大你吃了吧,吃了就能下床了。” 环子见他咧嘴笑笑,也不吱声,就劝着:“这是孩子一片孝心,你就领了吧。” 茂良拉过三喜,依依不舍地说:“三喜疼大,大不能再疼三喜了。” 环子忙打断:“看你都瞎说些甚。” 三喜听了拱进他怀里,撒娇地说:“大不疼三喜,那疼谁?” 大喜拉妹妹去煮雀蛋。煮好了送来,见茂良又昏过去了。一家人围在床边连哭 带喊,好不容易才叫醒来,喂他雀蛋也不吃,大喜三喜跪在床前央求,三喜哭腔拉 调地说:“大──你要妈跪才吃么?” 茂良这才让环子喂他一个雀蛋,喝了几口水,东西下肚后,精神象是好了许多, 黄土般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平喘了一口气,他忽然睁开光亮有神的眼睛,叫过大 喜,指使他搬出床底的陶罐。揭了盖,人们眼前一亮:满满一罐粒大饱满金灿灿的 棒子! 三喜笑露出一对虎牙,忙问:“大,你甚时收的?” 环子惊喜地喊一声“这下有救了!”,就催着三喜去拐磨,要给茂良弄顿他欢 吃的水拉滤稀饭。 茂良按住罐,说这棒子一粒也不能动。大喜劝他吃一点,他指着陶罐,以少见 的深情对儿子说:“这是我特意留给你的──记住,我们是庄户人,甚时也不能没 有种啊。” 大喜看大一眼,转身出门,不一阵就抱来两个沉甸甸的干葫芦,拔下塞子放在 陶罐旁。见大盯着他看,便挠着后脑勺直“嘿嘿”。 茂良跟刨出元宝似地一把抱住儿子,兴奋地瞪大了眼:“好小子──有种哇! 哈……” 刚狂笑两声,就憋得直翻白眼。 一家人吓得慌了手脚,又是捶又是揉,三喜哭着连声叫大。 突然,茂良拼命忍住喘,支起身来,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着门外:“你们听见了 吗? 二喜──是二喜在叫!“吓得环子脸色煞白。 他象是要对环子说甚,但欲言又止,冲着正在抹眼泪的大喜说:“快、快把队 长找来!” 儿子听了一愣,极不情愿地问:“叫他作甚?” 老子暴躁地急催:“快、快去!” 等满脸狐疑的福山进门时,茂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环子只有贴在他嘴边才 能模糊听见。 平静下来的茂良直瞪瞪地紧瞅着大喜。大喜俯耳听着,泪水在眼里直打转,强 忍着不让它落下。大喜立起身,拉过妈对他说:“大,我会孝敬妈的,你放心……” 茂良缓滞的目光又艰难地移向哭个不停的三喜。三喜弯下腰,听着听着停了哭, 受惊吓地睁大眼睛,木木地问:“大,你饿昏了吧?”她看着满眼泪水的大,又转 头看一眼福山,猛回身扑在茂良怀里哭喊:“不、不!就你是我的亲大──!” 环子听了一愣神,捂起脸哭倒在男人身上。 茂良脸上闪过一道光亮,他伸手拉过三喜,艰难地将她往福山面前送。然后死 死地瞪着大喜,清泪无声地滑向打战的嘴唇,终了也没合上那双眼。 如烟似纱的迷雾里,影影绰绰走来了送葬的队伍。 一个不高的身影跟在队后,晨风不时撩起那只空袖,在他身前身后飘动。 队伍在缓缓行进。忽然,一片哭泣中扯起响亮的嘞嘞,那费力吃劲的声音颤抖 着在薄雾里穿着越:“哦嗬嗬……咿呀……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