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作者:无雪之冬 一 天刚蒙蒙亮,正是睡觉的好时光。 刘千的电话不合时宜不厌其烦地响着。刘千别提有多烦这个电话——他昨晚 没睡好。 电话是黄期打来的。黄期是刘千的同学,现在是同事。每天早上五点半,电 话会准时响起。 上个礼拜,黄期借钱买了个手机,学校里,他是第一个买手机的。手机对老 师的作用似乎不大,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用不起,手机收费太贵。所以,黄期 把手机挂在腰间神气得像个旧社会挂着盒子枪的特务。走路一摇一晃,还不忘时 时掀开挡住手机的衣摆。 一个礼拜没人打电话给他,他就自个儿摆弄,看风水的算命先生似的端着手 机到处晃荡,嘴里念念有词:嗯,这里有信号,这里也有信号(山区信号不是很 强)。 他往人堆里扎的时候,手机准响(闹钟在响)。不知道他买了手机的就正眼 看他了,也想瞧稀罕,便半是妒忌半是羡慕地调侃:哦,买了手机了,借我看看? 黄期孩子似的把手机藏在背后,说别,待我有空教你用好不好?人家便不好意思 脸上发讪地走开。 刘千正苦于没有闹钟,早晨经常睡过头忘了上早自习,就让黄期每天早上打 电话给他。黄期说,行是行的,但千万别接,接了就浪费我钱了。 于是,每天早上这个时候电话会准时响起。即使起床了,它仍响个没完。刘 千很烦,就想伸手挂了这个吵死人的电话,又缩手,要钱的。刘千着实拿它没办 法,就像拿班上的吴利没办法一样。 你还不能没有它。前天,他叫黄期隔一个早上试试,果然昨天就迟到了。 迟到可不好,不但要扣钱,而且还要遭学校领导k. 刘千迅速地穿好衣服,胡乱地擦了把脸,朝教室走去。 刘千在教室门口调整了一下自己,作了一个深呼吸,去迎接教室里的某一个 角落的一个火辣辣的目光。 刘千迈进教室,学生慌乱地把英语课本放到抽屉里,拿出语文,装腔作势近 乎讨好地大声读着。 刘千并没有责备他们,他装作没看见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在吴利面前 停住脚步,用指头在她的桌上敲了敲,吴利看了他一眼,便心领神会地跟着刘千 步出教室。 老师找学生谈话,都是用指头在桌子上轻轻地敲。避免在教室里因大声叫囔 而分散其他同学的注意力、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学生也都习惯了老师的这种方 式。 对于今天的谈话,刘千昨晚想了一个晚上,伤透了脑筋。跟学生谈话,语气 既不能太重,伤她的自尊;又不能太轻,使她认识不到错误的严重性。谈话其实 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你得适可而止。就像煮饭,火不能太猛,太猛就糊了,但 也不能太小,太小饭就夹生。 刘千靠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吴利落落大方地站在他的面前。刘千有点羞涩, 不知怎么开口,踌躇之即,脸倒先红了。倒是吴利不害羞,说刘老师你说吧,没 事。 刘千更不知说什么好,昨晚想好的话全然抛在脑后。在吴利面前,他更像个 学生,忸忸怩怩,无所适从。 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刘千觉得自己腼腆得都不像老师了。便清了清嗓子,说, 你的信我收到了。吴利说我知道。刘千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吴利眼里掠过一 丝羞涩,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这两天你在课堂上都不敢看我了呗。没错,她 的视线像是一根高压线,刘千碰都不敢碰。 刘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在吴利面前像个未成年的孩子。 二 刘千并不是没听说过师生恋。他的中学老师黄亿就娶了他的学生王影。可听 说过是一回事,真落到自己头上还是让他不知所措,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你想啊,本来要在你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老师,果真成了那事,不但称 呼改了,没准还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指指喝喝的。黄亿就是例子,先前叫他黄老 师,尔后是黄亿,现在就是老黄了。对他指手划脚更是一日三餐。 吴利给刘千写了一封信,实际上是一逢情书。她在信中的称呼是千哥。刘千 不知道她是有高人指点还是无师自通。 刘千看着这称呼说不出的别扭。她一口一个千哥,还模仿成人的口吻成人的 调调:爱你到海枯石烂、陪你到天荒地老。爱得刘千不知如何是好。她恐怕是走 远了,刘千觉得该拉住她,不能让她堕入悬崖。刘千也挺纳闷,她年纪这么小, 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呢。 刘千偷偷打量眼前的吴利。打量完后觉得自己实在眼拙。怎么能说人家是小 女孩呢。人家已发育成熟:齿皓眼媚,脸蛋白里透红,胸脯鼓鼓囊囊,呼之欲出。 活脱脱的一个大美人。 黄期就这个事情跟刘千发表了很精辟很现实的见解。他说:能有这样的美人 相伴终生,怕是你前生修来的福。更何况,你好歹也三十来岁了,又是个臭教书 的。过了这村恐怕就没有那店了。要不也不至于拖到三十来岁还没解决个人问题。 当今社会,一个乡村臭教书的,谁爱呀!要地位没地位。 要钱没钱。 别提钱!提钱就烦。那点可怜的工资,也就只能糊弄一张嘴,甭想养家糊口。 瞧吴老师那一家过的:吴老师也真不容易,他一个月651 元,老婆闲置在家, 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儿子可不管你的工资是多是少,伸手便要。不给就满操场 的滚。 吴老师也给他老婆张罗过一点小生意,终因他老婆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吴 老师又在学校,帮不上什么忙而亏本收场作罢。他们一家人只有不死不活地惨淡 地过着。 吴老师常常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全国就咱省最穷;全省就咱县最穷;全县 又咱乡最穷;全乡的单位就数学校;全学校就数他家了。我怎么不一个筋斗翻到 一个有钱的人家,那多好啊。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咽了口口水,然后摇了摇头,一 副当初决策上的错误而后悔的要命的样子。好像他是孙悟空,这筋斗是想翻哪哪。 听说又要给教师长工资,发这个补贴那个补贴。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吴 老师的耳里,他像个要翻身的农奴,幸福得泪眼婆娑。 于是日日盼,夜夜盼。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给盼来了,工资一发到手上他又傻 眼了,怎么还一样?不是说长的工资已经落实下来了吗?他非常气愤,便跑到乡 政府去询问。政府的官员说落实是落实了,但地方财政太穷,发不出来。他觉得 不可信,国家的教育经费与地方财政有关系吗?他找不出不可信的理由,便怀疑 是被他们像往常一样克扣了,骂他们真不是个东西,国家拨下来的钱被地方政府 东抠西扣了,轮到真正的劳动者所剩无几。他便骂政府是土匪,雁过拔毛,连蚂 蚁路过也要拔下一条腿。 这样下去怕是没法活了。吴老师非常地绝望。 刘千也非常绝望。三十来岁还没找到老婆。找老婆可不是买鞋,不合适再换。 逢奸商实在不愿换,就送人抑或扔了。可找老婆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不慎重!现 在看来慎重也是有条件的。过了慎重地挑挑拣拣的年纪呀!就像去赴宴,迟到了 便只有吃剩的份儿,再晚些恐怕连剩的都没剩了。刘千行色匆匆脚步踉跄地赶着 末班车。 说实话,乍看到吴利的信时,虽然别扭,他的心有那么一瞬间仍是动了一下。 兴许这就是我的末班车了。当然,这个邪念也是即现即逝,过后就骂自己老不正 经,像个老流氓。人家还是个学生。学生懂什么,不就是因为我是老师才对我盲 目崇拜么?荒唐!实在是荒唐! 刘千悲哀地看着吴利。说,你还小,你想这些事还早了点,知道吗。吴利说 我不小,十六了。刘千怔了怔,说可你还是个学生,学生就要以学业为重。 吴利挺懂事地点了点头。刘千绷紧的弦松动了,语气轻松地问,你的理想是 什么?吴利说,和你一样做个老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不过我成绩太 差了,考不上的。 刘千的心像是被她的话猛然的牵扯了一下,莫名的疼痛。 嘴里仍勉励她说,啊,啊,那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学习。离中考还有多长时 间知道吗?刘千不等她回答接着说,二十天。二十天是个什么概念清楚吗?你得 抓紧这二十天的时间,这二十天,寸时寸金呀!你听懂了吗? 吴利说听懂了。刘千挥挥手,说那你进教室吧。 吴利走到门口又转过来说,毕业后能去找你吗?刘千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睁大 了眼睛。 三 下早自习后,刘千心事重重地低着头走着。一不小心撞在工会主席李小梅李 大姐的身上。李大姐五十来岁,俩孩子早已参加了工作。她没了负担,心宽体胖。 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巍巍颤颤的。刘千被弹了回来。李大姐是个大嗓门,她咧了 咧嘴说,你在想什么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刘千张了张嘴没说话。这种事不 能告诉她,不然不用三分钟就会全校皆知。那就会成了这些无聊的人茶余饭后的 谈资。刘千朝李大姐抱歉地笑了笑。 李大姐其实人倒不坏,就是嘴巴没有盖子。她的嘴巴没有秘密可言,能说的 说,不能说的也说。因为她是工会主席,有些家庭的小纠纷那是非她出面不可的。 她是头晚帮你调解,第二天清早,便老幼皆知。她也不是嚼舌根儿,而是实事求 是的讲,不添油不加醋,不虚构不捏造。有些夫妻斗气,本来就是一些小得不能 再小、甚至有些荒唐的事。她也讲得特别起劲,于是听的人就拿这些好笑的事来 取笑当事人。搞得当事人就特别的难堪。 但李大姐绝对是个热心肠。 李大姐曾做过一次精密的统计:全校共有光棍一十六人,除了三人有女朋友, 仍有一十三个纯粹的光棍。而在这一十三人当中,已有六人接近三十。这是一个 很不好的非常严重的事情。李大姐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她无时无刻不担忧 他们的个人问题。又无时无刻不在操心他们的婚姻大事。刘千就是她操心对象当 中的一个。 李大姐拉着起步欲走的刘千说,小刘你等一下。刘千说李大姐你有事吗?李 大姐说,有事。她一时没想起来,就拍着自己的脑盖一副思考状。刘千见她忘了, 说,要不等你想起了再告诉我吧。说完就准备走。李大姐忙拉着他说,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刘千疑惑地看着她。李大姐说,那女的怎么样,中意吗? 前几天,李大姐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如果刘千没记错的话,这应是李大姐 给他介绍的第三个。他和那个女孩在李大姐家里见面。 不怎么样。但刘千是不能这样回答的,不然,李大姐肯定会生气。人家毕竟 是一番好意。不过说心里话,确实不怎么样。 要说那女孩,看上去感觉还可以,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就是不能开口 说话,一说话就露馅儿了。她那水平她那素质全在她的话中。她拿腔捏调的问这 问那,还不懂装懂,尽在刘千面前卖弄。刘千是谁呀刘千是刘老师,这不是关公 面前耍大刀吗?既然不对路,刘千就很快忘了这事。 刘千说,不错,挺好的。李大姐高兴的说,那你可要多跟人家来往。刘千说, 好的,好的。李大姐叹了口气,又说,你三十岁都要来了,就别挑挑拣拣了。我 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心思,想找一个有点水平的、能跟你说得来话的人,可跟你条 件差不多的女孩都往高处蹦了,人家看不上咱,咱又有什么法子呢?听我的小刘, 就将就点,啊。 李大姐一席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戳到了刘千的痛处,一针见血 呀。刘千确实是想找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学生,最低也得是个中专生,退一万步讲, 也得有个工作,凭他的工资,怎么养得起呢。乡村不比城市,没有公司工厂,找 份工作是零希望。那些有工作的很有优越感,也势利的很,她们有挑三拣四的条 件,都去找那些单位好的工资高的人长得帅的小伙子。刘千和黄期他们一类,没 门。 听着李大姐一席话,刘千非常难受,也非常尴尬。就像被剥光衣服赤裸裸地 立于阳光之下。 四 刘千低着头颓废地走在小路上,差点又和一心一意摆弄着手机的黄期撞个满 怀。 黄期诧异地看着刘千,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刘千无心理会他,继续朝前走。黄期紧追几步,撵着刘千说,到底怎么啦? 刘千摔开他的手,说,还不是那事。黄期说,嗨,就那事脸还苦成这个样子呀。 好事呀兄弟,你要不乐意那就让给我呀,先解决一个是一个。刘千懒得理会,径 自走了。黄期没在意,仍旧一心一意玩他的手机。 晚上,刘千百无聊赖,便打开那台破旧的录音机。里面传来歌星凄厉的呐喊: 男人哭吧哭吧。刘千听得戚戚然,索然地关掉录音机,顺手拿起一叠作业本。这 时,吴利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刘千莫名地慌张起来,紧张地问,有事吗?吴利从身后拿出一本数学资料, 说,问作业呗。刘千见是数学,说怎么不去问数学老师。吴利说黄期老师现在忙 得很,上课都没有心思。刘千诧异地说,他有什么好忙的。吴利吃吃地笑,说, 忙他的手机呀。刘千想笑。可脸上的笑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还没舒展开,就 被刘千狠狠地掐死。 刘千想拒绝她的贸然造访,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说,什么题目?吴利用笔 指了指题目,然后把笔放在嘴里咬着玩。一道几何题。无论初中还是高中,几何 都是刘千的强项。刘千接过来,埋着头认真地思考。刘千做梦都没想到,他作了 五条辅助线还是没想出来。吴利就坐在他旁边,他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闻到她 身上散发出来的处女的香气。吴利一会儿看看题目,一会儿看看刘千。看得刘千 无地自容,脊背有冷汗渗出,他羞愧地脸红了。 他非常奇怪,凭她的功底,需要复习这么难的题目吗? 过了一会儿,刘千尴尬地说,吴利,这题目有点难度,要不我明天再告诉你 答案吧。吴利像是阴谋得逞似的笑了笑,轻松地说没事,慢慢想吧。 吴利拉开了没得到答案不回去的架势。刘千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骑虎难下了。 他赶紧又把心思都集中到题目上,努力地思考。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作了第六根辅助线的时候,才有了转机。总算想 到了。刘千长长地嘘了口气,然后耐心而费力地跟吴利讲解。吴利认真地听着, 不时点点头。刘千感觉她不可能能听懂。 之后,吴利每天晚上都来问题目,而且难度都很大。刘千怀疑过,还是觉得 吴利没有那么深的城府。刘千表示过不乐意,让吴利去找黄期,他甚至叫黄期主 动去帮助她。吴利却对黄期说没有难题。搞得刘千很是难堪,只好由着她。 刘千渐渐的习惯了她每晚的造访,把这当成是自己的工作。 有一次,刘千好奇地问黄期,吴利的数学成绩提高了吗?黄期笑嘻嘻地说, 说真话还是假话。刘千说废话。黄期说还一样。 刘千不相信地问真的?黄期重复说,真的。刘千没理由不信。 吴利成绩没上去,自然什么学校也考不到。 五 刚放暑假,什么学校也没考上的吴利俨然早已是一个社会上的人,非常大方 地频繁出现在学校,出入于刘千的房间。刘千显得很被动,木头似的看着吴利忙 进忙出。吴利一进门便一边收拾脏衣服一边叮嘱:这是要及时洗的,不卫生不说, 衣服极容易霉烂。偶尔带来一个女伴,她又是倒茶,又是削苹果。不停地劝人家 女孩,吃啊吃啊,别客气,客气干嘛。 渐渐的,刘千习惯了她的存在,从一开始潜意识的排斥到现在惯性的接受。 如果说打心底的接纳,还得从那件事说起。 每年暑假,刘千都要回家割稻子。刘千家世代务农,他姊妹多,到现在还有 十亩来田。父母年纪又大了。作为长子,他义不容辞。就在他打点行装准备回家 的时候,出了件怪事。这件事使他的情感生活有了质的飞跃。 今年全乡流行红眼病。 红眼病跟流感似的传染给每个人,全乡的人民就像西班牙斗牛士面前的牛, 一个个瞪着一对血红的眼睛。 刘千开始并没被传染。那天黄期瞪着一对鲜红的眼睛来找他借钱。他买手机 的债到现在还没有还清。刘千知道这种病极容易传染,忙捂着眼睛。黄期说没事, 我不看你就是了。刘千信以为真,便拿开手。眼睛刚打开就看到了黄期特意把脸 对着他的脸的红眼。下午,刘千就感觉眼睛又胀又涩,情知要糟,赶紧跑到医院 买眼药水。谁知药水供不应求,已卖完。到第二天早上就成了黄期那个样子。刘 千纠缠着黄期非要他出医药费不可。黄期大声囔囔不愿意,说我问谁要去。刘千 说你该问谁问谁。说完拿起他的公费医疗本直奔医院,开了一瓶药水回到房里悠 闲地滴着。 药水打了一大半,他的膀胱胀得慌。想拔掉针头,看看药瓶里还有那么多, 有些心疼。便用那只没有插针头的手举着药瓶外出找人帮忙。刘千在操场上转了 一圈也没见着一个鬼影。他们仍在睡午觉。他的手又酸又胀,颓唐地回到房间, 蜷缩在椅子上。药水似乎滴得更慢了,他把开关推到最大,咬着牙关强忍着。 吴利走进来,看到脸色苍白的刘千在打着点滴。“哇”地哭出了声。语无伦 次地询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啦?刘千很感动,故作轻松地说,没事,不就是 红眼病。他这一放松,下面就有东西流出来,他急忙闭上眼睛,在那个地方用了 点劲。他的脸更白了。吴利说红眼怎么会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过敏。又有了哭 腔。刘千不好回答,说要么你帮我拔掉吧。吴利说我没做过,会弄痛你的,刘千 说拔吧,不怕。 吴利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扯开针头上的胶带,捏着针头问,痛吗痛吗? 刘千说不痛,你用力往外扯就是了。吴利矫情而孩子气地鼓着腮帮子噘起起嘴皮 子说不,很痛的。她扯一下看一眼。她不知道,越慢越痛。就像打屁股针,扎得 越快越深越好。痛还是其次,重要是那个,把刘千急的。 针头刚拔出来,刘千顾不上针口上的血还在流。抬腿就朝厕所跑。 晚上,吴利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照顾刘千。 刘千有些疲倦,闭着眼睛倚在床头斜躺着。他感觉吴利的目光在注视着他, 刘千很不自在,说,别总看我,会传染给你的。吴利猛地抓着刘千的手抱在胸前 说,我不怕,癌症都不怕。她只想表明自己与刘千同甘苦共患难的心迹,不知道 癌症是不传染的。 刘千被她的话深深地感动,把吴利一把抱在胸前。搬过她的脑袋,狂热地亲 吻着她。然后把手抖抖索索地伸到她的衣服内,疯狂地揉着搓着。吴利在刘千的 手中颤抖得像一只风中的蝴蝶。 第二天,他们俩红着眼走在回刘千家的路上,吴利走前,刘千隔十来米的跟 着。吴利走他也走,吴利停他也停。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支援农民“双抢”的路 上。 六 十亩田,往年是需要十天的,但今年八天就割完了。这不但有劳吴利的鼎立 相助,刘千的工作效率也提高了。一垄望不到头的稻子,他不用直腰歇息喘气便 到头了,风快。镰刀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飞,挥洒自如。他就像是在课堂上,捏的 是一只粉笔般潇洒。 收镰的那天晚上,刚吃过饭。心情很好的父亲把刘千叫到跟前。父亲打着饱 嗝,吸着旱烟筒。说,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这女孩人不错。刘千的脸微微 地红了,嘴巴动了动,没发出音。父亲接着说,你还别害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有什么好害臊的。父亲深深地吸了口烟,让烟在胸腔的肺内闷了会儿方徐徐喷出, 说,你也老大不小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弄个媳妇也不容易,这事不能拖,我看 今年就把事给办了吧。 刘千听着别扭,就说她年纪还小,怕办不了。父亲说没问题,花点钱能办。 父亲曾做过几年的村支书,里面的道道他也略知一二。刘千说还是别急,她家里 是个什么态度还不清楚哪。父亲说她父母知道你们的事不?刘千说还不知道。那 你尽快到她家里去一趟,把事挑明。父亲的态度很明朗,催得很急。刘千回过头 看看一直没说话的母亲,母亲目光饱含殷切期望,刘千不是个滋味,胃里翻江倒 海,有苦水泛出。 令刘千没想到还有一个急的,她不是母亲也不是吴利,而是李大姐。李大姐 不知是哪听到的消息,气喘嘘嘘赶到刘千的家里。撇下当事人,钻进他父母的房 间,嘀嘀咕咕。约莫个把钟头,才见李大姐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拍着自己的胸 脯山响,对刘千说,放心,包在我身上,乡政府登记的那人是我姐妹。我说话管 用,不用花钱。完了又说,明天,明天我就同你到吴利家里去。 她实在是个热心肠啊,刘千很感动,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没有不投之以桃 报之以李的道理,欣然应允。 第二天,刘千邀上黄期壮胆。黄期倒是很乐意,兴奋的满脸通红。吴利走前, 刘千、黄期和李大姐断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刚到吴利家门口,听到吴利的父亲 大声地咆哮: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了,招呼都不打。你找抽呀。吴利小声地说刘 老师他们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前脚已迈进大门, 吴利的父亲赶紧换过一张笑脸。转换的不够利索,便成了满脸的狞笑。说, 哟,你们老师假期还家访呀。忽然看到刘千手里提的东西,不好意思地说,刘老 师你真是的,提东西干吗。然后回过头吆喝着吴利说,还不帮刘老师接着,站着 跟个木头样。 刘千非常尴尬,脸红到了脖子。 让过座后,吴利的父亲叹了口气说,你看我这家境,还能让她上学么?你们 就别费心了。 李大姐就是李大姐,李大姐毕竟经验老到,见刘千脸红成那样,怕是说不出 点什么,站起来对吴利的父亲说,咱借一步说话借一步说话。他们走进里屋,刘 千则拉着黄期屋前屋后瞎转悠。 一个世纪过后,他们才从里间走出来。他们的脸清一色的天晴。只是吴利的 父亲经过刘千身旁的时候,多看了刘千几眼。然后他便进了厨房,很久才和吴利 的母亲走出厨房,她母亲又多看了他几眼。眼里隐藏很多的内容。刘千毛骨悚然, 很不自在。他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谁都不敢看,只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饭间,刘千也只低着头扒饭,不敢看菜碗。吴利的母亲倒是不停地为他夹菜。 七 回到学校的晚上,刘千和吴利的心情格外的好。一阵亲吻搂抱抚摩的缠绵之 后,隔靴挠痒,很不过瘾,刘千有进一步深入的欲望。以往吴利总是坚守最后的 防线,抓住自己的裤带不肯放。刘千是老师,知道强求的不敬。更何况虽然她已 毕业,学生的阴影还在,不好勉强,便克制住欲望,不好意思地作罢。 但这次,吴利在刘千的怀里蛇般扭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刘千的头,使劲地 吸允。像是在忘情地啃着大西瓜。便忘了正在解她裤扣的手,忘了已深入到那里 的手。 两个生手摸索着,相互帮助,然后水到渠成。 此后,刘千的夜晚丰富、明亮起来,屋里也整洁得多,有了洗发香波的味道, 有了女人的味道。晾衣绳上的内裤胸罩放肆的随风起舞。每隔几天没见,两个人 便牵牵挂挂,心思像潮水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为了晚上的相见,他们要盼一 整天。 日子充实了,生活有了内容,刘千却刀削般消瘦。吴利小猫般盘蜷在他的怀 里,爱怜地抚着他的脸说,你就不能节制点,看人都瘦成这样。 这东西没法节制,就像洪水,一旦开了闸,便源源不断,无休无止。除非水 流干了。刘千调侃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刚说完,手上就有了动作。吴利一怔, 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手使劲地掐他,然后便滚作一团。 日子过得风快,转眼开学,转眼临近年关。这期间,李大姐找过刘千好几回, 催刘千和吴利去办手续,说那边关节已打通。父亲也是每次回家必问。刘千同吴 利商量,说,吴利,你看咱什么时候注册呢?吴利说我无所谓,但你要同我爸妈 说一声,不然他们会生气的。刘千说那是。 择一个礼拜天,刘千买了烟酒和吴利回去了一趟。刘千把先去注册的事说了。 吴利的父亲说可以,但得先把彩礼交了,咱先小人后君子,免得日后说不清楚。 刘千说行的,不过不知你们村的风俗,应该多少。吴利的父亲说,这不是你谈的, 叫媒人来。 凭李大姐的热心劲,媒人自非她莫属。刘千把吴利的父亲的意思同李大姐说 了,李大姐很爽快,也很积极,说我今晚就去跟他谈。看着她屁颠屁颠地忙开, 刘千说不出的感激。心道,喜宴上,定要多敬她几杯才是。想到这,刘千倍觉幸 福,拥着吴利憧憬着未来的甜蜜日子,然后商量,如何把婚事办得更浪漫更可意。 把该办的事情都尽量想到,然后再具体化,细致化。男的穿什么样的西装打什么 样的领带,女的穿什么样的婚纱,一一推敲确定。如有什么分歧,刘千就立即让 步,大度地说那好,就依你。刘千还不忘叮嘱吴利,那天别喝多了水,穿着婚纱 可不方便上厕所。 就在他们徜徉在幸福的海滩上时,猛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随之传来 李大姐破锣般的声音,刘千起床快起床。刘千一骨碌地爬起,把门打开。李大姐 说砸了砸了。刘千说什么砸了,你慢点说。嘴里虽这么说,心里早已急得跟个什 么似的。李大姐说她爸要三万块钱彩礼。说完看着被窝里的吴利。刘千惊呆了, 无助地看看李大姐又看看吴利。 半天才说,你没跟他讲价吗?李大姐说讲了,他很精,分文不让。刘千着急 地说,我没有这么多钱呀!李大姐说她父亲不信,她父亲还说,你们拿国家工资 的,还能没这点钱? 如果不是拿国家工资兴许就有指望了。刘千悲愤地想。 李大姐说,我同他争辩了几句,她父亲就说,要尽快把事情敲定,乡上卖肉 的牛芒托人来提过几次亲,人家可愿意出三万五。 刘千认识牛芒,一个给死猪注水、卖肉短斤缺两的屠户,人长得跟香港的曾 志伟似的,又矮又胖又老相。 刘千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恨谁才好。他幽怨地看看李大姐又看看吴利,仰 天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然后便倒在了床上。 2002。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