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是男人 作者:无雪之冬 一 乡政府阮村庄骑着他那部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的破自 行车,奋力地朝红旗村蹬去。 今儿早上,贾乡长布置工作时,对阮村庄下了死任 务。今天非得把桑树栽上去,不然只有牵他的羊、拆他的房。完了贾镇长还 自言自语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看你栽不栽。” 栽桑养蚕是贾乡长外出考察一圈后雄心勃勃地提出来的。 “谁栽桑谁小康,谁不栽桑谁遭殃”。前两年,村民一是抱着试试看,二也 迫于政府的压力,就都栽了。 但今年栽桑的任务难度很大,村民都不愿栽。蚕茧产量不大,偶尔一季收成 稍好也只落个“多收了三五斗”的 结果——价钱卖不起。一年下来从地上刨不到吃的谁还愿干? 可政策不由得你不干,贾乡长不由得你不干。换贾乡 长的话说你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阮村庄骑着浑身乱响的破自行车,心情沉重地蹬着。车身一摇一摆的晃着。 他骑得很慢,他不想过早到达 村支部,因为他还没想好如何说服村上的大社员虎子。真要弄到牵猪拉羊的 份上就不好了,这是阮村庄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虎子放开话说,别人栽不栽桑那是人家的事,他是打 死他也不栽。村民们正拿眼睛看着虎子呢。 这可是根腊肉骨头。 阮村庄要是啃不下这根骨头,工作就无法开展了。阮 村庄忧虑地想着。自行车“哐哐当当”,让人心烦。他坐在颠簸的车上全身 要散架似的。他倒希望自己散了架,那这些棘手的工作就可以由喜欢处理棘手工 作的人替代了。 他没有散架,自行车也没有散架,越临近村支部它叫 得越欢。声音跟贾乡长似的——兴奋而高亢。 其实贾乡长也挺不容易。 年前打了报告给上头,信誓旦旦要在红旗村搞个桑树 基地,前会儿钱是下来了,可基地没影,他能不急么? 他一急阮村庄的命就不好过,事没办成就得不到好脸色。 阮村庄忧心忡忡地走进村支部。 村支部设在陈氏祠堂内。祠堂有些败落,村支部掏钱进行了修整,现在看上 去倒像个老衙门。 阮村庄走进办公室,村委会的几名干部早已无精打采地等待在破旧的沙发上。 沙发是去年县劳动局挂钩时馈赠的。抬来时就很破旧,显然是劳动局更新换 代被淘汰的家具,可拿到下面就是宝了。村支书老陈像接过革命的火种,小心翼 翼。他都激动的跟个什么似的。 村支部总算有了个还算象样的会议室。 他们见阮村庄没精没神的样子,都亲人似的迎上前去。陈支书握着阮村庄的 同时,还伸出另一只手搀扶着。阮村庄轻柔而坚决地挣脱开来,冲陈支书挥挥手 朝沙发走去。陈支书疑虑地望着阮村庄,猛醒神又赶紧倒了杯水,双手端给阮村 庄。 阮村庄懒洋洋地接过茶杯,轻轻地喝了口,问:“工作做通了没有?” 陈支书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这东西犟得很。” 阮村庄一瞪眼,大声道:“昨儿不是交代了么?今天一定要让他栽上桑树。” 陈支书轻轻地狡辩道:“我也想尽了办法,可他软硬不吃。” 民兵连长阿连恶狠狠地说:“要不请派出所把他弄去,教训教训他。” 陈支书赞同道:“只能这样了,以前就有这样的事。派出所一出面,便孙子 似的。” “不行,这是犯法的。”阮村庄道:“虎子在家么?” 小连说:“在哪,我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听见他吼孩子。” 虎子也有虎子的难处。 他的“一亩三分地”全在乡政府圈的“基地”里,全家就指它了。年前种下 的小麦,今儿个要拔掉栽桑,这事搁谁身上都不乐意。更何况栽桑的收入糊弄不 了一家五张嘴。 虎子是铁了心了。 任阮村庄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虎子就是那句话:“我还要饭吃不?” “种桑树养蚕就没饭吃么?”阮村庄有点不太耐烦地反问。 “有饭吃我敢跟政府犟么?”虎子头一歪没好气地说。 阮村庄威胁道:“你该知道乡政府的政策。” “知道,谁不种桑谁遭殃。”虎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不是没 见过!” 阮村庄十八般武艺用尽,便求助陈支书。陈支书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的视线望 着门外。阮村庄掉过头望着小连,他也一脸的无助。阮村庄猛地站起来说只能按 政策办了。说完率先朝羊圈大步走去。 “阮干部,羊圈的钥匙在这呢。”虎子一面追赶一面 自腰间解下钥匙送到他的面前。 阮村庄怔怔地看着虎子 .他心情沉重地想起一句古语:“民以食为天哪。” 他没有接虎子递过来的钥匙,神情恍惚地朝门外走。 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阮村庄在临近贾乡长 办公室时想。走到门前,他还是犹豫了一阵,终于硬着头皮把门敲响。 贾乡长坐在老板桌后,肥胖的身躯填满在真皮沙发里。胖到这个程度可见当 官的不易了。没办法,吃喝是当官的一项主要工作啊。 贾乡长见他回来的这么早,上前握着阮村庄的手使劲 地摇晃,还用手拍打着阮村庄的肩膀说:“辛苦了辛苦了。” 阮村庄越发地惭愧,说不出话来。 贾乡长见他神情异样,满脸愧色。他停止摇晃疑惑地问:“怎么啦,任务没 完成?” 阮村庄避开他询问的眼神,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贾乡长蜂蜇般地摔掉他的手,咆哮道:“没完成还回来干嘛?” 阮村庄:“……” 贾乡长用刚才握手的手指着阮村庄的胸喝道:“去去 去,把他的房子给我扒了。“他一脸的痞子相。 “就是扒了房子他也不会栽。”阮村庄低声怯语。 “你扒了?” “没。” 贾乡长声音徒地提高八度道:“没扒怎知不栽。” 阮村庄:“……” 贾乡长把手向门外一指:“去扒了。” 阮村庄狐疑满腹地问:“真扒?” “难道还假扒?没扒别回来见我。”贾乡长气急败坏。 阮村庄心情沉重地走在街上。街上的闲人一如往昔地 打着麻将,一如往昔地回过头来同他打招呼。阮村庄也一如往昔地同他们懒 懒地点点头。他很费解:他们就没有正事做吗?他们就不需要赚钱养家吗? 阮村庄真看不懂人,就像看不懂贾乡长一样。他至于狠成那样吗?咱不说作 为一个党的领导不能这样对待农民兄弟,就是一个社会上的“渣子”也不会轻易 做出这样的事情吧。再说,这是犯法的啊,他不会不知道吧。 阮村庄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他能那样做吗?可不那样做他以后还怎么 在乡政府大院里混?阮村庄一头糨糊。懵懂地回到乡中学,回到家里。 阮村庄有时侯真羡慕他老婆,做老师多好啊。不要留须不要马屁,不要口袋 里揣着两种牌子的香烟,更不需要去拆农民的房子。虽然做老师责任大任务重还 被拖欠工资甚至被无端克扣。他还是愿意。 瞧他老婆影子做的多舒服多滋润。每到周末就打打麻将跳跳舞,一副幸福的 不得了的样子。 恰好这两样阮村庄都不喜欢。 打麻将赚了钱高兴,输了钱心疼又无奈。影子每回都这样,先是贼般算计别 人的腰包,结果自己的腰包被贼掏了,欲哭无泪。花钱买气受,何必呢。 跳舞他也不喜欢。搂在一起谈着笑着一个个极有风度 的样子。那假呀,指不定是搂着腰子想着身子。这世道哪个人没有几根花花 肠子? 小阮有一个很老土的观点:凡是常常出没于灯红酒绿 的已婚男女多半是狗男女。(当然,夫妻除外。) 影子则不以为然,常常陶醉得什么似的。 影子在阮村庄面前非常有优越感,说话一领导似的。 骂你你还不能还口。 你要是争辩她准又要说:一乡政府的,像你们这类 人,什么素质呀。我不瞧不起你们,还说我?阮村庄现在是怕她了,管她干 嘛,爱干嘛干嘛。 影子见阮村庄无精无神地蜷缩在沙发里,见惯不惯地 问:“怎么了,又穿小鞋啦?”又道:“你使劲往上爬呀,爬高了谁还敢给 你小鞋。再说,政府部门不就这么回事?官大半级压死人。” 阮村庄爱理不理道:“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 影子眼一瞪,道:“是我不让你清静吗?啊,自己没 本事……。“ “还有完没完?”阮村庄怒道。 “我还不爱跟你这种人扯淡。”影子轻蔑地道:“做 饭去,吃饭时间到了。“她严格遵守学校的作息时间。 阮村庄懒懒地央求道:“中午你做饭好吗?” “不行。”影子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 地。“中午是轮到你,这规矩不能改。” 阮村庄叹了一口气,黯然地从沙发上爬起来。 “牛仔,牛仔。”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牛仔是阮村庄的奶名。阮村 庄打开门,还没看清是谁,手就被冲进来的人紧紧握住。 早就想来你这玩一直没有时间啊。阮村庄这才看清进 来的两个人是泽子和小华。穿开裆裤长大的哥们儿,他们在外面打工,听说 赚了很多钱。他们倒是不忘生,一会儿说瘦了瘦了一会儿说老了老了。 泽生扶着小阮的左肩,眼睛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来回地巡视。阮村庄心情不 好,又多年没见,显得客般拘谨。赶紧给影子作了介绍,阮村庄分明看到她眉头 皱了一下,她的眉头牵着他的神经似的,也不由得打了一个颤。显然他们也是她 类分的“这一类人”。 宾主坐定后,阮村庄问:“还没吃吧没吃吧,我做饭去。” 小华道:“没有没有。” 阮村庄道:“你们坐会儿,我做饭去。”说完径自往 厨房去。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不做饭的理由。不能指望影子,她不会给他这个 面子。 三 酒醉饭饱后,寒暄的离谱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尴尬 地沉默了一会儿,贼子提议说咱们玩麻将吧。这是阮村庄最头疼的问题,不 爱玩又不好意思不玩,正踌躇。小华说玩吧玩吧。阮村庄就说咱们别玩得太大了。 小孩贴纸条是不可能的,现在谁还玩那个?没有点赌资刺激谁干。他们都说那行。 泽子问有麻将吗?废话,现在谁家没这玩意儿。阮村庄支好桌子搭好台,三 人锣敲鼓打地唱开了戏。 不知阮村庄是手气不好还是牌技实在太差,不一会儿 就输了贰百多。旁边观战的影子坐不住了,手在他腰间一推说:“我来我来, 你手气太差了。” 至于吗,哥们儿玩玩,那么认真干嘛。就拒绝说:“别别别。” 影子剜了他一眼,生气地说输死你。说完打开电视机把声音放到最大。狭小 的房间顿时“嗡嗡”作响。严重地影响他们打麻将。阮村庄说把声音放小点。影 子吊儿郎当地说奇了怪了,我自己的电视机我不能把声音放大吗? 阮村庄关掉电视机,强压心头怒火和声细语地哀求 道:“你过来看嘛,平时别人打麻将你不也挺爱看的?” “今天我不爱看。”说完又打开电视机。阮村庄又把它关掉。泽子和小华看 着他们一个开一个关,一个关就一个开,忙得不亦乐乎。都劝阮村庄算了算了。 拉着他回到座位。 刚坐定,泽子突然一拍大腿对小华说:“糟糕,我们还要办点事,差点忘了。” 小华心领神会,看了看表也恍然大悟地说:“时间过了时间过了。” 两人站起来同阮村庄告别,泽子附在他耳边说别吵,我们下次再来玩。回头 同影子打招呼开门离去。影子没理会他,眼睛仍然盯着电视机。 阮村庄眼睛狠狠地盯着影子,大声地喝道:“你到底 想干什么?“ 影子“嚯”地站了起来,同样大声喝道:“你又到底想干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阮村庄感觉自己的血液已经沸腾,愤怒使他失去了暂时的理智。他“啪”地 给了影子一个清脆的耳光。可就在他的巴掌刚刚接触到她脸上的纤毛时,他就后 悔了。他知道他抽出去的巴掌会让她把事情闹到他所想象不到的地步。 影子脸上露出一刹那的惊愕,她难于置信,阮村庄竟敢出手打她。她像是得 到脑子急转弯答案后的突然醒悟,一头撞向阮村庄的胸脯。 如果阮村庄不躲开影子的肉体炮弹,事情也不至于闹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的 地步。 兴许是出于本能,兴许是压根就不想让她撞上。总之阮村庄是躲开了。影子 由于用力过大,未能刹住车,头便撞到墙壁,随即倒在地上。然后就听到影子杀 猪般的哭嚎。然后又听到她大声啼骂,然后就有好多人涌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就 听到人们耐心的劝说和影子伤心委屈地哭诉。 她歪曲了整个事实:他今天从乡政府受了气回来,那他怨谁呀。谁叫他没本 事要官不是官。刚才打麻将输了贰百多块钱,我们赚钱容易吗?谁叫他要钱没有 钱,我想帮他换换手气,他竟然冲我发火,还打我,我嫁给他是图个么,哇。 人们在她委屈的假象和凄厉的哭诉中,了解了事实的全部过程,都把含着热 泪的眼睛幽怨地投到阮村庄的脸上,纷纷指责他的不是。要求他给影子当面道个 歉,赔个不是。 阮村庄颓废地坐在沙发上,后悔极了。心里仍恨恨地。并未理会她们的再三 要求。 影子脸上挂不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怒目圆睁地指着阮村庄说:“我跟你离 婚。” “谁不离谁孙子。” 影子再次睁大惊愕的眼睛,毅然地走进卧室拿起几件换洗衣服,挣脱她们的 劝阻,在阮村庄的视线中消失。 阮村庄被一通突然而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影子走后,阮村庄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撂倒在沙发 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晃过。 他非常痛心,可事已至此,不能不想该如何收场! 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难啊。他抽掉半包香烟仍然没有想出解决问题的 办法。便不再想,或许她等会儿自己回来了呢。就迷迷痴痴地睡了过去。 影子果然回来了。她用钥匙打开门,把包袱放下,轻轻地走到阮村庄面前蹲 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喃喃地道:“对不起,老公。”她吻着阮村庄,他 也回吻着她。他们都热泪盈眶,相互说着道歉的话。他们都被感动了,他们吻得 越来越热烈,他们就有进一步发展的欲望。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惊醒了阮村庄的美梦。 阮村庄非常懊恼,没好气地冲电话喊:“谁呀?” “谁,你说谁。惊醒了你的好梦吧。” “哦,乡长啊。”阮村庄睡意全无。“我哪有好梦?”他想起了那件烦心事。 那又是一件头痛的事。 “事情办得怎么样?” “呃,呃,还好。”阮村庄吱吱唔唔地敷衍。 “还好就好。”说完率先挂断了电话。 四 阮村庄疲倦至极,却辗转反侧,难于成眠。他非常郁 闷,他的心像是年轻强壮的妇女手上的衣服,被狠狠地揉着搓着绞着捶打着。 他的心脏因疼痛而狂跳,他生怕它跳出来似的用力地捂着压着,试图减轻这种痛 苦,可徒劳无功。 他有满腹的委屈,他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可他无处可倒,他已经没有了朋 友。不,他不是没有,是因为结了婚才没有朋友的。如果有地方倾诉,也不至于 发生后来那样的事情。 为什么人一结婚就没有了朋友的空间?!他没法想通。 阮村庄满口满口地灌着的白干,他胸腔凝集的“愁 云“瞬间被酒冲刷得无影无踪,复慢慢地凝聚,又猛灌一大口。 他今天才发现酒果真是好东西,酒能使人望却烦恼。 那么多人爱喝酒不是毫无道理。他喝得酩酊大醉。 凌晨四点,他口干舌燥,欲起床寻水喝,才发现头痛欲裂。提起开水瓶,里 面空空如也。便把头扑在水缸里一阵牛饮,方舒服了许多。复躺到床上,却怎么 也睡不着,凭空徒生一些悲凉。索性穿衣起床,了无目的的朝外走去。 清晨,凉爽的风迎面吹来。阮村庄裹了裹身上单薄的 褂子,他有些后悔出门时忘加衣服。这是个早晨穿棉袄,中午穿单衣的季节。 阮村庄茫然地走着,脑海里混混噩噩。他的灵魂已经 出壳,他似一个傀儡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游动。 “这么早?”陈支书诧异地看着阮村庄。 “噢?”阮村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红旗村。 阮村庄孩子般默默地被陈支书领到家里,吃饭时才想起昨晚都还没有进食。 狼吞虎咽之后,灵魂重附体。 陈支书颤颤地递过来一根烟,阮村庄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把手玩着。陈支书 又颤颤地划着火柴替他点上。 “怎么了?”陈支书深深地吸了口烟,让烟在胸腔闷了一会儿方徐徐喷出。 “没怎么!”阮村庄也试着深吸一口,被又辣又苦的烟呛出了眼泪。 陈支书茫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阮村庄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掷说:“到虎子家去。”陈支书便叫上村委会的其 他几位干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往虎子家。 虎子还那样!他甚至话都懒得说,爱理不理。如果他 什么话都不讲,情况还不至于闹得那么糟。他偏偏又讲了一句话。 阮村庄心情虽然不太好,但开始还是表现得很有耐性,和风细语地跟他讲道 理。东是东西是西耐心地讲解。阮村庄讲得口都干了都没有不耐烦,虎子倒不耐 烦了。 虎子不耐烦就没头没脑地吼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虎子吼道:“你个无能的 走狗,滚!” 他是走狗,谁的?当然是政府的,也就是贾乡长的。他脑海里划过贾乡长那 丑恶的嘴脸。 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戳中阮村庄的心脏,他的自尊遭到严重地践踏。 他的脸“唰”地红了,红了又白了。 阮村庄的脑子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即像革命志士就义前般举起手臂歇斯底里 地高呼:“抄了他的家。” 他就像一头失去了控制的已经红了眼的疯牛,他拿起一根晒衣服用的长竹篙, 对着屋顶一阵猛戳。瓦片纷纷应声落地。从屋顶窟窿投射下来的光环笼罩着他的 全身,他就像一个舞台上手舞足蹈的小丑明星,卖力地表演。观众席上一片寂静, 虎子也忘情地观看着。 阮村庄疯狂地摧毁。 贾乡长丑恶的脸在他面前晃动着。他每戳一下,仿佛都重重地击中了他的脸。 他的怨屈在他的每记重击中得到发泄。他兴奋极了,满足极了,解恨极了。 终于,观众席上的观众按捺不住,也加入到他的行列 中,他们一个比一个卖力,一个赛一个起劲。 不一会儿,屋子里便出现一片天——一片乌云密布的天。 五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街道两旁商店大音量的音响放着撩人的音乐,那些发廊、按摩店春笋般竞相 林立。门口的霓虹灯时闪时烁,万分诱人。 这又是一个躁动不安的夜晚。 阮村庄走在这个生他长他熟悉的小县城里,他感觉极其陌生,他所熟悉的一 切都已离他远去。阮村庄路过一家按摩店时,传来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姐对他嗲声 嗲气的揽客声。他风一样逃跑。 他逃到沿江路,像只老鼠似的遁进一片林子的无人阴暗处,凄凉地坐着。心 里的怨屈像一股气流在体内乱串,急需排放,憋得甚是难受。 突然,耳边传来一位小姐极有诱惑的声音:“先生,需要服务吗?”说完径 自坐在阮村庄的身旁。 阮村庄侧过脸去,虽然看到的是一张模糊而陌生的面孔,但仍像见了亲人般 的温暖,空虚的心灵充实了许多。孤独感也随之消失,倾述的欲望愈加强烈。 阮村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道:“为什么人总要做一些连自己都知道做 错了的事情?” 小姐:“……” 阮村庄:“是呀,不得不做。”他叹了口气,道:“我能不做么?” 小姐一头雾水。看傻子般。她站起来欲走。 阮村庄拽住她,说:“别走,我会付你钱的!”小姐又怯怯地坐下。 阮村庄:“你们女人怎么都这样呢?” 小姐:“……” 阮村庄:“我老婆赌气回娘家了。下午,我去接她,她非要我跪下认错,不 然跟我离婚。你说我能跪吗?再说我又没错!”他伤心得泪流满面。 小姐见他非常难过,怜悯地把他抱在胸前,阮村庄在她的怀抱里哭得跟个女 人似的。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 阮村庄垂头丧气地低着头。 民警说:“你知道干部嫖娼……。”阮村庄争辩道:“我没有嫖娼!” 民警喝道:“你还狡辩,一点认错态度都没有!”阮村庄的口气软了下来, 说:“警察同志,我真没有……” 民警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诘问:“我抓到你的时候你们不正抱一起么?” 阮村庄解释:“可是……” “没有可是。”民警再次粗鲁地打断他的申辩,道:“叫谁来担保罚款。” “不用,我自己交罚款。”阮村庄小心地询问:“多少?” “贰千。” “什么,贰千?我不是嫖娼未遂么?” “未遂也贰千。” “警察同志,少点行不?”阮村庄哀求道。 民警不耐烦地道:“你以为是菜市场哪!”又道:“那只有通知你领导来啰。” 贾乡长的脸在他的脑海里一晃而过。赶紧说:“不不,我回去拿行不?” 民警没有理会他近乎讨好的商量。“不行。” 阮村庄狼狈得要绝望。他不知道叫谁来最合适,似乎谁来都不合适。其实已 经没有了“谁”供他选择,朋友的电话打得少,都一个不落的丢到了脑后。 阮村庄极不情愿地,用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的蚊子般的声音说:“叫我老婆 来吧。” 六 同是傍晚,同是这座小城,心情却不尽相同。 被桎梏了一夜一天的阮村庄终于迈出了那个让他终身蒙羞而且永不愿再进去 的伤心地。他像一只放飞的小鸟,倍加珍惜这得来不易的自由,他贪婪地呼吸着 新鲜空气。 在派出所的一天一夜,他对人生有了一个顿悟。一路上他都不成音不成调地 唱着: 活着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谈谈谁该上天,说说谁该入地。 想想不过如此而已。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自己是一个刚刚被释放的“囚犯”。虽然释放 了,眼看又要进入另一座“囚牢”。他慌忙停止哼唱。 他知道今晚又要发生点什么。 便拐进商店,买了一瓶度数很高的二锅头,又一路哼着朝家走去。 2002、8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