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书 在博尔赫斯众多的短篇故事里,这一篇我反复研读,因为我总感到它还讲了一 些什么别的东西,不仅仅只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故事的情节如同他的其他一些作品那样,一点也不复杂。 “我”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然他没有歹意,只是想卖一本书,他明确告诉 我那是一本不寻常的书,名字就叫“沙之书”,因为它就像沙漠一样,无始无终。 我发现这果然是一本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的书,混乱的页码,只会出现一次的 插图,任凭你怎样翻阅,书都没有尽头。我买下了这本书,并且深为其吸引,以至 无法自拔,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长着长指甲,瞪着铜铃大眼在拨弄一本无始无终 的奇书的怪物”。终于我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要急于卖掉这样一件稀奇的宝贝,我 不仅丧失了好奇心,而且产生了恐惧,幸好我还有勇气和理智。我将它偷偷地藏在 我工作过的图书馆的阴暗角落里,以后甚至连图书馆所在的街道也不愿意去了。 像在其他的一些有名的短篇里一样,博尔赫斯热衷于对永恒、荒诞的神秘故事 的表面化陈述,他在设法引导你思考,尽管他声称他的小说只是为了读者的愉悦和 消遣而写。但这一次他似乎还提到了小说本身。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小说创作的过 程就像是一部“沙之书”的诞生,大量的情节、篇章、套路最初像密集的雨点一般 杂乱无章地倾泻却又使你无法抓住里面的任何一点,到手的随即化为乌有,也许这 些文本存在的最好方式就像沙之书那样;也许博尔赫斯的心里已经涌现出来了一种 新的小说的写法,使得你在观看其中的任何一节时都感到那就是开始,这种写法清 晰地映证在大量的西方作品里,如果你看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就会产生如是的感 觉——情节不是小说最终的或最重要的东西,形式反而临驾于其上,情节可以淡化 到几乎不存在,存在的是什么,这正是期待你去领会的,读者的阅读习惯成为妨碍 读者思维的东西,尽管不得不承认读者的态度仍然是判定一本书的关键,但是作者 的创作从来不是仅仅为迎合读者的习惯而进行的,相比之下,那的确是一些平庸之 作。 制造一本无始无终的小说成为一种梦想, 在卡夫卡那里它是K和城堡形成的迷 宫, 在乔伊斯这里是纵情的喃喃的低语, 在法国新小说家那里变成古怪的定格的 “帧幅”画面,在拉美的众多天才手中是魔法时刻的演绎。那么在博尔赫斯这里是 什么呢?是类似于《一千零一夜》这样可以反复进行讲述的故事,每一夜的故事又 都那么独立于整个故事之外,并且一千零一这个概念本身就在暗示“没有完结”。 博尔赫斯在引导我们进行思考的时候,文本的存在已经不关乎思考本身,这种思考 的可能性本身就是一册浩淼无尽的“沙之书”。 不得不提到的是“沙之书”对于整个写作过程的痛苦与艰巨性的隐喻。对于任 何追求完美文本的作家而言,一本宏伟巨制既是梦寐以求的,又是不堪忍受的,文 本的有限与思想的无限仅在这一点上就足以令大多数人望而生畏。当我观看《战争 与和平》时,我深信托尔斯泰是极为幸福的,对于生平没有一篇长篇巨制的博尔赫 斯来说,这种幸福同样十分具体,也许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罢了。 1999/11/12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