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零二 谢小珊住过来,说不会不方便其实都是客套。如果没有她,我上厕所可以不把 门反锁,如果天气热可以穿点小裤衩在房子里的角角落落蹿来蹿去。女人的眼睛可 都是雪亮的,而雪亮的精华在于她们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时会尖叫,会让你觉得那点 东西不该长似的,很令人恼火。 在刘柯寒上班期间,我总是尽量少地呆在家里,不是说孤男寡女的我害怕发生 什么,就是有那么点别扭,就跟屁股上长了一瘤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如出 去走走。其实就算我不出去,谢小珊也少走出自己的房间,看看书或者听听音乐。 我问她是不是搞胎教,她就笑笑。我告诉她怀孕期间多走动走动,生的时候会不痛 些,她还是笑笑。她笑起来,都显得有些老了。每次我出门,她都会探着身子,小 声地说:“朝南,你出去?”我点头说如果有空,中午就买菜回来做饭吃。而实际 上,我很少在中午回去。 出门的第一件事是在楼下那个报摊买当天的报纸,沿街走上一段,找个安静的 地方,站着把其中一份看完用来垫屁股,坐下来再看另外三份。为了消磨时光,我 开始学着逐字逐句地看报纸,连上面的征婚广告都不放过,特别是对那种富婆类的 征婚启事感兴趣。当然也只是过过眼瘾,没有深层次的理想。 这天运气相当不错,四家报纸有三家出了招聘专版,没出的那家当然就是垫屁 股的命。我把自认为还比较适合也比较凑合的抄在随身带的一个本子上。我还给这 本子取了个时尚的名字,叫做卖身薄,前段时间报纸曝光说现在很多妓女也有类似 的本本,把每天卖身所得都记下来。我这跟她们的自然是有质的区别的。 用手机打电话联系了几个单位,半数直接就说我不合适,剩下的那半叫我先把 材料寄过去再看。我于是在附近找了家网吧,在一群玩传奇或者搞网恋的少男少女 中间坐定。左顾右盼间,觉得挺羡慕他们的,可以嫩得这么疯狂这么无忧无虑。想 到自己大他们一截,并且已婚,心里竟然有点儿自卑,浑身不带劲。我们这代人跟 他们真是没得比,在我们还只是听听猫叫春的年纪,他们大都会自己叫了! 在把推荐函发出去之前,我重又把婚姻状况一栏的“离异”改成了“已婚”, 听说婚姻失败的人在找工作时往往容易受到歧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权且信 一回。大概发了有五六个地方吧,广种薄收,好像也不太在乎哪家成哪家不成。既 然是卖身,卖给哪家还不一样,只要给钱。别人做小姐好像也是不能随便挑顾客的 啊! 做完这一切,走到街头就感觉肚子在咕咕直叫,刚才可能是网吧太吵没听见。 看来肚子叫饿也是得讲究场合的,在垃圾堆旁边喊饿不是好事,在厕所里喊饿就更 不是好事。想想没别的可以忙和打发时间了,准备买点菜就回去。拿出手机看时间, 差几分钟11点,然后是两条未读短信。 短信是高洁的,问我在哪里,第二条又说:朝南哥,我想回老家了,这个城市 真的没有任何理由让我呆下去了!傻乎乎的丫头,可能又受了点什么小刺激想逃避 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混到失业都还在坚挺!至于婚姻,我好像变得不愿去想 了,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觉得自己对结局失去了控制。离婚的想法依然顽固, 可爸爸那关怎么过?刘柯寒肚子里的种怎么办? 猜想高洁是在小题大做,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她竟然又请了假躲在房子里没 出门,而且说了没几句便哭了起来。我问怎么啦?她说没什么!我再问,她接着嘴 更硬。“你到底怎么啦?丫头,说啊!”我提高了声音,她的哭声却也水涨船高地 大了起来。 “朝南哥,他不要我了!”高洁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她说的是“内八字” 刘键,而我,听到这么个消息,高兴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心里整个就不知道是个啥 味儿。我说他不要你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早就说过你们不适合在一起的。这个时 候我似乎不想去安慰,却奇怪高洁怎么为失去这么个男人也伤心成这样。 说了很多道理还是无济于事,我只好搭车赶了过去。在车上我一直都在构思一 部武打剧,也不知道是觉得可以趁机表达一下对刘键的不顺眼,还是生活有很多需 要发泄的东西,反正我非常非常想揍刘键一顿。要是这一架真的打起来,我更愿踢 他的下身,两脚踹下去,怕是他夹得再紧都没用的。 在外面敲了老半天门,高洁才跑过来开门。她的眼睛都哭红了,肿得跟个柿子 似的。看这样子,我有些生气,同时也真想马上找来刘键给他一顿乱拳。我说丫头, 你告诉我,他凭什么?啥世道轮到他对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了!本来开始我说话还 是有点气势汹汹的,可见高洁哭哭啼啼地闹着没完,也只好先让心软下来,一顿好 言相劝,问她刘键这小子有什么好?我注意到高洁的脸上掠过一丝接近死亡的绝望, 那是一种好不容易抓到一种救命稻草后救命稻草又被水流冲走的绝望,深深地不见 底。 高洁盯着我,感觉像是要把我看成灰。我知道她想说话,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憋了很大的劲,甚至都把整张脸和耳根憋红,把哭忍住,说:“朝南哥,你不会 明白的,你会骂我傻的。”接下来她又把话打住了,全然不顾我快急成猴。我说丫 头你说完好不好,你以前不是最恨那种拉屎只拉半截的人吗? “朝南哥,你还记得我妈第一次来长沙吗?”她这时已经把头低下,低低地快 要低到胸部。我的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下,有点晕,有点 眩。她妈第一次来,我怎么会不记得?还是我去汽车南站接的人。我还记得,高洁 那次也哭得天崩下来似的,还有她妈的神秘、焦切和支吾其词。 高洁在最关键的时候控制住了自己的倾诉,什么也没对我说,虽然我费尽心机 打破了N 口沙锅也没问出个底来。她坐在床上,把嘴唇咬得很紧,都快要咬出血来。 我坐在床边的那张板凳上,急得牙根痒痒。她不允许我把问题继续问下去,她的眼 神里甚至都流露出一种叫人心疼的哀求。在那些青葱的岁月,她是从来不轻易求我 的,说不过我,或者被我的问题纠缠得烦不胜烦,都会凶我,狠狠地凶我。已经有 多长时间,再不见了她对我凶的样子,那些曾经让我留恋的表情,已如阳光下的水 珠,破碎或者幻灭。 这种失落跟做爱后的空泛类似,空空的,是抽多了的缘故。不过做爱这事终究 是赔本生意,抽个老半天没抽出啥玩意来,倒要赔东西进去,这叫什么世道。记得 小时候村里有个铁匠,那时我和高洁才几岁,忘了,只记得我们会经常跑去看,趁 匠人不注意,我们会偷拿一些小铁块,用来玩过家家。有天我们在那呆了老半天, 还没寻得机会偷拿,高洁不耐烦了,就怯怯地问铁匠:“叔叔,你怎么老抽啊?” 铁匠回头笑笑,说:“要抽到发软。”高洁又问:“为什么啊?”铁匠的笑突然变 得诡谲,停下片刻,用脏兮兮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小丫头,长大了问你朝南 哥好了!”后来我知道为什么抽就非要抽到发软,高洁却没再问过我。 陪着高洁,像陪着一个莫大的谜语,虽然我是那么地想知道答案,却不敢逼迫, 也不敢胡乱去猜测谜底。悲情的东西,能有个什么好真相呢?中午我出去提了两个 盒饭,守着她把饭吃了一小半,她就再也不肯吃。我逗她说:“小屁股,要不,朝 南哥喂你?”说完还真去她们厨房找了个调羹,把饭端地手里,盛了点饭,装模作 样地吹两口气,像喂孩子似的说:“来,丫头乖,把饭吃完就可以跟朝南哥出去玩 了!”她还是不肯吃,也不肯笑,还跟儿时那样把头扭开,嘴嘟嘟地撅起老高。 下午高洁叫我先回去,说她想睡一会。我说:“这个时候叫我走怎么放心,你 睡吧,我在客厅里坐坐,等你醒来。”“那不,你就坐这吧,看看书,在我睡着之 前还可以跟我说说话。”她边说边起身把床整理了一下。我坐着不动,看她忙,每 个动作都细细的,轻轻的,像在为梦打理水晶温床。 她躺下有好一会了,还睁着眼睛看我,我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她就睡着了, 只脱了鞋子。这是一场不会有任何邪恶可能的相持,我坐着,用一个相对固定的姿 势,安静地守着她的安静。她的呼吸很匀称,像在表达一个小小的秘密。不知道她 做梦了没有,如果做了,那这就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为女孩子把梦守住,不许人 打扰。 夫妻一场这么久,同床共枕的时候刘柯寒肯定也做过梦,但我好像没帮她守过。 她睡的时候,我也在睡,而且我睡起觉来那才叫死,不要说上帝下凡间偷个把梦, 你就是把我老婆偷走我都不知道。 不过高洁这回也睡得挺烦人,一直睡到下午5 点多钟。醒来就眯起双眼睛,迷 迷糊糊地对我说:“朝南哥,我的头怎么这么痛啊?”我说都哭成那样,不痛才怪! 先去洗把脸吧,晚上我带你找个好地方吃点东西。 高洁下了床,去了洗手间,看她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我真担心她一不小心就一 头栽下去。我跟着出了客厅,坐了整整一下午,都腰酸背痛了,把电视打开,调到 信息台听音乐。刚听了半首,高洁的一位同事回来了。我笑着跟她打了招呼,她问 我高洁哪去了,我说在厕所里啊。她“哦”了一声,还怪怪地朝我笑了两下,这笑 叫我心虚得很。上班期间趁别人不在,俩男女躲在房间里,估计在她看来是没什么 好事可做的。当然我也不便跟她解释,有些话一说就变味,跟此地无银三百俩似的。 比如说我撒个谎说陪高洁在家里下了一整天的象棋,别人肯定以为我们下的是国际 象棋,开的国际玩笑。 等高洁出来,可能是听见高洁跟我说话了,她那同事打开自己的房间门,探出 个头来,说:“哦,对了高洁,刚才刘键跟我一起过来的,在楼下,说是想见你, 我叫他上来,他说又不敢。你们到底怎么啦?”高洁心不在焉地听着,末了答了句 :“知道了,谢谢你!”然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倒是我,斗志一下就上来了。 一零三 把拳手一握,打开门,我就开始往楼下冲。或许是用力太大,门重重地撞在了 后墙上,腾起一声闷响,高洁旋即就追了出来,我听见她在后面使劲地喊:“朝南 哥,你要干什么?你快回来!”接着我就听见噼噼砰砰下楼的声音。 可是,高洁的阻止显得鞭长莫及。她才出楼道口,我已经冲到站在对面小花坛 的刘键面前。人在气头上,下楼的时候又冲刺了一下,是挺容易没个理智的。刘键 都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对着他的腹部直过去重重的一拳。他妈的孬得连哎哟都叫不 出来就痛得蹲了下去。这时高洁才赶到,紧扯住我的手,急得语无伦次,说:“朝 南哥,不要,不要!” 很久没干过架了,这拳打过去还是威力不减当年,有点过瘾,不过想想自己搞 的是偷袭,又觉得卑鄙。刘键缓过气来,凶狠狠地站起来,气肯定气,却也不敢对 我动手,只是跟条被割睾丸的狗似的,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朝南,你什么意思? 你敢打我?”我轻蔑地冷笑,说,我这人很没意思,啥都没意思,所以刚才就给你 意思了一下! 两个男人斗狠,这场面高洁怕是没见过的,她吓坏了,脸铁青,紧紧地扯着我, 说不出太多话来。见刘键还在很不服气地咬牙看着我,我又来了一番咆哮:“你他 妈的,今天你给我说清楚,你凭哪一点对一个女孩子想甩就甩?”烦躁,我话一说 完,倒轮到他露出不屑的冷笑了。他说:“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破坏,可 是我不想把自己赔进去。”这话太玄,奶奶的我整个就听不明白,感觉跟在听和尚 念经或者看医生开方子一样。 我也很俗地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的别说是高洁配不上你这头猪!” “是的,她配不上我,即使你再给我一拳,我也这么说了!”刘键这话声音不高, 却差点没把我的心敲碎。他语气中蕴藏的坚决和肯定,让我失去了再对他动粗的底 气。底气不足,啥事都干不成,在男人面前底气不足,可能是理亏,在老婆面前底 气不足,可能是肾亏,总之就是因为亏了点什么。 我跟高洁在相互对视中愣了一会,“内八字”紧夹着下身,转身走了!我想追 出去,高洁把我的手拉得很紧,忍着眼泪说:“朝南哥,你不能再找他了,你不能 了!”我说丫头你老实说吧,是不是上次你妈来是为了什么?她拼命地摇着头,把 蓄在眼眶里的泪水一点点摇落。泪落下,酸楚却沉心底。我终于相信丫头心底藏了 太多的东西! 很奇怪刘键走了不久,就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息,但我没敢给高洁看。刘键说: 朝南,我知道高洁是你的一个梦,我不想对你说什么,因为我不想粉碎你的这个梦。 他妈的,他该不会认为我跟高洁有什么才要分手的吧? 可是,我对刘键话里的意思理解错了,而且错得有些离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就像谁打个屁我当成了打雷一样,风牛马不相及。直到现在,我还后悔知道自己错 的。有时候我总在想,要是错了就错了,没机会改正也没机会知道正确答案该多好。 当后来高洁离开这个城市,我还为她长久地活在一种彻骨的痛苦里面。可是她 不知道,其实在她走之前,我就找过刘键;她也不会知道,在她走之后,因为始终 放不下刘键说的一句话,我还找刘键干过一架。我把刘键打得头破血流,但梦终究 破了,像个顽固的伤口,再也无法愈合。而伤口之外,有人活得很好,比如高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