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一五 离婚之后,刘柯寒整个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得彻底,有点恩断义绝的味道。我 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感觉是两个人偷情一场,天亮说分手,从此不相识。可是 我们这场漫长的偷情妈的真是偷得刻骨铭心啊,我吃奶憋尿的劲儿一齐使上也做不 到淡忘。我曾在深夜辗转难眠之时拨下刘柯寒的手机号码,这女人这回的确是割断 脐带投胎去了。 她的手机已经停机。这时候,我们离婚还不到一个月。我不知道其间她是否发 扬人道主义精神,偶尔会从谢小珊和高洁嘴里关心一下我的近况,我没敢问她们两 个,而她们慢慢也变得在我面前对刘柯寒只字不提。我们都像躲瘟神似的躲着提这 个女人。 生活彻底翻了个身,改了朝换了代,只是我依然感觉自己在受奴役,以前是刘 柯寒骑在头上随意大小便,现在是无措的现实挠得我烦躁不安。在家里,谢小珊最 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朝南,你应该像以前一样,洗衣做饭都唱唱国际歌。 那天晚上,单位搞聚餐,我跟坐牢出来的一样,抢着吃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 走的时候就有点不胜酒力了,却还贪点小便宜,把搁在椅子上那瓶开了没喝的青岛 啤酒提着,一出到街边就又咕噜两下喝了个精光。 这个酒醉的夜晚,潜意识里,我总在盼望着发生点什么。可这种冲动十分的莫 名,弄不清源头,也没有目标,所以是种很纯粹的冲动。踉踉跄跄地走了有两三站 路,我才晃着脑袋确认这种冲动不是性冲动。一路上我都在想高洁,想这个跟我一 块长大的伙伴,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想着我,想着我们那些逝去的时光。 我记得的,我惟一一次隐隐约约对高洁有点想法,是在我发现刘柯寒跟陈伟生 的暧昧之后,那次我失踪似的跟高洁一起回了老家。在回家的火车上,我对高洁有 过近似于爱情的心动。可念头也只是当时在脑子里倏忽一闪,后来就没再有过。而 在今天那晚,那种差点被遗忘的心动竟然积成了一股冲动,急于见到高洁的冲动。 一一六 很多人都认为或者说希望我跟高洁发生点什么了,包括临阵脱逃的黄强,包括 刘柯寒和谢小珊。想到这些,我东倒西拐就竟也走到了东塘那立交桥上,找个靠边 的角落,有些猥琐地坐下来,样子很像骗了一天的乞丐缩在哪里清点收成。我没收 成,反倒亏了血本,刚一坐下,就吐了一地,呕得跟洗胃似的。 脚下一片狼籍,我还是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虽然醉了,但还分得清哪干净 哪不干净。我从左边换到了右边,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地上一坐,打了个寒颤, 觉得有点想尿尿。可我真的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尿尿的好习惯,只好强忍着! 磨蹭了好一阵,才掏出手机来给高洁打电话。一接通,我扯着嗓子就问:“小 屁股,你在哪?我在东塘立交桥上,快来陪我数星星。”话刚落音,紧接着又是一 阵呕吐,只可惜这地方太正大光明,没能惊鸳鸯无数,惹来高洁一阵担心。 “朝南哥,你喝酒了,说胡话?快告诉我你在哪。”高洁急得说话都有点舌头 打结似的。这舌头打结是有学问的,一个人舌头打结叫结巴,两个人舌头打结就接 吻。这个时候虽然我的舌头也有点打结,但只是结巴,不是接吻。 于是对高洁说,你快过来吧,朝南哥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对你说。“知道 了,朝南哥,你等我哦,我很快就到。!” 一一七 胃里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可这次只是干吐,没货了,该吐的前面都吐完了。 捂着肚子,抬头就看见高洁在桥那头左顾右盼的。我十分夸张地举起双手,抓蚊子 似的摇啊摇,摇了老半天才记起要出声,于是大叫:“小屁股,我坐在这里啊!” 然后她就看见了我,小跑着到了我面前。 我傻子似的扬着头,呆呆地看着高洁。她拉我的手,要把我拉起来。我不动, 还笑,说:“小屁股,拉拉扯扯的,你看好多人在看我们呢!”她轻甩着把我的手 放开,嘟起小嘴,说:“那你自己起来,快点,再不起来等会那些小妹妹又来缠着 你买花了。”城市夜色下的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眼睛忽闪忽闪的, 总是能点燃人的幻想。 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站起来才发现某容器水位大大超出警戒线,有一溃千里之 危险了。高洁问:“你不是说有重要事情跟我说吗?朝南哥。”我说是啊是啊,你 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赶快帮朝南哥找厕所,不然就要水漫东塘了。 “这就事?”她好像很不甘心地说。在风里呆了那么久,酒已经醒了一些,我 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饿死事小,憋死事大,我一个大活人要是被尿给憋死了, 连你一起丢人现眼。”高洁扯了扯我的袖子,嘀咕着说了声没出息,就安静了。 而我事先所想好的那些话,也就被一泡尿给憋了回去。我不知道是清醒了些, 知道有些话不能说,还是因为急于尿尿而忘了刚才想说什么。反正就是这个醉酒的 晚上,我什么都没对高洁说。找不出原因,我只能把前功尽弃归罪于无辜的一泡尿。 后来高洁把我带到附近的公厕给解决了。 从厕所里出来,就看见高洁超无聊地在边上等我,不是放风,也不是守候,而 是煎熬,想必是被时间和冲天臭气整的。听见她声音有些大地说:“朝南哥,怎么 要这么久啊?”我嘿嘿笑着,说量大自然久,是上厕所又不是倒马桶。 “好了啦,没掉进去就万幸了,喝了酒就是话多,跟我妈一个样。”高洁烦我, 连她妈一块给损了。她妈酒量不错,算个厉害角色,有个特点就是一喝多就喜欢缠 着给别人做媒,村里好多当嫁未嫁的姑娘都怕了她妈。她妈做媒人没啥风格,就只 知道把好姑娘全往自家那些穷亲戚整,口号是骗一个算一个。上次说什么对刘键比 较满意,估计就是给别人做糊涂媒落下的后遗症。 离开厕所,走了没几步,我就说:“小屁股,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丫头 差点跳了起来,惊讶着说:“不会吧,朝南哥,你叫我出来就是想让我带你去上厕 所?”我借着余存的一点酒性,摸摸她的头,说:“聪明啊丫头,好久没见你这么 聪明过了。” “那朝南哥,我送你回去吧?”我说不用了,我打个车回去,你反正走不远就 到了,我也不送你了。我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没想她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很大声 地哭。我见过她哭,可从未见过她这么旁若无人地哭,并且还是在大街上。 我终于那么真切地看到了一课悲伤的教材。那真的可以成为教材,或者范本, 告诉你,如果人到了最悲伤的极点哭了,会是什么样。我抱住她,她的脸贴在我胸 前,泪一点点渗入,烫伤了衣裳,烫痛了一颗男人的心。 有被夜色忽视的水点打在她细细的发际,那是我的眼泪。我说:“丫头,不哭, 有什么委屈你告诉朝南哥。”其实我一直知道,高洁表面的快乐很不真实,我知道 她总有一天会掩饰不住。她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怎么学得会掩饰?她跟刘键闹了分 手之后,我总在这么想,总在这么担心。太单纯的人,太难管住情绪,好比太放纵 的人,太难管住裤裆。 我们像两条野猪,一公一母,就那么相拥着在街头嚎哭。这不是一个有很多行 人的路段,但有很多很多急速而行的车。我和高洁,漂在这个城市,无权幸福,但 至少还有权痛哭。这样的表达,是不是也算是种嘲讽和抗议?我始终在寻找城市之 所以冷漠的缘由,却怎么也找不着。惟一知道的是,幸福有人嫉妒,而痛苦无人在 乎。如果痛苦可以像汽车尾气那样排放,我天天到大街上去裸奔都可以,呼啦啦地 跑,呼啦啦地放,拿还管他环境污不污染,管他交警抓不抓。 哭得再没了眼泪再没了力气,高洁把头仰起,定定地看着我,说:“朝南哥, 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对你说那些的,对不起,我不知道离婚会让你更加难受。”我 说丫头,你哭只是因为自责?没必要的,知道吗?她不再说话,两只手交叉着抱住 我,手掌紧紧地抓着我的腰,像跟我的肾有仇似的。 长长的拥抱在九点一刻结束,结束得云淡风清。我看了时间,然后点上一支烟。 高洁很坚决地说:“朝南哥,让我送你回去。”我很坚决地否定:“不,丫头,让 我一个人回去,以后是一个人生活了。” 最后高洁像是被我气走的,她没跟我说再见,没对我嘱咐什么,她扭转头,朝 住的那条巷子走去。她没有像刘柯寒那样强悍的屁股可以用来扭,可以用来表达愤 怒或者失望,恍惚灯光下,她只是像一只渺小的蚂蚁,还有,我也是。我们好像只 能爬行,无法奔跑。 我赶上了末班公共汽车,车上只有三五个乘客,稀稀拉拉地坐在不同的方位。 一上车我就直接找座位坐了,我忘了这是自动投币的车。司机后面坐着个女孩子, 可能是陪司机的女朋友,我听见她用怎么听怎么泼辣的长沙话对我说:“那位先生, 投币啦!” 我头晕晕,坐着不动,她于是又叫了一遍,声音比先前更大了。我借酒狂言: “走不动,钱在裤子的左边口袋,你自己来摸好了!”猛地,我身子失控似的向前 一冲,差点在前坐的靠背上磕了个头。是急刹车,然后是司机腾地站起来,气势汹 汹地走到我在面前,一副想打架的样子,说:“是不是要我来摸?” 一一八 家里很安静,虽然很轻了,但我依然能听见鞋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非常的沉 闷。谢小珊睡的那个房间关着门,里面一定躺着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还是两女,无 法确定。她怀的孩子,也没去照个B 超确认一下是男是女。当然,我估计是男的。 在我们乡下常常用目测来判断男女,如果肚子挺得老高,并且微微有上翘,那就可 能就是带把的。 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两碟菜,用另外两个碟子反盖着。揭开,一个炒丝瓜,一 个西红柿炒蛋,都没怎么动,大概是谢小珊以为我会回来吃晚饭,留的。我突然觉 得浑身无力,往桌子上一坐,手臂顺势敲在了桌餐上,一只反盖着的碗应声落地, 碎得彻底。 “朝南你回来了?是朝南吗?”谢小珊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我说是的,小 珊你睡吧,我不小心把碗打破了。一会她却出来了,穿着单薄的睡衣。我把地上的 碎碗片扫干净,说:“怎么留这么多菜?”她显得很谨慎地说:“不要紧,我明天 还可以吃。” 我正准备去洗澡,谢小珊却问我是不是跟高洁吵架了。我说没有吧,我怎么跟 她吵架了?“你等等,我给你看条短信。”她腆着肚子进了自己房间。我不知道是 什么短信,有点儿紧张,于是转移话题地说小珊,手机暂时别用了,有辐射,对孩 子不好。 短信是高洁发过来的,谢小珊披了件外套,站在旁边,把手机伸到我眼前。高 洁说:小珊,你知道吗?朝南哥他恨我,他今天喝了好多酒,却不肯让我送他回去。 我错了!我问小珊:“还有吗?”她摇摇头,说:“你们怎么啦?” 我又无力地坐在凳子上,说我们没怎么啦,只是我心里真的很矛盾,很矛盾! 谢小珊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高洁喜欢你!” 我触电似的反问:“她喜欢我?她亲口对你说了?”她顿时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 “这要说吗?我能感觉出来。” 我忍不住笑,说:“感觉算什么。她对我说过她爱刘键,我看见她为刘键哭得 一塌糊涂。”谢小珊像个中年妇女似的,唉声叹气起来,搬个凳子往我边上一坐, 看样子是准备跟我促膝长谈一番。 谢小珊说的时候始终没笑,还一副娘教训仔的语气,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在拿我 搞彩排,以后等自己的仔呱呱落地长大了好驾轻就熟地训导。好在她脾气好,要不 真难想象这牛高马大的身材打起仔来会啥样。 “还记不记得以前高洁说要把我介绍给你。”谢小珊微微笑着,我却因为她突 然提这陈年旧事而一顿紧张,面色尴尬,说记得记得。 “其实那是我提议对你做的恶作剧。” “不会吧?恶作剧?” “丫头成天在寝室里说你这好那好,白痴都知道她喜欢你,后来听她说你还要 她给你介绍女朋友,我就气愤了,于是对高洁说,你把我拉去吓他一把啊,看他以 后还敢不敢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谢小珊神情自若地看了我一眼,怪怪地笑着说, “没想到还真把你吓着了。” 对谢小珊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我是深表赞赏的,想想多不容易啊,现在还有 哪个女孩子甘作绿叶衬鲜花。我被她说得浑身不自在,眼睛一直没敢看她。 “可你那脑袋还真顽固,一点也不开窍。后来就听说你找好女朋友了,我也就 没操这份心了。” “没有啊,那次我觉得白跑了一趟,还准备亲她一口再走的。” “那你亲了没有?光准备有个鬼的用!看你喝了酒,就知道睁着眼睛说瞎话。 快先去睡好了。”谢小珊起身欲走,我赶紧叫停:“别忙别忙,正在兴头上,你就 说到这,我怎么睡得着。交流要讲究完整性。” 其实如果谢小珊说的是真的,那么追根究底,我这两年来的戏剧化生活正是从 这个恶作剧开始的。终于明白,任何事情的开始,都有点出人不意。但我现在关心 的不是这个,只是玩笑,而且没有多大坏的影响,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我把谢小珊缠住,问:“那小珊你告诉我,丫头不喜欢刘键,为什么跟他在一 起?以前你不是说刘键开始追她的时候,她都不愿意吗?”实际上我是在套谢小珊 的话。关于这里面的真相我早就作过猜想,只是不敢确认,不愿意确认。我以前想 的是,一定是刘键这不是东西的东西对高洁的处女地进行了非法开采。 谢小珊起初没说话,但她一脸的难堪神情已让我明白了一二,至少我知道她了 解一些真相。过了一小会,她的表情又变成了气愤,这种状态下往往是最容易说漏 嘴的,我不禁心中暗喜。 果不出所料,她的话马上就随着腾腾怒火扔出来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我还 是震惊于那样一个事实。谢小珊是那么悲愤地告诉我,高洁的确是在被刘键非法开 采之后屈就的。高洁的骨子里是个多么传统的女孩,她有理由把初夜看得比命重。 在我们乡下,只有带膜出售的女人才不会被人歧视。就好比一件食品,把包装 给拆了,就算没人偷吃,要再卖出去,总是太难。而刘键这个卑鄙男人,不但把包 装拆了,还强行咬了一口。按高洁的性格,她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被拆了包 装,她一定认为自己再没人要,所以干脆一锅端地把自个全给了偷吃的人。而她妈 思想肯定更古董,明白了真相,非但不会阻止出售,肯定还帮忙推销。 听谢小珊说完,我全身的血液感觉都冒头顶上去了,要不是谢小珊以孕妇之身 对我进行百般阻挠,敢情,我当天晚上就跑去把刘键给灭了。谢小珊挡在门口,说 :“朝南,要冷静,万一闹大了,你和高洁就彻底毁了,知道吗?” 我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像一个开足马力的发电机。谢小珊不知道怎么安慰才能 让我熄火,只一个劲地给我递卫生纸,递一张又说一句:“来,拿着。”很熟悉的 一句话,我是记得的,以前高洁也对我说过,她说的是:“快拿着,朝南哥!”递 的也是纸。 那是还在村上念小学的时候,课间总喜欢跟高洁在教室后面疯玩,玩到快上课 了才记起要扔大的,为节约时间,我常常都是两手空空就往厕所里跑,嘱咐高洁赶 快给我送纸。她老大不情愿,可又不得不送。 每次她送纸过来时,都会苦大仇深似地在那一排长长的厕所前面叫:“朝南哥, 你在哪里?”我大声地回应:“我在这里啊!”如果她还是听不出我藏在哪间,我 就会把厕所的门推动几下。她把纸从门缝里塞进来,说:“快拿着,朝南哥。臭死 了!” 我说我在里头蒸着都没喊臭,你路过一下就叫魂似的干啥啊?她总不再理我, 一溜烟就跑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