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子 作者:索文 一 她在一个清晨被父亲送到了他家。正是春耕时节,父亲一根扁担挑着她的嫁 妆,她挽着个花布小包跟在后面。那天天阴阴的,山林间鸟鸣草响,雾重路滑, 行走的两个脚步细碎,父亲的挑子换了几次肩,一行无话。她眼睛死盯着父亲挑 子上扎着的红布,渐渐地有些刺眼,乍一抬头,眼前便是茫然的一片红了。 接亲的花轿在山那边等着。下了山,远远地看见那顶轿子停在路边,轿夫蹲 在地上抽烟,那个穿得大红大绿的小脚女人迈着碎步夸张地摇摆着腰身迎了上来。 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拽进了轿子,拉拉扯扯地要给她换衣裳,她不肯,死死地护着 腋下的扣子,只任她将新娘子的红头巾搭在头上,又死扯蛮塞地给她换了双新鞋。 待女人出去,她低头一看,鞋是红红的绣了花的,漂亮得紧,可太小,挤得脚趾 都弯起,叫人难受。待掀起头巾去找自己的鞋,却哪里还找得到。 轿子悠悠地向前行着,她的心里头一阵紧似一阵,扯开帘儿叫声爹,不晓得 是听不见还是不愿答应,爹自顾挑着担子一个人走在前面。远远地看见他家的大 院了,鞭炮声响起来,几个小孩跑近来,跟在轿子后面大声说笑。下了轿,她已 经慌得移不动步子,由着人扶着,一步步地往里挪,进得大门,沿着天井往堂屋 走,席面已经开了,满院子飘着肉香,这才想着自己原来也是饿了,口水一口接 一口地吞,满脑子是那大块肥搭瘦的炒猪肉,眼睛从天井排着的卵石到井沿的青 砖虫一样地往上爬,分明是在找那香味的出处,却只看得到满地的桌脚凳脚和穿 着鞋子的脚。正没思量处,只听见一个童声喊着:“让我看看姐姐。”于是一双 小脚蹦到她的视线里,那小脚一蹦两蹦蹦出了堂屋的门槛,迎着她跑过来,她掀 起一点红头巾,拿眼望去,看到一个穿长衫的小人儿,红扑扑的脸,点漆似的眼 睛,正仰头望着她笑呢。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正待拿手去抚他的头,却 分明看到他身上系着的红绸大花,心里不由嘎登一声象上了一把锁,将之前所有 的幻想遐思都锁在门外了,她悲哀地清醒过来:这小人儿,就是他的丈夫啊。 那一年,她十六岁。 二 从嫁入他家门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在心里默默地盼望着他快些长大。为什 么,她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已经是她的男人,自己今后的日子就要倚靠他了。隐 约里认定了这个男人是自己一生的盼头,下定了心思要把这个七岁的娃娃系在裤 头上走,当宝贝供着。每日里送他去邻村的私塾,从窗沿边望着自己的男人摇晃 着脑袋念着那些自己不识的方块字,她的心里总有一股异样的满足。好几回梦里 梦到男人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穿着长衫的俊俏男子,昂然走在田埂上,背后跟着 一大帮人,个个抬着结着红布的箱笼,往自己家走,她就在家门口盼着,望着那 山上迤逦而行的队伍,望着队伍前头那个高大的人,自己的一颗心,欢快地都要 跳到嗓子眼来,想要迎上去,却脚软得迈不开步子,一着急,就醒过来了,醒来 后,眼前是一片漆黑,身边酣睡着她的小丈夫,一切,仍旧是原来的样子。 她仍旧是天不明便起身去帮厨,男人们吃饭时躲在厨房里胡乱地扒几口。送 丈夫上学后便和妯娌们一起去河边洗衣裳。她是宁愿出去,横竖干活干惯了,不 娇贵。在家里呆着,反倒闲得慌,这慌里还带着几份害怕,害怕阴森森的堂屋里 那些如鬼眼一般的祖宗牌位,也怕他那做过前朝秀才的公公,这个留着山羊胡子 的老人整日里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口中念念有词,象个见不得光的鬼魂,无声 无息地在大屋中飘移着。 三 夏天的某一个上午,未谋面的二叔的马队回到了河边,只听见一声响亮的吆 喝,她抬起头,看到对岸长长的队伍,最前头站着一个高大的人,手握着缰绳, 渊渊亭亭地站着,依稀梦里情节,她心里一慌,只觉得脸红气短,手中的衣衫不 知何时落下河去,顺水飘走也不察觉。 女人堆里一声尖叫,那河顿时被涉水的女人们踏得如同沸腾一般。霎时间二 叔便被女人们众星捧月似地围住了,不老实的已经将手伸进二叔的马搭里,掏那 从外面带回来的新鲜物事,二叔微微地笑着,并不阻止。这个精壮的汉子只用手 轻轻一托,将自己的女人抱上马,然后牵着缰绳大踏步地走过河来。二叔的女人 涨红着脸,害羞里藏不住得意。河这边的她怔怔地看着,止不住的落寞。 那日夜里,她发了同样的梦,只是梦里那个高大的人变成了二叔,二叔的马 队顺着山路迤逦而下,直到她家房前,二叔灿烂地笑着,止住脚步,并不走近了。 她挺直了身子,颤抖着走近那个精壮的人儿,将一张桃红的脸勇敢地向他仰着, 那只握着缰绳的大手缓缓地松开了,轻抚在她的脸上,她微微地抖着,身子一阵 阵地发烫。 第二日,二叔的女人递给她一个盒子,是二叔给的见面礼,她若无其事接过, 却止不住怦怦的心跳,回到房间,轻掩上门,急急地往桌前走,却被门边的脸盒 架子拌着,身下一空,重重地摔在地上。盒子打开了,里面的镜子梳子哗拉落了 一地。她也顾不着痛了,爬起身便去捡。 镜子裂子。她便发了疯似地拿手去拍打自己的腿,不知是要掸去上面的灰尘, 还是怪它走路不小心。 疯够了,她在桌前坐在,解散了头发,拿二叔送的梳子缓缓地梳着,梳着梳 着闭上眼,仿佛二叔的手在她的发丝间穿梭,浑身便止不住地颤抖、发烫,潮水 般止不住地舒坦。 梳够了,拿起镜子来照,里面那个人儿,桃红着脸,弯弯的眉,小巧的鼻子, 大大的眼,红红的唇。正望着她笑呢。 她叹了口气:自己,原也是美的啊。 四 二叔的马队在另一个上午渡河而去,二叔的女人嘤嘤地哭泣,涉水过去追了 一里又一里。 她站在河这边干望着,用力地绞着双手,咬着嘴唇,强忍着眼眶的泪水,巴 巴地望着河那边飘扬的尘土。转眼就没了踪迹。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女人,没有哭的权力。 五 秋天还在树叶上喘息,雪就落下来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满山的野柿子红透了,却无人摘,任着大雪压枝, 不堪重负地扑通扑通直往下掉。小丈夫自是兴奋,发了疯似地往外跑,拖也拖不 住。公公整日里站在屋檐下,念叨着“季节无常,灾祸将至”的胡话。 她一个人蹲在河边洗着衣裳,望着远处正与村中小孩玩得兴起的丈夫,渐渐 觉得自己的一腔盼头就象手中的雪花,看着踏实,入口却化了。一颗心渐渐地似 水冷,也似水中的那双手,浸泡在冰水里,慢慢地、慢慢地麻木。 那个小人儿,何时才能长大? 六 转眼又是一个夏天,二叔没有再回来。谣言象风一样地刮遍了镇子。有说二 叔被马帮掳去了财物,人就杀在山道上;有说二叔被围困在上海,无奈贱卖了货 物,为避难乘船去了南洋。 二叔的女人哭得抢天抢地,她却无言地沉默着,她不相信二叔会死,一个那 样的好人儿,怎么会说没了就没了呢? 她往二叔的房里走得勤了,她给二叔的女人梳头,跟她说听来的古记儿,告 诉她她男人没有死,许是真的坐船去了南洋,等不打仗了,自然就回来了。 夜里坐在天井里纳凉,小丈夫熟睡在旁边的竹椅上,她打着扇子,望着满天 的星斗,不由得想起了幼时听来的古记儿,牛郎和织女便是在这满是星子的河中 央相会的,心中便暗叹古人的愚蠢,倘若是自己,那一天就奔过鹊桥去与他厮守 了,哪管他什么天条戒律,总比一年相会一次的苦要强。 于是整个人翻来覆去,兴奋又黯然。想着若是那天真个奔过河去,此刻恐怕 已是在南洋的某个地方,身边睡的,就是二叔了。 七 那日午后,她约了二叔的女人,带着丈夫去河东的柳树林抓蝉儿。丈夫撑着 竹竿在林子间飞跑,妯娌二人坐在河边树下乘凉。这一片的河水深且绿,鱼儿在 树荫下缓缓地游上来,闲适地摇着尾巴。二人无话。 丈夫渐渐地跑远了,她脱去鞋将双脚浸在水里,分外地惬意。便回头招呼着 二叔的女人,二叔的女人挪着屁股坐过来,也脱下了鞋子,将双脚浸在水里。 两人仍旧不说话,她眯着双眼望着对岸的空旷的稻田和稀疏的树,一切仿佛 都沉睡了,只有蝉儿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二叔的女人低低地哭了起来,她转过头看着,不能不承认这个憔悴的女人是 美丽的,她的那双柳眉居然深入鬓角! 她伸出手,作势去抚女人的背,猛一用力,便将她推下河去。 二叔的女人在水里无力地挣扎,她站起身来慌张地尖叫,丈夫从远处的柳树 后背出脑袋,飞奔过来。 她一把夺过丈夫手中的竹竿,带着哭腔地嘶叫着,让他去家里叫人。 她向二叔的女人伸出竹竿,回头看着丈夫勿勿而去的背影,脸上泛起浅浅的 笑意。 她微笑地望着水中的女人,轻声地告诉她:你的丈夫会回来的,我会等他。 她直起身,用力地将竹竿压了下去。 八 第二年的春天,炮火终于烧到了县城,镇上一片恐慌。人人自危于那仿佛临 近的危险,某一日的清晨,她带着自己的小丈夫,回了娘家。 那日里天依旧是阴阴的,山林间鸟鸣草响,雾重路滑,行走的两个脚步细碎。 她牵着丈夫的手,丈夫跌跌撞撞地走着,跟不上她的步伐。 日子回复了宁静。仿佛连绵的大山隔断了远方的炮火。她可以安心她的作息。 重又收拾起心情来侍候她的丈夫,陪他读书,陪他玩耍。夜里,却又常常造着同 样的梦。梦醒了,身边仍旧睡着她的丈夫。 水一样的日子水一般地流着。她在山前又开了一片菜土,播下种子。每日里 帮着父亲整饬完自家的地,就背着锄头去整理她的菜园子,丈夫有时候也过来看 看,抡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东一锄西一锄地乱挖,挖得她心痛不已,赶忙跑过去 抢那锄头。一边用手呵气,去溜他的痒痒,两人嘻笑着抱作一团。 不久,种下去的菜种发了芽,她索性带着丈夫一起去捉虫子。那太阳当头照 着,云朵羊一般地在天上排成队,一只山鹊从山林中窜出,直飞到远处的田里。 菜仔花开了,四处是一片粉红。 太阳照到了山沟沟,她提着满满一桶水肥走在前头,一手拿着瓢,丈夫远远 地跟在后面,两只手指捏着鼻子,从田间穿过。 她舀一瓢水肥,顺着菜畦,一丘丘地浇过去,丈夫新奇地看着,嘻嘻地笑, 解开裤头,淅淅沥沥地将尿撒在土里。她回头嗔怒地骂着,指着那一丘菜,嚷嚷 要做上记号,等长成了,便做给他一个人吃。说罢,又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她的心,又回到了丈夫的身上,那个南洋的梦,仿佛远了。偶然间的午夜梦 回,又看到那个打马下山的身影,并不真切。心中,却仍旧是惆怅着的。 九 那一日的清晨,她起了个大早,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却说不清道不明。 她燃起了灶,在锅里放上水,然后走出门来,站在门前的坪中,隐约间便听 到了人声。她一惊,循着声音扭头望去,只见那山上依稀有一队人马,正迤逦而 下。 她一怔,只觉得脚软,缓缓地蹲下了。 谁曾想自己做过千百次的梦,此刻果然变真了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微一迟疑,便迎着那队伍飞奔而去。 衣带起了风,那身子止不住的轻快,田埂上走着费事,一踏脚跳进了田里, 草籽花纷纷倾倒了,那心怦怦地跳着,要飞出来了。 走到近前了,不由得失望,那些穿着黄衣服的人,手里拿着鸟铳一样的东西, 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新奇地望着她,凶神恶煞地过来了。 她一慌,倏地扭头狂奔。 山谷里霎时枪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