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 我愿是一只朝生暮死的小虫, 从今远离长夜的黑暗和寂寞。 经过近一年大学生活的体验,我早已对人类的纯洁性不以为然了。刚跨入青年 阶段的男生女生彼此就象动物园里的狮子一样互相渴望,虽然尚未获准自由交配, 但在铁笼子里闻到异性的芳香就已忍不住心醉神驰,它们低沉的吼声仿佛诗人的吟 唱:“啊!青春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我们的大学里就有一股看不见的火焰在蔓 延,校方的清规戒律成了圣火中微不足道的祭品。男生楼里周末十一点永远回荡着 收音机里的“敏感话题”;图书馆里孤独的人永远觉得可耻;花园里是一对对鸳鸯 永驻的栖息地。 有诗为证: 昨夜饮酒过度,误入校园深处。 呕吐,呕吐, 惊起鸳鸯无数。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王子薇也不免会误入歧途…… 我的长相虽说起不到什么轰动效应,但起码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把我当地痞、 流氓落草为寇的那一类处理。我也懂得“人贵有自知之明”,从不轻易沾花惹草, 何况我们院里的那些花也实在不敢恭维。 我们院里的女生一个个自以为是沉鱼落雁之美,闭月羞花之貌,动不动就摆出 一副娇滴滴大美人的姿态:轻摇碎步,慢起朱唇。我想即便是赵飞燕再生,杨玉环 显灵也一定不入她们的眼,什么东西施啦,大小乔呀就更不在话下了。 有一次几个寝室的男生凑在一起讨论这个问题,大伙儿一致觉得四年的大学生 活从此没了奔头。孙老健说,咱院的女生多是“从背后看想犯罪,从侧面看想撤退, 从前面看想自卫”的小怪物型。我说,谁叫咱们“高”等化工学院,可谓“高处不 胜寒”,恰如李白诗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我心好寒心耶! 后来,不知是哪位仁兄重色轻友、吃里扒外,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女生那边。 院里的女生对我们几个曾经踊跃发言的兄弟立即青眼有加。可叹!诺大的英雄汉, 没被高数、线代……“四大名捕”逮到,反让一帮小伲子给“鳏”了! 那时期,我们男女生之间似乎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两性大战赛过巴尔干热战。 以我和孙老健为核心的抗“美”联合阵线,在对方频频而来的“美”式导弹面前巍 然不动。男女生之间的明争暗斗、口诛笔伐及玩笑闹猛时有爆发。她们夸男生个顶 个是小矬子、三寸丁,我们谦虚道,宁可肥水要流外人田,也不兔子来食窝边草; 她们尊称我们“一群色狼”,我们敬赠她们“一窝野鸡”…… 有诗为证: 高院自古无娇娘, 败花残柳也逞强。 纵有几对野鸳鸯, 也是野鸡配色狼。 其实,那情形如果维持四年倒也相安无事。可是谁料祸起萧墙。自打社科院的 钱零转到我院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钱零这个风骚的女人,生得白净的皮肤,远看象一块冰皮嫩馅的豆沙膏,香喷 喷的让人都想去咬一口。尤其她钩人魂魄的笑声直钩得男生们纷纷下马倒戈投降, 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她的淫威之下,他们成了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终日云集 左右,以彼此取笑为乐事。 一时间,整个学院热闹起来,似乎沉浸在狂欢节中。原本不为人知的地下情侣 也趁机如雨后春笋似的露出头来。随后,男女生的两极体制就轻而易举地崩溃了。 有诗为证: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花痴开。 恰逢仙子临高院, 正是花红绿叶菜。 那时期兄弟之间的相践相残真惨不忍睹哇!每次回忆起这些都使我联想起雄狮 子在争夺母狮子时的悲壮场面。 然而,开始的热情很快就过去了。这场空前的角逐没留下一位幸运者,钱零拒 绝了所有人。大伙失望之余渐渐散去,各自另寻新欢。她的身边变得骤然清净。可 巧和她一样,我也是个孤魂野鬼,因那句倒霉的“无花只有寒”被关了“文字狱”, 我们院的女孩死都不肯睬我。 钱零有个怪僻,喜欢在下课后独个儿上自习。有时候,我以为她是在等谁,她 坐在教室的前排埋头看书,我缩在角落里看金庸的武打书,正好跟她斜对角。 屋外的天暗下去,教室里还没亮灯。除了我和她,其他人都敲着饭盆涌向了食 堂。她放弃书本,出神地凝望着窗外黄昏的景色。我就偷偷地欣赏她迷人的侧面, 她有一头黑褐色的长发,额头的曲线很光滑,冷峻的鼻梁和嘴角像是玉石雕成的。 我有时会禁不住轻轻咳嗽一声以冲淡屋里的宁静,她每次都似乎没听见,悠悠叹口 气,离开了教室。 钱零一直不曾关注我,但她知道我在那儿。有一次我从食堂吃完面回来,刚捧 起《天龙八部》。瞟见钱零将秀发一甩,扭头看我。我想后面没人呀。正当段誉学 会六脉神剑的时候,又见到她偷偷地看我。不觉令我心头一阵狂喜,莫非她也吃了 “合欢散”? “见到我的包吗?”钱零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没睬她。我没找她 说过什么话,所以,拒绝回答这类愚蠢的问题。 “我的包呢!还我!”她对我这样的态度有点儿怒不可遏。 “你说的是头上的包还是脚丫上的包?”她肚子里是不是还有刚吃的肉包和一 个大草包呢? “我的书包呀!早就听说你是绰号叫‘华山恶少’,果然伸手不凡。”我在院 里自称华山大弟子,又经常做恶作剧,得以获此殊荣。 她笑着向我一拱手,“领教了!”“诚让,诚让!小可,王子薇,浪得虚名。” 我还应该问她青春几何,是否待字闺中,思春心切。 钱零被我惹急了,恶狠狠地瞪着我,“你再不还我书包,明天我去跟物理老师 揭发你不做大学物理作业!”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我的心象被蝎子突然蜇了一下。 大学物理那个臭老头说过,谁不做他的作业就等着期末考试关好了。 “不做作业的人多了,又不止我一个。”孙老健、吴大垒这些人也同样是在课 上抄作业的嘛。 “那就等着你去揭发啦,我只告你一个人,谁叫你‘偷’了我的书包!”她的 眼里闪出一丝狡黠的神气。 痛苦啊——被人冤枉的时候就像吃菜咬到了舌头,有苦难言。 “冤哪!你摸我的心看是不是跳得比平时快一点一四一五倍”,我敞开温暖的 胸襟期待着她的爱抚。 “呸!”她羞得扭头就跑,顾不得骂我流氓,十三点,吃错药就跑掉了。 我现在想想,当时命运就是这样向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异乡的门,好像一个海盗 突然掉进了百慕大的时空遂道。 钱零书包被盗看来是真的。就在我和她都去食堂吃晚饭的功夫,不知是哪个缺 德鬼,“借”了她的《计算机原理》,随手把她的书包丢在草堆里。 在遭我羞辱后,钱零浑头浑脑地回了寝室,忘了去教室外面找一找,结果让我 这个“恶少”发现了。我见书包里有个精致的小本子,蓝色绒布面子的那一种,扉 页写着她的名字。 钱零 sheilla (公元1976年4月8日~ ) 我愿是一只朝生暮死的小虫, 从今远离长夜的黑暗和寂寞。 可惜白天也有风吹雨打和日全食、日偏食,她怎么没想到呢?我继续地往后翻, 好奇心和对钱零的强烈欲望使这种行为在不假思索中延续……9月10 日 晴天 我是多么喜欢晴天啊,阳光是这世界最无私的恩赐! 今天是教师节,小媛叫我“钱老师”,我很高兴听到她这样称呼。她是一个乖 孩子而且也聪明。我喜欢聪明的懂事的孩子,他们总能给我带来些愉快,就像今晨 的阳光那样透过窗户照在我的长发上,使它们染上了漂亮的金色。那边的雀儿为什 么能站在枝条上练嗓子?他像个无忧无虑的棒小伙儿,一大早就陶醉在操场上的户 外活动了……嗳!可是没有人能和我一起分享这些美妙的感觉。 下午我给小媛上完英语课。在回学校的路上,我见到了黄昏的太阳,像个大红 灯笼挂在远方。日落前的光景是最美丽的,然而我想,这些终会给黑夜无情地吞没, 还是不看的好,免得伤心。今天我听见有人在唱老狼的歌:“美人呀,美得哪让人 爱,我离开你不应该……美人呀,世界变得太快,你的美还在不在……”多忧伤的 曲子,听的我都想大哭一场了! 我头一回看女孩子的隐私觉得好像在嘴里嚼了一团棉花糖。混身上下软绵绵, 甜滋滋的。手也不自主地抖了起来,活见鬼!9月17日 阴转雨天 难怪昨天这么开心,原来好日子总不会太长久,老天在那儿嫉妒我了。 今天我又收到他的信了,他总是会在雨天给我寄信的,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丢在 我的桌上。他为什么不亲口来跟我表白,他总是这样羞怯的,我晓得他是不会开口 的。嗳,我为什么想这些。难道没有他我就不生活吗?也许。 他在信上说:“零钱:见信如面。 请许我这般称呼你,因我总是会把你当成小时侯存在储蓄罐里的那些零钱,每 次摇起来的时候,都能听见叮当叮当的响声,就好像你的笑声。我现在唯一的音乐 就剩你的笑声了!你一定要整天高兴地笑,你会的!是吗? 你至今还不知道我吗?我从没见到你对我有过一次笑脸。你在猜我在哪里吗? 嗳,我早该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可是,现在你还蒙在鼓里……叫我如何对你表 明! 好了,不打搅你的休息了。 你见不到的人” 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嗳,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就好啦!不过这样也好,免得 我见了他彼此伤心。 啊,怪不得,钱零冷若冰霜,整天像一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大头盐水,啃都 啃不动!原来有个小子给她写那些该死的情书。怪不得搞得她越来越憔悴,浑头浑 脑的模样!9月22日 大雨天 今天的雨眼看是停不了。我做完了大学物理后想休息一下就趴到课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知道他来过了。 他说:“sheilla :见信如面。 今天我很好,虽然天下雨,但我看见一丝丝银线挂在夜空,很美。你喜欢金色 的阳光,我这儿却是一片银辉色的泽国。就在我的面前,我远远地看见你的世界。 我走近你的世界时,看见你金色的长发盖在你身上,我好喜欢呵! 你见不到的人” 我看了他的信,觉得他有些孤独,和我似的。 我看了她几天的日记,心头像多了个小虫,爬得痒兮兮。他和她是怎么联系的 呢?她怎么至今没逮到他,真个笨蛋大睡仙!我把她的书包放回原处,回头找孙老 健给她去了个匿名电话,说有人在教学楼外的草丛里发现了她的小破包。 打那以后,我对钱零和她的秘密情人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好奇心,竟有这么奇怪 的事情,这小子究竟是谁?来无踪去无影好像青翼蝠王韦一笑。为什么采取这样隐 蔽的手段?用来骗钱零一类的女孩倒也挺高明。他自称“你见不到的人”,搞笑! 难道是隐身人?外星人?超人?青蛙?仙?鬼?!我想到鬼时,反倒把自己吓了一 跳。小孩子的时候,老爸为了达到吓唬我,又显示他的能耐的目的,经常跟我讲鬼 故事,什么吊死鬼啦、淹死鬼啦、冤死鬼啦、爽死鬼啦,好像他跟他们是铁哥们似 的。我忽然想到钱零是不是着了魔,最理智的想法是钱零不小心让某个色迷迷的心 理学老头施了某种希奇古怪的催眠术,这段时候正在悄悄开始对她起作用。阴险啊! 亏我还称“华山恶少”,明显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嘛!嗨,不服不行。 那时我胸口象堵了一块石头,有股说很难形容酸溜溜的不太爽的感觉,钱零竟 然心里有个他,这对我而言无异于老瞎猫掉进了蚝子洞,一等一的倒霉事! 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我决定做一次冒险的调查。好歹我也是“恶少”,大不了 给他来个以毒攻毒。嘿!钱零啊,别以为你平时挺酷,其他男生拿你当白雪公主, 这回让我王子薇逮到了把柄,看你向不向我讨饶! 几天后,我以征服极地冰山似的勇气开始了我的行动,代号“偷窥”。 我仍旧孤零零地与她坐在教室对角线的两头,所不同的是在钱零看书久了趴在 桌子上打瞌睡的时候,我也装作打瞌睡,我要瞧瞧究竟是哪位不素之客!一连几天, 既没下雨也没发生什么,我变成了彻底的“教室里的守望者”或者像那个望穿秋水 的女人。 有诗为证: 你坐教室头,我坐教室尾。 日日坐待以偷窥,不见一个鬼。 “偷窥”是一件挺刺激的事儿,尤其当这种行为是旨在捕获一位美丽异性的神 秘隐私时,任何堕落和罪恶都会因此而被赦免,甚至披上一件华美的外衣。这就好 像一九四三年某个美丽的早晨,日本轰炸机悄悄逼进珍珠港时,或是,六七十年代 某些人的思想汇报被赤裸裸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时,没有哪位参与者不是激情昂 扬,欲先偷之、窥之而后快的。与他们相比,我虽然自甘堕落,但绝不打算做一个 辣手摧花的刽子手。 国庆节的时候,外边下起了雨,所有房子的檐角像安上了水龙头,尽情地往地 下灌澉。这是入秋以来少有的一场大雨,远处的教学楼象一座漂浮在大洋里的孤岛, 在风雨中显隐。蒸腾的水汽罩住了整栋建筑物,好似特意给蒙上了一层绵密的细纱, 令在二楼宿舍眺望的我产生许多似真似幻的想象。 听说这里从前是荒郊野外的一片坟地,教学楼打桩的时候还从地底下翻出来几 根陈年白骨。又说,这块地皮阴气太盛,恐怕住不得人,如今幸亏只是充作读书写 字的课堂,不然的话,准会有人无事生非的。他们对这类事情的关心程度丝毫不亚 于如今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 午后的校园里罕有人迹,梧桐树的几片叶子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我看见钱零 撑着伞走在通往教学楼的那条路上。嘿!总算等到好时候了!我预感到今天会有所 收获。 几分钟以后,我战战兢兢地出现在教学楼里。因为走廊的灯年久失修,这里显 得阴森森、黑漆漆,有点像吸血鬼的城堡。我拖着一把像在池子里泡过澡的雨伞慢 吞吞地走着。忍不住担心有什么鬼东西从墙角钻出来,或则是冷不丁从外面破窗而 入,不管怎样,越是在心生恐怖的时候,我的头脑越容易插上想象的翅膀。 正当我极度紧张地等待下一刻的来临时,教室里忽然传来了笑声,刹时整个空 旷的大楼里都充满了回音。我听出这是钱零的声音。 是秘密情人!我激动地差点叫起来。 此时教室里又朦朦胧胧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三纵两纵蹿到那间教室的前门, 透过门缝朝里看去。 “你怎么谢我?”有个后脑门有点秃发的高个子男生斜靠在钱零的课桌边。 没想到自称不好女色的“乖和尚”孙健也会有如彼不堪之举。 “我还当谁家的小羊羔在草地上吃草时掉下的包呢!”钱零哼的一声,“我可 是属龙的呦!”听见孙老健在那儿臭表功。我心中忿忿不平,看来他暗地里对钱零 垂涎已久。上次让他给钱零打匿名电话,还故意拿腔拿调的老大不情愿,说要我改 日请他吃烧烤。原来这家伙是左右逢源,两头赚钱! “好吧,那就谢谢你,thank you very much ,莎扬那拉”,钱零一抿小嘴蹦 出一串俏皮的字眼儿。 “你就这样对待好心人吗,说什么也得考虑周末请我到红茶馆里喝口茶,倒杯 酒的呀!”钱零听得格格笑起来,“我是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孙老健给臊得脸腾的一红,“好吧,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我不介意你怎么招待 我这样的好心人。”他说着向教室后门走去。 “‘好心人’心怀鬼胎”,钱零轻声地嘀咕,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膀。 我暗中心喜,孙老健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对付钱零这样的女孩怎能如此霸王硬 上弓呢?我蹲下身子屏住呼吸继续观察,既然秘密情人还没来过,还是乖乖到对面 的教室里去耐心守侯吧!正当我准备扭头起身时,感觉有人在背后重重推了一把, 然后听见“嘿嘿”一声,孙老健扬长而去。可恶!果然,情场如战场,这下可要出 丑啦! 我由于站立不稳,呼的一下冲进了教室, “Hi,miss 钱,好久不见!”,我 狼狈不堪地向她问好。 刚捧起书本的钱零着实被我吓了一跳。“你从哪里冒出的呀,怎么走路一点动 静都没有?哈,的确适合做地下工作。”看来她对上回的受辱仍旧耿耿于怀。 “说吧,是不是又想来COPY?”“啊——然也!刚巧路过教学楼,想起国庆节 的三天作业还没落实,所以……嘻嘻!”没料到钱零的自作聪明反而让我及时圆了 谎。 “好吧”,她沉思片刻,“但有个小小的条件”。钱零贪婪地看了我一眼,令 我心头一惊。 “什么条件?”“明天你得替我请孙健出来喝酒,就说谢谢他这个‘好心人’. ”我气得险些晕过去。 “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换个别的吧”,我央求道。 “我怎么知道,你堂堂一个‘恶少’连酒都不会喝,真难以置信”,她嘟着嘴 扭过头去装作不睬我。 “好心的姐姐,你就饶了我这次,不然物理老头决不肯轻易放过我的!”我都 快恨死孙老健了,还要请他喝酒道谢,哼! 钱零呵呵地笑起来,“什么,什么,不许反悔!是你自己要认我做姐的啊!” 她沾了我便宜,喜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一会儿,她收起笑容像个老先生那样点了一 下头正色道:“等我做完,你明天上课时来COPY好了。”“嗨,也就是我姐待我这 么好了”,我抓紧机会大肆奉承。 “少贫嘴!乖乖听话,现在别来打扰你姐姐了!”我只好像个受训的小孩,灰 溜溜地出了教室。 有诗为证: 秋来风雨出深闺, 蛤蟆痴心恋花魁。 险些变作冒失鬼, 认个姐姐倒不亏。 第二天上课,钱零越看我越顺眼,还热情地招呼我坐到她身边去:“来呀,来 呀,乖乖小弟,坐到姐姐身边”。看来今天钱零母性大发,事情有点不妙,我得留 点神。 这天,钱零穿着一件漂白的收腰牛仔布衬衣,挽着袖口,又配了一款同样是白 色的加磨香烟裤,肆无忌惮地裸露着一截嫩藕般的小腿。我目测她的三围大约是九 十、七十、九十五。练就这门“一目三围”的绝技整整花了我一年的工夫。一年以 来,每天中午我都和孙老健坐在饭厅中央,对身边的小姑娘逐一检视、评头论足、 啧啧赞叹,然后跑到体育老师那里去印证。 钱零身边飘溢着一股幽幽的奶香味,仿佛是我喜欢的弹性牛奶巧克力。她的肉 感而娇嫩身躯不由令年轻的我怦然心动。咳!魔鬼身材,人见人爱。不服不行! “小弟,拿去COPY吧,别让老师发现了”,我容忍她继续享有口舌之快。 尽管感觉钱零有毒害青少年之嫌,但我还是加紧埋头苦干,实施快速复制。她 在旁边看着我笔走龙蛇,如狼似虎的样子直想笑。 钱零这人有点与众不同,她喜欢在课上摆酷,不是睡大觉就是看闲书,到了晚 上却恶补一番,边自学边写作业。我正巧相反,逍遥自在地听完课,随后等别人拿 出研究成果时COPY一份就算万事大吉了。说穿了我与她是一丘之貉,都是不希望被 人看成老实孩子的那一类。要搁在清末的时候,咱俩准会合谋去刺杀慈僖老贼,然 后学一学那个还没讨老婆的汪精卫慷慨激昂地吟诗一句:“饮刀成一快,不负少年 头”。 那个时候我和钱零的姐弟关系已经得到了全班的公认。我和她配合默契,平时 我管抄课堂笔记,她管做课后作业,标准的社会化分工协作。我于她而言就像牛蝇 之于牛,没有我她会“奇痒无比”,给那些无聊的课烦死。反之,没有她我简直无 法生存,说不定哪天就因为不做作业而给校方除名。 还有一个原因使我后来一直愿意坐在钱零的身边是那个“秘密情人”,我监视 了她那么久,始终没有任何发现。既没有什么男人给她投来莫名其妙的信笺,也没 再看到她的日记上有过摘抄的段落。我几乎天天可以方便地获悉钱零的隐私,她那 本蓝色的日记会很有规律放在桌角上使我唾手可得。我当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尽管我知道这是侵犯隐私权,但谁又会去想这么多?尤其是面对一位美丽的异性时, 每个人都忍不住去冒犯,这是人类共同的癖好。 钱零每天都写日记,这里是她的另一个领域,就像两栖动物那样她的生活有现 实和虚幻两个空间可以任她来回穿梭。她的气质里也糅合了快乐和忧郁两种成分。 钱零在她的日记中曾写道:我宁愿去做幻想王国里的忧郁女王也不愿是现实世界中 的快乐奴隶。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她是不是得了妄想症,她那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一扇通向 灵魂世界的门。哪天只要钱零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我就可以试着轻巧地推开这扇 门,从狭长的门缝里往里窥探她的世界,也许应该说让暗室里的我向外看一眼这个 不同凡响的真世界。 这事情往往是这样开始的:嘿!睡得正香哩!每次看到她酣然入梦时我总会不 自觉地伸手去翻动她的蓝色日记本,就像趁小兔子收起她的长耳朵打瞌睡之机,偷 偷伸手捋她背上的雪白长毛那样,我强烈地体验着这种随心所欲的自由,真令人激 动!11月4日 晴天 今天与我隔床相望的小梅在姐妹们的欢呼声中,羞羞答答地出阁了,男方是足 球队的两把“尖刀”之一,人长得蛮帅。真心祝愿他们能长相厮守,幸福快乐。 嗨,相比之下我可没那么幸运了。前些时候,我与班里男孩们的交往引来了不 少闲话,有人刻薄地说我是系里的“一朵名花”,“外交部长”。但是,谁又稀罕 这些?为什么人们喜欢互相攻击?尤其在自己缺失别人却不幸拥有的时候总免不了 冷嘲热讽,看来还是小狐狸的酸葡萄情结在作怪吧!我猜如果美好的东西永远受到 不公平的待遇,遭人冷眼、唾弃和压制,世间还能留住什么样的光明!我虽然不是 基督徒,但依旧想往天国的宁静、安详和与世无争,直似这一季的落红,飘扬在晨 风里的滋味。11月5日 阴天转多云 晚风起的时候,天际的云生出各种变化来,有的像面包,有的像小兔,有的像 烟斗,还有的像在北方的爸爸。我这才晓得什么叫风云变幻,生活也似浮云一般的 捉摸不定。 今晚我趁自修的间隙躲在小花园的亭子里看月亮。月亮穿梭在云中,好美呵! 11月6日 多云 今天有机化学实验课上,吴垒的圆底烧瓶不小心烧穿了,一团火球像变魔术似 的腾空跃起,成了一道耀眼的火柱。我想人生的幸福顶多是一道火柱的光亮,接着 我想起鹰和乌鸦的故事,鹰喝鲜血活三十年,乌鸦吃腐尸活三百年。我宁可只活三 十年! 乖乖小弟从图书馆借了一本《聊斋志异》,成天讲里头的鬼故事给我听。我说 我一点都不怕,他不信,非要拿什么什么鬼的来吓唬我。可要是真有鬼就好了! 哈!好厉害,竟然敢说不怕鬼。 我从课桌肚里取出《聊斋志异》,打算找个故事吓吓她。 正翻着时,钱零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一把将书抢去了。 “好啊,又想吓唬谁?这本书现在起由姐姐保管。”钱零不顾物理化学老师在 讲台上大力宣传勤奋学习是一个反熵过程,她自行其事地在那里看鬼故事。 “哈哈,王子薇,你看这儿有个人像你哥哥!”她用手指点着《婴宁》一节笑 个不止。 我其实最喜欢《婴宁》里的狐狸精,那篇的男主人公叫王子服,确实听起来像 我哥哥,不,应该是象我弟弟。 “啊,笑够了没有?我怎么越看你越像婴宁,来查查有没有长狐狸尾巴。”我 伸手欲按她的尾巴骨。 钱零奋力一扭腰差点儿跳起来,“没听过‘老虎屁股摸不得’吗?”哇!还有 人自认是雌老虎! 我脑筋一开小差就扑了个空,把后排课桌上的文具盒打落了。整个教室唏哩哗 啦地一声响。物理化学老师冲我和钱零转过头来,“告诉你们,科学中蕴涵着许多 道理在人类社会同样是适用的。为什么现在的学生喜欢一对一对地坐,这就是异性 相吸同性相斥的原因。”课堂里一下哄笑了起来…… 设想我与钱零的关系仍停留在纯洁的层面上无疑成为往后叙述的一个重要前提, 就像西方经济学中论述所有定律的前提是人类欲望的无限性和经济资源的稀缺性。 我从来不信什么一见钟情,我不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就能产生真正的爱情,有人说 “男人是视觉的动物,女人是听觉的动物”,如果要我承认在此之前,也就是在我 与钱零进行精神沟通之前我已经坠入了某种感情陷阱就相当于要我承认肉体是高于 精神的动力之源。 可是,这个臆断本身看起来就自相矛盾的。精神和肉体从来是密不可分的,尽 管现在的我正试图努力寻找过去校园中那颗独立而完整的王子薇之灵,但结果却失 望地发现我原来也不过是个酒色之徒,一具如佛洛依德所断言充满性本能反应的有 机体。用恩格斯的话来说是蛋白质的一种表现形式。 不知道是神秘人还是钱零更吸引我,更不敢想是否喜欢上了钱零,但确实有点 像那么回事儿。回顾这段往事,我希望能有机会从这些过去的片段中了解我是如何 开始认识世界的,以及我是怎样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读者啊,当你看清自己已经身 处感情旋涡的边缘时千万莫象我一样对女主人公产生幻想,因为年轻的幻想是致命 的。 那段时期,我像忽然从海洋深处唤醒了自觉。一个柔情世界翩翩降临到我的空 间。我喜欢上了诗,忧郁的诗! 是不是挺搞笑?我这样的人故弄风雅,就像成奎安扮才子,麦当那充尼姑,怎 么看怎么别扭!可是话说回来,不论你们的偏见是什么,当初的我确实一往情深。 有诗为证: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象一只绯红的花朵。 我的心神通通地让钱零式的温情倾倒了,如一只泡在美酒坛子里的醉蟹软弱地 挥动两只大螯,无力抗拒被男女之欲屠杀的厄运。虽则是厄运,但我心中始终存有 一种打算,我想找到一个开始,一个正式的起点,走向浪漫甜蜜人生之旅的起点。 冬天的校园里,满目萧飒。枯黄的草坪簇拥着几棵零星的小花。成队的学生从 宿舍涌向中心大道。他们中的大部分将在课堂里,实验室里,操场上出现。少数人 躲在寝室床上或者逛在大街上、花园里,有的甚至是在证券交易所里,渡过他们生 命中的又一个下午。 实验室里正进行着化学研究。全班同学被严格地分为两人一组。我和钱零是公 认的搭档,大家的热切鼓励使我无法忍心抛下她。 “今天要做的是酸碱滴定,相信大家在课前都已经预习过了,好现在就可以开 始啦。”我看着钱零小心翼翼地试着将滴定管装到蝴蝶夹上,好像“格格悟”在捣 鼓他的发明,准备去迫害蓝精灵们。她见我在旁边光顾看不动手,就拿了瓶浓盐酸 吩咐我马上配制溶液。 “别添乱,到一边玩去!”然后,她对我忠心耿耿的工作视而不见。 “别往盐酸里丢纸条!”她像管家婆一样唠叨。 我偏不听,我偏要往盐酸里丢纸条!在这点上我得坚持男人的立场,保持男性 的尊严。 “怎么不听姐的话啦?”浓稠的盐酸迅速将白色报告纸的碎片浸没,留下碳一 般的残渣在烧杯里,像一片枯萎的黑郁金香花瓣。 她气急了,撕了一片白纸,在上头写上:王子薇,丢进盐酸里。 岂有此理,欺负小孩。我在纸条上写:好男不跟女斗。 钱零接过字条看一眼,丢进溶液里。 下课铃响。 几只小鸟从窗台上飞走,我又写:我的爱情鸟已经飞走了。 “无聊”,钱零啐了一口,丢进烧杯里。 我忽发奇想,写道:能否今晚邀你去跳舞? 钱零嘴角噙着笑,她在字条上批复:本姑娘不稀罕! 噻,不给面子。 我不得以拿出了看家本领“金钟罩铁脸皮”。 我写:初恋似甜酸的青苹果,我则是咎由自取的典范。 她写:活该! 我写:我爱春天暴风雨后的晴空,那就是你的眼睛。 她写:别恶心人,哪儿来的歪诗? 噻,百毒不侵诶。 我写:不敢来,你是小狗。 她忍俊不住,笑着说:“你才是小狗,赖皮狗”。 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她悄悄递过来一张小纸片:谁说不敢!时间:地点:人物:我写:八点黄金档, 楼前小树林,钱零子薇,不见不散。 她写:消灭罪证。 我欣欣然在烧杯里撒下一叠黑郁金香花瓣…… 有诗为证: 哪个少女不怀春, 哪个男子不钟情。 莫道钟情与怀春, 才子佳人难再寻。 年轻的爱情来的是那么突然,而我又是那么幸运。转眼间,天变蓝了,水变清 了,树更绿了。到处笑声可人,到处鸟语花香,春风得意的人们满大街地跑。我独 自一个人时会经常不知不觉地发笑,好像空气中充满了无数的笑元素,无数的美妙 音乐。我似显克微支笔下那个酷爱音乐的小男孩,成天生活在云里雾里,整个世界 成了一个可以感应我存在的小乖乖。 “嘿,嘿,啥事这么好乐?”孙老健让我乐糊涂了。 “没什么。”我依然乐个不停。 不知是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孙健忽然变得可爱起来呢,还是我变得忽然变得宽 容起来。我连范老先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戒条都忘光了。本来嘛,我又不 是达摩老祖,面壁十年,结果成了木瓜脑袋。 第一次的会面我们彼此有点拘束。学校食堂里人多得像插蜡烛,所有低年级的 学生都倾巢而出忙着扫舞盲。我和钱零被人群挤到了柱子边上,那儿人声嘈杂,整 个晚上我们傻乎乎地跳着,没说上几句话。不过还好,她临走时给了我第二个机会, 我们约好周末再见面。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风衣。她总是喜欢以白色区分于别人。她 的长发斜垂在肩上,似潺潺的流水从峰峦叠嶂中漫下来,她正歪着头笑我呢。 “我还用叫你姐吗?” “哼!那你想叫我什么呀?” “零,好不好?” “恶心!”她一听就笑起来,笑得脸也红了,她的面颊被白色衬 得尤其鲜艳,像一束飘雪中的红梅花。 我看呆了。 “嗳”,她推了推我,“走啊”。 …… 在附近的公园里,松柏葱郁,完全不象入冬的样子,气温却整个儿降了十来度。 我蜷缩着抱拢双肩,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一会儿去看水里有没有鱼,一会儿拾 根枝条逗逗树上的鸟。 公园里有个军事展览馆,我们替她买了门票。展览馆里陈列着解放军历年来的 图片资料,详细地记述了各次战役的始末。人民解放军英勇奋战打下了这片红色江 山,如今看来恍若隔世。 钱零说她父亲以前是军校的老师,她从小在军校里长大,对这些东西早看腻了。 说这些的时候,她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陪着她出了展览馆。 周末的公园有许多老人和孩子,当然少不了一对一对。然而,只有我们这一对 显得比较文雅和清冷,像那天的天气。我想到许多话要和她讲,但一时无法开口, 所以只好一路逛下去。 后来,她问我喜欢什么。我说,什么都喜欢。她说,什么都喜欢其实就是什么 都不喜欢。我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好像还没发现,想了想又说,喜欢写日记。我 说,是吗,还真有恒心。 一伙小孩在假山堆里捉迷藏,有一个傻乎乎地爬到最上面,“噗”地一声掉下 来摔了个四脚朝天,几个扎辫子的小姑娘迅速地扑上去,听见她们大叫“抓到了, 自己跌下来的!”钱零茫然地转头去,望着公园里的一池明晃晃的湖水出神。 “想什么呢?”“没什么。”“走吧”,我去牵她的手,她一扭身躲开了。 期末考试来临了。我和钱零的事很快搞得老少皆知,童叟无欺。我有时会嫉妒 钱零和别的男生说话,尤其是当人假惺惺地找她问题目时,我会装作没看到,其实 我比谁都看得清楚。 考完后就是一个假期。对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我盼望早一刻开学,这样我就 可以早点见到钱零了。我想对她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有诗为证: 华山恶少真如铁, 多情自古伤离别。 初恋好似青苹果, 尝了一口酸又甜。 然而,美丽的往往只是众人口中的神话,现实的迷人假象很快就会结束。我后 来步入了一片茫然无际的苦海,像所有从遥远梦中醒转来的那些凡夫俗子,我无可 避免地触及了真实世界那冰冷而坚硬的外壳。 迄今为止,我知道的钱零不过是一座北冰洋上巨大冰山的山尖,真相的其余部 分还深深地淹没在海底。揭示事实的原委就像一个烧伤病人在康复时对着镜子中的 自己慢慢扯下包在头上的绷带,我或者没有这种勇气但仅仅为了今夜能够平静地入 睡,我也要说出来。 一连几天见不到钱零,同班的女生说她病了,向老师请了假,可能还在家休养。 平时看她活泼泼的,怎么忽然病倒了?我躺在寝室里,反反复复地念着“钱零,零 钱……”,有的时候我又会唱“sheilla ,sheilla 在哪里……”绿化工们在放假 的时候将校园里的梧桐树进行了一番修整,如今它们变成一副光秃秃缺胳膊断腿的 怪模样。穿过这些可怜的植物,我望见花园对面的几栋教学楼森森可怖地竖立着像 霸守一方的山神。寝室里只有我和孙健。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密密地说:“知道钱零得的什么病吗?”。 “什么病?”“她在害相思病呢!”我给他说得脸一红。 “你以为是你啊”,他扯开嗓门,“你晓得钱零为什么转到咱们院吗?”,孙 健幸灾乐祸地说,“她搞过师生恋,差点给开除!我都听说了!”为了表明消息来 源的可靠,孙健指出这是在过年时和老乡一起乘火车时得知的。他有个老乡是钱零 在社科院时的同班同学。 “傻了吧,人家暗恋的是那个社科院教法律的帅哥!”一刹那,我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我想大声喝止他,让他闭嘴。 忽然间,我想到了她的日记,好像从头到底明白了一切。 不行,我要问个明白! 从心理健康问询室出来时天色已渐暗,一抹淡淡的弯月悄悄挂在东边的天际, 我兴致阑珊地穿过一条条小径,周遭的一切像是从梦游者的眼中望出来一般。刚才 问询室内的谈话反复折磨着我。听姓何的医师讲,半年前确实有位叫钱零的女孩来 找过他,说自己不适应在社科院的学习环境,心理压力太大,请求他帮忙开个证明, 让她转到别的院去。他起初很为难,就推说没有这个先例。后来,那女孩又找过他 几次,说每回见到那个法律老师的时候,都异常焦躁,有时甚至会情不自禁地痛哭 失声。何医师觉得她的症状很奇特,准备通过催眠等手段加以治疗时,女孩却死也 不肯配合。何医师无计可施,就找来了她的同班同学和辅导员了解情况。据他们讲, 钱零这个女孩不正经,主动勾引任课老师,遭拒后为了实施报复,故意上课时大哭 大闹扰乱课堂次序,好像理儿在她一边似的。有时候还公然在课上睡大觉,真是目 无法纪猖狂之极,大家都想她早点给校里开除。何医师觉得钱零挺可怜,这样的环 境确实不适合她继续耽下去,就替她写了个证明。他告诉我,他也不明白钱零为什 么会这样,也许是青春期谈恋爱惹的失恋综合症吧! 弄清真相费了很多周折,我发觉正在努力拼凑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钱零。在这 个陌生的影子面前,我听不见她的笑声,看不见她的美丽。所有的事实都在合谋践 踏她的尊严。那个影子只能委琐地躲在黑暗的背景里,不让人看见她的真面目。读 者啊,你许会想,我为什么不问她本人。对,问她自己!我的确想这样做。我后来 曾卤莽地闯入了她的隐秘世界,像一个盗墓者。 有诗为证: 可否让我亲近, 沉睡的爱情。 我凝视你香冢, 青幽的荒冢。 可否让你醒来, 美丽的女孩。 我错失你真情, 瞬间的深情。 离去,离去这黑世界, 离去,离去永不再见。 春寒未尽霜胜雪, 魂魄难归情义绝。 我早该知道这个下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样又爱又怕的软弱是得不到她同 情的。我想请求她的原谅,但为时已晚,她永远不会原谅我!幸好,没有人说生活 注定要处处开满鲜花,就像鸟儿未必要学会歌唱,它满可以躺在窝里睡懒觉或者干 脆成为别人的猎物。我也可以在今夜的梦中得到她,她的秀发,她的双眸…… 那天的校园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她略带金黄的秀发飘扬在风中,她略显惊讶的 双眸清澈可人。这是钱零病假两周后,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Hi”,我向她招手。 “Hi”,她看我的眼光我就像我是个有趣的学龄前儿童。 “怎么病了那么长时间?”我关切地问,“不过小姐放心,我已经将两周的课 堂笔记孜孜不倦地抄下来了,保证滴水不漏完美无缺。” “又贫嘴,”我喜欢听她责备我的口气,情愿被当作那只《在那遥远的地方》 里的受虐羊。 “其实也没什么病,就是心情不好,带上有些感冒,就多住了几天”。我记起 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忽然觉得异常的荒唐可笑:可能吗?哈——哈——哈哈(发出 周星驰的那种笑声)。 星期二下午,集体大扫除。男生锄草,女生擦窗。我因担心钱零生病累着,就 赶紧干完活儿来给她帮忙。隔着玻璃我偷偷看她,她也似在注视我。她俯身的时候, 我们正好面对面,中间的一道玻璃成了我们的“柏林墙”。她故意绷起脸,做出生 气的样子,把眼儿往上斜。 我往另一面的玻璃上呼气,然后在一团白白的“写字板”上用左手食指写上反 体的“八点花园”四个字。 她瞅了一眼,抿了抿嘴,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我的笨拙还是痴情? 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定憨态可掬得象只雄猫狗。 学校花园里,树影婆娑。我们找了一个幽静的角落,这些地方直到凌晨一两点 的时候还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我们不介意有另一对男女的干扰。 孙健说,对于谈恋爱的人,冬天是理性认识,夏天是感性认识。那天明明是准 理性认识的天气,却看见不远处的一对儿在发生准感性认识的拥抱。 “对我有什么表示吗?”我说。 “没有”,钱零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有没有想我?” “没有。”我有点灰心丧气。 “有没有想别人?” “唔,让我想想看”,她双手托起双腮,像捧了一盆小花。 我心里有点发毛,想起社科院那个所谓的法律帅哥。 “有了!”她忽然兴奋地叫,我心头一惊。 “又没有了”,她的声音重新低落。 她是在逗我玩呢! “以前,你有没有喜欢别人?”我终于忍不住问她这个问题。 钱零从石凳上拣起一片狭长的叶子,放在手里把玩。 沉默,似此刻天边两颗遥遥相望的孤星。我见她将叶子仔细地折起来。 “你会做星星?” “会呀!” “是不是做一个星星就要许一个愿?” “对呀!” “你许什么愿?” “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抬起头,然后狡黠地笑着,“那你呢,你许什么愿?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 你。” “我希望──我希望得到一个人。” 她好奇地看着我:“谁?” “sheilla!” “你怎么知道sheilla ?!”她忽然有点吃惊而愤怒的样子。 “不是你日记上这样写的吗?” “你看了我日记?!”她声色俱厉。 “是啊”,我有点迷糊,“不就是天天放在你桌上的蓝本子吗?”我没料到她 竟会抽我一个耳光。 “不要脸!”她有些哽咽的样子,她的反应异常剧烈。 钱零起身扭头就往外跑,远远的还隐隐约约听见她在说“不要脸……杀人犯…… 杀人犯……不要脸……”那天,天上只有两颗遥遥相望的孤星,我傻楞楞地被撇下。 对面的一对情侣还在继续亲热着。 以后每次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总感到歉疚和痛苦。是我又一次打扰了钱 零本已疲惫的心灵。然而也许,我这样自私地认为,她终究会选择走这条路的。 有诗为证: 广寒宫冷夜犹长, 织女无心恋牛郎。 一石激起千重浪, 冤魂飞散芳心凉。 关于钱零的事后来成了我们高院的一个“美谈”,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何而知的。 但孙老健很热衷于此,他经常这样提起她:“这种女人神经兮兮的,我早说过: ‘送给我都不要’!”据我所知,钱零又转了好几个系,后来校方勒令其退学。在 她离开这个学校以前我见到过她几次。有一次是秋天,我在满地落叶的校园里见到 她。我对她说“Hi!”。但她好像根本不认识我这个人。她似乎已经放弃了与人交 往,一个人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连她头发的颜色也渐渐显出枯黄的样子,和那个 秋天浑然一色。 又一个秋天,我毕业后四处找工作。来到北方时,我顺路去了她所在的那个城 市。在那座军校,我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我知道的只是她的姓名和长相。门卫老头 说,半个月前有个姑娘,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的,服安眠药死了。我问明她的住址。 再后来的事实就纯粹是我在各种线索基础上的推测了。我遇到了钱零的邻居, 从他们口中我朦朦胧胧得知有关她的一些事:钱零的父亲曾在她高考前一年里偷窥 了她的私人日记,她得知后曾经与其父大吵大闹。后来钱零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班 男生从城外的一座桥上跌到了干涸的河床上。钱零从此郁郁寡欢,除了学习什么都 不关心。钱零的邻居们说,那天钱零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她好像还有一封遗书,说 什么“我没有勇气像你那样选择温暖的河床做永远的安眠。”回顾整个事件,我似 乎能认清这无非又是一个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故事。这类事司空见惯,在我们这个 星球,在我们这个国度,在我们身边。我想,钱零的父亲一定是扮演了暴君的角色, 他一定是从某种程度上干涉了钱零的私生活,以至于他会写信强烈要求男孩的家长 管好他们的儿子。当然,他不曾想到抗议的勇气会是如此之大,竟会打破了力与力 的平衡。 至于那个英俊的法律老师,我一直没见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使钱 零联想起那个高中时的男孩。 说这些时,我心里始终没有把握,因为我也只是偶尔窥见了钱零的一面。我在 基本事实之间搭起的桥梁可能随时坍塌,像前些时候新闻里报道的四川的桥一样。 也许到那时,我心中的钱零才会随着这座桥的坍塌安安稳稳地躺在河床上,仰望天 上一片泽国,期盼雨水的滋润。有诗为证: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偷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