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深处的爱情 最近,穆葳很有些肉麻,没事就抱着电话给简星屿打传呼,拿人家的汉字BP机 当留言板。这次打的是一句古诗:思君若满月,夜夜减清辉。 她不厌其烦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传呼台小姐,桌对面的陈千岱白了穆葳一眼, 恨不得立刻患神经性耳聋。这个办公室是电台最大的,驻扎三个部人马,挤挤挨挨 十几张桌子。 最里面是欧深的文化综艺部。欧深穿条麻花牛仔裤,睡眼惺松地替文化编辑改 稿。据说他又一夜没回家,在办公室里和人打麻将,赌新发的副食票。 虽然隔得远,穆葳还是被欧深刺得心里一痛。 穆葳原本不在人民台的,是二套节目调频立体声的一名合同工,主持一档文艺 节目叫《午后风铃》。 穆葳算不得大红大紫,然而每天收到的听众来信却足以压死人。 再以后,穆葳拍案而起,替同事打抱不平,跟顶头上司吵得乌眉黑眼。被人家 冷藏,派到群众来信部去拆信。 不久,人民台节目改版。欧深手下缺一个文化编辑,居然有本事打通关节,千 辛万苦调来穆葳。 那档文化节目在每天2O点3O分播出,以小提琴曲《泰绮思冥想曲》开头,做得 美轮美奂。 欧深对节目细节不太干涉,只提指导性建议。他似乎相当欣赏穆葳的才气和风 格,整天赞不绝口,偶尔在稿子上改动一两个字,一字千金。 在欧深手下那段日子,穆葳累得半死,回到租来的小屋里就昏迷般想睡。但是, 她开心,天天过年一般。 可是,半年后穆葳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文化综艺部,宁肯和陈千岱坐对面桌,编 辑枯燥无味的《企业之声》。 是离开文化综艺部半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吧,穆葳给淑女杂志社的啤啤打电话, 嗓音低沉他说:“你说的那个话剧团龙套演员还没有处理掉吧,我想见见。” 啤啤在那边发出一声惊呼:“穆葳,小宝贝,你终于开窍了!” 啤啤是穆葳大学里的好姐妹,早早嫁掉了。这些年来,啤啤忙家务忙得七荤八 素,却也没忘了向穆葳痛说家史,鼓励她一定要视感情如粪土,千万找个有钱的。 “别像我,天天挤公共汽车上下班,听得见自己的肋骨响。” 于是她大力向穆葳推荐简星屿,32岁的钻石王老五,在黄金地段有两套打通的 商品房,客厅大得一个人呆着都害怕。 穆葳是素着一张脸去简家的,话也不多。问一句答一句。 简星屿人倒是蛮帅的,高大,俊朗,说话格外注意胸腔共鸣。穆葳暗暗疑惑, 这样的人物何以磋跎到3O岁出头? 等见了简老太和简星屿的六姐简盈,穆葳终于明白了。她想简星屿这家伙也怪 可怜的。 简老太对穆葳印象不错,坚持留穆葳和啤啤吃晚饭。 穆葳坐不住,自动消失在厨房里去煎炒烹炸。吃完饭又和简盈拼命抢着洗碗。 一顿晚饭收买了简老太和简盈的胃,从此她们见了穆葳一律是笑笑的了。 简星屿所在的话剧团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他经常躲在家里慷慨激昂地背诵台 词,是大段大段的莎翁名剧。简星屿对着落地镜子又哭又笑,要么就挟一双练功鞋 去不远的健身馆消磨时光,却又不敢练得太壮,怕演不了多愁善感的古代书生。 简星屿请穆葳去看他参演的警匪片,盯着银幕直看得眼睛发酸,才等到他说的 那个片段,一分多钟,两句台词,倒有一个近景脸部大特写,照出他眼袋的浮肿和 星星点点的脂肪粒。 他还演过一部连续剧,聊斋系列的。赞助不够,场面异常寒酸,女演员的头发 看得出电烫大波浪,穆葳还真没有见过那么穷的鬼和狐狸。 与简星屿约会,从无激情可言。他甚至没有抱过穆葳,只在一天晚上接了一位 副导演的电话后,两颊泛出酡红,重重捏一下穆葳的手腕,轻声说:“等着吧,十 年之内我一定成名。” 也许真像简老太请算命先生算出的那样,穆葳生来有帮夫运。反正认识穆葳不 久,简星屿就马不停蹄地在外景地跑来跑去,经常能演些有名有姓的角色了。 穆葳万分感激地给啤啤打电话,“谢谢你介绍一个有这么好的大房子的人给我。 现在我穿着真丝睡袍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感觉自己像古堡里的女王。” “吃水不忘挖井人。”啤啤笑,“先请我吃顿圣诞大餐好了,商业街上新开一 家西餐馆,贵得要死。” 最近几个星期,陈千岱热衷在全体同仁面前展览自己的新衣服和仿真首饰,让 你不夸她两句都不忍心。而最后的结束语总是:这是我们家柏杰买的。 陈千岱是啤啤的大师姐,一直念到研究生毕业。 千岱似乎生来是个不幸的人,才买了一顶漂亮的太阳帽就开始天天下雨。因为 近视又不愿意戴眼镜,她眯起来的细长眼睛里,总像盛着陈年的悲哀。 这几天陈千岱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节目稿也写得拖泥带水。一次离节目开播1O 分钟她才勉强写完,部主任只来得及在卷皮上签一个名,就赶快把稿子塞给主持人, 催她以百米速度向直播室飞奔。 下了节目,陈千岱的脸拉得有一尺长,问主持人:“我这个稿子是要评好节目 的,你怎么把铝锅念成了铅锅,铅锅做饭,你想毒死人呀!” 主持人也正在气头上,把稿子往陈千岱面前一摔:“你还把总经理写成总理了 呢,念出来算谁的?” 千岱一时气结,眼圈隐隐发红。 幸好电话铃响,王晓阳搁下听筒,喊了声:“陈千岱,电里有话!” 千岱踢踢踏踏地走过来,拿起电话刚说了声“喂”,就像被电烙铁烫了一样, 脸色都变了。 一个电话,整整打了15分钟。放下电话,千岱失魂落魄地走了。 王晓阳说:“大家还是放陈千岱一马吧,她姑父死后,她已经够随和的了。” 一部主任压低声音补充:“听说柏杰已经和她分居,离婚好像不远了。” 二部主任不失时机地叹口气:“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穆葳表情漠然地吃一块椒盐苏打饼,对一切充耳不闻。 当初,柏杰在学校里一穷二白,仅有的财产是一块旧菊花表。临近毕业,穆葳 已经做好跟柏杰吃苦的准备,甚至半夜拼命踢上铺啤啤的床板:“你说,窗帘用什 么颜色的布好?” 可到了最后,柏杰却突然选择了陈千岱。 柏杰比陈千岱高一个半头,小三岁。 而后,柏杰便依靠千岱的姑父进了电视台。一帆风顺地直升上去。现在是有史 以来最年轻的文艺中心总监。 穆葳被甩的那天,啤啤一夜没敢合眼.以为穆葳不自杀也会杀人。然而穆葳跟 没事人一样,第二天还抱着两袋甜味锅巴,乐颠颠地跟她们冒雨去看第600 遍的《 乱世佳人》。 穆葳以为经过柏杰这件事,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没想到,三年后她又遇到欧 深。这次,她知道了什么是真爱,什么叫以身相许。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如此美丽地 燃烧,还能这样无怨无悔地付出。 有些事情,开始也就是结束。在与欧深同床共枕的第一夜,穆葳明白自己将永 远失去这个男人了。 那天是9 月22日。 事后,欧深在角落里狠狠地吸烟,火光明灭。 “你没有告诉我你不是处女。” 抱住肩膀,穆葳觉得有些冷。怎么说呢?向他解释现代女性不是大门不出、二 门不迈的古代淑女,骑车、骑马、练艺术体操,任何一项剧烈运动都有可能使她的 处女膜悄悄破裂,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欧深的手指插进头发里,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等到35岁都可以等,你为 什么要把自己给别人?为什么不能等到我出现?” 穆葳的眼泪几乎涌出来。面对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她百口莫辩。 后来,穆葳反而平静。她毫不在意地告诉欧深,现在有些女孩子和人上床就像 在精品屋里试一件衣服一样随便,我又没说要嫁给你。人生几十年,活得还没有一 棵树长,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都什么年代了,还谈守身如玉? 欧深用陌生的眼光看着穆葳。 以后一段时间,欧深也曾试图让自己接受穆葳,陪她逛时装店,听音乐会,吃 日本菜,一副宽大处理、既往不咎的高姿态。然而,穆威能察觉到.欧深心里有一 个无法打开的死结,他是那种外表随便,骨子里却极其认真、苛求完美的人。让他 娶一个他认为不是处女的女人为妻,他会负责任,但同时也会痛苦一辈子。 爱一个人应该给他带来快乐。所以,穆葳决定和欧深摊牌分手。 穆葳调离文化综艺部后,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欧深却起针眼,得口疮,天天对 着镜子喷西瓜霜,瘦得病骨支离。 每次子夜醒转,午夜梦回,穆葳都默默在心里向欧深说“对不起”。 进入12月以后,穆葳给简星屿打肉麻传呼的热情不减,全然不顾办公室已经换 成了IC卡电话。 终于,简星屿在穆葳的语言麻醉下全面崩溃。痛苦地斗争了一个晚上,他给穆 葳打来电话,出乎意料地没用胸腔共鸣。 “穆葳,我觉得还是在电话里和你说比较好,我不忍心骗你,我和戴安安……” 穆葳平静地收线。发了一会儿呆。又去拨淑女杂志社的电话。 几天后,啤啤如约在浮生半日休闲茶艺馆里找到了穆葳。看见穆葳又在啃甜味 锅巴,啤啤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你为什么和简星屿分手?” 穆葳淡然一笑:“面对一个为简星屿割过两次腕,堕过三次胎,甘愿为他牺牲 一切的女人,我又能怎么办?”顿了顿,穆葳又补充说,“何况戴安安患了癌,要 割掉卵巢和子宫,简星屿拼掉一切地要娶她。” 啤啤摆弄着手中的紫砂茶杯,满含歉意:“可是,你怀孕了。穆葳,我害了你。” “不,谢谢你,啤啤。经过这件事,我至少知道这世上还有不死的爱情。”穆 葳拢了拢头发,“而且,这个孩子真的与简星屿无关。” 啤啤讶然:“你总不会说孩子是柏杰的吧?昨天陈千岱还在街上向我哭诉,整 个一个祥林嫂。” 穆葳叹口气说:“分手就是分手了。哪来那么多破镜重圆的故事。” 穆葳刚踏进办公室,仿佛一脚踩在电门上,开锅一样的办公室立刻鸦雀无声。 二部主任老安娜因为话头收得太猛,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穆葳也不说话,收拾好东西径直往外走。 凭直觉感到有人追出来,在走廊拐弯的暗影里,将她一把推到墙上。是欧深。 他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的手扶到穆葳的肩上,声调很低:“何苦要 去南方?把孩子打掉,我们重新开始。穆葳,我是爱你的。” 穆葳呆呆盯了欧深好一会儿.淡淡一笑:“欧主任,今天礼拜五是星期几?” 欧深一怔。穆葳已轻轻推开他的手,转身离去。外面,雪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