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因为两门亲事,爸爸觉得自己特别有成就感,我家也成天人来客往的,非常热 闹。只是赶上雨季让人非常不趁意,我爸爸的风湿腿病犯了,这几天尤其厉害,他 一边拿东西压着,一边和几个人喝茶聊天,聊的无非是小杨的婚礼如何场面隆重, 方家如何的阔绰,方福堂如何的大方,德民如何的懂事。我拿了条小被儿裹在身上 躲在小屋里,看着人来人往以及腾腾的热气从大屋里溢出来,心想这些事又有什么 好聊的,难道他们没瞧见姐姐的肚子怎么样使劲裹着仍被看出来了蹊跷,我觉得这 个婚礼实在没什么意思。 这时爸爸忽然从大屋里走出来,对我说:“儿子,去把牛松开,放一会儿,小 心别蹭着你汤奶奶家的樟条子。” 我没好气的去松牛,外面很冷,雨衣潮乎乎的帖在后背上象是长了癞一样闹心。 我看了看天,那蔚蓝色的天空好象消失了,留下这灰蒙蒙的背影,看样子一时半会 晴不来。我的左脚,前几日放鸭时扎了个洞,如今还有血水往外冒,只要一沾地就 钻心的疼,这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在我的心里父母并不关心我,姐姐又出嫁了, 所以根本没人可以告诉,只好独自忍耐着。我将老牛赶到场院里,牛儿们走进雨雾 中,模糊着身影,一会儿又走回来,清晰的出现在面前。周围都是淡淡浅浅的水影, 看上去象是刚画完的泼墨山水,到处弥散着淡蓝的水气。无论人的心情怎么样,风 景依然美丽着她自己的美丽。 牛儿挺老实,沿着樟边儿仔细的啃着不到一拿长的秋草,我有点站不住了,脚 疼的厉害,心想老牛也许不会淘气,于是我掂着脚往回走,只是想暖和儿一小会儿, 顺便换双袜子,我想那只脚流的脓可能已经把袜子弄湿了。“牛也许不会跑。”我 对自己说,还回头看了看。 回到小屋后,我将雨衣脱了挂在一边,趴在炕头上烙肚子,不一会儿周身便热 乎起来,说不出的好受。我对自己说再趴一会儿就出去,谁知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切朦胧而美好,我睡的很香甜,甚至打起了轻鼾。 突然,我被一声吆喝震醒,光着脚就往外跑,我预感到老牛闯祸了,我死定了。 刚推开门,脸上就挨了几鞭子,接着简直就是铺天盖地,浑身上下象被成群的 蜜蜂蛰了一样,而且这种围攻还在继续,我抬起手护着脸,完全是下意识的。 爸爸一边挥鞭抽打我,一边问:“你死哪去了!怎么不看牛!你看把老汤家的 障子全拱倒了!” 我被打的晕头转向,但是心里却安定下来,刚才有的一点歉意变成了一腔愤恨, 你现在打我,是因为你大我小,我打不过你,等我大了时,我也会这样打你,你打 我一鞭子我就要还你十鞭子,你打吧,你等着。我咬牙坚持着,不让疼痛的眼泪流 下来,我不想让他兴奋,那会让的殴打更加变本加厉。 这时汤大哥听声从墙那边跳过来,一边抢爸爸手里的鞭子一边大声喊:“林叔, 你这是干什么啊?” 爸爸推开他,还要打,结果悉数打在了汤大哥身上。汤奶奶在这个时候从房后 转出来,大喊:“快住手!” “小兔崽子,我管你吃,管你喝,让你干这点活,你也能让牛把人家的障子豁 了,我不打死你,留着干什么!”爸爸越来越打的欢了。其实他们不知道爸爸有个 毛病,打人的时候越有人拉架越往死里打,有时候还会把门锁上将妈妈拔光了痛打, 我觉得这可能等同于犯了烟瘾的人,又怕被别人发现这个毛病,所以尽量压抑着, 一旦找到了借口和机会就会痛快的抽一回,这有可能使他觉得自己更象个男人。 汤奶奶突然激眼了,骂道:“林大秀,你住手,你打我,你打死我,你哪是在 打孩子,你这是在打我的脸,你打死我,我不活了!”说完就往爸爸身上撞。 这回爸爸好象清醒了些,刚一松神,沃野哥将鞭子夺下来,这时才发现鞭头上 有铁钉。他赶紧将鞭子扔得远远的。 “你五十几岁的人,白活啊,孩子有那么打的吗?你看你专捡这脸上抽,破相 了怎么办,或者抽到眼睛后悔不?多大点儿事,障子倒了插上就完了。”汤奶奶将 我搂在怀里,心疼的哭了。] “我只是在教育他,小孩子不管,那能行!”爸爸狡辩着。 “我看你这不是教育他,你这是在打着他乐和,你精神病!找个地方看看吧!” 汤奶奶啐了爸爸一口,捂着胸口喘气。 汤沃野回身插障子去了。 趁在忙乱中,我离开众人向海风家走去,我特别想扑到他的怀里歇一会儿。可 惜他家没人,大门上有一把铁锁,我失望的哭了。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王奶奶家门前,王奶奶家的屋顶已经漏的不成样子了,到 处是接水的破盆,炕也踏了半边,正在呼呼的冒着灰气。 听见我来了,她伸出脏兮兮的手,将我拉上了那禁剩一半的高炕,我找了件破 衣服擦了擦脚,因为一直没有穿鞋,脚下的伤口不停的淌出黑水来。我的整个左腿 都麻木了。 王奶奶一边搂着抖成一团的我,一边撇着无牙的嘴笑着说:“现在也只有你这 个小家伙儿肯来看看我这个瞎老太太了,你是个好孩子,奶奶给你算过命,将来你 一定有大出息。”说话间她的手碰到了我脸,刚好摸到我的伤口上,我禁不住疼的 呻吟了一声,躲开了。 “怎么了?”王奶奶发觉了异常,立刻问。 “没事,我爸爸把用鞭子抽的。”我轻声笑着,将脚插到她的腿下面暖活儿着。 我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塞在她的手里说:“我姐姐的喜糖,我特意给你留的,你 吃吧,可甜了。” “你姐结婚了?”她茫然的说,好象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中。 我将头枕在她的腿上,看着墙上辨不清楚眉目的老年画,结在梁上不知多少年 了的蜘蛛网,以及那被大木桩支住已经不知断了多久的横梁,这一切看上去非常顺 眼,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和王奶奶的。 王奶奶抚摩着我,突然碰到了我脖子上的一件东西,她用手握了一下问:“这 是什么啊?” “是一块怀表。” “谁给你的?” “我姐姐,她结婚前一天,给我的,说是朋友送给她的,她不想带着这个结婚, 就送给我了。” 她把怀表拿走手里摸索着:“这个我认识。”说话间几滴浑浊的眼泪从她皱缩 的眼角边流出来。 “你怎么认识?给我讲讲吧。” 她用手一按,怀表就弹开了。里面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人都穿着绿色的军 装,倒不象他们是军人,只是那个年代流行这套行头,就象现如今的婚纱照一样。 “里面是不是有张照片啊?这个两个人活到现在比你爸妈年龄还要大呢。他们 是俩口子。” “男的也打女的吗?”我突兀的问,在我的印象中俩口子就是这样的。 “哈哈,不是,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打女人的。他俩从不吵架,和睦着呢。女的 可好看了,那摸样俊俏的出名。可这也是闯祸的根源,有个地痞看上了她,到处乱 说那个女人被他睡了,开始没人信,后来他就说那女人大腿根下有一块胎记。那女 人的男人听了就相信了,将女人赶出了屋,那一年好大的雪,女人气急乱走,竟迷 了路,陷进了积满雪的枯井里,生生被冻死了,尸体第二年春天雪化了才发现,说 来也怪,人还是活生生的,嘴边还带着苦笑,他男人一见就哭晕了,本来他以为她 跟相好的跑了呢。。。。。。” 正说到这儿,小竹突然跑了进来,说:“二哥,到处找你呢!” “找我干什么呢?” “我大娘怕你丢了,天都黑了啊。” “来吧,听王奶奶讲讲这个表,你不是喜欢这个怀表的吗?”我对妹妹说。 她毕竟也是个孩子,好奇的心也胜,坐在旁边听起来。 “那男人别了把刀就去找那个地痞,那个地痞见他红了眼,早吓坏了。跪在地 上说一切都是他瞎编的,至于胎记他是听当年给女人接生的老太婆说的。那男人一 听气的狠了,几刀就砍死了他,最后又给自己的脖子上来了一刀,当场两个人都死 了。” “全死了!”小竹惊呼。 “全死了,全死了,这块怀表就是那对夫妻的,听说是男人家祖辈六下来的宝 贝呢,至今我还记得那男人是怎么样的骑马,到我跟前又是怎么样的跳下来,连头 发丝都不动一下,他死以后榆树屯再没有骑马骑的那么好看的了。” “那地痞太可恨了!奶奶你认识那个坏蛋吗?”我问。 “是啊,他是个坏蛋,好好的拆散了一家人。可是。。。。。。哎!他是我唯 一的儿子啊。。。。。。那胎记的事也是我讲给他的啊,我正是那个多嘴的接生婆。 给我儿子下葬时,我一个眼泪也没有,就是眼睛疼痛,不敢见光,没多久就瞎了。” “天啊!”我捂住了嘴。 王奶奶轻声说,象对我们,又象对自己。“听说他们还留下了一个男孩,叫陈 强,被汤老太太领回去养着了。如今也二十几岁了吧。。。。。。” 我认识陈强,但是印象很浅,他似乎不怎么在家呆,老是在外地跑来跑去的。 “这些年我接了多少孩子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最好看的就是那女人,最难看 的就是你家的小竹了。。。。。。”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我难看啊?”小竹仰着脸笑着问。 “我一摸就知道了。”王奶奶说。“要不,我看不见怎么还能接孩子呢?” “小杨姐说我不象先前那样难看了,姐姐说我将来会变得漂亮一点的。不信你 摸摸。” 正这时候就听海风在外面喊:“木子在里面吗?” “在呢。”我大声应。 “快来,你妈妈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那快回家吧,别让大人着急。”王奶奶扶起来我说。我刚要出门时,王奶奶 把笸箩里的所有带皮花生都装进了我和小竹的兜里说:“这回可空了啊。” 我突然舍不得起她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她一直站在门边听着我们。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奶奶,当天夜里她就平静的离开了人世,村里人将她安 葬在村坟里,因为没有后人,也没有立碑,草草下葬就算完事了。我也跟着去送葬, 下棺时我将瘦小的胳膊伸进去,然后蝈蝈肚子也跟了进去,我刚把脑袋探到坑边上, 就被人拎着扔出了人群,之后再也挤不进去了,我只是想再看一眼王奶奶而已,我 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有什么比阴阳相隔更令人悲伤的吗?我再也不能看见她了啊!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众人转身过来看着我,好象我是个奇怪的猴子。 爸爸突然怒从心头起,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耳光,那结着厚厚老茧的手掌抽在我 的太阳穴上,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双手支住地跪了下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愿 意打我的脸,我恨他,那种恨日后想来仍令我坐立不安。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一 定会将他捉起来绑在柱子上,一边恨恨的扇他耳光,一边问他这是什么滋味,好玩 吗? 几秒钟后金星散尽,我忽然又仰起脸来,死死看着父亲,爸爸的额头青筋蹦起, 一刻不停的搏动着,一双向外突出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我没有躲闪,使劲浑身 的力气盯着他,一丝不懈。他眼里那足以吞没全世界的火焰渐渐熄灭了,最后终于 黯淡下去。 “这个孩子有病了!”爸爸不再看我,转身走了,我张大嘴巴惊天动地的哭起 来,我可以看见好多人纷纷聚拢来向我俯过奇怪而大的脸,我忽然觉得自己被可怕 的妖魔鬼怪包围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床上了。阳光明晃晃的照进来,小鸟在房檐上抖着翅膀, 我忽然想起来王奶奶已经死了,就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你醒了!”海风正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这是我家,我妈妈是个很了不起 的医生,她给你输液了。” “输液?”我第一次听说这词儿,接着我就发现了我的头上边吊着一个玻璃瓶 子,另一头连着一根针,扎在我的手上。 我害怕了,刚想动。海风拼命的按着我的胳膊说:“不许动!听我话,我妈说 你脚底下有细菌,治不好,要你的命!” 他的话我很受用,他的手让我感觉无限温暖,我笑呵呵的看着他,点点头。他 让我死,我都不会眨一下眼。 “你知道吗?我妈上过大学,我妈叫风玲,你知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吗?”他 笑嘻嘻的问。 我还真被问住了,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妈妈的名字。我真是惭愧。 “我妈妈好象是没有名字的。” “你妈妈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欧阳清晓。” “是吗?你听谁说的。”我转头问他。 “我妈说的,这几天你有病住我家,我妈和你妈都成好朋友了,她们有时候坐 在门前的柳树下一说话就是一个多小时呢。” 我的病很快就好了,风铃阿姨会医术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风医生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她索性开了个诊所,从王奶奶死后,就没有人会 看病了,但是老人家会的毕竟是巫术,没有风阿姨正规。很快风医生就成了众人眼 中的神。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