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片纸灰从盆中旋转着飘起来,顺着热气晃晃悠悠地在空中转了几圈后,斜着落下 去,依依地沾到冯吉的衣摆上。冯吉用指尖掸掉了这片自作多情的灰片,向盆中添了些 黄纸。 新换的幕帐遮住了冯老爷厚厚的棺木,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了,一切都将结 束。冯吉抬头看看冯年瑜的灵牌,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为他悲伤的,七年了,与猫狗 相处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个人。这个主人虽说算不上人杰,但也不算是庸才, 只是倒霉了一些,也不太识时务,落得这个下场,自己除了替他烧几张纸,不想也不能 再多做什么。 “要怨就怨你自己。”冯吉喃喃地嘀咕了两句,把手边最后两张纸放入了盆中,站 起身来拍拍衣衫。屋子里有一层层淡淡的青烟,几个当地的头面人物刚才来吊唁了一阵, 这会儿人都散了,家人也被打发了出去,屋里空荡荡。 冯小姐不在,自己不得不出来应付场面,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冯吉下意识地抬起 右手,看看自己的中指,血迹已经洗干净,但还是有些粘粘的感觉。虽然知道这是自己 的心理作用,可是,毕竟很久没有血的感觉,大概反应已经开始过于敏感起来。花房的 门边有血,看到它时下意识地用手沾了一点,现在想起来竟不知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冲 动。那是新鲜的血液,旁边刚浇过水的湿润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一些零散的脚印。冯吉 仔细地打量过,脚印很明显属于五个不同的人,不用猜冯吉也能知道其中四个是谁,但 那第五个呢?那个浅浅的,几乎不辨的足迹属于谁?那是个内功极深的人,他带着一个 不会武功的人走了,那定是带走冯瑶环的人,但肯定不是蒙珠尔嘎,蒙珠尔嘎只会杀人 而不会带人走,何况那是个男人的脚印。“没用的东西!”冯吉低低地骂了一声,慢慢 地走出了灵堂。门口有家人守着,“你们进去守着,如果许官人回来马上通知我。”他 叮嘱道。“是。”家人们应了。 往后走一阵子就是夫人的居所,小小的独立竹院,处在冯府的最里面,与周围所有 的院落用粉墙隔开,因为老爷不喜欢夫人被骚扰,除了老家人冯安和到曹州来就一直服 待夫人的常妈妈,通常家人们是不许去那里的。冯吉对这个院子并不陌生,作为冯府的 师爷,或者说是总管,七年来,冯府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物对他都是再熟悉不过的 东西。不过冯吉是个小心的人,他当然看得出冯年瑜再怎么与自己和平相处也还是有些 戒心,老爷并不希望他太关注这个院子里的事,冯吉也不会自找麻烦。为了一些琐碎的 事情,他常常会来,每次总是很快就走,没有表现出任何探究的欲望。其实从七年前第 一次看到脸色苍白,呆坐无神的冯夫人起,冯吉就很想知道这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的女人倒底在想些什么,常常是在为什么而哭。冯吉相信自己只要想知道什么总是会找 出答案的,不过他却从没有将探索的欲望真正付诸实施。 冯吉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不过对于这个女人,他不想去打扰她的宁静。反正没 有那个必要,这个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对于除她丈夫和女儿之外的人似乎是无足轻重的, 没有人要求冯吉去探究她,既然是这样,就放过这个与世隔绝的灵魂罢。 冯吉在小院的门口站住了,他很小心地向院里看去,惟恐惊动了谁。可以看见冯夫 人坐在院中的竹林下,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常妈妈正用一把木梳慢慢地给她梳理,也 许是午睡刚起来罢?“她始终也不会老。”冯吉看着,心里想。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时 间仿佛停止了,和七年前相比,她的容貌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常妈妈轻轻地用梳子梳顺 夫人的长发,一边用柔和地声音陪她说着话。“夫人,您瞧今儿白天天气多好,晚上肯 定也是不错的,到晚上我再陪您出来在这院子里坐坐?您多歇着,我就坐在您身边接着 把昨天那小褂子补补,也陪您说说话儿。您今儿精神好,就听我聊聊我乡下那侄媳妇的 事儿罢,头些日子前院的小桂子从我们乡下办事回来,捎来信说我那侄媳妇抱了她哥的 娃儿养下了,唉……总想养娃养不下,倒头来还是抱了一个……”常妈妈絮絮叨叨地讲 着,看上去她并不在意别人听进去了多少,只是想说而已,事实上她正对着说的那个人 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望着眼前的一片竹叶,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然而又是凄凉的笑意。 冯吉熟悉这种场面,他不止一次地在一旁静静地看过,这次他仍然没有去打扰这两个女 人的世界,直到常妈妈在很久以后终于无意中回头看到他。 “冯先生,您来了?”常妈妈放下梳子,慌忙快步走过来行礼。冯夫人没有回头, 她从来不会在意人的来去。冯吉点点头,“你先送夫人回房去再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常妈妈应了,回去搀起冯夫人向屋里走。冯吉看她们进屋里去了,慢慢地踱进院子,走 到冯夫人适才坐的地方,抬眼看她一直凝视的地方。除了绿色的竹叶,什么也没有,然 而冯吉还是觉得在那丛绿叶中,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一双没 有光彩、有着空茫神色的眼睛…… “含烟,一切都要结束了……”冯吉轻声嘀咕了一句。 庭院的风暖暖地从竹枝间流过,阳光被竹叶筛碎,倾泻在竹下的青砖路上,摇荡着 金色的光晕。冯吉站在这闪闪烁烁的光晕之中,感受着青竹在身上投下的或明或暗的影 子,心绪不佳。常妈妈安顿好了夫人,迈着小小的步子轻声快步走了过来,她虽然是个 下人,但因为长年毫无怨言地尽心服侍冯夫人,极受老爷尊重,所以事实上从未被唤着 粗使过,丰腴的脸上没有什么劳顿的感觉,相反,倒有些大户人家家眷的雍容。 “冯先生有什么事呢?”常妈妈恭敬地问。“前面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冯吉问。 “听说了。”常妈妈老实回答。“现在夫人很危险,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冯吉沉声盯 着常妈妈的脸问。常妈妈的脸色变白了:“冯先生,奴婢不知。”冯吉也不作声,只是 望着常妈妈。常妈妈迷惑地抬起头,正遇见冯吉冷冷的目光,霎时,常妈妈有了一种从 头冷到脚的感觉,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从心底浮起。这样过了许久,常妈妈深施一礼: “冯先生,奴婢听您的安排……”冯吉满意地点点头,他看见常妈妈的嘴角微微颤抖着。 “怕吗?”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情色彩,“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常妈妈始终是个稳重的女人,尽管不难看出她内心的不安,但她却安静地听完了冯 吉所有的话,这使冯吉在私底下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冷静与贤淑。“就按冯先生说的办吧。” 常妈妈听完了冯吉的话,深深地施了个礼,神色自若地说,“夫人的事也就是奴婢的事, 奴婢没有什么可说的。”冯吉点了点头,停了停,他用一种关切地语调说道:“常妈妈 好久没有回乡去探亲了吧?这次事完了,我让帐房上多支些银钱,你好好回去探望一下 吧。”常妈妈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苦笑:“谢谢冯先生挂念,奴婢与侄儿家已久没来往, 去不去已不打紧。”冯吉心中沉了一沉,常妈妈自从守寡后,侄儿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 的亲人,现在看来这份亲情也是极薄的。 “冯先生,许爷回来了,现在灵堂。”一个家人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声音不大,很 守冯府的规矩,不进这院子也不大声喧哗。“知道了。”冯吉轻轻应了一声,回头深深 看了一眼常妈妈,常妈妈垂首送客。冯吉向院门口走去,那常妈妈便又回房中去扶冯夫 人出来接着梳头。走到院门口,冯吉下意识地停了一停,复又站在院边那阴影中向内看 去,不一会儿,见常妈妈扶冯夫人出来在原先的地方坐下,用那木梳替她梳着长长的黑 发,继续对那个什么也不知晓的女人絮絮说了开去:“夫人啊,您不知道我那侄媳妇有 多贤慧,人长得好,性子也不错,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当年可是我们那块儿远近闻 名的好姑娘,我那侄儿为娶她不知给了托媒的肖妈妈多少好处,只可惜命苦,养下的三 个娃儿都满月便没了……” 冯吉看着,忽然觉得对常妈妈有了一种深深的歉意,这是个好女人,他想。不带一 丝儿声响,他默默地离开了这个青竹环抱的小院。 许年在前面的灵堂内,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冯吉从后院走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他 似乎没有离开灵堂的意思,这使冯吉想到他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办。于是他走了进去,走 到许年的身边开口说话。 “你最好不要带着凶物到这里来。”冯吉皱着眉头指了指许年腰间的长剑。许年没 有反驳,只是微微颔首:“是我疏忽了。”“那么,你是追掳走冯小姐的人去了,可追 到什么没有?”冯吉问。许年指了指灵位,冷冷地说道:“你认为在他面前谈好吗?我 看还是换个地方吧。”冯吉正欲反诘,抬眼遇见许年的目光,只觉得那目光很深,有些 他不太喜欢的东西,于是,他决定不直接去接受这个挑衅。“好吧,我们换个地方谈。” 他向门口走去,许年跟在他身后。走出门,冯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许年:“你…… 怎么想到来这里?”许年的品级高于冯年瑜,冯年瑜死后,与他没有什么私人感情的许 年根本就没有兴趣来这里。许年的嘴角难得地浮起一丝笑意,“一个迂人,我来瞧瞧他 的结局。” 冯吉自然不好多说什么,许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已经不太清楚,其实大家都变了, 与其说是旧交,不如说两个人才又重新认识。或许是因为还没有从刚刚那种思绪中解脱 出来的缘故,冯吉忽然想起了七年前在开往塞外的北伐大军中遇见的那个叫李年的小侍 卫,那个有着明朗笑意,满是自信和傲气的家伙。“啐……什么都是可以变的。”冯吉 心底暗暗地骂道,但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什么也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 将许年领到他的房间。 许年走进来,仔细打量师爷的这间居所。房间不大但很整洁,摆设也十分的简单, 靠窗的几桌上整齐地摆着一撂帐本和文房四宝,此外,还有一个算盘。“差了件东西。” 许年说。“什么?”冯吉冷眼看着许年在房中踱步。许年将腰间的长剑解下,贴在对面 的白壁上。“我不需要这种东西。”冯吉皱了皱眉头,“拿下来。”许年不置可否地哼 了一声,收剑回腰,在屋中的桌边坐了下来。 “要不要喝酒?”冯吉问。许年点点头,冯吉走到橱边,拿出一壶酒,当他回过身 来时,突然看到一道白光直向眼睛刺来。冯吉没有动,白光在碰见眼睫的一瞬间停住了。 “不需要这种东西?”许年收剑回鞘,重又回桌边坐下,“一般人就算不知道怎么反抗 也会试着躲避,你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这又怎么解释呢?”冯吉的脸色丝毫未变,他走 到桌边坐下,给许年和自己斟上酒。“处事不惊和舞枪弄棍有必然联系吗?许公公这次 来曹州,好象对我意见很大,不是来叙旧,倒是来找事的。”许年不回他的话,将杯内 的酒洒了,自己动手再斟上。 “这么不给面子,连酒也不屑于和我喝了吗?”冯吉皱眉问道。“这只是我的习惯, 很多年了。”许年面不改色的回答,将杯子伸过来,在冯吉的酒盅上轻碰了一下,一饮 而尽。“很多年?是啊,已经过了很多年。”冯吉有些恹恹的回答,这带着些惆怅的语 调不经意地挑起了许年心中的某种愁绪。“我记得,我还欠了你一条命。”许年把弄着 手中的空盏,轻轻地说。冯吉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那种事情,还记着干什么?” 他提壶再为许年满上,许年也不接话,只是小酌。“其实我们大可不必这样对着来,” 冯吉的声音变得和气了许多,“自打见面我们之间的味儿就不对,许公公对我生疏了很 多嘛!”许年抬眼看了冯吉一眼,答道:“只怕生疏的不仅是我罢?” 冯吉不看许年,将眼光游离在外,似乎是很漫不经心地问道:“许公公还记得我们 上次喝酒的情形吗?”许年看着冯吉,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记得。”冯吉脸上 也有一丝也许只有许年才能体味的愁思。怎么会忘记呢?那是在土木驿站的最后一夜, 有城墙的怀来镇只在几里之外,然而因为王振公公的阻止,皇上拒绝了进城避难。蒙古 人于是包围了这支没有水源供应的军队,兵破就在眼前。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将做殊死 一战的儒将冯吉遇见了持剑逡巡的公公李年,两个相识于战场又将相别于战场的朋友对 视无言,凄怆地大笑几声后,在胡营传来的号声中分饮了冯吉身边最后一壶酒,洒泪而 别。 忽然,冯吉扭过头认真地对许年说:“许年,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听我一句:你走 吧,别管这里的事了。” 许年楞住了,半晌,把酒杯慢慢放下,“你还当我是朋友?”他问。冯吉望着他, 眼神渐渐地又转为先前的那种冰冷,“什么意思?”许年道:“你操纵了这里发生的一 切,却让我在里面乱转。”“我?”冯吉放下酒杯,“我什么也没做。”许年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冯吉居然会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管,而且一做七年。”“你想说什 么?”冯吉面无表情地问。“你在这里是有目的的,你计划了很多事,冯瑶环的藏身处 是你告诉的蒙珠尔嘎,”许年直盯着冯吉说,“而且你也很清楚冯年瑜被刺的事。” 冯吉的面色有些发白,但仍然看不出他有什么紧张。“我还是那句话:许公公不可 瞎猜,需知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许年冷冷一笑:“我先前或许是瞎猜了,但要我相 信这整件事仅仅是复仇只怕不行。蒙珠尔嘎背后还有人,我要知道那是谁。” 冯吉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拿起酒杯继续喝酒。许年也不逼他,也啜了两口。“冯 夫人住在哪间房?”忽然,许年问道。他看到冯吉拿酒杯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你问 这个干什么?”冯吉抬起眼睛。“如果你不说,我去找蒙珠尔嘎,她会说的。”许年用 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很轻松地回答。冯吉的脸色十分阴沉,“够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也知道你来曹州是为了什么,好吧,我们谈谈。” 从冯吉紧绷的脸上不难看出他心中的极度不快,但是,许年为什么要在意呢?那是 冯吉的不痛快,不是许年的。许年没有说话,冯吉却也明白没有回避话题的可能了。 “想必你是为钱御史前一阵拜访冯年瑜一事来的,如果我猜得没错,姓秦的丫头也是为 这件事而来。”冯吉的话语里带着一点嘲意,“很可惜,除了已经死的那两个当事人, 没人知道他们当时关着门谈了些什么,不过从钱御史心满意足的样子来看,他并不是空 手而归。” “你认为他得到了什么?” “他想要的东西。”冯吉并不正面回答许年的问题。顿了一顿,冯吉意味深长地舒 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这里虽然远离京师,但毕竟冯家当年也是那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京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还有些个人传信。钱御史暴死天香楼的事冯年瑜和我都已经听 说,不过从哪个角度看,这件事和南宫完全扯不上干系,惊动了许公公的大驾倒是很出 人意料之外啊!” “这个需要向你解释吗?” “不用,当然不用。”冯吉胸有成竹的笑了起来,“让我猜一下:太上皇早已不管 朝政,除非是事关玉体圣安的事,是不会把你派出来的。”许年抬起眼皮:“那么你怎 么看这件事?”冯吉摇摇头:“我只是个小卒子,没能耐了解什么大事,不过,要我看, 这是太上皇多虑了。”“怎见得是多虑?”许年问。冯吉沉呤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 向许年解释。然后,他慢慢开了口:“太上皇派你查访钱御史,大概是因为钱御史这趟 下江南走得神秘,死得又蹊跷,满朝官宦竟没一个知道他身上倒底负着什么使命,那架 势,不难猜出要出大事。这件事传到南宫只怕也不是偶然,太上皇有某种顾虑也就不奇 怪了。” 许年啜了啜杯中酒,不紧不慢地说:“听你的口气,对整件事的了解并不象是仅仅 听人的传言而已。如果真如你说,太上皇有某种顾虑,那么这种顾虑有没有根据呢?” “没有。”冯吉肯定地回答。“为什么?”冯吉的干脆颇出许年意料之外。“冯年瑜能 干什么?他在曹州七年,没兵没权,不过是个管着点地方小事的寓公罢了。以他小小的 力量,如何去对太上皇不利?何况冯年瑜是太上皇的旧臣,胆子很小,又是个迂人,无 论如何是不会做出什么杵逆的事来的。太上皇实在是可以安心休养,许公公也大可不必 为此奔波辛苦的。” “既然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为什么有人要抄杀他的全家?”许年问,“而且很明 显,你的消息渠道并不仅限于京里的传报。”他直盯盯地望着冯吉说道:“你在替某个 人做事,替他收拾冯家人。如果冯年瑜不是对太上皇不利的话,那定然是对你的主人不 利了。”冯吉脸上挂着矜持的笑意:“让你安心也好,你这么想也无妨。”许年沉默了。 冯吉等了一阵,不见他答话,语调慢慢变得强硬起来:“看样子,许公公已经明白了这 件事与你们无关,那么就可以安心回京了。反正南宫不管政事,就此打住吧。不客气地 说,再往下,也由不得你们管了。” 冯吉的话让许年有一种被鞭子抽的感觉,抽得许年感到刺痛,让他不由得微微颤抖 了一下。但是,许年没有反驳的理由,冯吉是对的,如果这整件事只是当今皇上与臣子 之间的纠葛,就算是倾朝大事,他这个被抛弃的先皇的内宫臣子又有什么权利去问呢? 毕竟太上皇已经不能干政了。 冯吉的脸上有一种胜利者对无可奈何的输家的怜悯,“许年,所以我早说让你走了, 这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这时,他看见许年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同于以前的东西, 一种不同于刚刚的那种阴冷的坚定神色。“除了许公公,我还是许年。”许年缓缓地说, “许公公可以不管非南宫的事,但许年可以管朋友的事。”突然,许年眼中放出精光来 :“冯吉,你该不会是锦衣卫的人吧?” 冯吉脸色瞬间煞白:“为什么你会这样想?”胜利者的怜悯神情很快转到了许年这 边,许年就那样盯着冯吉,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只是猜,你何必反应这样强烈?我这 样想是因为除了他们,世上似乎还没有谁会有这样的耐心,指派他的人在几乎没有什么 出错可能的地方小官身边潜藏七年。这种事只有锦衣卫才会干,只有他们才会设下如此 不计成本的监视网。而且,能够指派得动象你这样的人物。” 冯吉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凄怆的神色:“是不是锦衣卫又有什么区别?我这样的人又 算得上什么人物?指派我还需要有什么身份才行吗?”许年确实也有一些诧异,于是索 性说了出来:“这的确让人奇怪,当年的卫所指挥冯吉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冯吉的声 音里带着苦涩:“有什么奇怪的,当你突然发现活着很不错,而有人能让你继续活着时, 那么有什么不能干呢?” 什么东西涌上来梗在了许年的喉间,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冯吉会说这样的话?这 不象是冯吉的想法。至少不象七年前的冯吉该有的想法,许年在听见那句话的短短一瞬 间,想起了七年前那个血色的清晨。 那是怎样一个美丽而残酷的清晨,整个大地都因为鞑靼人的马蹄而颤动、因为大明 官兵沸血的浇浸而呈现出一种妖娆的色彩。在那最后的一战中,成片的明朝士兵如成熟 的禾苗一般被割倒,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腥甜味,鞑靼人骠悍的马队在发白的天幕与发 红的原野中毫无阻力地四处奔突。这些草原的骄子们挥舞着刃薄如纸的蒙古长刀,他们 胯下训练有素的战马如它们的主人一样精神抖擞,向在原野上跌跌撞撞四散跑开的绝望 者们冲去,很快而又轻松地追上那些早已疲倦不堪的猎物,将他们劈成碎片或踏成肉泥。 小侍卫李年一言不发地拖着手脚发软的喜宁在尸堆中奔跑,他们早已经不知道皇上 的方向,在一片混乱的拥挤中,喜宁只能用双手紧紧地抱住李年的左臂,任凭他带着自 己向任何一个方向急跑,每次跌倒,李年会用极粗野的动作将他拖起来,丝毫不让他喘 息。只是一会儿,他们就和皇上冲散了,现在他们要做的,只是找到皇上的方向。李年 的左手攥着喜宁的衣袖,他并没有觉得那是累赘,相反,李年为自己手中还攥着一个鲜 活的生命而感到安宁。李年把喜宁拖上一处高岗后停下来,他非常快乐地看到皇上身边 护卫的旗帜在不远的东方飘荡,然而,这个时候,他和喜宁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匹烈火般 的战马正向他们冲来。 马上的蒙古汉子有着刚烈的性子,他老远地看见这疾奔的一老一小,被他们那种拼 命向前跑的冲劲激怒了,他胯下枣红的烈马深知主人的愤怒,火一般向高岗上的两个人 卷了过去,箭一般掠到他们身边,将那两个眺望远方的人送到主人的刀下。 如果那一刀砍下来,李年和喜宁的头颅将会飞到半空,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一件不 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旁边的尸堆中霍的跳起一个人来,他手中断了半截的长刀向马 上的汉子劈去。马上的汉子吃了一惊,劈出去的刀收回来,格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向前急奔的李年回过头来看见了马上的汉子也认出了那具活尸, 那是头天晚上和他分饮过最后一壶酒的冯吉。“他娘的!还不快跑!!”冯吉的眼珠子 流着血,他的整个人都在流着血,用疯狂的吼声叱骂着停下来的李年和他旁边呆若木鸡 的喜宁。蒙古人的第二刀劈在了冯吉的背上,冯吉背上的衣服象两片旗帜一样一下子裂 开,红色的血雾从那个裂口喷了出来,然而冯吉没有立刻倒下,在蒙古人的马掠过他身 边的一刹那,他将手中的断刀准确地送入了马上汉子的腹中。然后,冯吉张开双手,一 声不吭地扑向了大地。 从那个时候起李年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永远欠下了冯吉这条命。他们当时并没有停下 奔向皇上那边的步子,那时候死的人太多,他们想冯吉也死了。直到许多年后,已改名 了的许年才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知道当年那个勇猛的卫所指挥朋友还活着,然而,他从 来没有想到冯吉会变成这么一个截然不同的陌生人。 记起了那个惨烈早晨的许年也同时感受到了一种早已消失多年的震动,他忽然发现 自己不该象现在这样对待冯吉,而且永远不该。于是,许年放下了酒杯,“冯吉,到底 发生了什么?”冯吉静静地看着许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发现所有我认识的人都 死了,或者不见了,没有人去为他们收尸,我们被剥夺了胜利同时也被剥夺了荣誉。我 是个懦弱的人,死过一次,就开始珍惜自己的命了。所以当有人说你可以活下来时,我 没有理由不答应他。”“即使完全违背自己原来的意志。”“是的。” 许年铁青的脸上一片凝重,“然而你并不会为此感到幸运。”他说,“我要留下来, 看看究竟是谁控制了你。”冯吉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我认为他害了你。”许年 回答。冯吉奇怪地看了许年一眼:“许公公,今天你完全不象在清醒的说话。”许年慢 慢有了一丝笑,“因为现在我不是许公公,我是许年。” 冯吉看着许年,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但许年看不出有什么熟悉的东西。“看来,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走了?”“是的。”“即使我赶你走?”“是的。”冯吉叹了 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我带你去冯夫人住的地方。” 冯吉站在门边,看着许年走过来,毫不设防地走了过来。当许年走到他面前的时候, 他沉重地将手掌印在了许年胸口。接着,他看见许年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大口的 喷出血来。“你……你干什么?”许年惊诧地问。冯吉没有回答,如鹞子般飞身过去, 第二记铁砂掌又向许年胸口拍去。但冯吉低估了许年的能力,这七年来,许年能力的提 升程度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的身影晃了一晃就没了,同时,冯吉觉得腿窝一疼, 整个人就摔向地上,接着,许年的剑刃搁在了他的颈上。 很多年没有练功了,本事真的稀松了很多。冯吉十分遗憾地想。他觉得右腿钻心地 疼,要站立已是不可能。“我欠你一条命。”许年收回了剑,踉跄地向门口走去,一边 喃喃地说,“奇怪,你根本不用这么做的。”“见鬼,竟让他跑了!”冯吉慢慢地从地 上撑起来,坐到椅子上。许年点的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解,冯吉只能一边揉着右腿,一 边对着已空无一人的门口大声地说:“那么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