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南外传之雾失楼台 作者:香蝶 (一) 夏天的雨来得快,人往屋中走的时候,天上开始滚起层层乌云,等到人在屋 中坐定,那雨便开始哗哗地下了起来。 吃了饭,秦四海和他的朋友田先生似乎还有话要说,那时候他八岁的小女儿 海青听着外面的雨声却是有些坐不住了,于是秦四海拍拍她的脑袋,回过头去叫 那个被他一起带过府来玩的男孩:“亭儿,你带小青出去玩一会,不要乱跑。” 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吭声地点头应了,过来牵着小姑娘的手出去。 两个孩子出门后,田先生问道:“刚才孩子在旁边我不好问,莫非那是池瑞 的儿子?”秦四海叹了口气:“正是。来了快一年,一直都不太说话。”“是么?” 田先生将茶杯的盖子在杯沿上刮了刮,“孩子还太小,或许对自己父亲的事不能 完全理解也说不定。四海,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把你当成仇人?”秦四海迟疑了 一下,“也不是没想过,可是,亭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使现在不明白,长大后 也慢慢会懂的……” “嗨……”田先生知道秦四海的为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跟着你,大概 也能长成个坦荡的汉子吧?也许池瑞正是了解这一点,才把儿子托付给你,即使 把他送上黄泉路的人正是你。”他叹道,“只是,我始终为池瑞觉得可惜,竟落 得枉法而死的下场。” “是人就免不了会有糊涂的时候,”秦四海走到窗口,看着沿着走廊向前跑 的女儿小青和跟在后面的亭儿,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不管他的父亲做过什么, 我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到亭儿的成长。” (二) 田先生从官场上隐下来有些年头了,和两个家人很清静地住在一个小小的老 宅里,宅里有个围着长廊的小院,这时候院子里蓄了雨水,田先生闲时养的几只 鸭子便高兴的在水洼中打闹,一边“嘎嘎”地叫个不停。池玉亭有些不快地跟在 秦海青身后,看着她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追鸭子,赶鸭子,甚至拿根不知道从哪 里找来的竹杆撵鸭子!小青是个很闹人的小女孩,虽然秦伯父很希望她成为一个 大家闺秀,不过照池玉亭的看法,这样下去大概她连小家碧玉也做不了。小青的 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伯父又常年在外公干,自然是没有人可管得了她,而小 青似乎也很寂寞,所以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很高兴,从那以后就老缠着他玩。 到秦家来后,池玉亭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动了,他有的时候甚至会很反感 小青的胡闹,可是,池玉亭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家已经没了,现在是住在别人 的家里,不可以任性。所以,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是必须带着小青玩,不过他 有他的办法,那就是尽量不理睬她。 “亭哥哥,你看你看!”小青兴奋地跑到他的面前来,两只手抱着个球,赶 鸭子的竹杆又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似乎是田府上的家人终于对小青的追撵看不 下眼去,索性给她个球,让她自己玩。池玉亭对着小青笑,“看见了,你自己去 玩吧。”他说。小青有些失望,很显然,她希望亭哥哥和她一起玩。池玉亭装作 不知道,小青将球扔过来,他很随意地用拳头打回去。小青嘟起嘴巴,老大不高 兴地抱着球跑开,池玉亭仍是懒得管她。 雨小了些,后来慢慢停下来,秦海青玩着球,从长廊玩到了院子里去,这使 池玉亭有点儿担心。对着长廊是一道不高的粉墙,如果小青把球扔到粉墙上,一 定会留下泥水痕迹,那样大人们毫无疑问会生气。 “小青,回来,别在那边玩!”池玉亭对着小青叫。小青是个聪明的丫头, 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她很快明白了亭哥哥的意思,但并没有听话,似乎在生亭哥 哥先前不陪她玩的气,恶作剧地用脚把球向粉墙那边踢了过去。球在空中高高的 划了个弧线,没有撞在粉墙上,而是飞出了墙。 没有撞上墙自然是好事,可是球不是自家的东西,总是要拣回来的。小青跑 过来拉池玉亭的衣角:“亭哥哥,帮我拣球!”家人们都不在,池玉亭看了看粉 墙,不算很高,旁边有假山,可以落脚。他无可奈何地走过去,踩着假山攀到了 粉墙上。 墙那边居然不是路,是另一个宅院,池玉亭骑在墙头,迟疑了,他已经看到 了滚在墙那边的球,可是要是翻墙到别人家去,伯父知道了一定会怪罪。 墙那边的宅子比这边要阔气得多,宽宽的院子里有个深深的水池,池中修着 楼台,池玉亭看见楼台上坐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从打扮上看象是小姐和丫头, 她们也看见了墙头的孩子,小姐用团扇遮了脸,漂亮的眼睛从扇后露出来,带着 笑意儿。“糟了,被人看见了。”池玉亭想。 丫头从楼台上走了出来,向池玉亭招招手,从地上拣起了小青踢过去的球。 “是要这个吗?”她抿着嘴笑问。池玉亭点头,丫头将球抛上墙,池玉亭接住了。 “对面那位先生不是一个人住吗?怎么会有小孩子?”丫头问。“我们是客人。” 池玉亭慌慌地回答,抱着球从墙头跳了回去,小青快活地张着小手迎过来,他拉 着小青就从墙边上跑开。 池玉亭心里怦怦跳,虽然别人没有怪罪,可仍然是做错了事。池玉亭忽然觉 得手里滑腻腻的,原来是小青手上的泥巴蹭在了自己手上。他想起了刚才那个端 坐在楼台中,用团扇遮了脸笑的小姐。虽然是个孩子,但是池玉亭还是知道“淑 静”是什么意思,他带着很肯定的念头想:小青大概真的做不了大家闺秀。 (三) 夏天过去了是秋天。小青最近不太缠人了,似乎对亭哥哥已经失了望,虽然 多了个玩伴,可是却总是对她不理不睬,在试了很多次后,小青的脑袋瓜子终于 开了窍:亭哥哥不喜欢跟她在一起。于是现在,在大多数情况下,小青只好悻悻 的缩在一边自个玩自个的。 秦四海仍然是对池玉亭很好,池玉亭知道他想让自己觉得他们是一家人。池 玉亭也觉得秦伯父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若说和他成为一家子,心里还是会觉得 别扭。父亲池瑞临上刑场前让他给秦伯父跪下叩头,发誓从此听秦伯父的话,他 照做了,他知道父亲的希望是什么,可是,真的做得到吗? 池玉亭知道周围的人在想什么,除了一张白纸似的小青,每个人心里都想着 那件事。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有几次,当他看见小青背对着他站在面前玩 时,下意识地很想伸出手去掐住那细嫩的脖子,有一次甚至已经伸出了双手掐住, 但是却犹豫起来,而小青则向后仰过脑袋,瞪着无邪的眼睛咯咯的笑,以为他在 逗她玩。那次以后池玉亭便开始躲着小青,他觉得她真的很讨厌,为什么可以笑 得那样无辜呢? 那一次秦伯父看见了小青脖子上手掐过的红迹,伯父什么也没有说,用力地 抱了抱小青后,拍了拍池玉亭的头,仍然还是让他好好地带着小青玩。自那以后, 池玉亭很少和秦伯父说话。 秋天里,夜里下了很大的雾,池玉亭又到了夏天时曾去过的田先生的家。他 是下午去的,秦伯父得了一筐新蟹,想起田先生一个人住,便想给他送过半筐去 尝尝。临到出门,公门里来人说出了大案,秦伯父无法,只好叫他先送过去,代 问个好,若是办完了案子,必会赶过去。池玉亭抱着蟹筐去田先生家,田先生很 是高兴,因为两个家人一个有事回了乡,另一个被他吩咐去老远的地方给旧友送 信,他一人呆着,很是寂寞。田先生似乎和池玉亭的父亲是旧交,所以对池玉亭 有着特别的兴趣,拉着他聊个没完没了。池玉亭很希望能早早离开,却不料田先 生起身去倒茶时一不小心扭了脚,这回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抛下行动不便的孤老离 开了,只好在门口找个人回秦府报信,自己留下来照顾田先生。 煮红的蟹放在桌上,田先生喝着酒赞不绝口。池玉亭小孩子心性,不愿意与 这老人坐在屋里,便走出门去,站在长廊上。 夜雾中从粉墙那边传来琴声,幽婉动听。 池玉亭还不到从琴声中听懂人心的年龄,不过他能听得出那个人弹得很伤心。 他想起粉墙那边是个大水池,水池上面有楼台,夏天里,曾经见过一个用团扇遮 脸而笑的小姐。 池玉亭想:是不是那个小姐在弹琴?这么重的雾还弹琴,弦不会湿吗? 果然,慢慢的琴声有点发涩,那是弦湿了。 有人在敲门,池玉亭去开门,是秦四海。 秦伯父在发觉池玉亭原本就是站在院子里的后,表情很是诧异:“怎么一个 人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他把被雾气沾湿的斗篷脱下来搭在胳臂上,伸过温暖 的大手握了握池玉亭的手,“看看,手都冻凉了。走,进屋去。” 池玉亭听话地跟着他向屋里走。 走在长廊里时,墙那头的琴声突然消失,好象是琴上的弦断了。“咦?停了 吗?真可惜。”秦四海稍稍停了停步子,也没有太在意,带着池玉亭走进屋去。 秦四海和田先生见了面当然是十分高兴,两个人开始痛饮,秦伯父让池玉亭 也喝点儿,他说男人要会喝酒才行。池玉亭从秦伯父手中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并 没有觉得酒有什么太好喝的。田先生和秦伯父都笑了起来,说孩子你什么时候喝 酒能喝出味道来那你就长大了。 秦四海找田先生讨了个小杯子给池玉亭,他说:“难得吃饭的时候见不着小 青那丫头,今天晚上是咱们男人的酒席,你可以多吃蟹,但不能不喝酒。”田先 生笑了起来:“四海,他还是个孩子。”秦四海爽快地笑道:“会成为男子汉的。” 秦四海和田先生的酒量都不错,他们快活地对饮,池玉亭坐在一边剥着蟹吃。 本来,如果就这样下去,这天晚上的蟹宴会是很快乐的,可是,快乐没有持续下 去。 粉墙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从夜雾中传来的这声尖叫听上去很吓人,让 人血都凝住了。 “快来人啊!小姐出事了” (四) 秦四海到隔壁的苗家去是因为他是公门人,而且这里是他管的地方。池玉亭 到苗家去是因为突然很主动地要求秦伯父带他过去,亭儿从来不主动向秦四海要 求什么,这使秦四海颇感意外。虽然秦四海很高兴池玉亭主动跟他说话,可是他 并不希望池玉亭去看那些生生死死,虽然他知道亭儿早就已经接触过这些事,可 是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些事情看多了并不好,但池玉亭却出人意料的执着, 于是秦四海不再坚持。 苗家的小姐苗玲珑被家人们从水池中捞了出来,早已经没了气,她穿着很整 齐漂亮的裙衫,虽然因为水浸而有些散乱,但那发式看上去还是精心梳过的,她 的脸上不同寻常的罩着一条白纱,当秦四海把白纱揭开时,看到小姐的右颊上有 一块硕大的赤色胎记。 很清秀的可人儿,苍白的脸上因为多了那道胎记,变得十分丑陋。丫头醉红 站在一边上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给吓坏了,那声可怕的尖叫就是她发出来的, 她说小姐在池中的楼台里弹琴,弹着弹着弦断了,于是她去小姐房里拿新弦来, 等拿来发现只有琴,人却没了,她就到处地找。等她在府里转完一圈回到池边上 来收拾断琴,无意中发现水里有东西,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小姐的衣服。 池玉亭站在边上看苗玲珑,上次见她的时候她用团扇遮了脸,不知道是不是 脸上有胎记。死去的苗小姐紧闭着眼睛,池玉亭不知道她是不是那天那个有着漂 亮眼睛的小姐。可是,不管是不是那个让他拣球的女子,为什么这么年轻就死了 呢? 池玉亭觉得有点不对,上次,那个小姐的丫头在帮他拾球后曾经和他说过话 儿,那丫头不是醉红。 “如果说琴弦断了的话,我大概是听到了。”秦四海说,“那么,醉红在回 小姐房里拿新弦的过程中,府里还有没有什么人来过这楼台?” “后院是小姐和夫人住的地方,一般家人不过来,夫人今天睡得早,她房里 的丫头也都歇了,所以没有见到什么人。”醉红打着抖回答。 进府以后就没有见到夫人,苗老爷说不能让夫人见着这场面,不许她过来。 苗老爷本人倒是在场,坐在那里望着女儿的尸体,早就呆了。 “小姐房里就你一个丫头?”秦四海问。 “还有一个叫新雪,被小姐打发出去买东西了。”醉红回答。 秦四海皱了皱眉头:“这么晚了,还买什么东西?” “是珠冠。”一个纤细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然后家人中走出了另一个丫 头,她抱着一个小包裹,抖抖索索地走过来把包裹打开来给秦四海看,里面是一 顶破损了的珠冠,“小姐明天要戴这珠冠穿新裁的衣服给夫人老爷看,怕这破的 让老爷看见了不高兴,让我赶紧去买个新的或是找人补补。可是天晚了,没地儿 买新的。” 新雪说的新衣服是新嫁衣,府里的人说小姐过几日就要出嫁了,今天新裁的 衣服送来时,夫人身体不适已先睡下,所以准备明日穿戴了给夫人看。 “就是说,小姐当时是一个人在场了?”秦四海琢磨。 池玉亭看着新雪,新雪也不是帮他拣球的人,但她有双漂亮的眼睛,很象夏 天里的那位小姐。 “珠冠是怎么碎的?”秦四海追问。 “是……”新雪迟疑起来。 “说吧,”秦四海和气地劝慰道,“这是关系你小姐生命的事,不要隐瞒什 么。” 新雪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小姐自己摔碎的。” 在场的人都楞住了,然后醉红开始在一边儿哭。 “小姐……小姐其实不想出嫁的。”新雪抹起了眼泪。 “为什么?”秦四海问。 “小姐很害怕,”醉红在一边哭着说,“我姐姐因为长得丑,刚过门就被夫 家休了回来,今天小姐和我聊天儿,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很不快乐的样子。” 秦四海接过珠冠来看,破损得很厉害,象是被用力摔打过。秦四海叹了口气, 他多少明白苗家小姐的心情。未成亲的男女,只是凭媒妁之言定情,然而过了门 后则不可避免要见面。女子无容便无德,因丑被休是天经地义的事,秦四海办过 的案子中,也不乏因丑被休而女方自杀的事。与一般人家的丑女相比,苗小姐似 乎更加不幸,苗家是官场的名门,如果她因丑被休回来,家门会因她而蒙羞。 可是,苗玲珑真的是为此而一时想不开自杀的吗? “你最后看到小姐时,她是什么样子?”秦四海问醉红。 “很伤心,在池中的楼台上对着水面弹琴。弦断的时候只是发呆,我问她要 不要换弦,她点点头,我就走了。”醉红回答。 秦四海将包珠冠的包裹还给新雪,新雪接过的时候,有珠子从包裹中滚出来, 滚到池玉亭脚下,池玉亭弯腰拣起来递给新雪,新雪谢了一声接过去。 “算了,秦捕头。”一直发呆的苗老爷突然痛哭了起来,“让珑儿安生地去 吧,这事儿求您也别对外多说,不能让她死了还因为模样被人指指点点。” 苗老爷泣不成声,他哭着说珑儿你不想出嫁也不用走这条路啊!爹娘又不会 逼你。 (五) 从苗家出来后秦四海一直不说话,池玉亭想,伯父大概不相信小姐是自杀的 吧?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呢。可是苗老爷一心希望他们快走,根本不打算报官, 这样他们的存在也就成了一种多余。 秦四海简单地跟田先生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池玉亭走了,扭了脚的田先生自己 上床睡觉,反正明天家人就回来,也用不着再照顾他。 后半夜的雾气更浓,池玉亭走在街上,冻得打哆嗦,秦四海便把他拉进自己 的斗篷里裹着,搂着他的肩膀向前走。秦伯父的个子很高,池玉亭还不到他的肩 头,斗篷里有一种温暖和踏实的感觉,自从父亲死后,池玉亭已经很久没有这种 感觉了。 他决定把自己的疑问告诉秦伯父。 “那个新雪……”池玉亭试探地说了一句。 “什么?”秦四海没有听清楚,这是今天亭儿第二次主动对他说话,这使他 感到颇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 “那个新雪好象才是真正的小姐。”池玉亭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秦四海停下了脚步,认真地问。 于是池玉亭对他说了夏天里在墙头看到的事,他说新雪的那双眼睛是那天用 团扇遮住脸的小姐的眼睛,虽然只是看见过一次,但感觉上就是她。 “这样啊……”秦四海微笑了起来,“亭儿,感觉有时候会是错的。你见过 的那位小姐,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池玉亭没明白。秦四海叹了口气:“两个月前,那位小姐的父亲因为犯了律 条投入狱中,他们一家早就家破人亡。告发她父亲的,正是苗大人啊。” 池玉亭楞住了。 秦四海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如果说那小姐留下来做丫头报复的话 倒是有可能,不过新雪出府买珠冠时,小姐还活着。” 池玉亭站住了,拉住了秦四海的衣服。 “伯父,新雪的手指头破了,她接过我帮她拣的珠子时,我看到的。” (六) 苗家人并不欢迎秦四海的回来,苗老爷因丧女而痛苦万分,他很后悔不知道 女儿的心事,把女儿逼上了这条绝路。女儿已经死了,就不能让她的名声再有什 么损坏,若是被人议论她是羞于容貌而死,那她也太可怜了。故而苗老爷希望这 件事悄悄的解决,但没想到秦捕头却这样纠缠不清。 秦四海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苗大人,恕我直言,令媛恐怕是被人害死的。” 他说。 这句话如睛天霹雳,令苗老爷呆住了,但秦四海的表情一点儿都不象撒谎。 秦四海把苗老爷、醉红、新雪都叫回到池边的楼台前。 “醉红,苗小姐弹琴时,穿的是投水时的衣服吗?”秦四海问。 “不是,因为夜雾重,她外面披了件褂子。”醉红回答。 褂子在水中也找着了,“可是,如果里面穿的是别的衣服,别人也看不清吧?” 秦四海说。 “我很奇怪小姐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么大的雾里弹琴?也许是因为她想让人知 道那个时候她在池中的楼台上活得好好的。”秦四海问醉红,“弹的过程中,你 有没有看见小姐的脸?” 醉红摇头:“小姐心情不好时从来不让我们靠近她,所以我只是站在后面, 她一直没有回过头来。加上她总带着面纱,我也看不清。” “是你看着小姐到楼台上的吗?” “不是,新雪出门时遇见我,说小姐在房里叫我,我去时小姐已经走掉。后 来听到琴声,才知道小姐到楼台上弹琴去了。”醉红回答。 “小姐是这么说的,可能叫醉红去帮她搬琴。”新雪解释。 “小姐那个时候恐怕已经死了,”秦四海冷冷地说,“新雪,你并没有去买 珠冠,当醉红去房里找苗小姐时,你穿上了苗小姐的褂子,在楼台上弹起了琴。” 新雪的脸色变了。 “我没有。” “琴弦是一定会断的,醉红只要看到小姐在你走之后还活着就必须离开,因 为你要安排小姐自杀。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还是因为琴弦受了潮不容易勾断, 你甚至勾破了你的手指?”秦四海不动声色的问道。 醉红变了脸色,赶紧从新雪身边躲开。新雪用左手轻轻捏着自己的右手指, 是的,在右手中指上,有一道被勾破的痕迹。新雪抬起头看看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的池玉亭,是了,肯定是刚才接过他帮着拣起的珠子时被他看见的。 “我的手指,是做针线时被线头勒破的。”她镇静地回答。 这是个很好的解释。 “那么,”秦四海走到她的面前,“这个怎么解释呢?这附近卖珠冠的店今 夜因为老板进货没回,一直没有正式关门。但那里的人却没有见到你去?” 新雪脸色越发的白。 池玉亭有点奇怪,他们并没有去过什么卖珠冠的店铺,他想秦伯父是在诈她 罢?能诈成吗? 秦四海接着说:“做为一个丫头本是不可能弹得一手好琴,不过若是由以前 住在这里的小姐来弹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新雪笑了起来,她转过头问池玉亭:“小孩,该不会是你把我认出来了吧?” (七) 新雪正是那位夏天住在这宅子里的小姐,那天她坐在池中的楼台上看雨,看 见小球从墙那边过来,然后看见一个小孩从墙那边翻上来。然后,小孩似乎发现 这边是别人家的后院,所以犹豫着跳不跳下来。小姐觉得那孩子的憨态很可爱, 便用团扇遮了嘴笑。笑是不能露齿的,因为她很懂得规矩,做为大家闺秀的规矩。 然而夏天刚过完她便不能再做大家闺秀,因为父亲下了狱。那天来抄家的人 个个凶神恶煞,府里的人都在跑,她也在逃。在这个宅子里住了十七年,她没有 去过别的地方,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所以她竟然逃了出来。 父亲的事犯得很大,按律当斩,抄家之后,母亲和弟弟也没有了音讯,而告 发父亲的那个苗大人,他住进了这个宅子。 逃亡的小姐没有走,她希望能遇见母亲和弟弟,便常偷偷地回宅前观望,有 一次苗大人看见了她,觉得挺可怜,便收她进府做了丫头,取名新雪。新雪没有 拒绝,因为她舍不得这个大宅子,也想等回她的家人。 新雪跟着小姐住在后院里,苗小姐住在她以前住过的楼上,新雪住在以前她 的丫头住的门外。苗玲珑总是用白纱遮着脸,因为有那块胎记。苗小姐性格有些 孤僻,但除了孤僻之外,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孩,新雪想,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 原因,她们可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苗小姐是夺去了她一切的人,虽然很快就 把她当贴心人,但新雪却有些恨她。 如果苗小姐不嫁人,那么仇恨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友谊,可是, 苗玲珑要出嫁了,而那个将娶她的人在半年前曾向这个大宅子请过媒婆,只是前 面那个小姐命中无福,刚定下婚期便家门不幸。 知道这个消息时,新雪忽然间感到一种一切被剥夺的耻辱。当她捧着店里送 来的新珠冠往楼那边走时,看到苗玲珑正站在池中的楼台上发呆。苗小姐穿着漂 亮的衣服,头发也梳得很光鲜,当她知道自己将出嫁后忽然间十分注重起打扮来。 是的,醉红的姐姐因丑被休的事曾让她沮丧过,可是,以苗家的地位和身份, 她苗玲珑是不会轻易被人休回的,除非对方不想在官场混下去。 苗玲珑是那样快乐地看她的珠冠,这使新雪没来由的感到愤怒,然后,她做 了一件连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她高高地举起珠冠,将它摔在了地上。苗玲珑吓坏 了,她过来抢,然而新雪又做了一件事:她狠狠地推了一把,结果苗玲珑从楼台 边上翻了下去。 说真的,新雪并没有想杀苗玲珑,只是那时候她不想见到这个夺去她一切的 小姐,虽然她是那样无辜。 新雪伸手去拉小姐,没有拉到,苗玲珑沉了下去,就那么死了。 听完了新雪毫无愧意的陈叙,苗老爷哭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谁,珑儿也知 道,我们并没有想过要抢你什么!” 在府门口看到新雪时,苗老爷就知道那是被他告发下狱的那人的女儿,大宅 子里逃出来的下人为了邀功向他告过密,说那人的女儿在附近徘徊。苗老爷赶走 了那个造密的人,他觉得这种仆人靠不住。但苗老爷收留了新雪,虽然她的父亲 无恶不作,但新雪是无辜的,他让新雪与自己的女儿在一起,并告诉女儿新雪是 谁,只是,这一切并没有让新雪知道。 “我想过让珑儿嫁给那个人你会伤心,可是……”苗老爷后悔莫及。 没有什么可是,苗玲珑很难嫁人,因为她并不美,这是苗老爷的一点私心, 新雪进府后唯一一次即使让她伤心也要让女儿有个归宿的私心,这个私心断送了 一切。 街上的雾有一点儿散了,秦四海要将带新雪回衙门里去,他问池玉亭:“亭 儿,你自己能回去吗?” 池玉亭点头。 秦四海于是把斗篷给池玉亭披上,对他说:“那你先回去吧,如果早上我还 没有回来,你要照看好小青。” 池玉亭应了,他把斗篷紧紧地裹着,沿着街道走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秦四海果然没有回来。 天气很晴朗,小青吃了早饭,在院子里无聊地踢毽子,池玉亭走到院子里时, 她不踢了。 “亭哥哥,爹上哪里去了?”小青问。 “到衙里去了。”池玉亭回答。 “哦。”小青很失望,不过这种事她早已经习惯,“反正又是去抓坏人。”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不是坏人。”池玉亭纠正她的话。 “不是坏人那爹为什么要抓?”小青不明白。 “以前不是坏人,”池玉亭忽然觉得很难过,“后来本来也不坏,可是做了 坏事。” 小青很聪明,她看得出池玉亭的不快。现在,她已经不会象以前那样缠他问 为什么,于是,她抓着毽子跑开,满心想着大概又惹他不高兴了。 池玉亭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小青,想不想亭哥哥陪你玩?” 小青楞住了,但立刻很快活地笑了起来:“想!” 天上传来一阵阵的鸽哨,有人在敲门,“是爹,爹回来了!”小青向门口跑 过去。为了成为大家闺秀,小青裹了足,可是因为脚在长,这两天脚很痛,所以 跑起来有些蹒跚。 池玉亭在后面看着,觉得小青东摇西摆的步态很象一只鸭,于是,笑了起来。 然后,大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