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作者:xiaojia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竟然活到这么老的一天了。老得足够有资格在落下的 枯叶中回想那些不真实的往事了。我一个人坐在摇椅上,似睡非睡,别人就过来 问我年轻时都干了些什么,我脑子不灵了。只能糊里糊涂地回答说不知道。 其实就算你现在趁我还清醒时问我以后想干些什么,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这句话,我是跟阿木学的。当时我们还坐在一起,号称同桌。后 来毕业了,就各奔东西了,同桌的事也就慢慢被人忘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 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你以为有些事不应该怎样,可是你又凭什么这样以 为?你算老几呢?我并非想装出一种很流气的姿态,我只是想适当的给你一些不 自在,免得你过于天真最后像我一样绝望。 用阿木自己的话讲,把我和她安排坐在一起,这说明班主任是很有想象力的, 因为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乃是一种罕见的组合方式。还记得坐在一起的第一 天,我们相敬如宾。我当时以君子的风度认真的控制着每一句话的分寸,而她那 仅在当日昙花一现的优良行为也堪称淑女的典范。不幸的是,日后我们发现对方 的真实品格都令有模样。 当时有一个女生说我和阿木有兄妹相,阿木立刻表示反对并做出一种和我划 清界限的样子,我只是笑嘻嘻没有说话。没料到的是,她竟然得寸进尺地说如果 把“兄妹”改成“姐弟”的话她还可以考虑考虑。我一听就觉得别扭,因为很难 将一个1.60米的小鬼当成我的姐姐。后来回想此段故事时,我总不免有点遗憾, 因为如果我当时利用一下别人的意见真的把她发展成一个妹妹,事情也许就不会 像今天这样了。 在我们双方共同的顽强努力下,战争终于被拖延到相遇的第七天。是日,上 帝造完了人要休息,而我们却不分假日地打成一团。事隔多年,如果我还能记起 冲突的缘由,这说明我可能是个有点记仇的不甚高尚的人。很不幸的是,我确实 还记得那一次是因为我在日记里写了一句伤了她的话。 难以理解的是,坐在一起的第一天,阿木身上有一种很呛人的香味。本来我 是个比较迟钝的人,但那晚我却被那种被我怀疑是由劣质香粉发散出来的气味熏 得有点头晕。吃饱了撑得的我在日记里将此事记了几笔,不料竟埋下一个祸根。 六天之后,我们表现出一种和对方混得很熟的样子。阿木于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 提出要看我的日记,当时周围不存在任何妨碍我做理性判断的东西,但我鬼迷心 窍故意说自己写了她的坏话。她于是偏要看那些注定招来灾祸的东西,我于是再 次鬼迷心窍地地把日记本给了她…… 然后不外乎是她不理我了我道歉了她还不理我我再道歉了最后她又理我了之 类的。 最为可疑的是,除了那个预示着风暴的第一天晚上,我以后再也没有发现阿 木身上有那种奇怪的气味。所以一定是有人搞了鬼,误导我和阿木从一开始就走 上了频繁战争的错误路线,而最有嫌疑做这件事的人应该是上帝。 当时的我没有清醒意识到,在高三,“同桌”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一年了, 此后,它将失去真实的意义,变成以后人们凭吊某种东西时供人回味的一块墓碑。 当时的我还不明白一件东西一旦失去再也无法挽回时是怎样的一种痛心,我只注 意到,在一段长达十几年的路程上我终于快走到了尽头,在我的前方是一座解脱 的城市,隔在中间的是一潭死水,我被晃晃悠悠的吊桥吸引了注意,所以没有太 在意身边1.60米的阿木,一个据说和我有兄妹相的小鬼。 关于那段日子的回忆已经开始在我脑中风干,一点点失去分量,让我描述高 三的生活是怎样的痛苦和残无人道是不可能的。有些人喜欢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 章,动辄就写个什么长篇。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告诉别人那些日子有多苦,这 和巨大的悲痛总使人丧失激烈的反应道理是一样子的。 惭愧的是,在那三个春秋里,我一直是我们班里的第一名。所以惭愧,是因 为我没有能做个好的榜样,没能考个清华什么的给班级争口气。至于为什么没能 考上清华,如果讨论起来就显得很可笑了,如果那样,我还不如讨论中国在联合 国投票时为什么老投弃权票有意思。 但当时,有很多人都认定我要考那个就连我家里在农村种地的远房亲戚都久 仰的学校的。我的亲人、老师、朋友,都对此很有信心。只有一个人毫无把握, 整天忧心重重。 阿木也有着自己成长的烦恼,她担心的是自己考不上一个可以被人名正言顺 地划分为“大学”的学校。其实我们的烦恼本质上是有亲缘关系的,只是程度上 差别有点大。用别人的话讲,我至少还有路可退,而阿木似乎就只有绝路一条了。 这说明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不管你把目标定到什么程度,最后都难逃失望的结 局。当然,如果你要把吃掉一个苹果当成你的目标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高三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极为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应该预先得 到原谅。但当两个同样需要别人理解和原谅的人碰撞在一起时,特权就没有什么 用处了。当时的我,每天下课后左顾右盼希望能从生活中发现点什么不同寻常的 事情,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觉。当我左顾右盼时,发现阿木正在和别的女生激动异 常地聊着流什么花园的东西,状似开心,似乎以看到某个分手的情节为一大荣耀。 我觉得阿木这么嘻嘻哈哈地一点儿也不像个要高考的人,我想我天天为考试的事 感到沮丧而阿木竟然被一个叫道名寺的白痴搞得神魂颠倒的真是太不象话,于是 我就言而由衷地告诉她这样很庸俗,谁知道她竟然把小辫儿一甩,说:“我愿意!” 哎,这人要是自甘堕落呀可真是没办法。 高三的时候我们都炼就一种绝技,就是在十分钟的时间里让刚刚超载装下了 一堆等比数列习题的大脑立刻进入睡眠状态。根据我大胆的猜测,人的大脑有一 种开关装置,关上它人就可以睡着。失眠的原理就是开关受刺激变得不灵了,而 高三的生活特别有助于保养这个开关。别人的事我不了解,反正我可以在600 秒 内做一次梦,我的大脑是名副其实的梦工场。那些梦全是支离破碎的片段,就算 弗洛依德还活着,他也说不清那些梦的意义。每一次我在嘈杂的教室中闭上眼, 无声地滑入梦的深渊,一直坠落下去,做加速度为0 的匀速运动,直到一个来自 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穿过若干光年的旅途到达我的听觉中枢。我听见一个轻飘飘的、 没有任何分量的声音在叫我,然后我就被阿木无情地推醒,我的嘴里正流出纯真 的口水,睡眼朦胧地问:“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在那段日子里我变得非常之困,每天要制造数量可观的呵欠,而阿木则表现 出一种古怪的精力过剩症状。当我不情愿地枕着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胳膊以人类 进化史上少见的姿势趴在桌子上睡觉时,阿木就因为某种不可理喻的原因在一旁 使劲拥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她竟然有心情装出一种幼儿园阿姨的口气命令我 起来。在正在努力睡觉的我看来,她做这种无聊的事简直不可思议。等她凭着与 她的身高不匹配的神力使我的身体获得了加速度后,我再也无法容忍。我英勇地 抬起头质问她要干什么,阿木就瞪着我并装出一种女强盗的模样试图镇住我。可 惜的是,她左眼中的心虚和右眼中的理亏均未逃出我的法眼。阿木见一计不成, 就使起了蛮不讲理的手段,自以为有理地说:“没意思!”我早料到她会这么说, 于是叹了口气:“你没意思,不让我睡觉就有意思么?”她于是无话可说,我也 不知所措,因为我们大家都很没意思。 上高三就应该是没意思的,如果能把高三上得很有意思,那意思一定是出了 问题。但是我们都是一群不愿意没意思地活着的人,我们都努力地想找出那么一 点意思,也好能够撑下去。阿木把她的那点意思全寄托在无聊的电视剧和打扰我 睡觉上,而我则不知死活地在高三狂看各种闲书。那一阵子,我发疯一样地看了 许多乱七八糟的书,各种思想互相冲突,让我一时间找不到北了。我越迷惑越疯 看,时而激昂奋进时而愤世嫉俗,把身旁的阿木给吓着了,她担心我的脑袋出了 问题。我告诉她不用为她的生命安全担心,她于是立刻放了心不再管我。所以说 这人啊,唉,没法说。 我曾经有一个意义深远的盖世计划,就是通过我的熏陶使阿木领会到真正文 学的美妙进而变成一个有品位的人。这个念头是在我发现她有一天竟然看一本叫 做《雨衣》的书时产生的,当时我只是撇了撇嘴说:“没品!”阿木一瞪眼,凶 狠地说:“谁有品你找谁去!”那一刻,我决定,要拯救她。 不幸的是,阿木对于我推荐给她的那些书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反应,在 我把刚刚看完的《百年孤独》当作一本百年难遇的奇书强制性地推荐给她的第三 天,诚实的阿木终于决定不再欺骗自己。她把书还给我,见我一脸愕然,为了使 我的失望降为最低,她满脸谦虚的笑容说:“我分不清这里面的人物谁是谁!” 我没想到就那么两个名字翻来覆去地装配几下就把她搞蒙,难怪她的数学学不好。 后来我决定放弃这个本来不朽的计划,这对我来说有点遗憾,因为我没能把 文学的种子播撒进阿木那颗有待陶冶的心。但阿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绝妙的 东西,因而她不觉得可惜,这可真是可惜的很。 有时候意外搞到很棒的书时,我会控制不住地在班主任的数学课上看。当时 我们每个人桌子上都堆了许多本书,以此来对得起“高三”这么个名词。这些纸 质防御工事给我们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我于是把非法的书放在桌子上,用几何光 学方法粗略计算一下要使老师看不见它需要垒起多高的书墙。计算的结果很不乐 观。其实像我这种惯犯早知道问题不在于你能不能垒起足够高的掩体而在于老师 是否乐于揭穿你的阴谋。好在班主任很给我面子,所以我一直肆无忌惮。但是有 一个路见不平的人总想管管此事,本来伸张正义是无可厚非的,但是阿木干涉我 看人类智慧的结晶时竟然总是表现出一种管我还是为了我好的样子,这就有点不 太令人信服了。阿木一本正经地说:“干什么呢?快听课!”我拒绝采纳她的意 见,她就抛出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问题:“数学都学会了,你?”我看穿她的诡计, 坦然回答:“没有。” 不但没有都学会,而且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都学会,因为我知道这对我来说 是一种奢望,但是我认为我的能力是可以满足高考的大部分需要的。至于教育我 要好好学数学的人,即我最伟大的同桌,她的数学水平,我只好含蓄并请她原谅 地做一个不过于直接的类比来说明:假如把我的水平比作全国人民总体达到小康, 那么阿木的数学水平就相当于部分地区尚未温饱。在贫困线处挣扎的阿木与数学 这玩意儿之间一直存在着很深的误会,缺乏友善的理解。作为同桌,事隔多年后 我得这么说:不是阿木不够聪明理解不了数学,而是数学太古怪不肯理解阿木。 不管怎样,这种误会对阿木的远大前程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作为阿木伟大而不朽的同桌,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对阿木数学成绩付有很大 的责任。可惜的是,我当时的心情很差,一旦看到阿木拿着一个简单到无法理解 的题目来问我,我就会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和痛心。再次不幸的是,阿木当 时的心情也很糟,所以她没能理解所谓爱之深望之切的道理,相反,她一直认定 我的气愤是对她的不耐烦和敷衍,这曾使我在她心中的地位骤然下降到一个奄奄 一息的地步。每当我回想起这些事,我总记得她把头一仰,极为不服地问:“干 什么?不耐烦呀你?”真不知道她请教我问题还冲我使凶是凭了什么天理。后来 由于认为我的服务态度不够良好,当阿木有了一些她认为问了之后会让我伤害她 的自尊心的问题时,她再也不来问我(可是苍天在上,假如我真的不小心伤了这 个和我有兄妹相的小鬼,我不是有意的)。 阿木以为,数学是她的一块心病。果真如此的话,我想说,她的心病可不止 这一块。物理,化学同样威胁着我可怜同桌的心脏。这些理性的学科不怀好意地 聚在一起,阴谋颠覆阿木的美好未来,使她本来应该阳光灿烂的花季蒙上了一层 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是我坐在一旁,无能为力。而且,我自己也被十几年来毫无 理由地认定我是清华园子里的一颗预备苗子的世俗偏见搞得心情复杂多变,喜怒 无常。眼看着自己被人培养了十几年马上就要上称称一称究竟几斤几两,我们没 人有理由心平气和自以为是。在那段生不如死的年月里,恕我直言,真的是谁也 管不了谁了。 事实上,唯一一门可以让阿木敢把卷子拿出来向我炫耀的学科就只有那个仅 有26个字母的英语了。据传说,在她和我成为同桌之前,阿木在英语学习上是曾 经有过一端光辉岁月的。就是这个组成元素贫乏到不足三位数的学科,竟然狡猾 地凭借肆无忌惮的排列组合方式所造成的庞大的数量和不可思议的复杂性和我那 曾经征服了无数高难数学题和物理题的头脑周旋了七年之久而没有让我把它解决 掉。这实在是件令人灰心的事。雪上加霜的是,人生中宝贵的大好三年里我们的 英语老师却一直乐此不疲地向我们展示一堂课是可以上得越来越糟的。即使到了 高三,让我去理解英语老师的行为仍然是不可能的事。终于,在我弄明白如何才 能把课讲到那样无聊的地步之前,我放弃了英语。 然而虽然我放弃了英语课,英语课却不肯放过我。那个英语老师总爱找我的 麻烦,她明明知道我在看小说却偏要我回答问题,眼看着我在睡觉却要我翻译句 子,弄得我欲哭无泪。这让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阿木心情大为舒爽,不由得让我怀 疑她和那个老师串通一气暗算我。屡遭迫害后,我彻底心灰意懒,英语成绩一蹶 不振,而这又授那老师以口实,动辄就含沙射影地说某些同学你不要以为自己很 了不起其实你的英语还很什么什么的实在很烦,都到了高三还不让人清净的呆会 儿。我无动于衷,而阿木则在旁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声调叹气摇头,表达一种朽 木不可雕也的意思。为了打击她的嚣张气焰,我冷冷地挑衅:“挺高兴的吧,你?” 阿木莫名其妙地微笑:“有点儿。”那架势分明在向我发出邀请,希望我收拾她 一顿。我绵里藏针地问:“不服呗,小伙?”阿木轻蔑地一笑:“哼!从来就没 有服过谁!”为了避免落下以大欺小的坏名声,我决定先纵容她一阵子,于是不 屑地回敬:“小样儿!”阿木脖子一仰,眉毛一挑,亮出一个招式,厉声问: “你说谁呢?”我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说你呢,怎么着吧?”阿木瞪了一眼: “活够了吧,你?”我冷笑了一声:“哼!可笑。”阿木还想说下去,这时英语 老师盯着我们两个生硬地说:“同学们不要说话。” 高三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无聊,逼人发疯。我和阿木吵起架来没完没了,如果 没有人干涉的话。有那么一阵子,自称一代淑女的阿木竟然置形象于不顾,四处 搜罗了一串子让人不敢恭维的词语,写在一张纸条上,乱背一气,自以为烂熟于 胸的时候就底气十足地来找我吵嘴。一般地,我们先从一个平凡到不可思议的话 题入手,聊上三句话准保发生意见不合,第四句开始出现腾腾杀气,第五句就进 入战斗状态。由于实力处于劣势,阿木总是采用先发制我的手法说:“白痴!” 只要她开了个好头,我就和她周旋到底。我回应:“笨蛋。”接下来她一句我一 句地开始了战斗。 “弱智!” “傻冒。” “猪!” “鸵鸟。” “去死!” “无聊。” “老孔雀!” “长颈鹿。” “俗人!” “低级趣味。” “河马!” “大象。” “没劲!” “二子。” “企鹅!” “熊猫。” “弱智!” “这个你都说过了。” 毫无例外,每次说到一半时,阿木就心慌意乱地摸出纸条,去找那些还没有 用过的不良词汇,而我在一旁闭着眼,想也不想就能顶回一句,直到最后她弹尽 粮绝几乎绝望地犯规说出一个用过的词,我们才结束训练。需要说明的是,这些 词并非毫无意义,比如说长颈鹿代表反应迟钝,老孔雀意指自作多情,河马和大 象表示外形恐怖,其他的就不用多说了。作为一个任劳任怨的陪练者,我总是取 得胜利其实并不难理解:那些无聊至极的词都是我帮阿木想出来的。 每次休战了,阿木都气急败坏,而我则得意洋洋。但是十秒钟后,我叹了口 气:“唉,这俩儿人可真是没劲!”阿木立刻笑了,露出四个酒窝。 关于四个酒窝,这是我的说法,因为阿木一笑,脸上就现出几个浅浅的十分 不同凡响的可爱的酒窝。说实话,能笑出这样的酒窝实在是个奇迹。但每当我对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表示赞叹时,阿木总是认为我在嘲笑她,她不许我可以提及这 个自然现象,也不承认四个酒窝的说法。但她自己却常以此为荣,拍着脸颊得意 地说:“羡慕吧?你想要还没有呢!看你那张老脸。” 我这张脸确实挺老的了,在人间风吹日晒雨淋了二十年,还从来不擦大宝, 说是新鲜的也没有人信了。抬抬头都起皱纹了,估摸着以后有钱了也得做个拉皮 拍个黄瓜了。老一点我不怕,老皮还结实呢,问题是十多年来这张脸老和自己过 不去,总是不厌其烦地长出各种花样的青春痘粉刺之类的,让我大开眼界同时也 英姿尽毁。所以高三时我最心烦的事有两件,这两件事都不太可能做到:一是考 上那个清华,二是获得一张干净的脸。后来的事证明,考上清华对我来说确实像 等着脸开恩自己变得光滑平整一样,是不可能的。 我很少刻意照镜子,尽量避免观察自己的脸太久,除非我想伤害自己。但有 时,我会不顾后果的盯着自己,带者辛酸的幽默心态去研究一张人脸究竟可以惨 到什么地步。我看见脸上坑坑包包,好像地球刚形成时造山运动一样此起彼伏, 使我面目全非。越看自己心情就越糟,最后我把镜子拿开,逃避了残酷的真相。 我忽然转过头,问正在做一张数学卷子的阿木:“你说,如果我脸上没有这些东 西,我是不是本来挺帅的?说实话!”阿木立刻笑得很无奈,做出一种不忍伤害 我的样子敷衍几声:“恩恩。”我撇了撇嘴,知道她心里想说什么。 苍天不公,阿木的脸就非常的嫩滑,有点像婴儿的皮肤,掐起来很有手感。 有时候我们百无聊赖无事可做,我就笑嘻嘻地说:“来,同桌,让我掐掐你的脸。” 阿木脸上一阵厌恶地躲开。我只好趁其不备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很满意地说: “不错不错。”阿木瞪起眼:“你再敢我就跟你急!”我很不以为然:“急就急 呗,又不是没急过。” 何止急过,简直就是经常急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们之间的关系曾屡次出现 危机,原因早已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三天两头地发生一次冷战,然后数日里装出 互不认识的模样,准确的说是视而不见,做到真正的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实在 没办法说几句话也是冷嘲热讽故作清高,用我们语文课上受过的训练把每一句话 当作电报一样压缩到无以复减的程度。至于为什么重归于好同样也使人感到不可 思议。有几次因为我说了一些不知道怎么就伤了她的话,阿木欲与我绝交,搞得 大家都很难做。但每一次事情都会像评书中的情节一样锋回路转绝境逢生,用江 湖人的话说,我们这份关系是拣回来的,而且不知拣回过多少次。每一次我们的 融洽值上升到波峰时,我们都不能相信曾经有过的并且以后一定还会有的惨烈冲 突,正如每一次我们闹到几乎决裂时无法相信一切还能好转。 虽然如此,在别人眼中看来,我们却是一对和谐的模范同桌,这说明人世间 的许多美好假象下不知掩盖了多少含泪的悲歌。当时阿木人送绰号“美女”,不 知道起绰号的人是怎么想的。要是叫个“乖女”、“淑女”、“慧女”什么的也 还好商量,偏偏叫“美女”,实在让人觉得很别扭。当然,我绝不是说我的同桌 长得不美,我只是说一个女生堂而皇之地名为“美女”实在让人别扭。这话是我 说的,我对这话负责。谁不服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举出一个类比来和他对质:如 果把我名正言顺地称为帅哥你会不会觉得别扭?虽然说我并非不帅吧。当然,阿 木自己就不觉得不妥,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后来全班的人都叫“美女”叫 惯了,我也麻木地不再追究了。自己也动辄喊一声“美女”,阿木就一脸幸福的 微笑甜蜜地“哎”了一声转回头。我叵测一笑:“我叫美女呢,你回头干嘛?” 阿木充满自信地说:“我知道你叫我呢。干什么呀?”我撇撇嘴:“没事!”阿 木一瞪眼:“没事你叫我?”我把眼睛瞪得更大,阿木自知理亏,于是心虚地笑 了。 其实,无缘无故地叫别人的不是我而是阿木。每当我睡觉或者看小说时,阿 木总是无聊地叫我一声,等我回头,她就带着四个酒窝笑着说:“没事儿,就是 叫着玩儿。”我气汹汹地盯着她:“这有什么好玩的!”阿木是软硬都不吃的, 当然尤其不吃硬,所以她一仰头:“喊什么?你喊什么喊?”我一扭头,没好气 地说:“我吃饱了撑的,行吧?”阿木一副受伤害的样子:“以后你别冲我大喊 大叫的。” 可是,除了上课学习做题考试和大喊大叫以外,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 么。 每次为了一些比鸡毛还蒜皮的小事搞得大喊大叫而不欢而散时,我都觉得心 中一阵难受。为自己总是为了什么东西逼得去冲阿木大喊大叫而难过,也为阿木 总是让什么东西逼得被我大喊大叫而难过,为每一个人,甚至为我厌恶的人和厌 恶我的人而难过。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做错了什么,使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我感到难过时,我就沉闷不响,一天到晚深情呆板好像戴着一张面具的样 子。如果赶在冷战期间发生这种情况,阿木有时就忍心地让我一个人慢慢痊愈, 有时会用一种俯视的怪异腔调哼出一句:“哎,你哑巴了?”我的心情糟糕透顶, 没有力气和她吵架。阿木见我不语,试探性地递过一个杯子,用剥削阶级标志性 的口吻命令:“去,给我打一杯水回来。”对于这种本来是没的说、但一经阿木 毫不客气地说出来后反而让我觉得要作出一种因为看在交情的份上给她面子才肯 为她服务的样子的请求,我平时总要搞一些企图使她认识到这样毫不谦虚地役使 我是应该感到心虚但每次她看了之后反而更加心安的表情后才一副牺牲精神地离 开,但是我眼下心情不好,所以一句话也没说、一种有内涵的表情也没作,默默 地走到水房,排在一群等着洗手洗脸喝水涮拖布的人后面若干分之一年后,接下 一瓶看似清凉卫生干净其实鬼知道经过了什么物理沉降生物降解化学消毒的据称 是自来水的物质。对于这些液体进入阿木的体内会产生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可 是没有丝毫把握。等我把杯放在阿木桌子,阿木一脸的怪异好像看见了布什和萨 达姆亲切拥抱一样不安地问我:“哎,你没事吧?”我继续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她毛骨悚然地问:“你是不是病了?”需要说明的是,阿木担心的不是我的身体 是否出了什么生理上的乱子,而是怕我精神上出了那种干了什么事都不用付刑事 责任的毛病。我盯着她的脸,想不明白为什么阿木是这个样子而我是那个样子而 别人是另一种样子,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样子?为什么?阿木为 什么要命令我,我为什么感到难过?阿木见我举止异常,愈发慌乱地说:“说句 话呀。你可别吓我!”我看见她一脸担忧,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慰,然后 一笑:“没事儿,我死不了。” 阿木最不喜欢听人家说一些诸如“死”之类的字眼,每逢我提到这件让我想 了十几年都想不明白的关于生存的最根本的问题时,阿木总是一脸的无法接受, 她说我想这件事还太早,可是我觉得想这件事是赶早不赶晚的,因为等到死了之 后再想就来不及了。在这个问题上,阿木表现出了女性令人钦佩的固执:一听见 那些令她不快的字眼阿木就立刻装出一种法师的模样“呸呸呸”一通。我在一旁 看得发傻,表情茫然地问:“你干什么呢?”后来据阿木不容置疑的阐述,我才 知道这乃是一种民间的科学,可以用来驱散邪气。我听得嘴都张得无可奈何了, 心想:劳动人民的智慧呀…… 很快阿木就有了关于死亡的深刻体验,据称有一晚她骑车回家时险些被一辆 卡车撞倒。第二天她用沧海桑田的风格将此事讲述了一遍,但我对和死神擦肩而 过缺乏理解,因而没有充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何况阿木毫发无损(除了心灵 上还残留有一片巨大的后怕)。我因而没有表现出和阿木预期相符的问寒问暖, 这使她大为伤心地说:“哎!你差点就再见不到我了!”果真如此的话……可是 历史是不容假设的呀!反正阿木再次认定我是个完全不在乎她的破烂同桌。后来 她由个案推测全体,认定我是个不关心任何人的冷血动物。 对于变成一只在进化史上属于前辈级别的冷血动物,我并不十分在意,因为 类似的奇妙见解我早已听过。有很多次,在那些据有关人员认定该由我出马对那 些因为各种不明原因造成了难过伤心痛苦的人尽心安慰劝说以期通过一些诸如 “别哭了”、“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之类的话来达到关心目的的场合 下,我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字也不会讲地看着,等待 着。我不相信“别难过”,不相信“这算不了什么”,我相信那些伤心的事很算 得了什么,我相信哭出来会好过一些。但别人同样不相信安慰是没有用处的,所 以也许是我错了。但是我一意孤行,继续做一只奇妙的冷血动物。 阿木既然号称美女,我们坐在一起就真的成了美女与野兽。不知道忍受一只 冷血动物需要什么样的修围,我只知道和美女打交道要背负很大的压力。如果太 冷淡就会背负恶名,如果太热情又会惹人非议。当阿木站起身准备回家时,我心 血来潮地帮她拿起外套,替她穿好。阿木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别人更是一阵起 哄。我微笑着说:“你们懂什么?模范同桌!真是的!”两天后,这对模范同桌 打得不可开交,再次进入冷战,直到我在一个阴雨天带了两把伞并且明明看见阿 木的雨衣后还故意把伞平放在她桌子上,这场劳民伤财的毫无意义可言的战争才 宣告退出历史舞台。 那一年真是奇怪,下了无以计数的雨,还刮了几场意义深远的沙尘暴。我和 阿木望着窗外的浮尘,心情都很复杂。对于黄土飘浮在空中,我实在没有办法用 物理知识做出很好的解释。阿木坐在我旁边,心情比我还要复杂。因为她发现在 自己于星期六和我告别时向我信誓旦旦地说要做完两张数学卷子的大约24小时后 再次面对我时连几道选择题还没做完。面对我置疑的目光,阿木心虚地说:“我 ……不会做。”不会做是理由么?我从头到脚打量着阿木,然后叹了一口气: “买新鞋了?”阿木笑呵呵地点头,等着我对那双了不起的鞋下些评语。我转过 头,意味深长地连连叹息。阿木蛮横地冲着我说:“有话就说!别来这一套。” 我轻飘飘地说:“我就是纳闷,这人啊,她有时间逛商店买皮鞋,就没有时间做 题?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么?”阿木急得直跺脚,一脸的无辜:“我真的不 会做!”当然,她说的是实话,那张卷子确实他妈的挺难。 每次我一说“他妈的”,阿木就伸手在我胳膊上拧一把,一副维护人类纯洁 精神的正义姿态。我瞪足了双眼,大喝一声:“疼——”阿木毫不示弱:“废话, 不疼我还不拧呢!”这叫什么心态?为了报复,我运起丹田之气,在阿木耳边放 声唱起了一句歌:“我也很想,他妈的能,不沮丧。”阿木一脸受迫害的样子乞 求我换一首,我于是改唱《赤裸裸》中的那句“那他妈的没有意义。”阿木不相 信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不堪入耳的歌,为了改变她的狭隘观念,我又唱了一句崔 健的歌。这一句意义更加明显直白,形式更加简洁,毫不拖泥带水:“我就去你 妈的!我就去你妈的!”唱到这一句时,我已恶意地大笑,尽管背上挨了阿木的 重捶。但是我心里一点也不因此而开心,我仍旧感到一种悲哀。这种悲哀缠绕着 我,就像可怜的数学成绩缠绕着阿木一样。 阿木劝我不要这么悲哀,她说那不适合我的年龄,可是她并不知道,藏在我 心里面的,其实是比悲哀还要严重的绝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我也说不清 楚。但我可以确信,这世上有一部分人,不论年龄的大小,不论时过境迁,都被 这种根深蒂固的绝望所折磨。这绝望已经和人长成一体,无法根除。每次面对一 段需要由我决定来做些什么的时间,我总会感到心烦意乱无法自持。我无法控制 自己按照生活的规则去做一张卷子,或者看一页告诉我怎样巧妙解出一个未知函 数方程的参考书。我感到窒息和心慌,惶惶然不知所措。我一会乱翻一遍教材, 盯着一张画有有丝分裂过程图的书发呆良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会扔下书拿 出日记本草草记下几句心情不好咒骂天气的恶毒语言。我想起父母的皱纹,心中 一阵悲怆,想要按照他们满意的方式发奋地干上一番,弥补心中的惭愧和内疚。 可是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在虚度生命,活得了无生趣毫无价值。我想自己随时随地 可能遇见一辆该死的卡车把不该死的我撞死,然后我在死前的时候回想自己一生 的伟大成就就是做完了几千张或者更多的卷子。我怕自己来不及做一些有趣的事 就横死。我害怕,所以我不想心甘情愿地过现在的生活;我内疚,心慌,如果不 这么过现在的生活。我在绝望中挣扎,感到呼吸困难,无助。我甚至渴望自己得 上一种绝症,可以心安理得地跳到这个生活的圈子外面,毫不内疚地什么也不干, 不用担心什么前程,不用考虑什么现实,可以从容不迫地看着别人忙忙碌碌你死 我活,在死之前享受那么一点点安宁。但是我一直没有得上这么一种合适的病, 只得到了一脸的青春痘,这真是对一个具有悲剧英雄气概的伟大人物最为绝妙的 嘲讽。 阿木不能完全明白我的绝望,正如我不能理解她的忧伤。阿木有时会很忧伤 地趴在桌子上,枕着我的衣服,眼神暗淡地坐在那里。我知道她有一些忧伤的故 事,但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从不过问。阿木如果把我当回事,就会和我讲讲, 我听一听,然后说一些玄奥的话。 那些胡说八道的鬼话中只有一部分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在一次闹别扭和好之 前,我绝望地和她说了好多话,很绝望,因为我相信阿木不会再理我了,所以抓 住最后的一次机会向她表达我的一点感受。为了使这次诀别能在回忆中长久保留 着沉重的分量,我说了一些悲观的东西:“记住,别指望有人能了解你。真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谁。我们都等着别人来了解自己,没人能被真 正理解。相信我,不然你会很容易失望的。”我不知道那晚我还说了什么真心话。 我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胡言乱语,随着话淌出来的还有一腔苦水。阿木一言不 发,听着,然后走了。那一刻,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的绝望将我覆没。 第二天早上,阿木递给我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说她原谅我了,还说我 们以后要做好朋友,不再打架了。我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激动,决定做一个不惹阿 木生气的好同桌,如果有人胆敢对我的决心表示丝毫的怀疑,我就要请他当心他 面对的乃是一个为了人间珍贵的友谊敢于向一切世俗偏见挑战的模范同桌。就算 我们两周后再次发生了冲突,那也是另外一回事了。 每次重归于好,我们都感到万分感激,并为友谊强大的生命力所震撼。如果 说爱情像一朵娇嫩的小花需要呵护和照料,我和阿木的友谊简直堪比纯正的北方 家制黄米老年糕。这种年糕,就算你用再锋利的刀切下去,只要刀拔出来,它就 自动粘合起来。尤其是和好的最初几天,我们都特谦虚特大度特体贴特温柔特耐 心,都抢着去倒我们公用的废纸袋。如果我看小说,阿木就时不时地问上一声: “看什么呢?”其实我看什么她都不感兴趣,但我还是把书的封面翻过来,让她 看见上面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阿木表示关心地问:“好看么?”我用力点 点头:“你要看看么?”阿木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一撇嘴:“早就料到, 就这水平了你。”阿木瞪起眼,本性大露:“我愿意。”我再撇嘴,她就不出我 料地说:“谁水平高你找谁去!” 每次我换了一本新书,阿木总要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她故意用怀疑的口气 问:“上一本都看完了?”我得意地点点头,她再很不客气地抢过书:“给我看 看。”一种专家的样子看了一眼封面:《艺术哲学》,阿木这回可真的怀疑了: “你看得懂么?”我一甩头,相当得意地说:“你同桌有什么看不懂的?”两天 后我把那本看不懂的书还给了语文老师。 其实我的悲观很大程度上是被这些书搞出来的。有一阵子,我变得十分颓废, 对任何事情都很不服。阿木为了搞清楚其中的奥妙,于是抢过我正捧在手里以狂 飙的速度浏览的那本书。当然她只看了封底上一句话就立刻把书扔回来,指着我 的鼻子说:“你不可救药了!”我把那本《支离破碎》捡起,毫不介意地继续看, 嘴里嘟囔:“我愿意。”阿木在一旁发了一阵愣,然后叹气摇头。 那一阵子,我四处寻找石康的小说,翻开每一页,看了之后心情更加沮丧, 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并且常幻想能赤手空拳地打碎一块玻璃,听到那种清脆 的碎裂声,欣赏那些惊呆的目光,但是现实世界一直没有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和 一块砸了之后只会支离破碎却不会划伤手的玻璃。后来我把这个想象写进了一篇 小说里,在那里,我愤怒地一拳击碎了一扇门上的玻璃,手上的血流了一地…… 我把小说给阿木看,作为一位准伟大作家的第一读者,阿木的表现实在令人 失望。她带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表情坚持看完了那篇灰色的小说后,在我的目光逼 视下只说了三个字:“还可以。”我不满地问:“你觉得分手的那段戏写得怎样?” 阿木好像走投无路一样无奈地说:“我不知道。”看到我一脸的受挫,阿木补偿 性地说:“我说不太好,还可以。”我心中感叹知音难求,嘴上愤愤地说:“不 知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阿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当时我有许多惊世骇俗的发现,譬如说我在唐诗里 发现了许多不折不扣的数学理论。我兴冲冲地向阿木宣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合在一起就是一套完整的数学归纳法证明过程时, 阿木无辜地苦苦摇头,露出一种让人不忍伤害的表情。但是为了科学的进步,我 继续不畏挫折地寻找着。终于,又一个潜伏了若干世纪没有被人发现的真相为我 识破。我激动地问阿木:“你说,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说的是不是一 个单调递增的函数与它的变量之间的对应关系?”阿木患有数学排斥性精神紧张 综合症,一听我对她穷追不舍,立刻吓得面无人色:“我不知道。”我带着天才 不被理解的痛苦叹了口气:“你又不知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怎么跟木头似的!” 所以说,阿木落下这么个名字也不能完全怪我。 那时侯我常幻想自己有一天要写一部不朽的巨著,后来迷迷糊糊地真的动了 笔,断断续续地写了起来。等我清醒地发现自己每天要抽出高三光景中的一部分 来写一些完全和高考无关的东西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没有办法停下来,只好 完成这件自杀行为。 那些风吹雨打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指望着那从我脑袋里慢慢挤出来的一点文 字能给自己的绝望一点稍微的安慰。看见那一页页东西慢慢成长到一定规模,我 初步有了一种为人父母的欣喜。当然由于顾此失彼,我的鬼祟不久即引起了阿木 的疑心,由于使用了铁碗手段她成功将此案破获。对于有一个人能和我一起秘密 地分享这些由我创造出来的文字组合(这是废话,因为除了近在天涯的阿木,别 人也没有心思注意我),我当然很高兴。但我至今仍吃不准当年阿木看那些东西 时究竟有多少自愿的成分在里面。想说的是,当时我最为快乐的事莫过于在一旁 听见阿木看那个小说时发出的笑声。每逢此时,我心中就想:我可真了不起,都 把阿木逗笑了。这也让我想起白居易把诗念给老妪听的故事,顿时觉得自己伟岸 了不少,心中充满了对阿木的感激,但嘴上绝不能告诉阿木关于白居易的事,不 然就非糟不可。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我是个未雨绸缪甚至不雨都绸缪的人。那时侯每当我写下 一些叫自己都惊叹的文字时,我就开始浮想联翩,认定这部巨著出版在即。做出 这个毫不实事求是的非逻辑判断后,我极其自然的开始幻想应该在“自序”里写 些什么,我想一定要写下感谢谁谁谁的支持和帮助,其中一定要有“感谢我的同 桌阿木在写书的日子里给我的那些支持,尽管她给我添了不少乱”之类故作诙谐 的妙语,以此来证明我是个101%的好同桌,是个狗富贵勿相忘的有良知的非冷血 动物。 本来我这部旷世奇书是可能完成并经由历史和人民的考验成为一朵奇葩什么 的,本来我那些迷幻色彩浓重的假想是可能实现并使阿木以我这个同桌为荣的, 本来一切的美好不是没有希望的,不幸的是世道无常谋事在我而成事在天。在我 已经写完了十几万字,准备向最精彩的部分胜利挺进直捣黄龙一举将其写完的历 史性时刻,我却在号称为“10·30”的考试后猛然发现作为班级的领头羊,我正 带领全体成员在年级的排行榜上奋力地走下坡路,我自己被一些不知什么时候趁 我不备将我偷袭把我甩在后面的身份不明的小子踹到32名。本来人固有一死我死 不足惜,但六十来号人的叵测前途摆在那里触目惊心,我于是心中开始不安,一 时间没了方寸。 阿木的成绩更是糟出了一定名堂,大学的校门在她面前摇摆不定。我们俩各 怀心事,供求方面都出了问题,小说的事遂被耽搁下来。不料这次一搁笔,便再 也没能拾起来,故事就停在了一个像我们的心情一样抑郁灰暗的情节上,后来的 故事无人知晓,主人公的命运悬在了悬崖边上,生死未卜,连我也不知道他是死 是活。因为我们已经自身难保,更无心思照管一个未必存在的人了。 那一年的天气如此古怪,似乎预示着一个不祥的未来。整个冬天不曾下过半 片雪花,雨倒是成盆成盆地泼下来不少,有几次差点将学校淹没。可惜的很,这 几场雨都后劲不足,没能将学校淹掉一丝一毫,实在让我和阿木大为失望。在这 几次罕见的北方暴雨中,如狼似虎的学生将学校小卖部的面包全部抢光,下手晚 的人将方便面悉数搞定,使老板笑逐言开成为学校里唯一一个靠天吃饭心情暴爽 的人。另外补充的是,老朽的教学楼在雷电的百般蹂躏中掉下一块墙皮但很遗憾 地没有砸伤任何一个领导人物,还有就是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于自习前吃掉 了一个价值一块五毛的由阿木赠送的大面包,从此欠下她一份人情,至尽没有机 会偿还。 那几场诡异的雨引起的另一件罪恶是一场流毒甚广的恶性感冒,无数清白无 辜的好人和那些丧尽天良的恶人同样遭到了流感病毒的严重侵害,板兰根立刻比 流感还要凶猛地泛滥开来,一时间成为家喻户晓人手一份的明星药物。每个班级 都发放了一个电炉子和一瓶据称产自山西的正版老醋,一段时间里整座楼沉醉在 一股浓厚怪异的醋香里,各班均以屋中能飘散出猛烈的熏醋气息为自豪。本来阿 木上物理课就头晕,现在被醋一熏,立刻就萎靡了。我敲敲她的桌子:“哎,快 听课!”阿木往桌子上一趴:“我难受。”我一听她的嗓音很有磁性,立即警觉 起来:“你感冒了?”阿木点点头。我连忙问:“吃药了?”阿木再点点头。我 又问:“问题不大吧?”阿木还是点点头。我于是心中祈祷她能在把病毒传给我 之前好起来。 上帝对这个祈祷只进行了部分性的理解,所以在一个周末之后阿木再次出现 在我面前已经是一种健康的模样了。她充满活力地向我问候,我却懒洋洋地趴在 桌子上,感到有一个鼻孔堵得死死的,没有心情向她致意。阿木不满地问:“你 怎么了?”“我难受。”她一听我磁性的鼻音立刻关心地问:“吃药了?”我有 气无力地点点头。于是阿木一边叫我好好休息多喝热水不要学习太晚一边在心里 祈祷我在把病毒还给她之前好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股顽强的病毒在我和阿木之间频繁串门,或者说好像乒乓 球一样被我们打来打去。有时候我来一个漂亮的抽射,让阿木接连几个星期都没 法把球传回来。但阿木有时也会来一个凶狠的扣杀,让我数日里鼻涕横流。我们 俩就这样让那撮幸运的病毒繁衍生息了相当一段日子。其间我们都对醋产生了感 情,以致于后来电炉子撤了,大部分人好了,只剩下我和阿木还在玩着勇敢着的 游戏时,我们一时间难以适应那种干燥枯瘪没有任何调料的原生态空气。 这场乒乓球赛一直进行到期末考试,当时我鼻塞得很严重几乎只能用嘴呼吸, 而阿木也带着一根失灵的声带完成了六科考试,并以此为考试成绩糟糕的借口。 过完了高中最为黑暗的春节后,再次见到阿木时,她已经一身健康的指标坐在那 张落定无数去年腊月尘埃的课桌旁了。一见面阿木问的第一句话不是新年好而是 病好了么。其实她的担心实属多余,因为我已经充分利用短达十几天的假期成功 地把病毒传染给了别人。据说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家那边流感死灰复燃,不知道 和我有没有关系。 最后一个学期没有以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开始,第一个周末我和阿木就经受 了一场良心上的考验。班主任宣布要调换座位的那天我正给阿木讲笑话,随后我 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生怕老班会说出什么来,所以没有注意到阿木是什么表情。 终于老班宣布完毕,我长出了一口气。阿木在一旁态度模糊地哼了一声:“怎么? 失望了?”我轻微一笑,没有说话。阿木却不依不饶:“刚才巴不得老师把咱俩 调开吧?”我牵强一笑:“没有。我刚才特怕老师把咱们分开。”阿木撇嘴表示 不信:“真的?”我笑笑说:“真的!山无棱天地合也不能……”“行了行了, 别来这一套了。”可是,阿木,那一刻,我真的害怕老师会把我们分开。真的。 后面的事继续努力地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下去,事实上,我的成绩反而又退 后了一名,阿木的成绩则好像出现了转机。在进行了一番严肃认真深刻的自我反 省后,我发现是英语这个冤魂拖了我的进步的后腿。痛定思痛,我决定重出江湖 再拾英语,要给那些不知怎么竟然还排在我面前的人一点颜色看看。于是发奋图 强的我买了一本什么宝典反复操练各种题型,一心要把英语搞上去。此种情况立 刻对阿木造成了威胁,因为她发现我的英语成绩正以一种令人害怕的邪门歪道的 势头突飞猛进,她的优势正一点点丧失。终于一次小测验后,我们都发现我的成 绩超过了她。阿木认定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即使后来我屡屡以一两分之差使她成 为我的手下败将,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对此我不无得意地说:“呵, 以前我不学的。现在我发奋了,你就不行了吧?哈哈……”对此阿木的说法是: “自从和你坐在一起后我的英语才变成这样的,还不是因为你发音不准我才……” 我认为这观点纯粹是伪科学的。 那时侯的生活已经相当无聊,我和阿木都把人生的唯一快乐寄托在老师讲英 语卷子时如愿地发现对方做错了一个题上。每当老师说出一个答案时,我立刻激 动地拽住阿木的胳膊不放,亲自检查她的卷子。一看到她竟然做对了,我就会很 怀疑:“这题你都做对了?奇怪。”阿木瞪着眼说:“你有病啊!别小瞧人!” 我将怀疑进行到底:“是不是刚刚改过来的?”阿木用力挣脱我的手,生气地说: “懒得理你!”如果看到阿木拿起橡皮在卷子上猛擦,我就抑制不住地狂喜,很 不能让阿木和我一起分享这种幸灾乐祸的喜悦,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看闲书的速度慢下来,因为时局动荡前途叵测,我可不想玩火。但是我仍 然一见到卖便宜书的摊子就力有余而心不足地站住不动,狂翻一通,过过眼瘾。 后来那老板见我总看不买对我意见很大,为了安抚他,我抱着助他早日实现小康 生活的崇高心态,偷偷摸摸地买了十几本书,然后利用从海绵里挤出来的时间偷 偷摸摸将它们看完。唯一一个知道我干下这等滔天罪行的人只有阿木,当时她见 我正在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于是白费唇舌地对我说:“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看这个?”这时的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我问心有愧地想:都什么时候 了,我还看这个?都33名了,天啊,太危险了!所以我把心思收拢继续看书,以 便能早日看完尽快重返正途。阿木见我执迷不悟,于是叹气摇头。 其实,执迷不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成绩。在声势浩大的“3 ·20”也就是 第一次模拟考试后,我发现排在我前面的人有一半被新面孔篡了位,而我的成绩 只上升到30名就心甘情愿地驻扎下来。这一次是我一向自以为是的语文拆了我的 台。我记得那次作文题目是什么感谢生活,真不知道出题的人是吃错了药还是怎 么的,我就笔无遮拦地在卷子上挖苦了一通。判卷子的老师倒还给面子,没有给 我零分,当然我其他的题目也做得一无是处。事实上,我很可笑地发现在学了十 几年汉语后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文盲,连字都读不准了。我不知道把“相处(chu)” 读错了声调是不是就从此地球不转江河逆流了,我只晓得如果事情再不加以控制, 对我来说日月可就要无光了。于是我浪子回头,语文课也不看小说了,练习题也 开始做一点了,作文也不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是摇身一变开始忧国忧民居陋室 而不忘匹夫之职了,干脆的说我开始装起孙子了。 至于阿木,看样子数学物理化学是不打算理解她了,所以每次大考完毕,她 必定会伤心无语地趴在桌子上。而我为了掩饰自己不懂怎么安慰她,也只好趴在 桌子上发傻,或者扭头去看窗外落寞的夕阳,吟几句落寞的小诗。其实阿木的成 绩并非毫无起色,而是一直在一个波动范围极大的区域内摆动不定。不幸的是, 即使是这个区域的上界也离大学的门槛稍微有点距离。而我,101%的好同桌,却 毫无办法帮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发生。 天气继续异常古怪。三月末终于下了一场暴雪,当天雪就化的一塌糊涂。我 认定民间有怨情,而阿木则忧伤地望着窗外许久,然后开了一个很让人伤心的玩 笑:“如果6 月份的时候还下雪,我就能考上清华。”我听了之后干笑了两声, 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四月份的几场暴雨将阿木考上清华的想法冲得无影无踪。雨水积在地上似乎 找不到该流走的方向,于是将地面变成了水底世界。积水没过了车轮,我在上学 路上不幸陷入一个被洪水伪装起来的坑里,脚立刻湿透。我咒骂着鬼天气,扶起 行将为我骑碎的劣质自行车,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扶车,脚下运功狂蹬车子。 我身上湿了大半,脚已经和袜子粘乎乎地粘在一起,迎面发疯一样的汽车飞过时 溅了我一身泥。一阵风吹过,雨水打在我满是青春痘的脸上。可是无论这世道多 么不公,我都忠诚无比地向学校飞驰,为了给自己打气,我风雨中唱起了摇滚: “我就去你妈的!我就去你妈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飘荡在运河上,整个画面 就好像一幅达利的杰作:一个疯子架着一辆双轮动力装置在怒海滔天中乘风破浪。 我这个疯子忠诚地向着学校飞奔,但在忠诚之余,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 一场噩梦。 阿木穿着靴子进了屋,把带着一股沉闷的塑料气息的雨衣往窗户上一挂,随 便和我聊上几句就开始一本正经地学习起来。而我则把鞋子脱掉,把脚放在地上 那两张无辜受罪的白纸上,好像等着两条咸鱼风干一样耐心地晾着脚。 看见阿木忽然搞出一种很用功的样子,我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总想说点什 么。但是我望着这张看了就让人想掐上一把的脸,心中一阵没有道理的伤感。我 把头往桌子上一搁,然后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同桌——”那张桌子不知被哪 位很有幽默感的前辈刻了一个“早”字。阿木转过头,诧异地问:“怎么?”我 说:“没事。”阿木皱了皱眉,又开始做题。我感到一种奇妙的欣慰,为此时此 刻的这一切感到欣慰,似乎此刻我拥有着什么。为了留住这种感觉,我必须不停 地做些什么,就像为了留住那倏然远去的一阵声音我必须不停地打击乐器一样。 我带着一种愉快的恶意说:“同桌——”阿木抬起头,一种准备动手的样子,目 光像高压水柱一样逼得我赶忙赔笑:“没事儿,你好好学习吧。别累着啊!”阿 木瞪着我:“哎,你吃错药了吧?” 我怀疑我吃错了药。在接着的“4 ·20”我的成绩又变成了32名,这次给我 惊喜的是化学。“36分?!……”这对我来说就像希腊神话一样不可思议。我的 第一反应不是什么悔恨失望痛苦无助,而是四个字“有趣有趣”,然后我就唱起 了一句戏:“悔不该当初错斩了郑贤弟”当然曲调是我自己编的。估计阿木是给 我吓着了,她小心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嘎然而止,屋子里一片死寂,我看见阿 木眼中乞求的目光,终于我颓然倒在椅背上。 那段时间班主任频频找我谈心,谈得我心都要烂了。老班帮着我全方位地分 析了各种问题,试图找出造成我成绩老死不相长进的幕后黑手,但没有任何有益 的发现,只好和我一起静观其变。阿木的成绩仍旧漂泊不定,给观察家制造了很 大的悬念。可能由于见得多了,阿木反倒变得从容起来,天天乐呵呵地要我给她 唱歌听。我不知道我唱出来的歌有什么好听的,所以觉得事情有点异常。果然在 我给她唱过十遍《青春》后的某天晚上,我们也不知怎么搞的又吵了起来,这次 历史上没有书面记载的战争只持续了两分钟,双方各投入了十句话的兵力,属于 闪电式的手法。但此次战争的恶果十分严重:至少两个师的和睦气愤阵亡,战争 还遗留下一周的冷战局面和两颗受伤的心灵。 五月份第一个晚自习,桌子上落了一层肥沃的尘土。上学的路上天灰地暗, 五月的狂风带着那些从遥远的他乡土地上刮下来的黄沙吹打在我的脸上,从衣缝 里遛了进去,粘乎乎地混成了让人连想死的念头都有的肮脏泥污。我拼命蹬着那 辆居然还没有被我骑碎的车子,竭力不去想这些臭沙子带着多少让人恶心的细菌。 我的眼前是一个昏暗的世界,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气喘吁吁,猛然想起空气 阻力是和速度的平方成正比的,也就是说我骑得越快阻力就越大,那么为了取得 最经济的效果,我必须把速度控制得当,用二次函数求最小值的方法解出这个值 ……我用力摇摇头,把那些职业病带来的白痴念头甩出脑袋,只管蹬啊蹬,像祥 子一样用狂蹬不止的方式来对人生进行一次哲学意义上的求解…… 屋子里的空气异乎寻常的闷热,阿木正在用抹布擦桌子,我们已经好几天不 说话了。她抬头瞥了一眼我额头上的黑汤儿,掏出一块香喷喷的香皂,故作平淡 地说:“洗脸去吧。”我喘着气接过香皂,什么话也没说,但心里知道烟消云散 了。 五月的主题是狂风,这种鬼天气真是配得上这种鬼环境。阿木和我每天蹬着 车子,来到学校面对彼此的灰头土脸,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今天风可真大。” 最为离奇并且逼人发疯的一件怪事是无论我上学还是回家总是顶着风。也许这风 是转着圈儿刮的,但这不太可能。还有一种很玄的说法是:其实风不在你的面前, 而在心中。但是这听起来像屁话,让人恼火。无论怎样,那时的风已经达到相当 的一种规模,卖口罩的人发了大财。而我一直想在自行车的后面装上一面大帆, 如果赶上顺风,就可以扬帆飞驰。但后来因为总是顶着风,这个奇怪的交通工具 没能问世。 整整一个月,我心中只惦记着一件事:5 ·20. 实际上,那一个月狂风接管 了天下,我除了这次据说可以初见分晓的超级模拟考试外,没有什么事可以去想 了。由于窗户长久地关着,教室里就有了发霉的气味,给人一种五十多个人一起 慢慢腐烂的感觉。许多人为了晚上熬夜,白天都抓紧每一刻能睡就睡,屋中的沉 闷让人感到缺氧。阿木也开始经常性地趴在桌子上,露出毫无戒备的倦容。我看 着她的脸,打消了掐上一把的念头,然后也趴在桌子上,像一条湿透的棉被一样 沉沉睡去。外面,风在呼号,马在嘶叫,黄河在咆哮……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那块香皂后,我和阿木再也没有吵过架。因为实际上高 考近在眼前,我们没什么可吵的了。学校大门上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下 去,好像在追忆它的似水年华一样。我们盯着它,如同看着一个定时炸弹一样激 动不安,渴望着它变成零,然后砰地一声炸开来,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 没人知道日子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我们的,直到我蓦然发现自己被人送到了 一个路口,我盼望已久的时刻竟然快要到来,一切会变成另一种样子了,但突然, 我却想回头…… 五月份的人都神经兮兮的,满校园充满了各种奇异的情绪,笑容在麻木的脸 上开放,让人看了之后感到警觉。忽然间一种白色的环状物盛行起来,礼品店的 老板声称这种居然被他们叫作戒指的东西今年将会给人带来好运。对于旁门左道 颇为精通的阿木送了我一个勉强可以戴在小指上的铝环,并且祝我考上清华。我 非常感动,但是觉得她的这个祝福有点浪费感情:在我看来,祝我的脸能早日平 整光滑会更实惠和有可能一些。 考试的那天我一直带着阿木送给我的好运气,并且不时地摸摸胸前的十字架, 希望主能保佑我度过生命中的难关。但后来的事证明主非常的忙,根本不能照顾 到这些非分的企图。轰轰烈烈的5 ·20结束的那天,蒙古高原又过来了一股奇风, 空中撒满了细小的黄土,整个世界一片昏黄,很有情调。自我感觉良好的我骑着 那辆忠诚的自行车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飞奔,高声唱了一首《我的太阳》,吃了 一嘴的灰尘。在一个拐弯处,有一辆自行车从后面刮了我的车轮,我晃悠了两下 才稳住车。那人骂了一句:“怎么骑车的!没长眼睛啊!”然后就骑车走掉了。 不出所料。当我听到班主任念出“31名”时,我微笑着问阿木:“好玩吧?” 阿木迷惑地看着我:“什么?”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裂口处的血尝起来腥腥 的:“我总是三十来名,你说这多好玩呀!”阿木叹了口气,竟然不顾自己糟糕 透顶的成绩数落起我来了:“你至于么?不就一次考试么?难受就说出来,别拐 弯抹角的!” 可是我真的觉得一切很幽默。先是英语,然后是语文,第三次是化学,而这 次又来了数学。这些东西轮流上阵和我斗争,看来玩的是疲劳战术。我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中了它们的奸计,没想到自己英明一世竟然……为了使自己良心上大大 地好过,我一边啃着干巴巴的面包一边嘟嘟囔囔地安慰自己说:“塞翁失马塞翁 ……”当天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并指望他们能理解祸兮福所倚的道理,但 父亲只是无奈而沉重地告诉我要尽力,我的心一沉,然后又轻松了:他们终于认 识到指望我考清华乃是一种必然失望的想法。 在剩下的零星岁月里,我和阿木都觉得没有必要把一个故事的结局弄得很不 愉快,于是两人齐心协力粉饰过去企图画一个美好的句号。实践证明,这个努力 基本上成功了。其间我们都争着表达自己是多么幸运地遇到了对方并惊讶于早年 彼此间的不和。后来弄假成真,以致每次想到离别在即,一阵难以承受的沉重就 压在我们的心头。我竭力使伤感变得喜剧化一些,所以开了一个玩笑:“阿木, 你说十年之后我们再相聚时,你会是什么样子?”阿木特没根据地自信,拍拍脸: “肯定特漂亮了。”然后又古怪地笑着:“你肯定变得特老了。”我撇撇嘴: “真荒谬!好像我老了你就不老似的。男人四十还还还一朵花呢,三十就是含苞 待……”阿木皱皱了鼻子:“真恶心。”我瞪眼:“你说谁?”“你!”“没劲。” 我闭上眼不理她。阿木不肯咽下这口气,在我耳旁大喊:“弱智!”我心想:完 了,又来了。“白痴。” “傻冒!” “庸俗。” “长颈鹿!” “老孔雀。” “二子!” “低级趣味。” “不行!你必须让我说最后一句。”阿木仰着头,毫无道理地说。 我睁开眼:“凭什么?”满脸微笑。 “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能说最后一句!”阿木的话越来越没道理了。 “不凭什么是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 “什么‘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那凭什么?” “你有完没完?” “是谁没完没了?” 阿木忽然一脸苦肉计式的微笑,哀求着说:“你是我同桌,你必须让着我。” “你是我同桌,你为什么不让我不让着你?”说来说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 什么了。 “你就是得让着我!” “好好好,你说最后一句。” 人类历史上又一条不平等的条约就这么签定了,但是关于“老”的话题还没 有结束。我还是没法子想象十几个春秋后的那一天我和阿木面对已经面目全非的 对方是怎样的尴尬。这两个中年人,曾在十几年前坐在一起吵架?这感觉有一种 怪怪的味道,肯定使那两个人感到可笑。但在我看来,那两个人穿着装模作样的 正统服装,不再年轻只好装成成熟的模样来面对自己的过去才真的好笑。不知为 什么,我老想像阿木以后肯定会把头发给烫弯了,就像许多中年妇女那样,让男 人看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而这些妇女许多年前还是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坐 在课桌旁,做一张很难的数学卷子…… 但是当我抬起头时,我说出来的并不是烫发的事:“阿木,要是许多年以后, 我在大街上和你意外重逢,我肯定说:”Oh,it‘s you ,Ahmu!’可惜那时你 连这句英文都听不懂了,所以你就以为我认错人了……“阿木被我逗笑了:”拉 倒吧你,就你?到时候肯定都不知道英文是什么了。“”那我就可能说:“哟, 这不是阿木么?咋这样了?哎呀,我不在你身边儿,你咋就变得这么没品了?都 认不出来了……‘”阿木盯着灰白色的房顶,脸上雾蒙蒙的微笑,好像房顶上正 上演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幕似的:“去你的吧!到时候我肯定特漂亮,你就特庸俗, 肯定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我就装作不认识你,走过去了。” 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都祝愿对方能过上更糟的生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阿木 把主观意愿和现实混到了一起。我提醒她:“三十岁,还漂亮?”阿木继续颠倒 是非地说:“那当然。” 我有了对策:“那四十岁呢?”“当然……还是……漂亮的。”但口气已不 那么坚决了。“五十呢?”“那当然……哎——那时侯就老了……”阿木叹了一 口气,抚摩着自己的脸,有一点惶惑地问:“那,怎么办呢?”“怎么办?老了 就老了呗,还能怎么办?”我知道这话有点残酷,可这是事实。阿木忽然抱怨起 来:“烦人!你把我的心情都弄得不好了。”我只好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 你老了我也老了,大家都老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陪着你一块老还不中么?” 阿木勉强一笑:“对!你比我更老,我就年轻了。”竟然沦落到从我身上寻找平 衡的地步,估计她也没什么前途了,但这只是心里话而已。 六月份气温开始坚定不移地上升,城市上空的气体好像一锅热气腾腾的烂粥, 粘乎乎地把人包裹起来。人们喝下肚子里的水被太阳烘烤出来,蒸发到空气中, 化为云降为雨,从地面渗下去后被人消毒后再喝下去,实现了生物学上的水循环。 汗臭和人体的馊味在世间飘荡,和着西瓜皮的怪味为我们描绘了一种六月的印象。 我在儿童节那天送给阿木一个酒精温度计,算是节日礼物。阿木坚决抗议表示自 己不是儿童而是女生了,对此我只能理解为“女生”乃是指三十岁还算漂亮不算 老而二十岁却已经成熟也不算小的女性。关于此我一直持保留意见,而耐人寻味 的是阿木收下了温度计。 然后我们俩每天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猜温度,看温度计上的读数是否和对方 的猜测不符。阿木总是猜得偏低,所以她常常盯着温度计,心中盼着酒精柱的上 升。酒精经不起她的逼视,于是开始缓缓爬升,后来等上升到快要可以热死人的 地步时,阿木想让它停下来都已经办不到了。为了破坏阿木的劳动成果,我总要 趁她不在时对着温度计用力吹,希望把它的高度吹下来,吹着吹着我就开始头晕。 后来体检的时候我发现肺活量增长了1000,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 狂热的天气影响了人类的理性,我在短短几天里就看见了三次车祸事件。我 不想在高考前受太大刺激,所以每次都从围观的人堆旁绕了过去。 作为补偿,各种新鲜的水果开始在小摊上抛头露面。应该说,那段日子是人 生中感觉上非常有地位的一段时光。家里人积极主动地满足我的物质方面的需求, 因而我可以每天吃上半斤又鲜又爽的荔枝。这种情况曾一度误导我,让我产生这 些好吃的都不要钱的错觉。后来我醒悟到没有一样东西是大风刮来的,于是突然 感到深深的负罪感。每当想到自己一旦在高考中落马就不仅对不起父母亲人朋友 和天下苍生而且对不起这样鲜美的好东西时,我总是一边咽着变味的荔枝一边祈 祷上帝能拯救我的灵魂。 为了找个人分担这些罪恶,我经常拿几个荔枝送给阿木,以致于她误以为我 成了水果贩子。看着她以平民的身份小心地吃下曾几何时的贵妃食品,我才稍微 释怀。我的供应一直持续到班主任用班费买了两箱子冰棍儿为止。如果有个牧师 在场的话,他一定会认为那天屋子里贪婪的吮吸声乃是一种来自魔鬼的声音,而 我也第一次发现一根冰棍儿竟然可以如此好吃以致于冰到了肚子里后我依然恋恋 不舍地叼着那根棍儿。阿木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皱起眉:“哎,我说你别这 么丢人行不行?快把那根棍扔了!” “你管得还挺多!”我把木棍扔进塑料袋里:“哎,这袋子里的纸都满了!” “那你快去扔了它。”阿木毫不为难地指示到。 我觉得此事甚无道理:“你怎么不去?” 阿木把袋子递过来:“你是男生,当然你去!” 我接过袋子,又把它递了回去:“什么?现在不是男女平等么?怎么干活时 又不平等了?你们女生是怎么回事?” 阿木不耐烦地把袋子塞到我手里:“要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多废话?”我 忽然一笑:“多说一句是一句,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赶明儿个你想听我说废话都 没地儿找我去了。”阿木一听“赶儿明个”就笑了:“我又没有毛病,听什么废 话呀!”可是她的眼神有点黯淡了。 六月份老师开始要我们注意休息和饮食了,所以大家常心安理得地放松了神 经。当我扔掉袋子回来时,发现人们都在愉快地聊着天,书本都在夕阳透过来的 柔和光辉中摊开着。我那十几年来一直被考试严重伤害的大脑又冒出一个古怪的 念头。我决定和阿木讨论讨论,尽管她一定不会喜欢这个话题。“你说咱们这个 集体,这些人,将来谁会第一个死去?” 阿木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沉默着。我继续用一种近似残酷的平静语调说下 去:“早晚有那么一天,一个人死了,剩下的还活着。大家都会去参加葬礼,看 着一个认识的人入土。你说谁会第一个死去?”阿木的表情很痛苦,沉默着。我 继续说:“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大家一个个地倒下去,只剩下几个人还 留在世上……终于有那么一天,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人,他认识的人都死了,他开 始怀疑过去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他除了记忆已一无所有,而记忆中的事都 过去了,不见了,故事中的人都死了,没有了。他活着,感到不真实,也许只有 死才能给他解脱。于是这个集体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没人知道曾经有过我们这些 人存在过。那些事被人忘记,那些表情变成灰土被埋没,一切都化为乌有,其实 也就不曾存在过……”阿木痛苦地摇摇头,想从我的话中挣脱出来:“不!没人 记得,但曾存在过……”“那又怎样?一切都会逝去,什么也不会留下,连记忆 都不会留下。谁能证明?作为被告,我们不能为自己作证。可除了我们自己,还 有别的证据么?没有。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们是不存在的。” 阿木沉默了,很久,她才转过头,继续着虚弱的抵抗:“我们存在过,我和 你,都存在。我们现在存在着。以前吵过架,那些事都是真的。活过,还不够么? 为什么非要被人记住呢?不为人知难道不也挺好的嘛?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 “可是,既然注定没有什么能剩下来,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为什么活 着?” “活着当然有意义,活着就是意义。”阿木还是不肯放弃她的阵地。 “如果一件事的意义就是它本身,那算怎么回事儿?”我感到自己已经头脑 混乱了,但我坚持着自己的感觉。 “还有许多事值得活着,亲人,朋友……” “可是早晚都会失去。” “拥有过还不够么?” 我无力地摇摇头,陷入了沉默。我不清楚我们讨论的还是不是同一件事,我 只是毫无信心地说:“我还是不能同意。可但愿你是对的。” 这是我和阿木进行的唯一依次哲学体系的对话,我从中发现了使我感到绝望 的东西,但对它无可奈何。后来我们又谈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题,整个六月被我 的怪念头搞得很神经质。阿木叫我给她唱支歌,我就挑了一句有内涵的:“…… 时间匆匆匆匆流走也也也不回头美女变成老太婆……”看见她瞪起眼睛,我就进 入了正题:“阿木,你愿意做第一个死去的人还是最后一个?”阿木经过我百般 摧残,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终极问题了:“都不是。” “也许第一个会好一些,他不用承担别人的死亡,不用去感受自己的一部分 丧失了的那种痛苦和迷惑。但其实也很糟,第一个人,他的过去们尚活在世上, 而他自己却死了!” 阿木叹了口气:“我说你才二十几岁,别老想这么久远的事。抓紧时间看看 书,快考试了!”我却无法停下来,我感到那种绝望时的想要大笑的癫狂,我不 依不饶:“最后一个呢,正相反,他的过去们都死了,他却还活着。看来你还蛮 狡猾的,挑了中间的……”“那你呢?你做哪一个?”阿木忽然很反常地机灵了 一次,以攻为守地把问题还给了我。我把头枕在胳膊上,脸侧向着阿木:“我不 知道。又不是我想什么时候死就能死得了的。”阿木顾作幽默地抬了一杠:“想 死还不容易。”我一下子立起身,横眉:“你是不是盼着我有那一天呢?”阿木 连忙摆手,还满脸笑容:“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收回我收回。” “你想收回就收回呀!收回就没事儿了?”我弄出一种很受伤的表情。 “哎,那还要我怎么着?你别得理不饶人啊——”阿木的声调开始上升,样 子蛮横。 “哟,你还有理了?”我知道自己必须针锋相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有理没理的问题,你这个人怎么……” “好了好了,就这么几天了,别吵了,有什么意思!” “你——,懒得理你!”阿木其鼓鼓地转过头去,眼睛里湿湿的,吓得我赶 紧异常小心地扯扯她的衣袖:“怎么了怎么了,又生气了?”阿木用力甩开我的 手,火气冲天地说:“别拽我衣服!”我先是瞪瞪眼:“你今天吃火药了?”随 后我想起阿木不吃硬的,我只好屈尊向她请罪:“好好好,是我错了。行不行? 美女?”阿木哼了一声,我不禁感慨天理不存:“唉—我记着吧,一开始吧,好 像吧,是你向我道歉,也不知咋整的,绕来绕去就成了我的错了。你说这事儿吧, 咋想不明白呢?”阿木呵呵地笑了,笑得很傻。 6 ·20在很低调的情况下结束了,而我并非是因为它的不正规才没有把它放 在心上。我很坦然,因为已经预料到结果。另外,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难堪的 伤感之中,我醒悟自己马上就要和阿木告别了。而在此之前,我本来是可以和她 和睦相处的,本来是可以留下一些愉快的回忆的,可是我却选择了另一条路。或 者如果我曾一直在那条封闭幽冷的暗路上,一直走下去,那么即便我将为人所不 齿,为自己所鄙,我也大约可以算是一个坚持原则的冷兽。偏偏这只冷血的动物 竟然苏醒过来,也开始非分地想变成一个热乎乎的有感情的东西,我便不但作茧 缚了自己,而且连自己都不屑于这种无常的态度。我在应该收获友谊的时候关上 了大门,在应该潇洒或者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却又左顾右盼、频频回头,不相信时 间正催我放手…… 然而6 ·20的结果再次出乎意料。老班神神秘秘地说:“第6 名。”好像声 音大一点就会把6 吹跑了似的。我的态度很直接:“别逗了,老师。”老班认真 的神情下是压抑的喜悦,好像我军打了翻身仗一样:“你这孩子,我还能乱讲么?” 我只好相信,因为老班是从来不乱讲的。我哼哼哼笑了三声:“不会吧,我有点 接受不了……”老班欣慰地说:“嗨,我觉得这才是你的真实水平。”[ 我也是 这么想的] “这回有信心了?好好干吧,高考没问题!”我想:他妈的,老子终 于翻身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语文老师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子!没准儿 你是今年的黑马呢!”一个破分数竟然牵动这么多善良的人,我大为不安。 回到班级,阿木幸灾乐祸地问:“又犯什么错误被老师叫走了?”我唉声叹 气地拍着大腿:“唉——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我一不留神考了个第六,结果语文 老师不干了,说我威胁了他们班清华苗子的前途了。这不,把我叫去批评了一通。 我说‘那算了,你老人家也别动怒,为了一个破清华咱爷俩闹得脸红脖子粗也犯 不上。我下次注意点,就比你们班的苗子少考一分还不中么?’他说‘那委屈你 考个北大凑合凑合吧?’我说……”“行了行了,吹起来怎么没完没了的。我问 你,天上为什么有牛在飞?”阿木瞪着我。“因为地上有我在吹。”阿木一听就 笑了:“我再问你,真考第六?”我很久没有理由狂吹烂侃了,今天终于老天开 眼,一九四九年的感觉涌上心头:“我骗你干什么?”“行啊,小伙儿,有两下 子。”我拍了拍胸:“真是的,你同桌我……哎我说,语文老师说我没准儿是匹 黑马,你觉得呢?”阿木特虚假地点点头:“恩,我说也是。”我叹了口气: “唉,想不到你也和他一样说话没水平。什么叫黑马?我本来就是匹千里白驹, 只是以前不愿意跑而已……”阿木一语不发地在我面前的一张卷子上写了一个字: 呸! 阿木写的“呸”很带劲,大概是经常写的缘故。至于她笔下涂出来的其它字 就环肥燕瘦让人不赶恭维了。我曾经忠言逆耳:“你也该练练字了。姑娘家,字 得拿得出手才行。不然将来出了门子人家都……”阿木一脸的暴怒:“闭嘴!” 我撇撇嘴:“为你好。”阿木又开始借机数落我:“你说你,开头说的好好的, 像回事,怎么越说越不象话了呢?你这毛病可得改改!”“我就这德行了!”我 摆出一种我无知我无畏的无赖姿态。阿木忽然一脸的坏笑:“你不改,将来都没 人跟你!”说着还捂着嘴直乐,一边还添油加醋:“到时候,我再见到你,你还 是个单身汉,可怜巴巴地跟我诉苦说‘同桌,没人给我做饭吃。’我就扔给你两 个馒头,说‘拿好了,吃不饱别再管我要。’……”阿木越说越来劲,眉飞色舞 地模仿老头子的声音,完全不顾在一旁咬牙切齿瞪着虎目的我。最后她支持不住, 笑得趴在桌子上。我也没法在憋住笑:“看你那傻样!差不多就中了,还没完了, 你?” “你说谁傻?”阿木立刻起身瞪眼问。 “你!看你这破同桌,就给我两馒头,还‘扔’!还‘扔给’我!这不还没 分开呢,本质就暴露了。唉,人情冷暖啊——”我摇摇头,表示失望。 阿木痴痴地笑着:“那我给你换两个花卷,行吧?还是热乎的呢。” “你们家是卖早点的吧?怎么不是馒头就是花卷的?热乎的!连碗豆浆都没 有!不吃了!” “那我再给你碗豆浆,行了吧?不用加糖了,吃糖对身体不好。” 我张着嘴,无话可说。阿木笑脸中又显出四个酒窝:“加糖加糖!我一定给 你加糖!” 我一扬脖子,气节不失:“加糖也不吃了!就凭我玉树临风,要给我做饭的 人都得预约。”阿木忽然心怀不轨地说:“那你可得找一个手艺好的,能干活的, 每顿饭得把我的那份也做出来。”我斜着眼睛,表示很不解:“有我吃的就行了, 做你的那份干什么?”阿木特认真地说:“我将来没地方吃饭得找你呀!”我恍 然大悟:“嗷,敢情你以后也没人管呀?”阿木笑嘻嘻地点点头:“怎么,不让 去呀?”我笑着说:“让让让,不就是两馒头么,我豁出去了。”阿木立起眉毛: “就两个馒头?没别的了?”我咬咬牙:“再给你袋儿咸菜,行吧?”阿木撇撇 嘴:“小气鬼!”“我们家就吃这个。你吃不吃?”阿木换上一脸亲切的微笑: “行行,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我悲伤地向着房顶:“上帝啊,我做错了 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阿木笑呵呵地说:“唉,你就认命吧!”我忍不住笑: “咱们这也算患难之交了。”阿木笑得很舒服:“真好玩!” 可是好玩过去之后,我们又难过了。最后一个星期里,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干。 大家都明白这是高中最后一个星期,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未成年的最后七天也不 算错。那些沉重的书啊本啊都被一书包一书包地运回了家,准备着随同一段很长 的岁月一起埋葬。桌子上干净了不少,显得很空虚,很没有含义,桌子里也几乎 被掏空,没有了内容。这些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使用者的老桌子在六月末的阳光下 安静地立着,散发着腐木的气息。在我们离开后的许多年,又经历了许多代的使 用者后,它们还将这么安静地立着。老师们对于大家上课时聊天已经放任了,他 们自己也经常和我们扯些闲淡。我和阿木心中空空荡荡,没有心思干什么。也许 用高考前的七天来为一段行将入土的十几年的旅程料理后事是有一点奢侈,但为 了准备一次不知后果的离别七天却是不够的。可是,我们只有七天。多一天都没 有了。 没人提起分别的事。 大家还装作很快乐,很阳光的样子。 我和阿木打了个赌,发起者是我,像这种无聊的东西只有我干得出来。我们 说好谁比对方先离开这个世界谁就输了,赌注是十块钱。 我篡改了一首歌,送给了阿木。 应阿木之邀,我每天义务演唱一遍《岁月》,阿木说我唱这个歌很好听,我 笑了笑,就当她说的是真的了。 我给阿木写了一封信,全是些叮嘱的废话,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你曾经以为我从来没把你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我坐在公共汽车里,忽 然冒出一个让我害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 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我不想放声大哭,所以你还是保重身体,不要让我去承受 那种撕心的痛,我宁可输掉那十块钱,也不想看着你离开。也许这很不中听,反 正我已经说过了许多惹人厌恶的话,也不在乎多这一句了。这是心里面的话。 第二天阿木给了我一封回信,但叫我分别后再看。 最后一天就好像那个上甘岭的苹果,没人舍得把它过掉。可是苹果不吃,自 己也会烂的,莫不如趁着新鲜把它吃掉,虽然在肚子里烂得更快。那天班里出现 了十几台相机,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十几卷胶卷就这样被照掉了。我和阿木合了 一张影,算是给后人留下我们曾为沧海的一份证据。每一个老师都微笑着说了告 别的话,反省了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不太合适的事,大家忙说“老师您别这么说”, 新怨旧恨在一天里全部化解。中午阿木照例地睡着了,不知道她梦见什么没有。 等她睡眼迷离地醒来,我给她唱了一遍《祝福》。 最后一节课是老班的,她笑着说大家想说点什么就说点什么吧,结果谁也没 说什么。老班就自己说什么三年的时光啦缘分啦以后的日子啦虽然啦但是很高兴 做你们的班主任啦,之后班长说好聚好散,团支部书记说后会有期。老班要我也 说两句,我说我唱支歌吧把它送给所有的同桌们。阿木勉强地笑了,趴在桌子上 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应该说,我的歌声是很优美的,只是那首著名的民谣被我 改得面目全非了。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天你丢的东西。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的数学成绩。 老师们早已记不起, 讨厌物理题的你。 我也是做了个白日梦, 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自称淑女的你, 谁承受你的打击。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 谁把它丢在风里。 你从前总是很小心, 偷走我半块橡皮。 你也曾有意地说起, 要和我断绝关系。 那时侯天总是很暗, 日子总过得太慢, 你总说毕业后会无期, 转眼就各奔东西。 谁娶了温柔善良的你, 谁读了你的日记, 谁把你的长发剪了去, 你为谁穿上嫁衣。 从前的日子都远去, 你也将成为贤妻, 你也会把围裙挂起, 给家里擦油烟机。 谁娶了无忧无虑的你, 谁接替我的记忆。 谁把你的故事继续, 谁陪你走过风雨。 这就是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天,除了大家脸上的泪水,我记不得更多的情节 了。 有关我和阿木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我曾经想了很久,是“一 定会有再见的一天”么?这种比较浪漫酸腐的别辞不似我们俩的风格。忽然我发 现自己很蠢,因为我们最后说的只有两个字:拜拜。 当年看电影时我特别喜欢听主角和配角生离死别时常说的那句“你我兄弟一 场……”或者“你我夫妻一场……”觉得这么说很有感觉,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 亲自说来试试。后来当我望着阿木推着车子向夕阳的方向走去并且从此再也不会 坐在我身边时,我猛然悔悟自己竟然忘了说“你我同桌一场……”可是一切都晚 了,就算我还能追上阿木,我也追不回那过去了的一场同桌…… 那天晚上我骑着车子在外面逛了很久,不知自己想干些什么。在一个广场上 有一个人在放火烧一堆卷子,周围的人看得饶有兴味。七月的夜在这堆微弱的火 中慢慢燃烧,烧掉了酷暑的激情,释放出让人心灰意倦的闷热。这么多废纸足可 以卖上几块钱,就这样变成灰实在是可惜。当然阿木如果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说: “你别这么丢人行不行?”可是我怎么才能再告诉她呢? 晚上在家,我空虚得发慌,看着爱伦·坡的小说,心里有一种乱糟糟的味道。 为了逃避这个夜晚的追杀,我决定早早上床把这么个糟糕的一天给睡过去。临睡 前我才想起阿木的那封信,我急忙地扯开信封,又看到了那环肥燕瘦的字。阿木 说了许多乐观的话,对前途的光明性表示了无条件的相信。末了,她说“我不想 第一个死去,被你怀念;也不想最后一个死去,怀念着你。” 这家伙,真是的…… 那一夜,我尽了很大的力气,但是没有梦见阿木。 七天的休整里,我每天给阿木打个电话,讲一个笑话。笑过之后,阿木说她 心慌,因为发现课本中的许多东西还看不懂。我说没关系三年了你都没看懂也不 在乎这么七天了,这次阿木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悟地说:“说的也是。”放下 电话,我赶紧摸回了桌子旁,心里发慌,因为有许多东西还没看懂。 临刑前的晚上,阿木在电话那边说她正在看电视,我说不愧是你阿木的作风, 她底气十足地狂言说考试算得了什么,我带着她不可能看到的微笑说但愿真的算 不了什么。最后她说好好休息我说早点睡吧。 那晚我睡得很早,但很晚才睡着。 考完英语的时候我终于又见到了阿木。当时校门外是黑压压的一群帮不上忙 却又不肯离开造成交通堵塞但可以谅解的父母们,他们的脸隔在栏杆外面,老让 栏杆里面的我想起“铁窗”。我和阿木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遭遇,她兴奋地大喊: “怎么样?”我笑得好像很从容:“你怎么样?这个可是你的强项呀。”阿木很 不自信地点点头:“还行,题有点难度。”我摇摇头:“我答得很糟。可能也就 比你多那么十来分吧。”阿木如我所料地瞪起眼:“去你的吧!” 就这样一块又一块包袱被我们卸下来,直到最后一次交上试卷,醉醺醺地离 开考场时,光天化日之下,自由像个暴徒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惊慌失措。 然后如同落叶一样随波逐流,我不用大脑地活了两天,差点变成一个废人。 直到领志愿表时我才再次见到阿木,只见她神情抑郁有人比黄花瘦的趋势。 我知道她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就像我从来不奢望的事没有发生一样。我拍拍她的 肩,她无奈地看着我。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临走时我想伸手掐掐她的脸, 阿木很不开心地躲开了。 不用怀疑,阿木没能攀上本科线的高峰,我也没能爬过清华的门槛。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痛苦了三天,也没能决定报个什么学校,父母和我一起 受尽煎熬。直到最后的期限,我才拼了一样在老班的注视下写下了一个十天前我 还从来不知道的学校,将此事彻底了结。 看着老班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居然笑得出来:“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你说 是吧老师……” 从此清华的事再没有必要提起,北大也和我失之交臂,损失了一块大金子。 然后我开始毫不怀疑地等着通知书,并且为阿木物色一个尽量说得过去的学 校。我专挑那些和我的大学同在北京的“学院”。“阿木,来首都吧,以后能常 见。”我在电话中温柔地说。 阿木的声音从听筒中响起,物理书上说这其实是铁片震动的结果,但阿木的 坚决却不是铁片能发得出来的:“不!我要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离每个人都远 一点。”我愣住了:“为什么?” “这样就只留下了想念,不会再有矛盾和不愉快了。” 我叹了口气,试着挽回:“这又何苦?我们不是早就没有矛盾了么?首都多 好呀,来吧!” 阿木平淡地说:“再说吧。” 放下电话,我沉默良久。抽出那张相片,盯着发愣。相片的角落上有一个男 生正倚着窗户向外望去,目光忧郁。你在看什么呢,兄弟?我真的想知道。 暑假以及以及后来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不论阳光灿烂还是风雨如晦,我都一 直试图重新拾起那支尘封的老笔,把那个放在抽屉里的残缺故事写完。心中当年 的那些想入非非还依稀可辨。但是时过境迁,心情已经大不如前,再写出来的文 字和当年那些游戏文章的感觉已经很不对垄了。这点破烂东西曾经差点毁了我, 如今又抓不到阿木给我充个读者,再写下去也了无趣味,我于是重又把它锁在抽 屉里,等着这个无聊的故事和写它的无聊的人一起从这个世界上磨灭掉。 从那以后,我总是感到自己欠下生命一笔帐,而且还不上了…… 之后,我去了北京,阿木却逃往武汉,避开了我的摧残。从此天各一方,再 难相见。 也许是潜意识里想重温一些旧梦的缘故,我选择了一门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全 都要学的魔鬼专业,感觉上和高三的日子无甚相异。阿木则终于如愿地摆脱了理 科的纠缠,可以专心地搞她的英语了。不知道她能把英语搞出什么新花样,不过 估计她再怎么折腾也只能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了。她这辈子,命里注定有我这个 克星会比她的英语水平高那么一点点的。没办法! 等我认识到我给自己找了多么大的一份罪受时,我还是下不了手去扯自己的 头发,但是心里已经感到荒谬和痛恨了。接受不了这个谬种的时候,我就独坐在 窗前明月光中发傻,就像我常做的那样。抽出那张合影,盯着那两个僵硬微笑的 人,过去的事又涌上心头。堆砌的书本,偷看的小说,课间的争吵,下雨天的面 包,断断续续地从我眼前漂过,随着时间的河流重又落回记忆的深潭。我就知道, 早就知道,什么也不会剩下。时间会把一切都带走,只给我留下一点回忆。不只 是我,所有的一切都会从这个世界上磨灭掉,化成飞烟,只剩下回忆在空中飘荡。 阿木,我不知道一切是否就应该这样,我不知道怎样应付。我没什么长进,还像 以前那么活着。一切如故,可是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在我睡觉时你在一旁 的无理取闹,缺了我向你推荐一本好书时你的哼哼啊啊,缺了我给你看了我写的 东西后你的“还行,我也说不太好……”。我的生活缺了这么多东西,我却无从 找回它们。在这些我需要你在我身边出现的时候,阿木,你在做什么?谈论电视 剧么?你是否也会希望我能在你身边出现,对你说“没品位”?你是否也会常常 想起那些个硝烟弥漫的冷战的日子?我不知道。十二年的风风雨雨和一年的磕磕 绊绊,换回的,不过是一张褪色的相片而已。那两个人笑过么?这两个人不能为 自己作证,何况他们早晚都会死去,所以没人能回答。等到相片也被时间毁灭后, 也就没人再问了。算了吧,对别人来说,他们不存在。但是,阿木,你我同桌一 场…… 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阿木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