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季风,吹来一群畅翔的白鹭。 在夹杂着腥味的海风中,白鹭尽情地舒展羽翅,仿佛秋日的天蓝赋予它们青春 的热情与奔放。 这是南方海滨的一个小镇,精致、宁静、清新、典雅。 具有浓郁的西洋风味的校舍建筑与散发中国古典气息的亭台楼阁在一个名叫龙 舟湖的水岸边相映成趣;龙舟湖拦海而成,湖水随潮汐涨落,湖心有一个荒岛,草 木横生,供白鹭栖息;湖畔环种的那一圈娇翠的烟柳,在微风中不停地轻扭腰肢。 湖的一边连海,一边接着这个小镇的主体,各类校舍、民居、集市、店铺散落其间。 明净的石板路环湖而建,并廷伸至小镇的每道街巷,有的通向海边。 这里的海湾叫浔江,很蓝,很浪漫,而沙滩却太小;正如梦想可以很美,很悠 远,可现实却太近。 季风,也吹来一群对大学生活满怀憧憬的少年。 少年们刚凑在一块就半生不熟地侃起来,所有的激动似乎都源于冲破“黑色七 月死亡线”后的成就感。他们开始谈往事、谈家乡、诉说着对大学生活的种种预想。 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想象得越华美,它归落于现实的时候就显得越惨淡,怡 如肥皂泡变幻的色彩,在阳光下破灭时,显得更加苍白。那么,失落感不难理解了, 它是灰色的,这是一双双稚气的眼睛中不可必免揉入的色调。 和其他的新生一样,范述茂已接受了两周的军事训练,隔天就要正式开课。趁 着间隔的两日,多数人都聚到小镇的商业区去购物。可范述茂却没去,他立在宿舍 的门外,打量着这二三十年代的建筑,失落如同叠层的乌云,一层层压落心头:难 道这就是我苦苦期盼的结果吗?他想,对于这样的结果,那个追求的过程是否真的 具有价值? 对他而言,大学是一个梦,梦里世界就是天堂。而现实中古旧暗红的砖瓦却深 沉地说:“我驻立于此,守候着春秋冬夏,不知迎送了多少年轻的面容。最初的你, 必然失落,因为人间本无天堂;最后的你,必将眷念,因为,我们曾经共同呼吸。 珍惜吧,终有一天,这里将沉淀你们的泪水与欢笑、激情与思索、梦想和执着。” 范述茂,这个来自内陆山区的男孩,带着他的梦走进象牙塔。他厚厚的嘴唇紧 紧抿着,浓密的眉毛与高高的鼻梁间是深陷的眼眶,所有希望与失望撞击的火花都 从那深深的眸子透射出来。他确实失望,因为他的所见根本不是所想,可年轻人对 生活的热忱与期盼是不可抑郁的。他又微微地笑了,嘴角边浅浅的酒窝流露了他的 心理变动。他的目光从古朴的校舍红墙上转到了宿舍外边的那株含笑花。 含笑、红墙、古老的建筑…… 二十世纪初,一著爱国华侨倾资办学,在这小镇上新建校舍,扩展教育事业, 意于开化民风、进取图强。历经一个世纪的风雨苍茫,这些学校发展成各类专业性 院校,并最终走向合并,成为新兴的综合性大学。正因为合并,一系列设施、制度 都相当混乱,诸多事由不尽人意。然而,也正因合并,这所大学才被赋予崭新的希 望和无限的开拓性。 关于这所大学的命名,最初有人提议以该爱国华侨之名冠之,而反对者认为此 举将使该校染上庸俗的功利色彩,建议采用小镇地名。此后,校方认可了反对者的 方案,然而又有学生认为以地名命名该校落入俗套,呼吁以小镇东南的浔江冠名。 当然,这种声音是不会被上层人士所理会的,而“浔江”一词又在学生中颇具“民 意”,最后,学生们私下认可了“浔江大学”。 浔江大学集文学、理学、工学、农学、管理学、经济学、教育学于一体,却没 有围墙。各学院分散在小镇各方,同与中小学、商业街、市场、风景名胜融合为一 个风景如画的海滨学村。如果学村真是一幅画,浔江的海潮成就它的宽广与博大, 龙舟湖点出了它的灵性,白桦、芒果、凤凰花构成的绿化带绘织了它的秀美,中西 合璧的建筑群则蕴含了它迷人的文化底韵。它就是一幅水彩,既流动着春风的洒脱, 又散发着古典的馨香。然而,画虽美,画中人却不能尽晓其美,只缘身在画中;只 有走出或即将走出画卷的那些人,才能深刻体会。 浔江大学财经学院是最靠海的一组楼群,也是历史最为悠久的一组楼群。三幢 古建筑环着黄泥操场建成,东西各一,相对而建,中间一幢与东西二楼尾部相连, 相互垂直,以楼道联通。由空中俯视,三幢楼组成一个大“凹”形 .暗红的砖瓦, 嫩黄耸立的方形石柱,西方教堂式的弧形墙拱和中式古味飞檐都融入这组楼群。据 说,这些建筑已被国家确认为二级保护文物。可令人不解的是,范述茂和他的舍友 们都被校方允许“窝藏”在些文物之中,而且一呆就得四年。 顺着含笑望出去,那行花木的尽头就是耸立东边的芙蓉楼。顾名思义,该楼清 一色住的是女生。自从有了女生,芙蓉楼便有了铁门;有了铁门,也自然有了神秘 感。――楼中究竟能出多少佳人?这可是困扰每一届新入学男生的难题。而这个问 题似乎也没有什么答案,尽管每夜男生给女生打分的雅兴分毫未减。当然,这个问 题没能解决好也实在不足为奇,因为新入学的男生更关心的是哪一位佳人能成为自 己的女友,而不是有多少漂亮姑娘。对于这类问题,住在中楼的老生几乎都会抛出 意味深长而又没有任何实际指导作用的那句话:路漫漫其修远,汝等快快求索去吧! 中楼是老男生窝点的集合。每个宿舍都藏着三流九教的人物,他们的嘴脸、思 想、生活方式各异,少有的共性就是他们都对女生垂涎三尺。该楼楼道的两端分别 与芙蓉楼、达夫楼垂直相接,原本能相互交通,可校方却在中楼与芙蓉楼间横亘一 道铁门,逼得不少男女义愤填膺,悲愤欲绝。听着不时从芙蓉楼那头传来的俏骂、 嬉闹声,这边寂寞的老男生就只能舔舔嘴唇,产生“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 墙来”的丰富联想;而这一想往往又极其投入,致使越来越多男生不得不去看心理 医生。 中楼西边的达夫楼专供新生居住。范述茂站在达夫楼下,望着暗红的砖瓦发愣, 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喂,述茂,你也没去逛商业区吗?你爱思考。”说话的是一个消瘦、黝黑、 个子不高的卷发男生。他的脸看上去相当学生气,而他的声音却很浑厚,像男低音 的嗓门,厚厚的镜片后边有的是一双深遂的眼睛,眼神中蕴满了思考与疑问。他的 卷发很有精神,加上绒黑的眉毛,紧合的嘴,整个人看起来颇有刚性、烈性。 是他?他不是军训时顶撞教官的那个刘力中吗? 还在军训时,教官像常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而讥骂,有一次竟骂新生是“猪”。 当时的气氛和教宫的脸一样充满火药味,学生中没人敢吭声,除了刘力中。 听到那一声“猪”,刘力中立即感到了耻辱,站出队列,愤怒地反驳教官: “你根本没有权力对我们进行侮辱性评判。人格的平等是我们共处的基础,失去这 一前提,一切免谈!我甚至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更有资格被 称为‘猪’,而这种‘猪’绝对不是我,也不会是和我站在一起的这些人。” 教官的脸突然膨得很红,他似乎从来还遇到过如此的反击,或是他早在人权意 识淡薄的“缺氧”空气中呼吸得太久,以至于来到相对高氧的象牙塔中难以适应。 他愣在那儿,意识到羞侮,脸色发青,转而发怒:“你……你他妈什么东西?……” “我,大学生。你又是什么东西?缺乏尊严意识的人根本没资格站在这儿!” 教官怒发冲冠,眼露凶光,双拳紧握,差一点就炸开了。刘力中则站在队列前, 冷视着他。两人僵持了许久,教官终究也没炸开,倒是失掉几分锐气,只能恶狠狠 地责令:“给我跑场次十圈!不服,你再跑!” 刘力中吸了一口冷气,生硬地说:“跑,我会;屈服,你休想!”他回头看了 一眼身后受惊、低垂的面孔,心底掠过一丝凉意。之后,他就向着跑道跑出去。 述茂站在队列中,悄悄地望着力中,心里有一些难受,因为力中回头的那一刻, 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失望。他隐约有种冲出去的冲动,因为他和大家一样都受到了侮 辱,力中所说的不也是他想说却不敢说的吗?他佩服力中的勇气。然而,他又和大 多数人一样,明哲保身,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腰杆子还挺得特别直。在他和他身边 的人看来,如此顶撞教官极其不明智,而且相当过激,更何况“好汉不吃眼前亏”, 还是老实点罢。刘力中的举动真让他吃惊,因为他和他的同龄人从小到大所受的教 育深深浅浅地刻满了忍耐与屈从! 那场风波的结果正如大家所料的,刘力中作为违反军训纪律的典型被上报到校 总部,记入个人档案。 现在,力中正在他的身旁等待他的回答。述茂的心底立即闪过一个念头:这个 顶撞教官,被列入“黑册”的人会给自己带来不利影响吗?他立即又感到这样想有 些可耻,因为,力中的所为维护了他们的尊严,他的正义感及刚强的气质恰是每个 真正的男人都应具备的!于是,他有些羞愧,又掩示不住心中的慌张,赶忙回答: “噢,是你,力中,你……你也没去商业区吗?……嗯,我觉得你很有个性。” 力中的冷俊的脸上浮起一层微笑,然后看着述茂,认真地说:“你是指军训的 那件事吧。实际上,我真希望那不是我的所谓的‘个性’,而是我们的‘共性’, 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说,尊严意识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树立的!” 述茂点点头,说:“其实,我们都不好受,不过我们不敢说。” “这个过于注重物质的时代,多数人都忽略了精神方面的东西,我们就应该多 一些正义感,不是吗?”力中略有所思。 述茂的心触动一下,似乎很久没有人谈起正义了。他的心头些许温热,那种男 孩子的激昂开始在胸口涌动起来。他的口气变得稍有些激动,“其实,思想教育课 早应该告诉我们有关于正义、人道、人权方面的东西。可是,我总觉得事实不是这 样,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实际上,以前我们被灌输的尽是机械唯物主义。”力中的口气有些赞许和惊 诧,“真没想到你也有和我同样的体会!看来我的直觉没错,我认为你是个爱思考 的人。” 述茂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实际上我并不懂哲学,也不怎么爱思考。或许日后 你还会发现我相当感性。” “但至少我们有些共同语言,你说呢?”力中说。 “那么,作个朋友吧。”述茂伸出手。 “很高兴!”力中握着述茂的手。 “我也一样”述茂展开笑容,用手指指路口说:“怎么样,去走走?” “同意。” “听说你是汀洲人。那是人挺有名气的地方,能讲讲你们那儿的民俗风情吗?” 述茂对旅游不乏兴趣。 “也许你对那的了解主要是来自汀洲特产,客家风味豆腐干吧。实际上,那是 闽西一个贫瘠的县城。”力中略有所思,“有机会你亲身到过汀洲就会知道,那里 农民的生活是多么困苦。它也算一个革命老区呀,可几十年过去,人们的思想,生 活方式都没有根本的改变。算了,别说这些,还是谈谈你们燕城的情况好吗?” “燕城就是个山区城市,除了丰富的森林资源,矿产资源,还有的就是重工业。 这几年,污染相当严重。另外,关于它的命名,听说是因为整个城市俯望下去像一 个燕窝,加之有两条河在市区合二为一,恰似燕子的剪刀尾,故被定名为燕城。” 述茂介绍时,不禁产生一些思乡情愫,“刘力中,你想家吗?” “不!”力中摇摇头,“外边的世界不是更精彩吗?” “可我还是想的,毕竟在那儿呆了二十来年。正所谓‘日久生情’。” “看来你确实相当感性。”力中顿了顿,“你爱好什么?” “文学、音乐。” “也许你会沾染一些浪漫色彩,而我喜欢哲学、诗歌,比较严肃。” “哲学?难怪你有时给人感觉很深沉。”述茂也顿了顿,“不过,你今天给我 感觉还挺开朗。” “是吗?我只知道,人活着就要思考,而思考的冷峻和个性的爽朗并不矛盾。 你不也在那儿想了很久吗?” “我并不在思考,而是在怀旧。” “在想女朋友吗?” “开玩笑。哪来的女朋友?我又不是刘德华,可以天天抱小女生。这是说笑啦, 实际上,女孩子欣赏那种深沉的男人,如你。” “不,你错了,恰恰相反,女人永远喜欢浪漫和幻想,如你。” 间隔的两日,各地同乡会的负责人纷纷忙碌起来,四处联络,八方招集。傍晚, 述茂被一个同乡带到龙舟湖畔石鼓路边一个名叫“聚点”的小酒楼。述茂到时,三 桌宴席皆已满座,人声沸腾。老生见新生无座位,纷纷起身相让,令述茂些许惊异、 几分感动。 “人已到齐。现在,我们燕城同乡会迎新生餐会就正式开始。餐会程序如下, 首先进行新老生自我介绍,然后由老生介绍浔大的一些情况和在财院生活的注意事 项,紧接着进餐,最后我们一起到小镇北部的‘阿泰歌厅’去唱歌,进一步融洽感 情。”同乡会负责人立在席间,挥挥手,续继说:“在正式介绍开始以前,我先介 绍一下我们同乡会中在浔大知名的人物。这位是浔大经济学社的在任社长廖明浩, 那边是已留校任教的浔大计算机协会创始人,兼前任会长的陈小辉,还有学生会文 艺部的……” 同乡会结束,二三十人就三三两两地散了。述茂没记得几个人,脑海里仅有四 五个名字,而且根本和人都对不上。印象颇深的只有一个读会计的吴凡,因为那个 胖女生不慎把一整杯酒打翻,弄湿述茂半条裤子。另外,在组合男女合唱配对的抽 签中,一位和吴凡形影不离女生被抽中同述茂合作了一首《萍聚》。由于两个人都 很难为情,所以在台上唱得到处走调;述茂当然也不便再问那位女生的名字,只知 道她姓“芹”。 秋雨声中,日子走过数日。新生们初尝了大学课堂的轻松与自由。最初的几堂 课,整个梯教里尽只有教授的语响,新生们仍如中学生一般地专心致志、一本正经。 这令教授受宠若惊,很不适应,他不断建议大家要活泼一些。由于陌生的缘故,新 生仍在上课时保持安静,因此,教授在课堂上不只一次地责怪当下的应试教育把学 生都搞得呆若木鸡。那以后,课堂的吵杂越来越接近市场的喧嚣,于是,那位教授 又抱怨如今的独生子女太活跃、太难管。他用商量的口气来维持课堂秩序,你能想 到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如今的状况是,任你教授在黑板上东涂西抹,任你授课的欲 望多么强烈,任你的表情是何等如饥似渴,新生们已经不为所动,坦然地在课堂上 阅读杂志、传递纸条、写情书…… 大学之初,女孩子最盼望的莫过于信件。一封簿簿的纸签能让一个文静的女孩 雀跃不已。而等信的心情,犹如小时候盼望下雪,天天等天天问,可该来的总不来。 待到哪一天,当你都已打消了这念头,它又不经意地从窗口飘入。每到这个季节, 学院的信箱总是爆满,随之,女孩子的惊喜与叹惜、欢笑和泪水也就特别多。关于 月光、关于思念、关于乡愁、关于种种。 在男生中,力中是收信大户,一天能有几封。述茂的信件很少,所以他难得写 信,他的笔墨主要都用在写日记上。他习惯于把自己的心情和感受用文字来表述, 记录。这或许根他喜欢文学不无关系吧―― 9 月11日 繁星 ――别离―― 车站大厅充满喧杂的人声,形形色色的人影晃动、穿梭。离别即将带来的阴郁 气氛并不如所想的那般庄重,伤感怎么也没滋长出来,如同一场地震前,人们如常 地奔忙、如常地抱怨,婴儿如常地啼哭,诉说前世的艰辛。 我提着行李工作台剪票,母亲和小妹紧跟在后边。父亲不来送我,因为他说, 好男儿独闯四方,何况我只是从山城去一个并不太远的海港呢。我想,剪票的时候, 父亲一定还埋在书堆中,喵着放大镜下面的英文单词吧。 就要走了,离开抚育我二十年的山城,梦想会从这里廷伸到远方的,在他乡绽 放一地的绚烂。我还相信,抑郁了二十年的激情能如女孩的长发,在海风中激荡、 飞扬。虽然,身后的母亲在不停地叮咛,我竟真的没有一丝伤怀。一切,皆化为对 新生活的企盼吧,毕竟,走出这一步耗尽了十年寒窗。 我想,感事伤怀是人人皆有的心理,只是流露的方式不同罢了,可为什么不少 朋友认为我多愁善感呢?也许他们并不完全对,因为在这种离别的场合,我居然没 有伤感。要是母亲知道我这样心情,伤感的一定是她。月台的门开启,我在提着行 李向前挤时产生一种奇异的想法,我想自己是一个囚徒,一只困鸟,急切地要飞出 去。 第一脚踏上火车,空气就开始有些凝重,某种情绪像乌云一样渐渐地浓密起来。 心里的一个瓶子悄然倾斜,升腾着一股酸涩的气味,熏得眼和鼻都挺难受。我深深 地吸一口气,不让这种心理变化表现在脸上,而母亲却还在令人心酸地叮咛。于是, 空气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令我艰以呼吸。这一切,结束于火车启动的那一刻,那一 瞬间,小妹在窗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我的心情则如雪崩,所有的情绪顿时倾泻, 而我也没能看清她们是否在向我挥别,因为,我的视线全然一片模糊…… 汽笛声划空而去,我在脑海里剪辑着往日一出又一出剧幕,我的心杂乱无章, 所拼剪出的图案和我的目光一样纷乱,犹如一支微光的手电在漆黑中四处探照,总 是很茫然。也不知沉浸在这种状态中过了多久,我能够理清一些头绪,便在轰呜的 火车上提笔,写录这些片段。 不知何时睡去,醒来时,天已亮。车窗外展现着一方水、一方田的乡园风光。 放眼而望,这一带的山极小,几乎无法称为山,因而,我在心里称这里为“平原”。 我没见过真正的平原,但我现在的心情已经像超脱一个局限,到达广阔的平原一样 舒畅。在我望向窗外时,水田之间零落着的小屋子的身影迅速闪过,耳边伴随着列 车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我已是脱笼的青鸟。 9 月12日 阴 ――新居―― 一切的手续都算顺利吧,只是这里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大学。不懂日后的教学条 件如何,目前,我只晓得宿舍条件很不尽如人意,光线不足,设备简陋,最糟的是 我发现这儿蚊虫量多、且放肆。听说,校方每年都拿条件差的宿舍来迎接新生,这 叫先苦后甜。我入住达夫楼116 ,随便说一句,睡在我上床的是一个从任何角度观 察都十分夸张的胖子,他在上面时,我仿佛总能听到床板的断裂声。另外,他好像 还有脚气。 军服已发下来,明天开始军训。 9 月16日 烈日 ――军训―― 军训好累啊,汗如雨下。教官也很凶,常出言不逊。刘力中顶撞教官,不幸被 罚跑十圈,不过他是好样的。可怜的胖子,他叫阿文,他在晚训时裤裆暴裂,引起 众人围观。可笑的是,消息传开,不少女生在远处指指点点,仿佛她们亲眼所见似 的;不过,这倒让阿文的知名度再次猛升,几乎人人皆识此君。他现在正笨手笨脚 地补裤子,这也算老天对他不洗袜子的惩罚吧。 今日中秋,月明风轻,思乡情徒增。应该给家人去封信了,我想,我在这儿还 挺好的…… 9 月25日 晴 ――龙舟湖―― 军训的结束真让人兴奋,正式的大学生活即将启航。虽然这里的条件那么令人 失望,可我想,每个人都还心存一个完美的设计吧。是啊,我该如何安排接下去四 年的象牙塔岁月呢?再说吧。 傍晚,第一次身临龙舟湖,让我实实在在地品味到南国海滨的风情。好大的一 个湖,映衬半边天蓝,融落西山红霞。湖畔的水榭楼台,伴你坐看白鹭在夕色里平 翅悠翔,伴你聆听湖水的涨起、退落。最好的,是这里的夕照,一抹残阳拖出鳞波 微闪的光影,犹如海风在水面上拂动的碎金,令人心醉。天边那轮鲜红的沉没,是 每个怜夕的孩子的心碎! 我爱晚风迎面湖滨漫步的感受,我爱蓝薰忧郁的晚钟,我更爱夕阳残落的伤感 与心灵的颤动…… 国庆节来得好匆忙,连同双休共有五天假期。人们纷纷离校,走得更加匆忙― ―旅游、访友、返乡。校园瞬然一片冷清,空气间散布着凄凉,如同舞会的怅然散 场,烟消云散时分,仅剩人去楼空的落没。 中楼长长短短地传来打八十分的吆喝,三两处牌桌在工作;一两个男生斜倚在 宿舍走廊外弧形拱墙边,遥望篮球场上稀疏的身影,蓝色的烟圈升腾着飘渺的心绪 ;某个宿舍的录音机传来沙哑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今天唱得令人心悸。 新生们走得最匆忙,多数回家去。一整幢达夫楼仅有十来个身影。范述茂是116 唯一留下来的,他独自到大操场的跑道上兜圈子,一圈、两圈……每一步都踏出沉 沉的孤寂。回到宿舍,他翻出已阅读多遍的郁达夫的散文和小说,随手带上一册, 径直走到“幽水月”。 “幽水月”是龙舟湖畔最小的一座亭台,处在整个湖最不起眼的角落,四周布 满野生芦苇,因而,游人极少至此。因为特殊的地理方位,独到的自然环境,加之 人迹稀疏,“幽水月”显得格外清凄、精致、幽雅。见此亭阁,须由龙舟湖向东行, 至石板路与芦苇丛相接处,穿越小段芦苇密布沿湖小径。走近小亭,可见亭楣上刻 有柳体阴文“幽水月”。身置亭内,凉风轻送,展眼即现一池碧波。因“幽水月” 地处湖东,故可朝闻日起、暮赏残阳;日观鹭翔,夜探星月,尽心怡然。 述茂第二次漫步龙舟湖时,偶然发现“幽水月”。他向来不喜欢热闹与喧嚣, 散步总往人少处走。芦苇丛生的地带,述茂隐约看到一道石板,踏进去便是一石径。 那天,“幽水月”给了他一个惊喜。今日,寂寞难耐,携书至此,寻求一份解脱。 可是,郁达夫那凄婉的风格却让述茂染上满腹的忧郁与伤感。 夕阳西下,余晖依然在龙舟湖上闪动;古老的钟声从湖边同样古老的蓝薰楼缓 缓传出;白鹭如常,纷纷收起羽翅,藏入湖心小岛。不知何时,隐约的吉它弹唱开 始起伏,宛如午夜自远方的风捎来幽香的忽近忽远,无法判断来自湖畔哪个角落。 携手信步的恋人、驻足怅惘的少女、轻盈奔跑的孩子、捧书而立的少年,在夕色中 拖出长长的身影,投在湖畔微青的石板路上,投向岁月远去的背影。 今天的海风特大,夕阳也特红。他对着天边的红轮幽幽凝望,望着、望着…… 渐渐地,他的胸中仿佛有一份感觉要在这夕阳下把心情发酵起来,酿出心间透着酒 香的,那种接近沉醉的欲望。这样的感觉真好,令他急于掬起一捧闪烁红光的湖水, 将夕阳的水影投在自己的心上。他甚至情愿化作这夕阳的一束光亮,为这如画的海 湾投留一分醉人的残照。可他又是多么力不从心呵。远望那边的红轮越来越沉,就 要坠入地的下面,他心间徒生一种无以言表的忧伤――为什么美丽总意味短暂?他 想,纵然明日还是灿烂的晚霞,可在这方天空停留的已经不是同一片云彩。 身影越来越长,水影越来越来暗,夕阳越发显出令人绝望的美感。幽灵般的水 波掠过他的心房,水波因心的颤动而荡漾起来;夕阳落下的刹那,水波化为千百条 水柱,剧烈穿流,简直要把他的心房淹没,注满,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急得来不 及难过,更来不及让这样的情绪被表达和言传,根本无以言传! 落下去了,落下去了,如同人世间所有的美妙都毁在了那一刻。他激动得像个 孩子,脸上的表情跟不上心理的变幻,如同孩子的奔跑永远跟不上断线风筝的飞扬。 他只能悄悄地握紧拳头,咬紧了牙,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又开始喘气, 仿佛一场追逐和搏斗刚过,他是个失败者被遗弃在路上。他觉得孤单,因为看夕阳 的人们早已回去,谁来和他共同挽留夕阳?谁又能体会此刻他心中的激动与忧伤?! 风起了,风起,吹得一池秋水柔弱地抖动。水波仿佛知晓了岸边少年的伤感, 一层层地传开去,仿佛在说:“天,你就不能为这个少年挽留一道残阳么?”它仿 佛又在劝导:“少年呵,回去吧,你回去吧!会有另一颗心的颤动与你的心弦共震, 会有人分享你的忧伤。回去吧,回去吧!落日会知晓,晚钟会知晓,这一池寂莫的 碧波也会知晓;请相信那――明日的夕色,就为你而残照!” 述茂立在湖畔,满腔追问的渴望:“谁能来共鸣落日的忧伤?有谁?!” 回答他的,只能是那忧郁的晚风吧。芦花草影在夜色中婆娑…… 夜、月、寒星。墨蓝的天色下的校园是怎样一片萧瑟!也许唯有琴弦才能拨动 那深深的寂寞吧。述茂拎着吉它,坐到空旷的大操场的草地上,顺着那心情,轻轻 摆弄几个和弦: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碎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 吉它是高三才开始向邻居老陈学的。邻居老陈是四十来岁的下岗工人,看上去 倒像个知识分子,能弹一手好琴。他生活颇为困顿,却热于教人弹琴,几乎每个黄 昏,老陈都在几个孩子的围坐中弹唱。述茂就住他隔壁,也常去听琴,不久也爱上 吉它。老陈教他的第一支曲子就是《梁祝》。 老陈简直是一个迷,整天沉默寡言,只会唱歌。他唱歌的时候,眼神中总有令 人难以啄磨的情感,很深沉,又很苍桑。不知道老陈现在怎么样了,述茂来上学的 时候,他正在住院,也没能去向他道个别。哎,述茂想起他诚恳教他弹琴的模样,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如果老陈康复,乘这样的夜色,老陈会不会还在弹唱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