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夏日最后一声蝉呜早已淡去,玉兰树在微湿的空气中体会涩涩秋凉。秋叶怅然 飞落,来有及抱怨秋风的冷漠,伏在松软的泥地上,发现自己已被季节遗落、淡忘。 一只沾满水气的虫子在枯叶上努力地爬,谁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也许,它期 冀着翻过叶子就会有崭新的世界吧。它依然探出脑袋,卖力向上爬,爬着,爬着, 又一颗水珠对着落下……它张开眼,一头雾水,怎么又在叶子的底边?可它很倔强, 沿着那道轨迹再次努力爬,在将起步时,它抬头天真地望了望高高的树杆和枝叶外 边更蓝的天空。 天高了许多,流云化雨而逝,唯有崭新如洗那一片湛蓝。蓝,象征浪漫与幻想 ;蓝,纯色的蓝,映着天底下所有孩子稚气的眸子,并在他们的心间培植淡蓝的苞 蕾,等待着青春的季节里一颗一颗地绽放成爱情、理想、歌唱。 “作名记者是我的蓝色理想,可我却去不了兰大新闻系,而来到南国海滨来读 财经。理想与现实间的道路有多长? “我的蓝色情怀又让我梦想成为一个流浪歌手,写一手好歌,唱自己的心情和 感动。我愿如张楚,肩负吉它,西出阳关,踏行在寂寞的西北高原;我愿去草场, 去天山,去看布达拉,像一只音乐虫子,呤唱生命、歌颂青春,又如小小的荧火虫, 带着心灵的光亮,飞过梧桐、飞进月光、飞向那蓝色天堂。” 述茂对着窗口记录他的心情,窗外的行人匆匆地赶去食堂进餐,而述茂却没有 食欲,一心沉浸在他的蓝色情怀之中。单放机在转动,老狼的歌从宿舍里飘扬出去: …… 可是我的蓝色理想现在哪里 我曾幻想过的未来又在哪里升起 世界总是反反覆覆错错落落地飘去 来不及叹息 生活不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的东西 不能放弃 又到了周一,上午第一、二节都是微积分。授课的是个老头,瘦得仅剩一把骨 头,让人产生错觉身处六十年代初大闹饥荒那年头。他是标准的竹杆狭长型身材, 细细长长;高耸的额骨,深陷的双眼,突兀的颧骨,干缩的脸颊,一切北京山顶洞 人面部所具有的特征他都出人意料地完备。他姓谢,人称谢老。谢老最有生气的是 他的双眼,有事没事老不停地乱转,在公共场合极容易吸引便衣警察。谢老授课时, 自以为是地在黑板上画一些类似甲骨文的符号,仿佛开授的是考古学。不过,他被 列为“浔大八怪”之首的关键还在于他的声腔。他的发声如钢丝震动,颤抖、尖细、 干涩且飘渺,坐在下面听课,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堂的回声。也许是这个缘故,上课 时进入梦乡的人总特别多。然而谢老却有很开明的思维,他曾说:“大学里面,书 要读,饭要吃,恋爱嘛也要谈一谈。”对他,程飞的评价是:“鸟人、鸟字、鸟声、 人语。” 每当舍友们取笑谢老是“风中芦苇”时,力中都只能苦笑。因为力中精瘦,近 一米七的个头却仅四十五公斤,足足比阿文少七十斤肉!对此,述茂戏曰:“摸力 中的肚皮就即可触及他的背肌”。就连平日不爱谈笑的小弟都取笑力中:“你长得 像虾条。”力中当然也毫不嘴软,而且出口惊人:“我瘦是瘦,但有肌肉;排是排, 却有身材;而且两腿细细,身怀绝技……” 前些天,来了一个牛奶推销员,大谈什么“牛奶美容、牛奶健身”。见到阿文 后,他又特意强调“牛奶改善体形”之功效。于是,宿舍推选阿文和力中一齐买, 决定喝上一个月,以观效果。不过,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形势不容乐观:力中老 拉肚子,阿文却食欲大增。 随着生活步入正轨,校园的活动逐渐丰富起来。放学后,三角地路口的布告拦 前挤满人。海报被层层贴满,有各学生社团的纳新启示,有某某舞会的煽情宣传, 有某餐馆的打折告示,有某录像厅的半坐动员……偶尔,也有几张学术讲演的通知。 围在布告栏前叽叽喳喳的多是不经事的新生。他们有所不知,学生社团所谓 “展示才华的天地”不过就是“学生名利角斗场”;所谓“八折回报顾客”不过是 提高定后的变象欺诈;所谓“学术报告”也不过是急于评职称的讲师、助教拎着别 人的论文在台上振振有辞的背诵或朗读。可新生毕竟是新生,对于新生活的幻想使 他们来不及思考这五花八门的诱惑背后的丑陋面目,就像纯情的小女生面对流着口 水而又甜言蜜语的色狼表现出的盲从。 宣传确是一种力量,正面负面的宣传都导致巨大的效果。时下,各大报刊几乎 都在吹捧所谓的“大好形势”,却故意忽视民声民疾,避谈社会弊端。这真是对新 闻工作的赎渎。总有一天,新生都要成为老生,少女终得变成妇人,而广大民众也 必将告别盲目、告别天真。可是,大众传媒何时才能在浮躁声中寻回几分良知与真 诚? 范述茂在布告栏一眼就相中了学生会宣传部。他想,进入宣传部相当于给自己 找到一块发表意见的园地,也就可以借以传达关于一些事物的观点或个人情感方面 的东西。原先,没能考取兰大新闻系的遗憾也可借以弥补。述茂心下不禁浮上几分 欣喜。他注意到自荐书的截止日期就在后天,于是一边加快脚步回去写自荐,心里 一边盘算着如何措辞。 宿舍里,程飞和阿文正在讨论应该申请学生会的哪个部门。凭自身的实力和兴 趣,程飞认为体育部和文艺部对他都很适合。可原则上一人限进一部,不得兼入, 因而,他不无为难地说:“该如何选择呢?” 一旁的阿文一边劝导程飞不要脚踏两只船,一边为自己敲定去向。三思后,阿 文决意要去女生部,阿文道:“到女生部总可以多见识几张新鲜面孔,有所收获, 其它部门统统都是官僚机构,如臭水沟!”可是,女生部只招女生,阿文则想有没 有法子搞搞特殊――让一位对女性无限关爱的男士进女生部岂不是造福一群女生? 阿文横躺在床上,抹去唇角溢出的口水,心想,说不定我还能当部长呢!他越 想越得意,禁不住哼起了土腔小调:“哎,小生要把妹妹来抱哟……镫!镫!镫!” 程飞见阿文那副得意样,心间大为不爽,便冷言道:“阿文你得意个啥?女生 见你进门,岂不得先笑死一排,再吓死一批?这年头,漂亮女生已不多了,你就别 再去暴殄天物啦!” 阿文也不理会,独自哼着小调,翻开他的杂志。他心想,程飞一定是在嫉妒他 进女生部的宏伟构想。要说暴殄天物,怎么也只能形容程飞自己啊,他不是同时和 好几个女生交往吗? 程飞确实有能耐,入学才一个来月,就有女生主动上门邀请程飞去跳舞。犹其 是近一两周,达夫楼外喊“程飞”的声音日益增多。起初,每当有女声在外响起, 达夫楼几乎每间宿舍都要探出颗脑袋,因为此前基本上只有男生在芙蓉楼外喊人的 惯例,而没有女生在此呼男生的历史。随着喊声的日渐增多,探出脑袋的事件越来 越少,可“程飞”这个名字却在整个达夫楼不径而走,一时间,成为男生饭后的谈 笑热点。 程飞轻松地游荡在多位女生之间的事实确实使得阿文颇为不满。阿文在床上私 语道:“什么叫暴殄天物?脚踩几只船才叫暴殄天物呢!哼。” 下床的述茂听得到,干脆顺水推舟恭维程飞一翻:“人家长得帅,不服都不行, 女生一见到他就双眼发紫,周身放电,秀发狂舞,裙子乱飘。想拦都拦不住啊!” 力中听到,也插话道:“其实没那么夸张啦,最多就是抛两个媚眼,送三道秋 波罢了。” 这些话,程飞当然听在耳里,向来不居小节的他立即双手抱拳,如武侠小说中 的好汉一样,大义凛然道:“难得兄弟们这么看得起我,所以,我决定把‘横眉冷 对秋波媚眼,伏首甘为光棍一条’作为人生信条,以报诸位厚爱。” 述茂紧接这个气氛,摇头叹息道:“如此看来,明日之芙蓉楼,定有几具殉情 女尸也。” 宿舍里掌声四起,笑声扬溢在空气中,仅有阿文装出一副庄严的面容,不住自 语:“女人总是好骗的。”程飞也不理他,顺着述茂话,顺接道:“既生程飞,何 生痴情女子?倘若帅气也有罪过,害死怨女无数,我愿许身佛门,以脱孽缘。嗯, 明日我就去南普陀看看地形。” 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女声痴情的叫唤。“程飞,程飞,程飞,程――飞”正 好三短一长。阿文听到,痛心地说:“又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程飞并不介意阿文,他笑一笑,作出无奈的表情说:“啊,麻烦又来了。只道 是‘醉卧花丛君莫笑,古来多情累英雄’!”说罢,立即出门去了。 阿文见他出门,便清清嗓门说:“一个人占用那么多女生,真是浪费资源。不 过,话说回来,那些主动上门的想必都不是什么好女人……” 力中冷笑一声,中途打断阿文:“你就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好好怜爱你 那些‘兰兰’、‘倩倩’吧。” 阿文急得满脸通红,恨恨地说:“谁吃不到葡萄了?” 力中立即道:“你!” 阿文反击道:“错,应该是我们都吃不到葡萄!” 力中又笑,“是啊,可你偏要说葡萄酸。” 阿文张开嘴却无言以对,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再一次叹息道:“为什 么这世界有的人得到太多,有的人却一无所有?”说罢,他便老实地爬上床,准备 回到书中虚拟的情爱世界中,把自己当成书中的男主角,好好满足一回,以此抵抗 残酷的现实。 力中听到阿文的话,随意说了一句:“拥有和失去都很难说得清,两者是生活 中相互转化的两种状态,没有非常明显的界限。” “那么,从来就不曾拥有怎么办?”阿文问。 “很简单,没有拥有,你就不会失去,所以你现在可以放心地去看小说了…… 不过,求你千万别脱袜子。“ 力中遇事喜欢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不乏幽默的同时,见解却最经常与其它人 发生冲突,因此,大家对宿舍里的舌战习以为常。力中以一敌二、以一敌三的局面 绝不少见。他毫不在乎别人看他的眼光,因为他早已习惯于坚持自己,特立独行。 他乐于同他人讨论、争论,以追求人与人精神上的交流和思想的沟通。不过, 关于一些形而上学的问题,他难以寻到可以平行交流的伙伴,基本上,他只能独守 在精神园地中吸入与吐出。力中曾经和述茂、小弟交流过,总觉得他们看问题的深 度,广度都不足,而且许多观点令他无法接受。他认为,述茂的思想中固然有正义 感等方面的因素,但太缺乏理论的根基,而且对很多事过于理想化,感性的成份很 大;小弟则在人文方面颇有探索精神,很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只是过于学术,忽略 现实关怀。 力中今天又去一趟图书馆,借到几份精神大餐,心情不错。他准备出去放松一 下,再回来阅读。想想已有数日没有和小弟、述茂聊聊,颇有些不满足,于是,他 决定找他们一同出去散步。 小弟今天去参加团员提高班,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述茂又正埋头写着什么。 力中考虑一下,还是决定找述茂一同去。 “述茂,忙着写些什么呢?” “喔,是给学生会宣传部的自荐,”述茂抬起头,想听听力中的意见。 “是这样,那么,”力中提出要求,“去海边走走吗?” “行啊,就差结束语,稍等。” “……” “你经常来海边,为什么?”力中问。 “海很蓝,很开阔,海风也很舒爽。心情好时,来这能获得更多的惬意;心情 不好,可让沉重的心思轻松许多。而且,”述茂停顿一下,自我陶醉地说,“海边 有这么大的一片荒地,遍生野草,苍凉而凄美。这里给人一种回归自然的感受,让 人在生活的疲惫之中能够得到安慰。我想,很多人,包括我,希望去草原,去大漠, 道理都一样,通过贴近自然寻求心灵的归依感。你的看法呢?” “我缺少你那种闲情逸致的浪漫细胞,因为我认为,心灵的回归不在于外在的 景致,关键还要心智的畅通和豁达;从根本上说,这应该靠我们对生命的体察与辨 思来完成,你所用的不过是一种间接手段,不能触及根本,你懂吗?”力中冷静地 述说,“不过,你所说的‘归依感’这个终极目标倒是我认同的,可以说,我们在 心灵方面有着一致的追求,只是过程不同罢了。另外,涉足广袤、原始的自然地域, 我并不会排斥,因为身受自然的磨练可以促进对人生的思索,完善对生命的体验。” 述茂沉思一阵,认真地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不是什么都能靠思考来完 成的,例如感情。刚才我所说的归依感应该只能用心去体会,去感觉,所以,我对 你观点有保留意见。” “不,我坚持我的观点,思考完成一切!”力中加强语气,“然而,我们有分 歧并非坏事,因为罗素先生认为,千差万别乃是人世间幸福的本源。” “……” “述茂,你似乎很在乎进入学生会。” “是啊,我喜欢作宣传这方面的东西,进去锻炼并不是什么坏事。况且,那里 是一个园地,我可以表达一些自己的东西。” “可你总会把事情想得完美一些,实际情况不可能完全如你所想。” “我知道。老乡也跟我说过,学生会里面的斗争很剧烈,但我不会参与,也不 想参与,得与失,我顺其自然。” 力中脸上浮上一丝冷峻,“如果有一天,你身不由己呢?”“那我就激流勇退!” 述茂口气非常肯定。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