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作者:鱼儿鱼儿陆上游 做了一个挺没意思的梦,许许多多张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面孔层层叠叠地围绕在 身边, 我奋力地推挤着人群,却发现他们竟然都没有身体,一张张带着诡异表情 的脸在向我窃笑,晃得我眼花缭乱。 凌晨两点而已。 我揉着太阳穴坐在床上,梦中的场景让我醒来之后仍有点晕头转向的,有那么 一瞬间甚至对时空产生了错觉,恍惚不觉今夕是何年。 夜凉如水。 “阿嚏!阿嚏!” 我揉揉鼻子,一个喷嚏有人想,两个喷嚏有人骂,不知现 在哪个不是东西的南北在骂我。 周末,尤其是长周末,总是很难入睡,如果睡着了又醒来,那就愈加不容易。 原因不是别的,在于楼上。 这栋老公寓的隔音效果极差,夜深人静的时候楼上说 的任何话我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那套房子里住了个大我几岁的女人,平时听不到 什么动静,可一到周末,就成了叫声喊声脚步声声声入耳,仿佛几百只喝醉了酒的 老鼠吱吱叫着跑来跑去,撞翻这个,打倒那个。 这种情况在我一晚狠劲踢墙数下 之后,略见收敛。 脚步声没了,欢声笑语却是仍不绝耳,经常还听到男人女人混 在一起重重的喘息和呻吟。 我曾考虑要向他们抗议,但寻思了半天,总不能上去 敲敲门说,“对不起,你们以后能不能别做爱了?” 所以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只 盼着一年租约快满,可以赶紧搬出去。 我住的这栋公寓起码有四十年的历史,虽然重新刷过一遍油漆,仍是难掩那股 潮湿的霉味。 自从母亲回了国,学校宿舍没有空位,我便在学校附近四处寻租, 哪知那时候人人都在抢房子,房东挑房客挑得异常严格。 尽管我品学兼优,却是 穷得叮当响,找房子竟比找兼工要困难得多,好不容易在公车上瞅到一个出租的牌 子,价钱也不贵,就着急地定下了。 此是选择它的原因之一, 这二则是由于它的环境,几幢旧公寓之间,环抱了 一个小小的花园,还有一座斑驳的旧木桥通向人工湖。 夏末秋初来看房子的时候, 正有一阵微风吹过,一时间落英缤纷,只见池水碧绿如玉,有群大雁在嬉戏玩耍。 瞬间的炫目让我更加下定决心要住进来。 房东是个和善的墨西哥女人,二话不说 就同意了,叫我着实受宠若惊了一阵。 可是搬进不久,才发现住在里面的,大半 是社会下层的人,生活辛苦,心情便不怎么好,时不时会传来凄惨的吵架声,就连 大打出手的也不少见,夜里总有抽大麻的味道飘来。 现在眼看一年快过去了,我 已是处之泰然,若是没有点动静,反倒觉得诧异。 日子一天一天忙忙碌碌的过去,没想到忽然就会梦到许多已然渐行渐远的朋友, 也许我是太寂寞了。 也许,我该再去交个男朋友了。 两个人干瞪眼总比一个人干瞪眼好些。 二十岁来感慨自己的感情生活顺不顺利,是件很滑稽的事。 这个年纪谈的恋 爱,算不上成熟,很少有一直这么下去相守一辈子的例子。 不过这个年纪,却又 是多愁善感的时代,天边飘落的冷雨,耳边拂过的歌声,鼻子嗅到的暖风,目中映 出的微笑…… 总之,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裹上一层浪漫的皮。 出国以前,心头也曾滑过些似有若无,朦朦胧胧的东西,算不算得上爱情却是 不知。真正的约会,是来加拿大后才有的。 最不浪漫的应该是跟一个基督徒的那次,他是个白人,人很精神,但长得不十 分帅,茂盛的毛发和蹦来跳去的样子总让我联想起猴子。 他对东方文化有种莫名 其妙的狂热,所以爱屋及乌,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尽管是个空手道黑带,但 他其实害羞得很,采取了迂回政策在同学间绕来绕去,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已是人 皆尽知,笑柄一件。 当他邀我看电影的时候,心里多少憋了点气,但还是去了。 一切都算顺利,直到晚饭时谈起了宗教。虽然我受佛道影响颇大,心里满愿意 相信些灵魂轮回之类的说法,但表面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而他 则是个绝对虔诚的基督徒。 他批判无神论者的世界不仅毫无秩序,颠倒黑白混淆 是非,更自以为明白一切,以赤裸裸的暴露出丑陋的恶性为傲; 我则回敬说虔诚 的宗教徒骨子里脆弱不堪,非要靠不实际的宗教做精神寄托才觉得自己有活着的意 义,双眼一闭两耳一捂便以为天下我最对,其实不过自欺欺人。 接下去我们争论 起中国的计划生育,国情以及文化,总之到了最后,争得双方面红耳赤,勉强挤着 笑容,神色却都不善。 这样的约会,自然没什么下文。 许久之后,才又渐渐成 了朋友。 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当时的英语还不怎么太流利,说的时候要把速度放 得很慢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简直就像上了一堂受益匪浅的英文口语课,何况 那样激烈的争辩倒也痛快得很。 那时候我十五六岁,才刚到加拿大不久,脸皮比较薄,又因为家里很穷,自然 而然的就带了一股穷秀才的酸气,孤僻得很。 我去的那间高中,当时中国人很少, 仅有的也大多是从香港、台湾来的,从内地来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上海人和一 个广东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国人身体里流的血液根本就决定了窝里斗的天性, 我跟那三位内地来的同胞处得并不太好。 记得刚进校的时候,先要去上ESL 课补习英文,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其中一 个从上海来的女孩儿。 本来我一米七的个子在一群娇小的香港女生中已算鹤立鸡 群,可她比我还要高上五六公分,虽然人长得漂亮,但看我的眼神,却犀利地叫我 莫名其妙。 当我还站在那里发呆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我的身旁,抚了一下自己 的长头发,仰起头斜睨着我,“你从哪里来?” “兰州。”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哈哈哈... ”她就突然大笑起来,转过头去不再看我,然后伸出手亲昵地挽 住另一个上海女孩的胳膊,把嘴凑在她的耳边,用大到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 楚的声音说到,“这下好玩了,咱们可以听到甘肃话了!”说完,她又瞥了我一眼, 咯咯地笑着。 那副兰州简直比蛮荒之地还蛮荒之地,而我更是比刘姥姥还刘姥姥的神情叫我 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脑袋虽然摸不着,血液早已一下子冲到了脸上, 烧得滚烫。 我说过我当时是个棱角分明的人,你若瞧不上我一分,我便要看不起 你十分。 类似的事情,加上周围人待我如同看猩猩的态度让我浑身的刺突增了几 尺长,只差没在胸前挂个“方圆一丈内最好别来烦我”的牌子。 这样不招人喜欢的性格,却吸引了一个韩国男生,他从小在温哥华长大,本名 怪没气质的,叫南虎京,高高瘦瘦,大眼高鼻樱桃小嘴,巴掌大的脸。 总之,他 长的太秀气了,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 不过,他却是我高中三年为数不多的好朋 友之一,如今在多伦多上大学,已是许久不曾联系。 那会儿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对他的印象却糟糕透了。 他的脸皮厚比城墙,总 摆着个招牌无赖笑容。 姑且先叫他好色鬼吧,难听是难听了点儿,却不夸张。 好色鬼很喜欢跟女生有身体接触,热衷于招惹刚到加拿大不久的中国女生,动不动 凑过来摸摸这个的手,搂搂那个的腰,拍拍另一个的屁股,眼神淫秽,笑容猥亵, 话题下流。 我猜他根本是来找乐子的,刚来的中国女生大都不如外国人放得开, 被他逗弄一番既害羞厌恶,却又不知如何应对,在他眼里自然煞是有趣。 我虽然比他低一级,数学却跟他一个班,由于抢去了他数学第一的宝座,竞赛 频频获奖,平时不言不语,以至于一开始他对我便有沉闷书呆子的评价,总是忽然 冒出来几句刺刺我,叫我“get a life”。 有次就跳过来说什么这里数学这么简 单,你成绩不好才怪,说不定你在中国蠢得要命拿零分都没准儿。 我气呼呼地想 就算我在中国是白痴又怎样,还不是比你强,更何况我从小到大一直是理科尖子, 奖状一堆,但是想归想,表面上我却只是冷笑了一下耸耸肩。 又有一次他狰狞地笑着说,“你可知道我们韩国人管中国人叫什么?” 一副 得意洋洋,胜券在握的样子。 管韩国人叫中国人什么,我斜了他一眼,嗤了一下 笑了两声,心想中国人忙得很,根本没时间也不屑去理睬你这个小国。 这是我的应对方针,不论他说什么混账话,一概不理,结果是他通常会被气个 半死。 这样日子久了,不吵吵嘴反倒不习惯。 有天下午,数学老师没来,变成了自由学习的时间,教室里吵得要命。 我跟 几个香港同学和一个广东女孩挤在一张圆桌边,开始给中国的朋友辰写信,和知交 之间,没什么掩饰的,心里郁积的一些东西便毫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忽然觉得气 氛有些不对,抬头一看,原来那个广东女孩子在偷偷地看我写信,读一句,便笑着 用广东话跟旁边的男女生说一句,然后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心里的火腾得一下烧了起来,我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为什么这些人就是 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当她又一次转过头来准备偷看的时候,面对的正是我冷冷的目光,她吓了一跳, 有些尴尬地笑,我面无表情,静静地盯了她足有半分钟,直到眼睛酸得瞪不下去了, 才高傲地昂起了头,一字一字地说,“干吗有这习惯?” 她红着脸急急地走开,周围的人也都沉默下来。 低下头,我继续若无其事地 写信。 忽然两只大手啪的一声拍在信纸上,好色鬼在眼前咧开一个笑容。 “干吗?” 我没好气地问。 “还以为你在哭。” 我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和你一样,是水做的么?”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就转身走了, 这件事让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多少起了点微妙的变化,不过真正融消彼此敌对情 绪的,却是高一下学期的一天,数学老师在班上称赞了我一番,又说我英文再好些, 就可以去教课了。 他在下面听得坐立不安,托着下巴歪着嘴,嘟囔了一句话,坐 在他身边的男生立刻怪模怪样地笑着朝我看过来。 本来被老师赞扬了半天,我就有点窘,虽然没听见他说什么,却也知道他是在 针对我的英文,便转过头去望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谁知他愣了一下,竟然 立刻正襟危坐,脸红脖子粗地道了声对不起。 就近坐的一堆人先是一怔,接着全 部大笑了起来,有谁不知道好色鬼的无赖本性,是从不道歉的呢! 没想到一个微 笑就摆平了,实在叫我好不得意。 既然他不再挑衅,我也就既往不咎,两个人自此变成了不错的朋友,当然,也 只限于朋友而已。 不但因为他当时有一个白人女朋友,而且他那种类型的男生跟 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实在相去甚远。 男女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友谊? 我想有,可不会太长,但持久一点也不是没可能,比如两个人中有一个曾经喜 欢过对方,或者两个人在交错不同的时候对对方有过好感,也或者从小一起长大, 总之,多多少少得有过那么一丁点儿暧昧,又不至于闹得太大,这样的友谊比较容 易保持,想来很多年以后也会关心彼此,很纯粹很真挚的那种关心。 我跟好色鬼之间也无法避免的滋生出些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情绪,那是高二 的事了。 我在高中的时候,总有些压抑,直到上了大学以后才渐渐恢复了开朗活泼的性 格。 这种压抑,来自于家里,却不是学校,因为我升上高二的时候,刺已磨平, 可以跟多数同学打成一片了。 经济困难自然是其中一条,父亲欠了一屁股债,工作时有时无,母亲的英文不 行,又拉不下脸去做保姆之类的活儿,而我和姐姐都在上学,乍一看去真的有点过 不下去了。 然而我自小就是在这种起起伏伏的环境下跟着父母走四方的,富的时 候天天跟着父亲去吃昂贵的大饭店,穷的时候因为买了一盒一元钱的水彩笔被母亲 当众暴打一顿,所以早就养成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的心态。 到了高 一暑假,父亲的朋友为我全家找到份夜里打扫高尔夫俱乐部的工作。虽然辛苦,赚 得也不是太多,但起码保障了温饱。 我们一家四口刚来住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土库,虽然这幢房子外面看去还不 错,可土库却是不仅“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还地上跑蚂蚁,墙上爬蜘蛛, 绝对的一派生机盎然。 可惜没人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的逍遥自在,想来要当刘禹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实际的原因也许是父母之间的问题。 现在离婚的多,夫妻不和的更多,不值 得大惊小怪,何况父母有他们自己的人生,自己总觉得没什么权利去要求他们什么。 可是,心里还是会别扭,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千般滋味绕心头,这个,不是我能 控制的了的。 要怪只能怪当初为什么要有“家” 这个概念呢! 也就是在高一暑假的时候,父母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了极点,不过还在闹离婚的 阶段,经常张牙舞爪地冲着对方怒吼,语言都恶毒得很,男人性器官的大小问题也 会拿出来探讨探讨。 有时候意外地没有什么吵架的声音,只听间隔劈啪几声响。 过了一会儿,便能看见两个人互相揪着冲进我的房间,先是绕屋几圈儿,譬如母亲 若是想打几拳,父亲就会手一推,把她的手弯到了一边。 那么母亲则立刻“哎哟” 一声,转向我,“你看你父亲是什么东西!竟然打女人!” 父亲再急忙放了手, 几步走过来,伸着手臂对我说,“你看,她挖的!” 然后又指指自己带着指甲印, 红通通的眼睛,“你看,都被打红了!” 天天遇到这种戏码,你会怎么办呢? 有时候我得费尽力气才不让自己笑出来, 你可能会觉得我冷酷,也许吧,我确实无法抑制心里不断扩大的快意。 这一点上, 姐姐表现的比我要正常得多,她哭,她骂,她闹过自杀,她甚至和母亲打过一架。 那个时候,我和姐姐都觉得母亲是最不可理喻的一个,从小她对我们便非打即骂, 而那几年,她更是几乎每一刻都是暴怒的。 而父亲尽管长年在外,照顾我们的时 候不多,却总是和颜悦色的。 高二开学前一天的半夜来了通奇怪的电话,是父亲女朋友的丈夫和母亲打来的, 那时我们才知道父亲五六年前还在北京某公司做市场总监的时候就跟二十几岁的秘 书有了染; 才知道两年前他在纽约的时候,还专门飞去英国看过那个女人,而我 记得那时他因为没有钱,连重庆奶奶的葬礼也没有去。 那个女人的丈夫据称是某某高级干部的儿子,换言之,高干子弟。 不论他是 谁,头戴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心情当然坏透了。 于是他和他的丈母娘,几乎天天 半夜三点准时打电话来叫骂一顿。 那一两个星期我几乎天天顶着双熊猫眼去学校, 乐得好色鬼每天手舞足蹈,不嘲弄一番再不罢休。 忍耐到了一定限度,我也生气了,有一晚便从母亲手中抢过话筒,对着那边的 老太太狂吼,我说,“请问你是谁?好像高于一切的女皇,把我们一家踩在脚底下, 完全不当人看,也太嚣张了吧! 还说什么气功罩住她?请问你几岁? 如果我爸 那么厉害,还容得了你们在这里大呼小叫? 你女儿多大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 身边有个又疼她又有钱又是博士的丈夫,却一定要跑过来找一个有家室又穷又比她 大很多的男人,她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怎么不问问自己这个妈怎么当的? 现 在狗急跳墙,却把气都撒在我们身上,可不可笑? 整天自诩什么高知高干,说话却那么粗俗下流,一点没有教养,完全没有长辈 的样子,就算你不给你祖先留点面子,也起码在外人面前保持一下自己的尊严。 还有,请别整天张口闭口威胁恐吓! 这里是加拿大,你要有那么大能耐还至于每 天半夜三更打电话来骂吗? 以后请别用这种语气跟我妈我爸说话。 也请不要再 打电话来了! 神经病吗?!“ 等我吼完了把电话一扣,回头看到父母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 来,笑到眼泪几乎流出来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了,才爬上床去睡觉。 之所以现在要 把这段话写下来,是因为那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跟别人这么慷慨激昂地吵架,而且大 获全胜,颇有点纪念意义。 他们从此确实不再打电话来,可是有好一段日子,父 母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仿佛我是个疯子一般。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本以为坏 到了极限,却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个珠穆朗玛峰等着去攀呢。 那阵子日子过得很慢,一天学校下午放假,我在街上晃荡了很久,肚子因为 “姨妈”来访不怎么舒服,可就是不想回家,溜到了银行,决定取出兼工挣的钱自 己去吃一顿好一点的饭,犒劳一下总跟着我受委屈的胃。 进了银行正在排队,眼 前忽然闪起了白花花的一片,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我后退了几步,一下子软 在地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已被扶到了银行里面的沙发上,眼前晃着几张放大了的脸, 吓得我连忙坐起来,解释说自己没事,只不过血压低了点。 匆匆逃到洗手间,我 拼命用冷水洗着脸,然后肚子就剧痛起来。 男人是体会不到这种痛的,肚子里面仿佛有一根长长的针在使劲地绞,等你以 为它好不容易停下来,它就忽然又绞起来。 被银行员工发现的时候,我正在洗手 间的地上打滚,嘴上没出声,可心里已经把所有人都骂遍了,我甚至骂老天爷为什 么要把我生成个女人。 等救护车来了,一个胖女人过来把我扶到沙发上,问了我 几个问题,忽然问道,“你怀孕了吗?” 她显然对这个结论相当有信心,因为我的否认并不能使她满意,她一连问了我 六遍。问到最后一遍的时候,我已经抓了狂,所有恶毒的诅咒都在舌头上翻滚,差 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她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要去医院吗?” 想了想,我摇了摇头。 “好,那么就在这里签个字,从现在开始就是你自己的责任了。” “请别乱滚好吗? 你这样我怎么让你签字?” TMD , 我草草签了名把笔一丢,若我疼得不这么厉害,找你们来干什么? 等人都走了,我又坐了一会儿,等到肚子不是太疼了,便出了银行准备慢慢蹭 回家。 走了一会儿没有了力气,我就坐在路边发呆,这时天空已成灰蓝,只有西 边还残留着一撇亮光一抹晚霞,我痴痴地看着,只觉得那霞光竟红得如此诱人,叫 人无法转移视线。 转过头来,已是红叶纷飞,只怕黛玉看了,也要一边叹着叶落 叶飞叶满天,一边葬叶了。 秋天在不知不觉中原来早已到了。 不远处一个高瘦的男孩正向我走来,清澈的眼神,温暖的笑容,那一瞬间,我 以为我看到了天使,这不能怪我,我只知道灯下出美人,却忘了夕阳映照出帅哥。 就近了一瞧,却是好色鬼,他讶异地看着我,“坐在这里等我啊? 我有那么吓人 吗?看你的脸,比死人还惨白。” 我忽然很想哭,鼻子发酸,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收缩。 深吸了几口气,我才 勉强笑起来,“跑去当了半天银行洗手间的地板清洁工,累了,所以坐下来休息休 息。”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听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沉默了一会儿, 面色忧郁地凑过来,低声问,“你不是真的怀孕了吧?” “去你的!” 我一拳打在他肩上,啼笑皆非地站了起来。 “哇! 好疼!” 他揉着肩膀,一脸抱怨,“人家都说亚洲女生打人用的是 小粉拳,可显然你是个例外,若是你用的叫作小粉拳,我看我的也就跟大粉拳相去 不远了吧。” 轻哼一声,我转过身向家里走去。 “我送你回家吧!” 他指着不远处的车,“我的车停在那里呢!” 想想回家还要走很久,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看见我的?” “远远就见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路边,还以为你失恋了想不开要自杀呢!” “你才失恋!” “我确实失恋了,失恋两个月了。” “活该。” “天下竟然有你这样冷酷的女人!” “Ouch! 我怕了你的小粉拳还不行?” …… 那一天,我很开心。 我记得我第一次拿到我第一份兼工的薪水单的时候,我 的心在怦怦地跳,手在颤抖,把单子捏得紧紧的,忍到好不容易出了店门,嘴巴立 刻咧到耳朵边上,持续咧了一路才回的家,可也没有像那一天这么开心,仿佛整颗 心都飞扬了起来,连乌鸦的呱呱叫都觉得格外悦耳。 而那一天,除了自己在厕所的地板上打了半天滚,被人怀疑怀孕了以外,其实 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 那个学期我和好色鬼午饭前都没有课,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混在一起打发 时间了。 在学校里肚子总是饿的,等不及午饭时间便各自拿出中饭一起吃。 尽 管从小长在温哥华,却能看得出他家很传统,因为他虽然已经上到了高三,却从不 买饭,每天吃他妈妈做的韩国佳肴。而我每一天吃的无一例外,就是两片沾了些葡 萄干的面包。 这样在一起吃了四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不要告诉我,你每天都吃这个。” “当然不是,我还擅吃各种方便面。 必须告诉你,韩国的农心牌香辣方便面 确实顶呱呱。” 我的大拇指还没竖起来,他已然怪叫起来,“不会吧,就算你自己懒得做,总 可以叫你妈做晚饭的时候给你剩一点,或是干脆买点算了。” “大少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运或是有钱的。” “不会吧! 我一直以为你家境不错。” 他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了半天,“虽 然没有名牌,但不论怎么说,午饭钱总是可以支付的吧。” “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有什么办法!”我笑嘻嘻地说,“再者,买 几件便宜而质量不怎么样的衣服,还不如买一件价格中等而且质量不错的,何况我 还是个天生的享乐主义者。” “哎~~哟~~ 我要吐了!” 他装模作样地捂了一会儿肚子,忽然整个人又严 肃起来,“你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啃了一口面包,“跟你有什么关系?” 答案在第二天揭晓,果然是大有关系的。 午饭的时候他拿出了两个饭盒,把 一个重重地放在我的面前,“喏!” 饭盒里整齐地摆着几个寿司,还有一个用不知什么绿叶包着的饭团。 我惊讶 地看着他,半晌无言。 “你的午饭! 尝尝吧! 可不许说不好吃。” 脑子里有点混乱,我不是个特别了解自己感受的人,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绪, 我已经毫不淑女的一口吞下了一个寿司,有点含混不清地说,“真好吃! 帮我谢 谢你妈妈!” “谢谢我妈妈?!”他陡然怪叫起来,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是我! 我!“ 他停了停,摆了个西子捧心的姿势,一字一顿地说,”我! 这可是 我、今天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做的!“ 声音太大了,震得我的一颗心都跳得慌乱起来,我拿过一张面纸抹抹嘴,呐呐 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会做饭?” “我当然会了,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笨? 我家还是开寿司店的呢。” 他得意 洋洋地昂起了头,“喂! 你擦嘴用得着把整张脸遮住吗?” “真是,干什么都要管。” 我闷闷地放下面纸,觉得脸有点热, 吃了几口, 又停下来, 看看他的笑脸,鼻子又有些酸了,吸了口气,郑重地说,“谢谢你!” “说句谢谢把你难成这样,害我激动了半天,还以为你要向我表白呢!”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忽然就愣住了,气氛立刻尴尬了起 来。 半晌,我才指着饭盒说,“吃。” “吃!” 他红了脸,低下头大口地嚼,“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跟他之间,似乎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慢慢变得暧昧起来。 辰说如果一个男生不 喜欢你,他不会每天早上五点钟爬起来为你做饭,我也这么认为。 那天夜里,我 盯着在天花板上爬行的一只黑蜘蛛,喃喃地说,蜘蛛啊蜘蛛,如果你爬到窗户那边 的墙上,那么他就是喜欢我了。 而那只蜘蛛果然爬到了窗户那边,于是我偷偷笑 着睡着了。 我在感情上投入很慢,有时候会小心翼翼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但对我 和他却很有信心,尽管他从没有说过什么,尽管那个时候他刚刚跟一任女朋友分手。 在一起时间长了,许多内心深处的事情也开始彼此分享。 我做的通常是听众, 听他讲他小时候如何欺负别人,如何现在戒了烟,但还是酗酒,如何跟自己的父亲 关系不怎么好,大抵是不愿总是服从别人的命令。 那段日子,让我享受到了好几 年来不曾尝过的平静,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是很谢谢他。 忘了哪一次聊到了感情,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脸的,却颇受女生欢迎,便开始调 侃他。 谁知他没有反驳,闷闷地说,“我觉得自己也不怎么样。 每次交个女朋 友,都是头个月感觉良好,然后就开始去注意别的女孩儿了。” 我笑了笑,“每次都是她们追你,你就答应了,也许没有真正喜欢上她们吧!” “可能。 我小时候曾经喜欢一个女孩儿七年,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反而自己 不怎么喜欢的,会来追自己。” “那就去找个自己喜欢的呗!” “嗯,我现在有新目标了。” 他点点头,表情有点羞赧。 “哪个女孩这么不幸运? 白人?” “去你的!” 他笑笑说,“这次是个亚洲女孩儿。” 很没用,我的心马上就提了起来,脸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韩国人?” “不是,中国人。” “我认识吗?” “应该认识吧?” 说完了他又叹了口气,“可是我跟她估计是不可能的,我 马上要毕业了,可她还有一年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的声音依然平静,可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了,“到底 是谁呀?” 他怔了怔,脸红红的,张了张口,又闭上。 我的心也就跟着他一会儿飘起来, 一会儿又滑下去,只怕这么下去,心脏病都要憋出来了。 好半天,他才低声说, “黄诗予。” 他甚至试着用了中文来念这三个字。 那副认真的表情,仿佛是在念咒一样, 确实, 这三个字神奇得像紧箍咒。 我喜欢看书,每逢读到“一颗心宛如掉进了 万丈深渊”,或是“冰窟”之类的文字,都觉得有些言过其实。 看来这种事情, 非得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出个中滋味。 如果我没有自作多情地认为他喜欢我, 那么我摔得也许就不会那么惨。 可我刚刚才站在在世界之巅春风得意,转眼就被 那个名字狠狠地如秋风扫落叶般卷了下来,一瞬间既恼又羞,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 字第一号大傻瓜,可又多少有点不太甘心,翻腾了好一阵子,情绪才慢慢沉淀了下 来,心头一时静得有些空荡荡的,一点点悲哀的味道悄悄地浮了上来。 不过,心中想的是一回事,口上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话音即落,我的笑容 已经绽开,头也点了起来,“啊,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那个台湾女孩对不对? 很可爱的,小巧玲珑,笑起来很甜。 嗯,你们俩看上去很配!” “是啊,我就喜欢那个样子的女孩,不但可爱,而且不是特别聪明。” “我会为你加油的! 努力去追吧!” 我顿了顿,又道,“什么叫做不是特 别聪明?” “就是说不如我聪明,我不会找太聪明的女生,压力太大了。 ” 我笑笑,“什么叫做聪明呢,真正聪明的人也许叫你看不出来他聪明,何况每 个人擅长的并不同。” “是了,我指的就是领域一样的时候,比如咱俩都很重视学业,可你就比我聪 明太多了。” 够狠,捅一刀不够,还要踢上几脚才行,我笑起来,“你这么说可是太抬举我 了,我哪有这么厉害。”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男生?” “要有男子汉气概,不要长得太秀气,要心胸宽广的。 差不多就这样吧。” 我努力表现出憧憬的样子。 说完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吃饭。 我在 心中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他说,“祝福你,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真的吗?”他扬了扬眉毛,“总觉得我不够好。” “够好了,”我微笑,“跟天使一样好。” 可惜,天使不是人人都有福气拥 有的。 辰说我并不是真的喜欢天使,只不过总觉得没有人关心,忽然有个人对我很好, 所以自然而然的衍生出依赖的情绪。 辰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是相信她的话。 说到底,我对爱情从来就没有抱过太大的希望,于是我翻出初二的日记本,重新温 习了一遍里面关于爱情的壮烈宣言,我说: 爱情不过是一时心动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自寻烦恼? 我宁愿孤 独一生。 这言词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 当初写这话 的时候,心中必还带了点自以为是的悲凉的。 当然,那时候我还从未被爱情眷顾 流连过,更不用说对一生的体会有多深刻。 高二距离初二不过四年不到,要说成 熟了许多底气上实在是大大的不足,但一厢情愿换来连说失恋的资格只怕都没有, 不好好安慰一下自己还能怎么办?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和黄诗予却并没有在一起,眼看离他毕业越来越近,他 竟然没有再交过一个女朋友。 “不交了!”他说,“我是要去多伦多上大学的, 现在交一个有什么用? 到那边再说,美女如云还怕找不到吗?” 要走啦! 我想,走了也好,眼不见心静。 毕业舞会前一个月,大家都在忙着找舞伴。 想当然尔,他邀请了一个女孩前 去; 想当然尔,那个女孩不是我,而是他一起长大的一个好朋友; 想当然尔, 我为此又难过了一阵子。 有时候,我还真的很讨厌自己。 不过,我对他的感觉慢慢地倒也淡了下来。 于是他就毕业了。 我被邀请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把一个照相机给了我, 要我寻找他最帅的角度拍几张相,甚至走在台上的时候还自做潇洒的冲我使了好几 个眼色,让坐在台下的我哭笑不得。 典礼完毕,我跟他站在一起说话,一回头看 见他毕业舞会的舞伴经过,瞥了我们一眼,冲着他挤眉弄眼,很暧昧地笑了笑。 他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 我跟他是什么玩笑都开的,立刻贼笑着凑到他耳 边,“看见美女脸就红了? 倒是,好久没看见你对女生动手动脚了。“ 说完又把一只手贴到他的胸前, 故意叫起来,”哇! 不会吧!心跳得那么快!“ 他恶狠狠地笑着把脸凑到我眼前几公分的位置,“若是我跟你离得这么近,” 说着把手在我胸前晃了晃,“再把手放在某个部位上,难不成你不脸红心跳?” 我想我一定脸红了,不仅是脸,唰的一下仿佛浑身都在发烧,一时间一句反驳的话 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而说完话,他自己也愣住了,我们靠得太近, 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甚至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忽然有人在不远处大叫他的名字,像触电一样,我们立刻跳离了对方,呆了呆, 对视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笑完了,他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后悔了。” “后悔什么?” 还没有得到回答,他的父母已经在催他走了。 看着他和他父母远去的背影, 我吸了口气,摇摇头,笑了笑,阻止自己多想。 没有人不犯错误,可是同样的错 误,我绝不犯第二次。 如果再一厢情愿地把热脸贴到别人的冷屁股上,我就真的 要羞死了。 后来就放暑假了。 他不知怎的,经常单独约我出来,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 去超级市场买菜,一起去他家做饭,一起打羽毛球。 有次站在他家阳台上,他指 着外面的小公园微笑着说,“你看那条小径了吗? 很多人都在那里骑自行车的,旁边还有个网球场。 咱们可以一起去骑自行车, 一起去打打网球,还可以……“ 我喏喏的应承着,心里却越来越不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了什么不安,只是 脑子翻来覆去都在想,我自行车骑得很糟糕,我根本不会打网球…… 总之,我是个笨蛋; 总之,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着要我赶紧逃开,于是我 就慢慢疏远了他。 辰说,“你的确是个笨蛋,他要跟你去骑车,打球,自然不是为了找个人跟他 比赛的,当然是因为他想跟你在一起。 如果他是在找对手,他会找你吗?” 可 我甚至不能够确定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我到底喜不喜欢他,而且,他真的快走了, 我还在上高中,何况,两地恋情通常没什么好结局,这一点大家是有共识的。 他走的前一天我们见了面,聊了一会儿,他便要回家了。 “来,给我个拥抱!” 他笑着伸出手。 我们紧紧拥抱了一下,他嗅了嗅我的头发,然后我们互相祝福了 一下,就道别了。 那天天很蓝,阳光在嘴唇上快乐地跳着舞,到处的树还是郁郁葱葱的,花朵也 还是千娇百媚地开放着的,可是空气中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 唉,秋天来的太早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