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燃情 作者:潇湘 一 烽火连三月 残阳泣血,红枫似火,十里宫墙外,硝烟已冷。 秦淮河呜咽西流,碧血染青荇。 黯淡无光的白昼,顷刻间乌云敝日,南京城沦为断垣残壁的沙场。 雨花台、乌衣巷,朱门、画楼在淫淫秋雨中悲嚎。君不见,栖霞哀默无语、 城池颓力倾倒。 历史无法篡改,一九三七年的金陵城在劫难逃,沦陷在弓戈铁骑之下。 萧萧寒风下,沉沉暮霭中。 万里黄沙江中流,长江波涛惊起人间骤变。倭寇们升起一面浸染着鲜血的旗 帜,在悲秋腥风中狂笑招摇。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 十里烟花地,血流成河,满目疮痍。一排排的血肉之躯、一条条的绳锁、一 架架的机枪。身体在倒下、长江在咆哮、血肉在横飞。一双双失去人性的眼睛在 苍天下目睹了自己亲手创作的亘古惨剧。 夕阳落下去,它无力挽救苍生,晚霞在天际燃烧成一团熊熊烈火,让历史记 住这个瞬间,让数以万计的冤魂记住这年的十二月。 江水赤、关山红,浑沌的江水卷起一具具残尸,依旧东流去。 陈荣祖在庭院里踱步徘徊,忐忑不安。自乾隆年间遗留下的这份产业在这战 乱之中,恐不保矣!他愧对祖先、愧对家门。陈荣祖仰天长叹:“我巍巍中华, 危在旦夕!苍天无眼哪!” 陈荣祖跪拜于列祖列宗牌位前,中堂上悬挂的是祖辈们的画像,其中有人中 过进土、榜眼、官拜二品、也有做过江宁知府。现如今,往昔的荣耀将会被这小 日本的烽火吞没了。 “老爷,走吧,再走就来不及了。”管家福伯劝说陈荣祖弃家园而保身。 “我如何能弃这几代家业于不顾?苟且而偷生岂是我等大丈夫所为?福伯, 你让我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面对陈家列祖列宗?” “老爷,您要想想四小姐呀,她就您老人家一个亲人了。” “福伯,我已备好一些充足的现钱,你陪同四小姐速速去往安徽二小姐处。 你只管照顾好四小姐,也就不枉你我主仆一场。” “老爷,您就跟我一道走吧!太太临终前,可是将四小姐托付给您了呀。” 福伯扑通一声在地板上跪下。 “福伯,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可我堂堂陈荣祖岂甘沦为丧家 之犬!” 忽然,一架敌机自上空盘旋而过,尖锐的声音划过苍穹,像是阎王擂响的催 命鼓。只听东方砰然一声巨响,火焰像是长了脚般迅速地肆虐着四处乱蹿,兹生 蔓延,附近的茅草屋里飞奔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妇孺。 “福伯,你赶快带着四小姐逃亡去吧。我是要誓与陈家共存亡的。”陈荣祖 起身扶起福伯。 陈玉桃躲在屋子里紧紧拉上红色丝绒窗帘,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 砚,诗书长卷。只听得外面敌机轰鸣,想来也知,天下大乱矣。江南春雨、秦淮 仙葩赋于了她清丽不俗的容貌,文中诗、画中词更是出落得她见解不群。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念到此句,玉桃不禁潸然泪下,呜 呼哀哉!只恨她身为女儿身,偏又生长于高宅深院之中,如有一日能效仿花木兰 征战杀场,便是葬身于马蹄之下,也算死得其所了!如今,国破山河在,敌寇撕 杀抢掠无恶不为,民不聊生,国将不国想到这里,玉桃不由掩面而涕。 再说那陈荣祖知是家业不保,便叫出小女玉桃,从檀木柜子中取出一镶金朱 盒,掀开盒盖,赫然是一旷世珍宝。 “玉桃,这对白玉麒麟,是我陈家传家之宝,乃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亲手御 赐,我现在将它交托于你,切忌落入他人之手。”陈荣祖对着小女谆谆叮嘱。 “父亲,您若不走,女儿决不独自苟活于世。”玉桃斩钉截铁地说。 “玉桃吾儿,为父知道你一片孝心,但唉!莫再多言,你与福伯快些走吧!” 玉桃拗不过父亲,只得收拾了行装,藏好白玉麒麟拜别父亲尾随福伯而行。 走到西边的桃花坞时,回首而眺,只见半空中冒着黑色浓烟,似有火苗跃跃而起。 怎能弃父亲于不顾呢?玉桃越想越是后悔。“福伯,你先逃往乡下去吧,我不能 离开父亲。”于是,立即回往陈家庄园,那福伯倒也是位义仆,见小姐返回,也 便跟了回来。 原来是陈荣祖眼见家宅不保,与其毁在那些倭寇手上,还不如自己亲手放火 一把烧了它,独留下后方隐蔽的一所平日用来祭祖的祠堂。陈荣祖被这团团的浓 烟围得咳嗽不歇,忽见乌烟之中猛然冒出了女儿玉桃,当下,亦喜亦悲,含笑泪 下。 惨遭杀戮之后的南京城,内外尸横遍野,血雨腥风,一片沉寂,死者成灰生 者悲。 春天也已在寒风中萌芽。 怎料今年春归时,万里江河,处处杜鹃染啼痕。 二 怀璧其罪 这年的春天来得尤其早。 乍暖还寒,桃花坞落英缤纷。血溅如花、花色似血。 陈荣祖被驻守在城内的日本军部请去已经七天了,谁曾料到,一向与他交好 的马如龙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投靠了日本人。虽说为他在日本军部的人面前求了情, 避过了一场屠杀,然而,这叛国求荣的乱臣贼子,丢尽了中国人的颜面!他真是 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山本司令坐在陈荣祖面前,一双眼睛像老鹰一般阴深。 “陈先生,我对您可是早有耳闻呀。今天得见,实在荣幸。” 陈荣祖嗤之以鼻,这些残暴不仁的日本鬼子怀的是什么鬼胎? “听说,陈先生祖上世代官宦,想必,那白玉麒麟之说亦不为虚吧?”山本 抬起那双阴沉的眼睛,陈荣祖不禁打了个颤。 “此乃外人传言,不足为信。”陈荣祖厉声而言。 “马如龙也算是阁下所说的外人吗?” 该死的马如龙!陈荣祖在心中暗自咒骂。 “好了!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已命人报信府上,若不能在三天之内 交出白玉麒麟,就等着替你收尸吧!”山本倏地站了起来,右手轻轻抚摸着嘴唇 上的一撇小胡子。 “朱门石阶,曾为歌舞场。 馨兰满院,炭灰香烟凉。 当日繁华铺锦绣, 今昔乱坟岗上话离散, 金陵往事不堪看。“ 玉桃坐在一张木板凳上对着满目废墟沉思低语。忽听外面乱哄哄一团,方知 是鬼子派人来了。来人是她父亲的故交马如龙。 “侄女,我可是在山本先生面前说尽好话,他才肯放出你爹,只是” “您有话旦说无妨。”玉桃转身看也不看他一眼。 “只要你肯交出那对白玉麒麟,否则” “否则?否则又如何?”玉桃一声冷笑。 “否则,你贤侄女,就莫要怪做叔叔的我见死不救了。” 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玉桃在心中暗暗骂道。那群丧心病狂的鬼子,什么 卑鄙无耻的事情都做得出! 玉桃将白玉麒麟交给了马如龙后,跪倒在祖先牌位之前:“陈家的列祖列宗 呀,要怪就怪我吧,不要怪我父亲!”第二天,日暮之时,陈荣祖方被从牢狱之 中放了出来,刚踏进院子,便昏厥了过去。玉桃连忙去外面的药店里寻药,只可 惜,逃的逃、亡的亡,哪里还有药铺?忽然,对面走来几个日本兵,面目狰狞, 刺刀上竟还滴着血。“花姑娘!哈哈花姑娘”鬼子一步一步紧紧逼近,玉桃被退 到一条死胡同。 渡边秀野走在一地狼藉的青石巷里,心如刀绞,这就是江南春、脂胭雨吗? 哪里能寻觅到曹翁笔下所描写的人间仙府、逍遥之地?他是为了研究中国文化才 远渡重洋来到这里,没想到帝国的勃勃野心竟毁掉了这么一片大好的疆土,可惜、 可怜、可恨呀。一切灾难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可是他却无力挽救。渡边秀野 想起了故乡,想起了美丽的樱花、慈祥的母亲、还有已经病故的恋人灵子。就在 这时,他隐约听到女子的呼救声,便寻声加紧脚步走进小巷深处。 “住手!”渡边厉声吓住那几个小鬼子。 鬼子们见来人是渡边先生,连忙点头哈腰地离开,渡边秀野望着面前的红衣 女子,她显然受了很大惊吓,大声地喘息着,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他,突然一阵冰冷的疼痛刺穿了他的身体,一把匕首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胸口, 他只看到那只握着匕首的手,毫无血色地颤抖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玉 桃一想起无数惨死的同胞就热血沸腾,在举刀挥下的时候却又犹豫了 三 桃花依旧笑春风 月光银亮似剑。夜色中尚存血腥气味。 忽闻一曲琵琶,犹怨似泣催泪下。 渡边秀野醒来,只觉胸口疼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废弃的茅草屋内。遂披衣 起身向槛外走去,只见一红衣女子背他而坐,对月抚弦,弦中之音,催人泪下, 便随口念出一阙感触之词。 “乱世逢飘萍,丈夫执红缨。玉人轻挑弦,一曲祭亡魂。 谁堪家园破,代代炎黄恨。我自随波去,千里照月明。“ 玉桃不曾料想这凶残的日本兵当中竟有人如此通晓中国诗词,即又念及国仇 家恨,不觉怒上心头。 “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杀我同胞、毁我家园,我真恨,不曾杀了 你!”字字如金石相击,铿锵有力。 “姑娘,身逢乱世,岂是我辈之所愿?侵占中华,血染金陵,实非我一人之 力所能挽回。”渡边秀野匆忙分辨。 “哼!”玉桃一声冷笑。“你们侵我国土、夺我家宝、烧、杀、掳、掠,无 恶不作、简直禽兽不如!难道也是迫于无奈吗?” “姑娘,你要相信我,我是希望和平的!” “好一个和平!战争、侵占、屠杀就是你们大日本帝国所谓对待和平的方式 吗?我恨不得挖出你的心肝,祭奠我屈死的万万同胞!”说罢,玉桃便从身上取 出那把随身的锋利匕首。 渡边秀野闪也不闪,躲也不躲,丝毫不想反抗,只管闭上眼睛。“我已坦言 相告,姑娘若真要杀我,我亦无话可说。”匕首伸到渡边秀野胸口时,玉桃又犹 豫了。 渡边秀野只觉伤口猛然一疼,一股血浆汩汩冒出,玉桃吓得连忙将匕首扔落 在地。渡边秀野疼得直冒冷汗,脸色顿地煞白。 玉桃来不及细细思虑,遂解下颈上蓝色的围巾替他包扎。 “谢谢你,姑娘。”渡边秀野望着玉桃。 “先别急着谢,我迟早我杀了你的!”说到杀字时,玉桃眼中燃烧着仇恨的 火焰。玉桃离开后,渡边秀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晨,玉桃从家里带了两只馒头出来,原是替渡边秀野准备的。忽然间, 玉桃恍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么荒唐的事情。日本人全部是自己的仇人! 玉桃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杀了他!玉桃在心里暗暗发誓。 玉桃刚步进被烧得焦黑的院子,就被一群持着刺刀的日本兵团团围住,马如 龙亦在其中。 渡边秀野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不知对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话,那群小鬼子 纷纷放下手中的刺刀。 “请姑娘告知姓名。”渡边走到玉桃面前,微微鞠躬。 “她就是小人的好友陈荣祖的小女儿,陈玉桃。”一旁的马如龙诌媚地答道。 玉桃恨恨地怒瞪了他一眼,那马如龙便退到一边,不敢多言。 “原来,你就是陈四小姐。我叫渡边秀野。”说罢,便带着一群日兵离开。 回家后,玉桃一直跪在祠堂前直到傍晚。“陈玉桃呀陈玉桃?你怎么可以放 走一个日本人?他是所有中国人的敌人呀!难道你忘记国仇家恨了吗?” “春山秀,随云逝。 桃花落,逐水流。 逝不去家国恨, 流不尽万古仇。“ 夕阳还有着最后一丝余辉,玉桃立于桃花坞上,仰面而叹,身上沾满了飘落 的花瓣。 渡边秀野已在她身后站了很久,手里紧紧捧着那对白玉麒麟,这是他冒着危 险从山本那里偷来的,一切只是为了那个叫做陈玉桃的中国女子,因为,第一眼 看到陈玉桃,就让他想到病故的灵子。 玉桃始料未及,渡边秀野竟然会送回她的传家之宝―――白玉麒麟。 “玉桃小姐,我只想让你知道,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渡边秀野恳切地看了玉桃一眼,转身离开。“总算还是回来了,父亲没有说错, 白玉麒麟是有生命的。”玉桃望着手中得而复失的白玉麒麟,迎风微笑。 正是: 春风有心拂人面,良人有意护玉归。 落红成阵扫白骨,帐外知己感柔肠! 四 死亦为鬼雄 五月的金陵。 水映天蓝,青山添黛。大自然依然不曾改变它的规律。 纸钱、烟灰漫天飞舞,新坟旧墓遍野倾斜。 玉桃在山坡上面西而坐,看着夕阳渐渐落下,她已经好久不敢出来走动了。 日本兵在城里处处可见,人,也已经被他们杀得差不多了。 渡边秀野走到她身旁,坐下。玉桃怒视着他,一声不吭。渡边秀野明白她的 恨意,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到玉桃手上。玉桃惊愕地愣住了, 照片上的女子分明是她自己。 “这是我的恋人灵子。” “她在日本?” “是!她将长眠于帝国的土地。” “她?”玉桃打住不再往向说。 “我父亲是研究中国文化的专家,也是因为他的遗愿,我才来到中国。”渡 边秀野轻轻地说着,风吹起了他的头发。 “看!夕阳落下去的一刹那,好美!”玉桃伸手指向天边。 “你笑起来比夕阳更美!”渡边秀野说。 “八格牙鲁!渡边君!原来偷白玉麒麟的人是你!竟然还被你还给了陈荣祖? 不要忘了你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山本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训斥着渡边秀 野。“如果不是因为故去的渡边先生曾是我在帝国大学的同学,我早就将你遣送 回国了。从今天开始,你渡边秀野不许离开军部一步,这是命令!” 山本亲自带人层层包围了陈荣祖。如果,当初不是马如龙求情,陈家这群人, 早就该死了! “山本!我陈荣祖决不会交出白玉麒麟的!你死了这条心吧!”陈荣祖厉声 道。 “八格!”山本眯起他那双阴沉的眼睛,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轻轻挥了挥。只 听得砰的一声,倒下去的是福伯,原来是福伯挡在了陈荣祖的前面。 “福伯!福伯!你们这群强盗!我跟你们拼了!”陈荣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 一把手枪,子弹刚上膛,还未来得及射出,身体却已倒了下去,血迅速地流了一 地!山本掏出手帕擦拭着刺刀上的鲜血。 “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里!”玉桃自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红布包 裹,目中含恨、神色凄厉。 “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刻摔碎它!” 山本一个姿势,日兵纷纷举起手中的枪。 “山本司令!不要!”渡边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来人!把渡边君拉回去。”山本命令。 “玉桃小姐!玉桃小姐!玉桃”渡边奋力地呼唤。 玉桃在渡边消失的最后瞬间,看到系在他脖子上的那条蓝色围巾。玉桃饱含 热泪,看着地上父亲的尸体,喃喃自语:“父亲,您放心,玉桃决不会让白玉麒 麟沦落到这群鬼子手上的。”遂抬头仰望苍天,一群鸽子正自头顶飞过 狼子窥宝玉,血溅雨花石。斑斑族人泪,萋萋山河青。 身燃烽火起,乱世多苦秋。一页辛酸史,儿女别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