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续) 我将自己重重地扔在简陋的钢丝床上,长出了一口气,脑子晕乎乎的。刚才和 一群狐朋狗友们去胡吃海喝了一顿。很久没喝酒了,有点儿高,似醉非醉地刚刚好。 什么都想不成,那正好什么都不想,真爽快!半年多来我一直都住在办公室临时搭 建的床上了,整日为了那破软件殚精竭虑,TMD都快吐血了,累死了!明天就是五一 了,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我上了网,在很久没去的BBS里贴了一张"劳动的人最美丽,不去劳动得吃P"以 祝自己节日快乐的贴子。等了半晌,没想到如此伤风败俗的句子竟没人砸。论坛上 今晚也冷落车马稀,看来劳动节的长假期让网虫们放弃网页改去浏览大好河山湖光 山色了。"哎!孤独的我,在网上寻觅,不知道冷寞的你是否愿意牵着鼠标的手,用 无情的语句砸得我远去……",我哼着自己填词的歌,打开OUTLOOK开始收信。除了 垃圾还是垃圾,一封有质量的真正的伊妹儿都没有。也是,这么久没和网友们交流 了,匆忙地上会儿网也最多是查查资料就下,谁还记得我呢!我将几个以前常去的 虚拟社区和游戏站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熟悉的目标,就上了371,打 开最后一个信箱。 这个信箱我从来不用OUTLOOK。懒懒地输入用户名、密码,进入。没精打采的眼 神里看到,收信箱里有个红"1"在慢条斯里地眨眼。呵呵,不知又是哪位消失了几百 年的老友又重返人世了吧。稀里糊涂地笑着,点开。inin@371.net。我的眼珠停止 了左顾右盼,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我瞪大眼睛伸长脖子,那半吊着的领带此刻 好象突然严重束缚了我的呼吸。我将已经敞开的衬衣领口狠狠地又拉大了些,将那 垂吊着的领带一把扯下来,再看。没错,是inin@371.net。心脏停跳了千分之一秒 后继续有规律地劳作,它很明白这并不是它的假日。我舒了口气恢复常态,心平气 和地打开,回信,发送。不过如此,仅此而已,有什么呢!这很正常。这已是我一 惯的状态了,波澜不惊,一派平和。 好了!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该回趟家了。微熏的酒此时已不知何时早醒了 过来,我对着那盏缺了半个边口的镜子将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提着为父母买的补 养品,精神抖擞地夹上公文包,把公司那辆半旧的二手桑塔纳开过高速缓慢地开过 街巷。不管大小,好歹也得象个经理的样子吧。 院子前后已没什么人了,这会儿该看电视的看电视,该睡觉的睡觉了吧,太好 了。虽然他们一见到我就在背后点点戳戳,隐约说着"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孩子也 怪可怜的"的话的时候早已过去好久了,可我还是挺怕见着人。仿佛在他们面前,我 那笔挺的西装革履里人五人六的自己像只被拔了毛的鸡般一丝不挂丢人现眼。 我给家中带来一团春意。回答了父母的嘘寒问暖,向他们汇报完这段时间的思 想工作状况后,已很晚了,父母去睡了。我没有一点睡意,熬夜熬惯了。我走进自 己好久没顾上回来的房间,睹物生情,回忆着自己的年轻时代。虽然我今年才二十 六,实在不算大,但我常感到自己行将就木。我老了,从根部衰老了,从去年的春 节开始衰老了。年轻的时候真好!可以做许多事,可以说许多话,即使错了也总能 以"年少不更事"来祈求人们的原谅。人们也总能渐渐地宽限我、饶恕我。真幸福。 可我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永远都不能原谅我,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打开电脑,上了371,再次看到那封信。inin@371.net,是小因,是消失了一 年又近三个月的小因。这个信箱还在,那么这个人也存在,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 角落,存在于某个人体器官的深深一隅。我的心开始跳起来,越来越重,越来越有 节奏,让我起了一种异物排斥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好象原来从来就没有跳过 一样,它现在这么有力,这么铿锵,让我在这一年多来第一次真正明晰了它的位置、 它的存在。它为什么而跳?我一遍一遍地看那封信,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 "很久没见了,还认识我吗? 还上网吗?还聊天吗? 静盼回音。" 我都回了什么?我刚才回了什么?此时的我终再不能像以往、像刚才一样沉着 冷静了,再也无法漫不经心。我手忙脚乱地打开回信。幸亏记得打了个勾给自己留 了一份,否则我一定要疯了,我忘了刚才自己写了些什么。 "老妹,你好! 好象二十多年没见了吧。很高兴看到你的消息。 托您的福我还好。干电脑这行离不了网,但聊天倒是不常。 你还好吗?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和你再聊聊?你约时间吧。 老哥4。29。16:50" 是啊,二十六年没见了吧。是上一辈子吗?我们好象相逢过。隐约爱恨交织悲 欢离合。 我打开MP3,听到那首古老的《YESTERDAYONCEMORE》。很久没专心地听过音乐 了,年轻时代特爱的音乐。夜很静,歌声悠扬。音符象气泡一样浮在我的屋子里, 带着温度带着情绪渗入我的骨髓。冰冷彻骨。真动听!年轻时代的感动和激情又回 来了。我爱我的青春,我又体会到它的跳跃和燃烧,我…… 屏幕不再字字清晰,我将视线转向窗外。夜很深,沉沉暗暗。但那黑的色彩却 象屏幕的白光一样整片整片地刺着我的眼,刺得我的眼汹涌澎湃。 是的。我一直在等这封信。等待在失望绝望和希望的轮回间已转过了太久的时 光。我一直不能彻底地放弃,好象冥冥中有声音告诉我它终会来临一样。我等得精 疲力尽,我等得漫无心机,我等得不再像等待。我以为自己在等到它的时候一定苍 凉淡静了,虽然不一定白发苍苍,不一定看破红尘。现在它真的来了。我竟然还是 忍不住老泪纵横。咽喉里像被堵了硬硬的一团,干涩又苦楚,像是纠结的记忆,又 像是缠绕的千言万语。是的,等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变,甚至现在才惊觉它愈加强 烈。你呢?我对着屏幕嗫嚅着:我等你。我会再等的。再等你的消息。无论周期。 在一交臂间曾失去的你,我决心用一辈子来等待。 肚子好饿。一天没吃东西了。忍无可忍之下我只好放弃程序起身找到一袋面霸 120,将热水瓶里仅剩的那点儿半热不冷的水倒进去,闷了几分钟后开始狼吞虎咽。 很奇怪自己还能吃得进去,真是穷人的孩子好养活啊!我已经连续好几个月以此为 主要食物了,这要是被我妈看见,那表情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了。哎,单身汉的生 活就是惨呀。是的。我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光棍。自由而无奈,孤独又可耻。 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曾在法律上成为我妻子的女孩。可是她却没给我机会,没 给我真正在生活中照顾她的机会。是的,我不配。 ……去年的正月十六,我和茵在新房里忙碌,为我们即将到来的婚礼做最后的 准备。腰酸背痛地直起身,我看着茵正在忙碌的单薄身影。她的脸上带着疲惫,有 一种深浅不明的怠倦表情。她已经好久都这么没精打采了,也许最近太累了。我不 忍看下去,转向窗外眺望,我想看看圆月和如烟夜色…… "想什么呢?"茵的声音恬静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似乎抖了一下猛从思想中惊醒,回身没看她的眼睛,伸手将她环进怀抱,把 下巴贴在她清香柔顺的长发上。"……没有,没什么。我在想……将来,我们将来…… " 怀里的身体静静地毫无声息。我们都停止了声音和动作,像一尊紧密相连的雕 像立于夜色轻风。意识恍惚,思绪飘扬。犀利的月光冷冷地打下来,不动声色的照 在我们身上,浅浅地在飘浮着墙漆气味的新房里映出两片暗影,若隐若现地印在清 新的"喜"字上。 那温热的身体慢慢地变得僵硬,像我的怀抱一样有些笨拙冷漠。她轻轻地挣脱 了我的双臂。我吃惊地收回意识看她,她的脸上带着微笑,温柔如常,让我暗自舒 了口气。可却又马上看到一种浅淡的从容,惊心陌生,很……可怕。正欲开口,她 呼唤我。 "阿海……""哎,……茵,……你真……美……"。我退而言其他,分明在躲避 着什么,是自己频频脱缰的潜意识?是彼此尴尬的心领意会?还是隐约有些凝固的 空气?我试图将我们拉回轨迹。 她无声地笑了笑,离开我最后一只手指的牵绊。站到我肢体所不能关心触及的 地方,拿清澈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这骇人的寂静让我心慌意乱, 可竟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和胆量去打破它。我被它冷静的威严震住了,一世不得 翻身。我呆若木鸡。 她的眼圈开始慢慢出现些许丝红,她的眼神开始和我一样的游移无定。我惊醒 般连忙冲过去抚住她的双肩。一滴浑圆的泪先于我的"茵……"的惊呼掉在这清凉的 空气里。粉身碎骨。覆水难收。 "……别这样,茵,我知道我……",我的世界开始动地山摇,末日的感觉如翻 山倒海,好象意料而来,却仍让我心惊肉跳。 "不,阿海。你不用说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等了很久了。我知道 它一定会来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了解你,阿海,这么多年了。你的一言一行,你 的一呆一笑,我都明白。我一直告诉自己,我要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改错的机 会,给你一个幸福的机会,也是,给我自己。可是这几个月来,我越来越发觉,我 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不能一错再错了。起初我以为,我是对自己的感情负责,给 爱一个继续生存的机会。但现在我发现,一切都错了。你先错了,我也错了……" 我渐被冻成一桩冰柱,一挂冰凌,寒彻心骨地挂在这五月温暖的空气里。我哑 口无言,大脑飞速地转动。在想什么?却不知道。 "我们在一起不能让其中任何一方得到幸福!你爱的人不是我!如果我不能得到 我爱的人的全部感情,我会痛苦,我会伤心。我是一个怎样普通的女孩啊!我也会 妒忌,我也对爱自私!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爱的人,我嫁的夫爱的不是我! 所以,我要离开了。我要给真正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真正获得幸福的机会。给我 祝福吧,我一定还会找得到,是吗?"她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什么?离开?这个熟悉的词刺痛了我,我条件反射地恢复理智。激令令打了个 冷战跳起来抓住她。 "不!不!你说什么傻话!不要!我……" "你不用说了。你爱的是她,最起码是现在。我请你不要再欺骗自己,再装下去 了!" "不!茵!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请你,请你一定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赎我 犯下的罪!别离开我!我……会忘掉的,我……我爱你的……" "行了!阿海!你以前爱过我我知道。可你现在爱的是她!我知道你也不会忘掉 的……你去找她吧。我想会有办法的。做个勇于、敢于承担责任的男人,要对自己 的感情负责任到底。明白吗?这才是……我爱的阿海。是的,我不否认,我爱过你, 甚至现在!……" "那就给我个机会!给我时间,好吗?茵?我们会象以前一样幸福的!相信我! 别离开我!"我知道自己得拼命抓住她,抓住这个机会。否则幸福真的要永远不再了! 我竭尽全力试图挽回。我再也不能让任何一个美好从我身边轻易跑掉了。 "你太自私了!阿海!"她含着满眼的泪摇头后退。我捉着她的胳膊不放。"为什 么只让别人给你机会?为什么不能给别人机会?你真的很自私呀!" 我的动作嘎然而止,迅速地无力。我听到"自私"!这个巨痛的词语。突然明白 原来自己早已被洞悉了全部。我还想隐埋什么?我还能隐埋什么? "……阿海,放了我吧。给我个机会吧。我真的……真的要走了……"声音被呜 咽遮掩着却象惊雷清晰刺耳。我最后一只手指无力地从她的衣袖上滑下来,与此同 时,一股滚烫的流水奔涌而下。象她一样势不可挡…… 我萎琐地蹲在地板上,拳头死劲地抵着冰冷的地板,愈来愈剧烈地开始颤抖。 哈哈!我抬起青筋暴跳的头,狞笑着看到几个鲜红的"喜"字。我真想将它们统统撕 下,再把碎片撒遍天空,让那血红染遍所有的墙壁和地板。埋葬掉这个世界,埋葬 掉我自己。可我没有,我沉重地呼吸着努力控制住脱缰而出的各种血腥的念头。我 不能再伤害任何无辜的东西了,那和野兽有何区别?我就不能活得象个人样吗? 我冲进卫生间将头伸到笼头下痛浇……。也许过了一个世纪,我听到耳边汩汩 的水声和体内血液不再哗哗的响动。手浸在漫出的水里关节僵硬至不能伸屈。我抬 起头,看到镜中一张扭曲的脸,乱发上一股股无色无味的液体染遍肩膊。镜子上、 整壁墙上都被喷溅的水渍打遍,像我一样落水痛湿。点点滴滴匆匆地交汇着聚积着, 像河一般流走,流到肮脏的下水道里。为什么这不是我的血?我的仇恨比水更快地 扩大结集。为什么不是?!想象着千百个电视镜头上玻璃破碎血沫横飞的景象,我 听到被幻想中的锋利璃片寸寸割开的皮肤开裂的呵喳脆响。……啊!我的胸膛中爆 发出一声惨嚎,我不能免俗地挥起拳头,向那张的卑劣的脸砸去,带着刻骨的恨, 带着彻底的绝望…… (2000/5/2) 我像凯旋的英雄一样,硬撑着汩汩淌血的内伤神气活现地站在送茵回家乡的站 台上,带着一脸失血过多的微笑。看起来笑得那么会心,真诚得像满腔真正的可悲 和可恶。多好啊。她就要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幸福了!世上有些人是注定要幸福的, 无在乎早晚;而世上还有一种人是注定要被幸福唾弃的,纵使他一度春风得意风光 占尽。 茵真的要走了。她拒绝了所有挽留的目光和手臂。拒绝了一切的歉疚和悔过。 拒绝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那样对一个女孩子是很吃亏的"的"好意",拒绝了我父 母挽回无望歉疚地想认她做干女儿再帮助她再建家庭的不太合适的要求。所有挽回 的劝诫在她"我要为自己的一辈子负责"的认真执著下显得那么的苍白和无言以对。 所有亡羊补牢的补偿在她"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与他人无关"的正义凛然 下露出那么卑鄙的自私和虚伪。她说什么也不同意送她到家。告诉我们她会处理好 这件事,说请我们放心,以后绝对不会有人因为这件事来和我们有什么接触,事实 上以后不用再有什么联系了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和被人不屑。她要 走了,情愿背负着一个刚结婚便又离婚的不雅的身份,那么地从容不迫。留下我却 醒目地猥琐难堪。 我磐石一样坚定地钉在那儿,几经险些被任何一缕行色匆匆的人带过的微风吹 倒。数九深冬凛冽的寒冷冲我准确地撞来,我本能地裹紧衣襟,怕任何一个经过的 无意目光窥到我溃烂流水的内脏。父母在与茵最后的告别里不知该放该留。母亲抓 着她的手直哭得口不能言。父亲的脸早慢慢地憋成了青紫。我站得远也不是近也不 是,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手脚像整个人一样多余。我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角色。 车厢一节一节从我眼前掠过,碾碎了我所有的侥幸和枉想。越来越遥远,越来 越模糊。心里什么东西迅速失去的速度让我感到自己也正以无法测量的加速度跌进 了某种亦无法测量的深渊。 茵走了,带走了她的全部美丽,留给我的岂止是悲伤。我算是看清了我自己。 一个贪得无厌的无耻之徒。自私至极,卑鄙无度。习惯于伤害最真诚待我的心。最 终我又得到了什么?父母几乎要和我断绝关系。茵在火车启动时紧咬双唇握了一下 我瑟瑟伸出的手,和着我抽筋似的嘴发出的"一路平安。祝你幸福"的话,脸上的表 情很怪。迅速转头和撤回的时刻她用指甲狠狠地在我手心刺下一道痕。肉体的刺痛 让我快乐得眩晕,像揪心扯肺的绝望一样让我几欲晕倒。也许我一生都没有这么绝 望过,这样失去过。我很不习惯。 人生的舞台上,我得意洋洋地停下八面玲珑的舞蹈,停下一个小丑角色的尽心 尽力。自以为发挥得如鱼得水,以为博得大家的愉悦。可却突然惊见自己一直忘了 戴那幅遮掩的面具。一举一动和眉眼里的滑稽可笑早已露出真实的本质。大厅广众 之下已不知表演了多久,多少场。出尽了逼真的洋相。寂静里我精疲力尽地看去, 空空荡荡的舞台上早只剩了我一人。比大脑更苍白的白炽灯刺痛地打下来,照得我 虚脱淋漓。我就这么虚弱地坐在黑暗里淋漓满面,侥幸幻想。 致命的是,演过的戏总会有人记着,不是观众,而是扮演者自己。 租来的新房退了。看着被新家俱塞得满满的家,我心里空空的。为了躲避父母 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为了躲避满街的指指点点和好奇鄙夷的目光,我又搬回单身宿 舍。很少回家。在简陋的宿舍里过着和大脑一样简单的生活。没有了有勇气和胆量 去挂念的东西后,大脑常常空白。我有时盯着表的秒针看它近乎停止地挪移,嘀哒 的声音缓慢又敷衍了事。每天忙碌完上班的时间,我没事就一个人窝在宿舍里玩玩 扑克。一张一张地翻。一张一张地摆。给自己占卜了不下一千一万次,却又有着一 千一万次的不同。搞得我不知该相信哪一个。该不该相信自己的未来。 几个月过去了,父母已渐渐原谅了我过去的荒唐。每次回家都唠叨着让我珍惜 现在的话,我驯服得像沉默的羔羊。一日,母亲旁敲侧击地说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 女孩,我麻木地点头应允并与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夏季傍晚的微风里。看到很久未 好好仰望的月亮,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花香,突然想起失忆许久的"爱情"这个词语。 想起它的让人激奋和让人颓废。我没看清她长的什么样子,因为我的目光正穿过时 光的隧道到达某个变换的脸颊。我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听到自己在某束目光注视 下的砰砰心跳。我越来越喘不上气儿。我从麻木中惊醒。跳起来冲那女孩说了句: 很高兴认识你。你是个好女孩。可是我配不上你。然后很不绅士地逃了开去。 我进了一家酒吧,使劲灌酒。为了让酒精麻痹苏醒的神经。想继续回到麻木不 仁也就无痛无恨的状态。手扬了一百次,杯空了一百回。可还是不行。茵还是飘到 我的眼前。我喃喃地说:你失言了。快走吧。摇摇晃晃地伸手去推她,却什么都没 碰到。抬眼再看时,竟是小因!那么真实地坐在我的对面。我无地自容。怎么能让 她看到了我这付样子!我不能忍受她的目光,恼羞成怒地冲她喊:你……滚!别来 理我!狠下所有的心拿酒瓶向她身旁砸去。几个人的阻止里她不声不响地看我。我委 屈地还击,喊着;让她走!让她走!为什么不赶走她!她在那儿!我义愤填膺地和 那堆仿佛把我当成肇事者的蠢笨人群撕打,眼睁睁地看着罪魁祸首的她旁观站立。 我手持酒瓶胡乱挥舞,大叫大喊歇斯底里。我被几个武装的人送进一间深旷的房间。 好在事情不算大。第二天,酗酒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的我被放出派出所。我突然 觉得阳光很刺眼,四周好象都是窥视的目光和私下的耳语。突然感到尊严在这一年 多内丢失殆尽。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想起几个月来自己的浑浑噩噩。难道日子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吗?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主任拍拍我的肩说小伙子好好干,年 轻人正是该有为的时候!我感到难以自容。我曾经的抱负,曾经的理想呢?我在离 它们越来越远吗? 面对日复一日相似的工作,我感到单位弥漫的人浮于事和得过且过严重地束缚 着飞翔的翅膀。就像自己尽量抖擞振作的外表下总没有足够的底气支撑我的精神。 有时自己也有些想法,但总是没有真的决定改变。直到一次事故,抑或是机会的来 临。 那是一个大型的计算机及其相关产品展示会。主任派我和另两位同事负责展台。 展示馆内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我们散发宣传单和向人介绍,忙碌却也井井有条。二 天内就签下了几份有份量的合同。主任很满意地回去了。最后一天下午,大单子估 计不再有了,闲了下来。那两位同事去和客户联系具体事项了。我一个人坐在展台 闲看人群。突然,远处一袭兰裙上一双眉眼惊心熟悉地一闪。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猛 地一跳。记忆深处的门猛地被一个关抑很久的影子撞开。满脑子两个大字夺目震撼: 小因!是小因!是小因?这个疑问惊雷样在耳畔炸响。我弹起来使劲往那个方向寻 找。忽隐急现怎么也看不清。是她吗?我心急如焚地忘了所在,不顾一切地冲去。 在拥挤的人群里挤推碰撞。一楼到二楼,二楼到三楼。在上升下降的扶梯上慌不择 路地跳跃奔跑……。站在白茫茫阳光下的广场上,我左顾右盼四处张望,那兰色再 出不能被我的视线抓住。那是她吗?她在哪儿?盛夏的太阳蒸干了我体内所有的水 份,剩下附着的盐份剧烈地蛰噬着我从内到外的肉体。 我的擅离职守使单位的两台电脑和几盒光盘丢失。虽然损失不是很大,但我的 行为严重违反了劳动纪律。鉴于单位一直以来的困境,面临下岗名额的难以分配, 领导婉转地找我谈话。还了债后我"主动"申请辞了职。我站在一扇关闭的门外,突 然看到眼前有条新的道路。征得父母同意,应聘到附近一所城市的一家电脑公司, 从最低层的程序员做起。我下决心要在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开拓,重新奋斗。我是公 司最敬业的一个人。家在外地,就干脆搬进办公室临时搭建的窝。我不分日夜地学 习工作。半年多来因小有成绩和出色表现慢慢得到公司的重视,在完满完成几项重 头任务后,我被提升为开发部副经理。但我竟没有感到快乐,更不敢让自己轻松。 也许成了习惯,也许责任在肩,我更加整日忙忙碌碌,过得充实又满足。每个夜深 人静的时候我都拼命对着程序谋杀自己的脑细胞。整幢大楼漆黑寂静,我没有丝毫 的畏惧,可我却致命地怕心有所想。怕脑细胞更生的速度。每个停下思考握杯咂茶 的分秒,孤独都像洪水猛兽一样将我席卷而去。淹没。成了一根可耻的朽木,在寂 寞的河流上飘啊飘啊,向着一个轻车熟路的方向飘去……。我死命摇头摆脱继续的 神游,拒绝看清水尽头那张浅浅的面容。 永远不会忘掉五一前的那一天,我收到失去音讯一年又三个月后的小因的第一 封信。胸中万马奔腾的悲喜交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自己一直在逃避着什么,一直 又在期待着什么,一直是谁在暗中牵引自己的喜怒哀乐。原来,我一直在等待这封 信,一直都不能真正地放弃。………… 我站在聊天室的门前。心一年多来没有的汹涌澎湃。胸间有苍海桑田的苍凉。 一年多的斗转星移,一年多的冬去春来,有一份执著始终未曾改变。小因,我终于 等到了你的消息,等到了再见你的这一天。脑子里,她的第二封信清晰再现: "阿海: 你好。 5月15日(周六)晚上8:00,老地方见,好吗? 另,我换了'音'。不巧'小因'的名字被人注过了。如果你'阿海'的名字还在, 还用老名字吧。 不见不散哦。 小因5。10" 是啊。别再用"小因"那个名字了。那段掺杂痛苦的过去已成了回忆。那个名字 已被我藏进记忆的仓库。这一年多来的每个月我都来注册保持这个名字。就算她永 远都不再来了,也能让自己真实地感到她被我虚构的存在。永远存在于我们第一次 相识的地方。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纵使她再来,也永远别再用那个名字。“小因” 已经变成了历史,就锁进我记忆的档案库里吧我应该让她的生活重新开始。我点击 进入…… 阳光温暖地照进落地窗,照着淡兰方格的台布,照在我手中的高脚杯上。杯中 的液体在我掌心映出一片半透明的红色影子。温暖从手心传到心脏,每次来都有的 惬意。我习惯地向对面写字楼的大门投去寻找的眼光。台阶上空空荡荡。今天又是 一年的劳动节了。假日。她不上班。因为今天也是她大喜的日子。又一个找到幸福 的女子。我轻轻地笑着,眼前的红色液体里情景历历再现:她一个人从楼里走出来, 孤独地行到回家的路上。她向一个疾步追上的男孩微笑点头。她和他站着寒暄后告 别。他们一起走下台阶谈笑风生地同路。她坐上他车的后座搂住他的腰……。我感 染着他们的幸福。我又要了一杯红酒,慢慢地喝掉。结帐后冲调酒的小伙子点头告 别,出了酒吧,一年来每隔一个月便会来坐坐的酒吧。我抬头看着门上原木的牌匾: 缘酒吧。再见了,缘。以后不会再来了。因为,缘尽了。 今天,今天那个女孩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坐上出租车到了那个熟悉的楼前,远 远地望着。今天,那扇窗没有晕染的灯光洒下来。因为现在正阳光明媚。明媚得像 那个白色礼裙中的脸。娇羞妩媚。彩带纷飞里一双脉脉含情的手迎住了她,坚定执 著的目光在新娘子会心的微笑里散发着迷人的光晕。幸福的波浪从新人的身上,从 热闹的人群里传过来,传到我的身边,传到我的眼眶里。带着不合时宜的酸楚的味 道,分不清是羡慕是嫉妒,是欣喜还是悲凉。 该离开了。那是另一个世界。幸福温馨。是不属于我的世界。永远只能让我默 默地张望,默默地为她祈祷。祝贺你,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你找到了今生无怨无 悔的幸福。祝福你,小因。 这是最后一次默默的注视了。可还像第一次那样深情,还像那天在聊天室里一 样暗暗心碎。人声嘈杂的聊天室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苦苦地等待。看着她和别人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正在等朋友的话。可我不能说话,我不能告诉她我就是她在等 的人。因为我没有勇气直视她的眼睛,没有面目和她面对面。我没有资格向她倾诉 假戏真做的思念,没有资格向她表述我千疮百孔的爱情。没有资格请求她原谅我在 可以另有选择时的放弃。没有资格请求她在我一无所有时再怜悯接受。还因为,我 也在牵心挂肚地等候,等候我专门找到的黑客工具的结果。我怕她的离开,怕她离 开便再没有踪迹。怕她离开前PING工具还未搜索到她真实的IP。她终于离开的那一 刻我流下悲喜交加的泪水,悲伤她永远的擦肩而过,欢喜成功的搜索。我心如刀绞。 看着她的退出,我分明知道那是我永远从她人生舞台的退出。永远成了一名观众。 但我不后悔,不后悔再没机会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怕有希望,怕会失望。怕她说 还不能原谅,怕她说已经原谅。怕她说还找不到幸福,怕她说已经找到幸福。那么, 就让这些永远成一个未知数吧。这对于我像她对我彻底的失望一样意义远大。她彻 底的失望便是我彻底的欣慰。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是注定应该拥有完美纯洁的 爱情的。这是我不能给予的。因为我的爱情有永恒的犯错的疤痕不能抹去。有曾经 变质的异色不可褪却。是不屑让她拥有的东西。是我永远自惭形愧的东西。 我拿着通过WHOIS服务站点查到的她的城市和公司的名字,也离去。转身的时候 抹去了所有留给她的痕迹。点击鼠标,我注销了"小因"和"阿海"的资料,炸掉了和 她来往的信箱。我无声无息地逃走。背负着一个永远背信弃义的罪名。 ………… 而今天,我连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也要失去了。要结束这一年来偷偷的关怀和注 视了。我躺在酒店的床上想起几个月前碾转听来的茵婚后也很幸福的消息,突然感 到自己的一辈子过完了。心里这块牵挂落地的时候,生活突然没有了目标,27年生 命的希望已经不再,存在也失去了意义。我从来没有如此放心地睡去过,睡得像死 亡一样地深沉。 清晨的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行在川流的人海里。人们都在行色匆匆地为 自己的未来奔忙。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城市了。没有了可挂心的东西的这个城市俨然 一座空城。有着我受不了的孤单。我要回自己的城市了。一座,有我的家,我的父 母;另一座,有我的事业,我的奋斗。 可是,哪里有我的幸福呢? (全文完) 200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