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教师节 作者:笑言 大四一开学,教师节就慌里慌张地来了。 这是一个学生们各怀心腹事的节日。成绩好的学生要感激老师的恩德,成绩 不好的则未雨绸缪,都借机给老师买贺卡送礼物。你比较死心眼儿,从不参乎他 们这类行动。不过集体贺卡上把你包括在内你也没办法,因为班委会那帮人会把 落款写成:有机化学9502班全体同学。再说花的是班费,跟你的腰包关系不大。 平时他们也会募捐,比如这个同学出车祸,那个老师生孩子。你总是摇摇头,冷 漠地说:别写我名字,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次数多了,他们干脆不来找你了,但 关于你的流言从吝啬改为怪异,又改为变态,像风一样不曾停息过,这给你找女 朋友带来了极大的障碍。其实你本来并不特别厌倦这些喜气洋洋的热闹,只是上 学期发生的事,更让你觉得这些活动虚假而恶心。 上学期一开始,你下铺的兄弟就跑到校外自己租了房子。学校明文规定不能 这么做,可下铺跟辅导员关系好,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说有一个外校的 女生和他同住,又据说那个女生是他中学的同桌。而他自己有一次吹牛,说那女 生跟他三生有约。虽不见得是宝黛转世,却也是生生世世的爱情,曲折动人,禅 意盈盈,令你羡慕不已。 到了期末,下铺高数刚考完没及格,公布分数时却又通过了。这里面的蹊跷 你也懒得去揣度,校园里这种不正常实在太正常了。 学校有座主楼,学校的头头脑脑都在这座楼上办公。公布分数的第二天一早, 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一走进办公室,就踩到一个从门缝里塞进去的信封。上面恭敬 地写着副校长的尊姓请他亲启,可惜半个信封已经沾上了污水,想是清洁工打扫 楼道时,拖地的水流进了房间。副校长皱着眉头,把写着自己名字带着自己脚印 的信封丢到了桌上。 辅导员和教务处的一个老师开始跟你们班的同学个别谈话,自然也放不过你。 他们软硬兼施,无非是调查下铺怎么贿赂数学老师。你告诉他们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们一点都不相信:你是他上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监视之下,怎么会不知 道?你反感极了,说:我们是来上学的,不是来受监视的!再说我没有受过监视 别人的特殊训练。辅导员显得非常不高兴,好像要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大概她已 经听说不少关于你臭脾气的传说,你们班上打小报告的人数绝不会低于普通高校 的平均水平。 下铺老实了很多,这几天搬回宿舍住了。他明显不愿意跟你说话,你本来就 不怎么理会他,相安无事好了。你们寝室由于你的名声,谁都不愿意来,结果凑 给你几个本市的同学。这些同学到了周末多半要回家见爹娘,乐得你一个人自在。 就快放假了,可下铺连这几天也忍不了,周末居然把女朋友带到了你们宿舍。 你躲在上铺看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下铺四下一望没有别人,就搂着女朋友放 肆起来。你实在忍不住,就对下面说:哎,我说!你们知不知道“失之毫厘,谬 以千里?”你们下面晃一厘米算不了什么,到我这上铺可就是十厘米。克制一点 好不好? 下铺的女朋友“嘤咛”一声,嗲声嗲气跟下铺抱怨:“你听你上铺说话多难 听嘛!”你不免冷笑,暗叹以前怎么会把这样一对活宝和爱情的轮回联系在一起。 你反唇相讥:“笑话,难看的事都做了,还怕什么难听的话?” 下铺提着裤子蹦到地上,跳着脚骂你:“你丫活腻了,管你大爷的事儿!提 分儿的事儿我都忍了没跟你计较,你倒打上门来了!” “提分怎么了?你不是本事大,通过了吗?”你瞅瞅他穷凶极恶的样子, “干吗?想打架?你俩一块儿上都不是个儿!”你是你们系的排球副攻手,下铺 比你矮半头,但他并不示弱:“别看你个头大,我打不过你,我的哥儿们可不怵 你!你说!塞到副校长办公室的信是不是你写的?” “什么副校长办公室的信?”你一头雾水。 “别装了!这事儿全校都知道了。你这样装傻,恰恰说明是你干的!” 你说下铺你省省吧,你家祖上是不是丢了一把斧头? 下铺一怔:“什么?”显然一听自家丢了东西有些急火攻心。他女朋友刚整 好裙子,这时拢着头发也站起来:“他说你是《窃斧者》里那个丢了斧头的人, 说你冤枉他呢!” 下铺权衡了一下形势,大概觉得跟你正面冲突占不到便宜,就甩下一句: “这事儿咱们走着瞧!不管是谁,我决不放过!” 你对下铺无限厌恶,对数学老师更加厌恶,不过最让你恶心的还是辅导员。 辅导员平时跟下铺说说笑笑,关键时刻倒成了查办他的急先锋。尤其让你失笑的 是,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下铺和数学老师都没有受到什么处理,下铺和辅导员的 关系仍然有说有笑。 教师节以后,你更忧郁了,还好你终于有了一个女朋友。说来不好意思,李 晓娴是你一直非常熟悉的老乡。她在大二就和一个本地同学好上了,现在她跟人 家吵翻了,才注意到你。你这时拣到篮子里都是菜,根本不在乎,何况你一直挺 喜欢她。 李晓娴后来告诉你,塞到副校长办公室的那封信,说下铺只花了一条假“红 塔山”就把高数老师搞定了。其实也难怪,首先是假烟太多,大家甚至只好在假 烟里评比好一点的假烟。其次是老师太穷,让这些年纪不大不小的老师买条真烟, 他们还真心疼。年纪大一点的老师,评了教授,带几个研究生,生活不会太差。 年纪轻的老师,脸拉得下去,多半在社会上混个兼职,比如心理学老师兼公关部 助理,英语老师推销新东方学校的培训教材。只有数学老师这样头上谢了顶的中 年教师没着没落的,兼职已经错过了青春期,摆资格又不够白发苍苍。 那封信的结尾是一句顺口溜:“辛苦半年读半傻,不如一条假红塔。”学校 为什么没有严肃处理下铺和高数老师,李晓娴不得而知,你更不关心。反正你一 度看轻了数学老师,并以此类推,看轻了所有老师。李晓娴对这一点相当不满, 她充满同情心地告诉你,数学老师为人其实挺正直的,加分主要是出于同情。事 实上,下铺送礼还是辅导员的主意。下铺说数学老师厉害,怕他不肯收。辅导员 还旁敲侧击,说有的老师收一箱方便面就给加分,有的老师让学生给自己家刷墙, 只不过付民工的是钞票,付学生的是分数。还有的老师跟女生的关系不大清楚… … 你有些悲愤,想起了鲁迅写的《狂人日记》。 同情?公平何在?公理何在? 后来,你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李晓娴终于又投进了旧情人的怀抱。下铺再 也没有找你算帐。最离谱的是,你读完研究生没地方好去,居然留校当助教了。 工作头一年,你给系主任助课。只是改改作业,排排实验,顶多也就上几堂 习题课。你跟学生们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很融洽,你最见不得考试做弊,于是被学 生列为学校“四大名捕”之首。期末考试的时候,系主任留给你一份标准答案, 就匆匆忙忙到外地开研讨会去了。你判完卷子,居然没有一个学生来找你的麻烦。 你很有些得意,继而有些惆怅,知道自己恶名在外了。 第二年你升了讲师,跟系主任分带两个班。系主任对你友善了不少,学生也 很配合,看样子神鬼都怕恶人。你开始觉得当老师也不错,只是周二下午的政治 学习有点烦。你经常自告奋勇读报纸读文件,开个头,跳几段,直接就读结尾。 后来系主任总是谢绝你的好意,老先生戴上老花镜从头边读边解释。 你其实挺尊敬系主任的,他们那一代人,多少还有点是非观。不过有一次他 又差点儿把你惹火。那天的报纸上登了某些高校试行在校园内设立自动售货机, 专门出售安全套。系主任借题发挥,说这样也好,某种程度上保护了女生。说着 还看了你一眼:你们班上不是有一个女生出问题了?看你瞪他,方才住嘴。一说 女生出这问题,你立刻就想到下铺或李晓娴,受刺激。 期末考试一完,你正在纳闷课代表徐乔亚怎么考得一塌糊涂,她就背着大大 的书包来找你了。 你不禁皱起了眉头,把她从书包里掏出来的香烟和补品一股脑儿又都塞了回 去。把书包推给她,冷冰冰地说:“书包是用来装书的,不装这些!”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眼泪簌簌落下来,嚅嚅地说:“我家里出事了, 父亲病重,一直住在医院里。这学期我总是回家照顾他,实在没法好好用功,请 您原谅。” 理论上讲,这和考试成绩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你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中国 的所谓人情。这样的托词可以冠冕堂皇地讲出来,还能博得同情。比如现在,你 就知道心软是什么意思。且慢!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吗?系主任先前的厥词像苍 蝇一样在你脑子里嗡嗡地飞。你不由自主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徐乔亚一遍,很一 般的身材,白净的脸庞,不过你疑心这白是因为失血过多。就在你要赶她出门的 片刻,你的目光触到了她乞求的目光,那目光无辜而无助。你看不出这眼神里包 含着什么杂质,你也不忍去深究。你想起了下铺的祖上,你不能跟他一样无端怀 疑别人。 那天,你让徐乔亚把试卷重做了一遍。说实话,她做得仍然很糟,可是你给 了她及格。她走的时候,把书包里的东西又倒了出来。你正要发火,她却抢先说: 你不收,我就不走。看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脸坚毅,你挥挥手,让她拎走空书 包。她鞠一躬,勉强笑笑说:麻烦老师了!以后这个书包里,我只装书。 这年的教师节,学校的广播站早早就开始宣传,煽情的稿子一篇接一篇。学 生夸老师的固然如滔滔江水,老师表扬学生的也不少。比如那个高数老师说,教 室里放一盆清水,干干净净的手,明明净净的心。 团委、学生会的请柬送到了办公桌上,各班也在组织自己的活动,人人脸上 都洋溢着微笑。不过去年你没收到过任何班级的邀请,独自在单身宿舍睡的觉。 起先你还安慰自己,说一个人呆着多好,后来就体会到被隔离的感觉。今年虽然 主讲一门课,但你并没敢指望学生请你。越临近教师节,你越清楚自己心里终究 还是惦记着什么。也许当初你对徐乔亚的心软不仅仅是出于同情,潜意识里你拼 命渴望跟学生拉近距离,尽管这种拉近的方式很值得商榷。 徐乔亚送来她们班请柬的时候,你总算松了一口气。贺卡上的署名是有机化 学9901班全体同学。你把玩着手上的小礼物,心下十分忐忑,总觉得这礼物来得 尴尬。你真不知道对徐乔亚的手下留情会在自己心里留下多久的不安。 你辞职去了南方。